宛小諾
今年春天,我到北京出差順便回了一趟母校。畢業(yè)六年,學校里早已沒有認識的同學,連最小的師弟師妹們也都畢業(yè)了。我一個人在校園里晃悠,從主干道走到教學樓,到圖書館,到體育場……正好是開花的季節(jié),一樹一樹的火紅、明黃、淺紫、淡粉,湖邊的柳樹和銀杏冒出小小的新芽,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榆錢樹圓圓的翅果被風吹起,像灑了一地兒的銅錢。我循著記憶中的地圖,沿著樓宇間的道路,卻越走越陌生??粗切┬陆ǖ姆孔樱液鋈挥幸环N找不到北的感覺。我確定那里六年前不是這樣的,但是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以前是怎樣的。
我很想再去看一看7號樓后的那條銀杏道,可我在新建的和原有的宿舍樓間繞來繞去,卻怎么也找不到,好像迷了路似的。后來,從一個熟悉的角度,我才發(fā)現(xiàn),它們已經(jīng)淹沒在推土機和腳手架的工地下了。
齊銘學長
印象中,那是校園里最美麗最浪漫的一處風景,每年秋天來臨的時候,一片片金色的銀杏葉被風吹起,飄飄揚揚,天空中好似下起一場金色的大雪。男生騎著自行車載著女生從銀杏樹下經(jīng)過,她摟著他的腰,風揚起她的長發(fā)和他的衣角,連空氣中都洋溢著甜美的芬芳。
微央每次和我走過那條路時,都會對著那副夢幻的場景羨慕又憧憬地看上幾眼,有時怔怔地停住了腳步。我知道,她又在想齊銘學長了。
微央是因為十佳歌手比賽認識齊銘學長的。彼時我們剛升上大二,那年秋天最受人矚目的十佳歌手比賽,微央闖進了總決賽。為了增加現(xiàn)場效果,她想找一個小提琴伴奏,后來經(jīng)一個要好的學姐介紹,有幸邀請到校樂團的小提琴手,那個人就是齊銘。
據(jù)微央后來的描述,當她第一眼看到齊銘穿著白襯衫打著黑領結站在她面前向她問好時,她緊張得連自我介紹都說不利索了。還好,在后臺昏黃的燈光下,微央自我安慰齊銘應該沒有看到她燙得發(fā)紅的臉頰。那次決賽,微央表現(xiàn)得出人意料地精彩,加上齊銘如泉水般清澈優(yōu)美的前奏和間奏表演,微央如一匹黑馬進入了前三名。
自那次比賽以后,黑馬微央的心里便住進了一位白馬王子——那個就算是站在舞臺的暗處也散發(fā)著光芒的齊銘。
齊銘比我們長一級,是校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也是我們學院的學生會主席,成績優(yōu)異,才藝雙全。我記得大一時的新生入學典禮上,齊銘作為老生代表發(fā)言,那清俊頎長的外形、溫文從容的談吐立刻就讓臺下新入學的女同學們萌生了各種對大學生活的憧憬和向往。不過,那次開學典禮,微央偷偷地跟高中的老同學去游頤和園了,所以錯過了她與齊銘的“第一面”。但是一年后在十佳歌手比賽中的相識更讓她確定了“命中注定的人即使錯過,也一定會再遇見”的至理名言。
但那時候微央的“命中注定”只是她單方面的暗戀。下午下課后,微央經(jīng)常拉著我去體育場的看臺“背英語”,美其名曰“刷卡”(那時候?qū)W校為了督促我們進行體育鍛煉,每學期都有到體育場打卡計時的要求),事實上是因為齊銘有每天下午跑步的習慣。微央的刷卡借口為她獲得了很多次與齊銘偶遇的機會,有時候時間剛好合適,還可以一起吃晚飯。微央有個老鄉(xiāng)也是校樂團的成員,她以此為由經(jīng)常去觀看他們的彩排,而且只要是校樂團參與的演出,無論排多久的隊伍,微央都會想盡一切辦法搞到一張入場券。為了有更多的時間與齊銘接觸,微央特地托學生會的同學介紹加入院學生會做干事,如此一來,但凡開例會或者學生會有什么事務或活動,她都可以名正言順地和齊銘一起參與了。除了這些,原本時不時要翹課的微央忽然端正起了學習態(tài)度,竟還叫我?guī)退甲J真地聽課,認真地溫習,因為她知道如果能獲得學習優(yōu)秀獎學金,她的名字就會出現(xiàn)在學校的布告欄上——她希望自己的名字能被齊銘看見。
愛情憧憬地圖
有次和微央一起在圖書館自習,當我無意中抬起頭時,看見微央正杵著下巴看著窗外出神,嘴角掛著“傻傻”的笑容。我的目光落在她的面前,那A4的草稿紙上竟然滿滿地寫著“齊銘、齊銘、齊銘……”各種字體、大大小小。
從我大一認識微央起,她給我的印象就是個風風火火、敢做敢為、自信又勇敢的女生,所以微央暗戀齊銘后做出的這一系列表現(xiàn)讓我格外無法理解。有一次,我終于忍不住問她:“既然你這么喜歡齊銘學長,為什么不告訴他呢?以你的性格,應該不會在意女生先告白這件事吧?!?/p>
微央抿了抿嘴,訥訥地說道:“你知道嗎,認識他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跟他有這么大的差距。他太好了,完美得像一顆閃亮的星星,而我離他卻是這么遙遠。我想在我最好的時候再告訴他。我希望,如果我能站在他的身邊,也是一顆閃亮的星星?!彼f著,嘴角不由地揚起一絲知足的微笑,“而且現(xiàn)在這樣,能和他做朋友,能遠遠地看著他,我就已經(jīng)很開心了呀?!?/p>
于是少女微央懷揣著對白馬王子滿滿的愛,和成為更好的自己的努力,不動聲色地做他的普通朋友。但是每每看到校園里相依相偎的情侶們,微央還是會流露出羨慕的神色,對我說著“等到我倆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也要怎樣怎樣”的話——比如冬天湖水結冰的時候,要手拉手一起溜冰;比如下雨的時候,要撐一把傘穿過那片在水霧中泛著綠光的小樹林;比如夏天的夜晚,要到湖邊放河燈許愿;比如秋天的時候,要一起漫步在金色的銀杏樹下,最好能有片葉子不聽話地落在他的頭發(fā)上,那么她就可以踮起腳拂去他頭發(fā)上的小葉子……學規(guī)劃的微央很會畫畫,她有一本很漂亮的繪圖本,一筆一筆,一頁一頁,她畫下了整個校園的地圖,并標注著她想和齊銘一起做的事情。
微央的暗戀整整維持了漫長的兩年,即使大三時所有人都知道齊銘成功申請到加州伯克利的研究生入學資格,畢業(yè)后即將前往美國。但只有我知道,在得知齊銘計劃去美國讀研的消息的第一時間,微央就去報了新東方的TOEFL和GRE課程。
學長先表白了
轉(zhuǎn)變是在我們升上大四那時發(fā)生的。開學不久,生活委員在課間休息時給微央送來一封信——帶著藍色標識的航空信封。微央看到信封上的字跡時,剛才還談笑風生的她整個人頓時像被碰到了按鈕似的立即挺直了身子,一臉期待卻又滿心忐忑地撕開封口,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的信箋。
我看著微央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抖的雙手,看著她緊繃著的臉部神情慢慢、慢慢地轉(zhuǎn)變成一種不敢置信的表情,最后她濕紅了眼眶,怔怔地盯著信的末尾,久久不愿放下。
猛地,她側(cè)過身抱住我,嗚嗚哭了出來:“齊銘說他喜歡我。告訴我,我不是在做夢?!?/p>
微央給我看過那封信。齊銘是在飛往美國的飛機上寫下那封信的,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滿滿三頁。我依稀記得齊銘用他那遒勁有力的字體寫道:“我們都是很難對人敞開心門而又太相信完美主義的人,總是為了所謂的“最好”精雕細琢,總是自信地以為一切都會如自己期望的那樣理所當然??墒?,當剛才飛機遇到強烈氣流發(fā)生劇烈的顛簸時,那一瞬間我猛地意識到我或許再也見不到你了,我的心里忽然像被剜去了一塊似得狠狠地痛起來。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對你的思念。微央,就算這封信可能會讓我永遠地失去你,但我還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我想拉住你的手,想把你摟進我的懷里?!?/p>
那天以后,微央持續(xù)了兩年的暗戀轉(zhuǎn)變成了隔著大洋隔著時差的異地戀。15個小時的距離,讓生活習慣一直很好的微央成了夜貓子。有時我們都上床了,她還坐在電腦前敲著鍵盤,趁著齊銘去上課前的一小段時間說一會兒話。微央的TOEFL和GRE考得都不錯,開始著手準備申請學校的文書和各種材料,每天捧著電腦泡在圖書館,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修改、完善,而大洋彼岸,齊銘的功課和科研也排得滿滿當當,但齊銘回到住處的那段時間,兩人都會打開視頻——就這樣對著小小的屏幕,齊銘忙他的課業(yè),微央寫她的申請文書,即使不說一句話,卻好像能聽見彼此心里的聲音。每天齊銘都雷打不動地給微央拉一首小提琴曲,然后微央對他說晚安,那一萬多公里的距離,仿佛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只有兩個人的房間。
寫材料寫累了的間隙,微央在本子上寫她自己原創(chuàng)的詩句——“二十四個小時有二十四個心情/在紙上畫個地球/才能算出你和我的距離/曾經(jīng)我滿懷虔誠/想祈求菩薩讓你看見我/卻被一場狂風暴雨阻擋了海路/還好我錯過了菩薩/卻沒錯過你?!?/p>
悲傷的Plan B
春天的時候,微央一邊寫論文,一邊惴惴不安地等待申請的結果。我問她:“萬一,如果沒有收到合適的offer,有沒有Plan B?”
“齊銘說,如果我暫時沒拿到offer的話,就先拿F2簽證去美國?!蔽⒀牖卮稹?/p>
“F2?”我驚訝得喊出聲來,即使我這從沒計劃過出國的人也在同學們的申請過程中耳濡目染地聽說過這個簽證類型——學生配偶?!斑@算是求婚嗎?!”我吃驚地問道。
微央臉上漾起紅暈,像一朵嬌羞的玫瑰花?!八闶菃??算是吧。可是,我都還沒牽過他的手,還沒有親吻和擁抱過他,我們沒有一起泡過圖書館,沒有一起看過電影,沒有一起旅行過……”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好像在自言自語,“不過沒關系,他說,我們的一輩子才剛剛開始呢。”
那年夏天,校園里的紫藤花爛漫得一塌糊涂。微央接連收到了幾個學校的錄取通知,其中就有她最想去的齊銘所在的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微央很興奮,頓時忘記了時差,立刻給齊銘撥去了越洋電話,迫不及待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在睡夢中被電話鈴聲吵醒的齊銘。
一切都好像塵埃落地。然而老天似乎為了顯示他的存在,卻將命運的琴弦輕輕一撥。
之后一連好幾天,微央都聯(lián)系不到齊銘,沒有登錄MSN和QQ,郵件沒有回復,電話沒有人接。微央擔心得像丟了魂一樣,不停地胡思亂想,我們只有一個勁地想各種理由安慰她。直到幾天后我們詞窮得都無法說服自己時,微央接到一個也在美國讀書的學姐的電話——齊銘在開車從舊金山市區(qū)回伯克利的途中與一輛貨車相撞,救護車趕到時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體征。
微央在床上躺了三天,無聲無息,不言不語,我們給她帶飯回來,她也沒怎么動過。寢室里的姐妹們無比擔憂,怕她想不開,怕她的身體吃不消,正糾結著是否要告知她的父母。第四天,卻發(fā)現(xiàn)她一大早就起來了,打扮得整整齊齊,還畫了個淡妝,帶著她早就準備好的簽證材料出了門。
天氣開始炎熱起來,校園里的大樹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出了茂密的葉子,空氣里彌漫開槐花的香味。原本熱熱鬧鬧的如同夏天一樣的微央?yún)s變得沉默寡言,安靜地好像不存在似的。在學校的最后幾個月,就看她經(jīng)常帶著她的繪圖本坐在校園的某個角落里畫畫,或者長時間地發(fā)呆。風拂過素白的繪圖紙——飄揚如雪的金色銀杏葉下,依偎著兩個小小的身影,少年握著她的手指干凈纖長,她看著他,仿佛一輩子那么長。
槐花謝了,炮仗花爬滿青色的磚墻,學士帽拋上了天空,我們畢業(yè)。盛夏天氣最熱的時候,微央登上了飛往舊金山的飛機。
責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