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放
銀杏樹的葉子全部黃了,透亮的黃。小沙彌站在樹邊,吸了一口有些清冽的秋的氣息。他看見師父正從寺門外的那條小徑上漸漸地遠去。清色的布衣,佝僂的腰身……他想:師父這回又將去哪里呢?師父每年都要出去一回,但從不說到底去哪里。師父就像這銀杏樹的葉子,葉子到了時候便黃,師父到了時候便走……
小沙彌到這寺中也已十年了。
十年來,銀杏樹似乎并沒有長大。關鍵是小沙彌看見它時,它就已經(jīng)很老了。師父第一次跟他講銀杏樹,說這樹古老。他就問:那是這寺老,還是這樹老呢?師父說:應該是樹吧?他又問:那樹是不是寺里人種的呢?沒寺里人種,怎么有樹呢?師父摸著他剛剛剃了的青皮的頭,說:這個……我還真不知道呢。他上前撿了片葉子,說:這葉子像心。師父沉默了會,說:是像。只是都落了。他將葉子放在手掌上,葉子的黃,鋪滿了他的小手。師父眼望著寺前的小徑。那小徑上有些荒草,旁邊有口池塘。池塘邊上也有一棵銀杏。師父說:這寺里寺外的兩棵銀杏,一棵是公的,一棵是母的。他又奇怪了,問:還有公樹、母樹?師父說:是的。跟人一樣,有男人,女人。樹也有公樹,母樹。母樹開花結(jié)果,公樹只開花而不結(jié)果。他仰起頭看樹上,說:那這應該是公樹了。師父點點頭。他突然問:那師父和這小寺,誰老呢?師父一笑,說:凈問些胡話。沒有寺,哪有師父?
他愣了下,閃著清亮的眼睛,自言自語道:也是。沒有寺,哪有師父?就像沒有師父,哪有小沙彌呢?
師父是昨天黃昏時決定離開的。那時候,小沙彌正跪在大殿的蒲團上,專心地敲著木魚。這寺里有三樣東西讓小沙彌歡喜。一是寺院中的那叢芭蕉,下雨天,小沙彌特別喜歡芭蕉在雨中清寂的樣子,像經(jīng)書。二是師父從外面帶回來的線香。每天,師父只點一支,裊裊的青煙盤旋升騰,從佛祖的頭頂一直往上,直融進陳年的小瓦頂上。他再尋,就看不見了。他常想:那些青煙到哪里去了呢?透過小瓦,他們是不是被佛祖給接納了?第三件就是這木魚。木魚紅色,拳頭大小,張開的魚嘴,有些笑意。有時,他一邊敲木魚,一邊想象著這木魚的嘴與師父的嘴,竟有許多相像。線香點燃,木魚聲起。他往往就安靜了。安靜中,他也揣摩過這木魚聲音的變化。你敲打木魚沒嘴的那一面,聲音低沉,好像師父有時誦經(jīng)的聲音;你敲打有嘴的一面,聲音就清越,像雨打芭蕉,也像自己偶爾誦經(jīng)的語氣。因此,每回敲打木魚時,他都變換著兩面,不斷地敲打,就如同他和師父都在誦經(jīng)。一老一少,相對而誦。寺中安靜而平常的日子也就一年年地過去了。
小沙彌剛剛將木魚敲響,師父就進來站在他的身后,喊道:木魚,師父有話告訴你。
木魚也是小沙彌的名字。當初進寺時,師父說總得給你取個名字吧,問他俗家的名字是什么,他說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聽原來山上的師父們說,他出生才兩三天,就被人送到了山上廟門口。他是廟里人們一勺一勺喂大的。大家都叫他:孩子。這樣叫到了八歲,他隨小寺里的師父下山,師父說:本來也該叫你孩子的,但不能老是這么叫喚。師父看了看香案前的木魚,說:那就叫木魚吧,喊起來順口。他就叫木魚了,果真順口,且有隱隱約約的香火味。他喜歡?,F(xiàn)在,他回過頭,望著師父。師父說:木魚,明天我得出去了。他嗯了聲,師父又說:我這次出去時間也不知長短。你一個人守著小寺,能行嗎?他說:行。又不是第一次了。師父嘆口氣說:這回不一樣。以前每次我出去,都超不過七天。這回,可能時間要長一些。天氣漸漸冷了,我有點擔心。他敲了下木魚,回答說:放心。師父,我沒事的。師父轉(zhuǎn)過身,又踱回來,說:我跟村子里的人都打了招呼,讓他們照顧些你。他又敲了下木魚,他知道師父所說的村里人,其實是指池塘那邊的芭蕉家。芭蕉是那戶人家的女兒,正好和他同歲。以前,他們經(jīng)常在池塘邊數(shù)落葉,有時也用磨尖的大頭針釣魚。下雨天,他們在塘埂上看那些急著跳入水里的青蛙,它們那匆匆忙忙的樣子,總讓芭蕉笑得瞇縫著眼睛。有時,她笑到忘形,會拍著他的肩膀,說:你看,你看,那只多像你,傻傻的。他也會指著另外一只嬌小的青蛙,說:那只不就是你?連眼睛都像呢。但這兩年,芭蕉到城里上師范去了,回來得少。即使回來,兩個人見了面,也說不上幾句話。仿佛都有話,卻沒辦法說起來。他們只是看看銀杏樹上的葉子,或者銀杏樹頂燦爛的天空。有時,芭蕉也到寺里來,聽他敲敲木魚。往往是他敲得正心猿意馬時,她已經(jīng)走了。她走了,小寺里的木魚聲會徹夜敲打著。師父也不問。師父說:來得去得。你盡管敲吧!師父話不多,但說得都在理,要人慢慢咀嚼。
師父領著小沙彌在寺周圍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又帶著他到芭蕉家去了趟。芭蕉不在家,還在城里。芭蕉的媽媽,師父讓他稱呼嬸子。而師父則稱呼她:芭蕉的媽。師父說:芭蕉的媽,我得出去一趟。小寺和木魚,你得有空照顧些。芭蕉的媽將正在納著的鞋底放下來,用針在頭皮上撩了下,問:又出去?幾時回?師父說:這回估摸時間要長些。我得回山上一趟。她將鞋底放在桌子上,微微地站起身,對著木魚道:怎么不把木魚帶上呢?師父說:明年吧。她嘆了聲,說:你啊,總是……師父打斷了她的嘆息,說:這事就拜托你了。我明早就走。她坐下來,說:走吧,放心地走吧。
師父走了。青色的背影從小徑上越走越遠。木魚站在銀杏樹下,心里也沒什么波瀾。這小寺中的日子,就像銀杏樹,太老了,老得連秋風也刮不起動靜。他回到殿里,跪在蒲團上,拿出木魚。正要敲,外面?zhèn)鱽砺曇簦鹤吡藛幔?/p>
是芭蕉的媽,嬸子。他趕緊站起來,答道:走了。
芭蕉的媽已進了屋,環(huán)視了一遍屋內(nèi)。平時,她是不到這小寺里來的。這小寺,生得孤零。前前后后,一兩里地,只有這一寺,一家。除了初一、十五,寺里一般很少來香客。師父也是寡淡的人,不喜歡搞那些熱鬧的事情。小寺靠著一片山地的種植和偶爾香客的捐贈,日子清苦,但也能過得下去。這兩年,木魚也約略知道些師父的身世。師父早年是名牌大學的哲學系學生,后來到了北京的機關工作。再后來,不知怎么地卷入了一場政治風暴。師父蹲了五年監(jiān)獄。出來后,就云游四方,最終落腳在這頹敗的小寺里。有一回,是陰歷的十五,寺里來了香客。師父病了臥床,讓他接待。他領著香客們燒香、叩頭、求簽。末了,給香客們上茶。香客們坐在銀杏樹下聊天,他站在門邊。他就聽見香客們說這小寺中的師父了得,要不是出了事,現(xiàn)在說不定是大官了。就是現(xiàn)在,落在這小寺,也是氣宇軒昂。另一個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聲說:知道師父當年為什么落在這了嗎?那人搖頭。另一個就頗神秘地說:看看寺前面的那戶人家了吧?這師父當年不在這,在山上。他在山上就跟……后來就有了那女孩子。再后來,就找到這小寺來了。那人又搖頭,說不可信。師父不像那般的人。另一個人說:我也只是聽說。信不信由你。不過與這師父談話,還真是有收獲。至少,一個經(jīng)歷過那么多事的人,能守在這破落的小寺里,也是功德。木魚聽了心驚,且又有許多的不明白。但他知道,這事是萬萬不能說與師父的,也不能說與芭蕉和嬸子的。他后來看師父,便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隱晦。
但漸漸地,他就忘了。他覺得自己生來是個寺中的人。他最大的好處便是會忘記很多寺外的事情。這一點,師父說他有慧根。他不知道慧根是什么,他只覺得忘了,心便安了。安了,敲出的木魚聲也更加清亮了。
芭蕉的媽個頭不高,但清秀,好看,像池塘邊的青草。芭蕉也好看,像青草上的葉尖兒,頂著露水。以前,木魚看芭蕉時,心里總是一顫。這兩年,見得少,才稍稍地定了。芭蕉到城里讀書,將來是會離開這小寺邊的屋子的。而他,或許將會一輩子與這小寺為伴。師父幾年前曾勸他到離寺五里的學校去讀書。他沒同意。他說他只跟師父后面誦經(jīng)。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誦經(jīng),敲打木魚,別的,他不會,也不想會。師父聽著長長地嘆了一晚上的氣,然后說:我不該把你從山上帶下來。如今這太平盛世,你待在這破敗的小寺里,是太清苦了。他反倒過來勸師父,說這都是命,就像師父您,從老遠的地方到這小寺來,不也是命嗎?或者叫緣,或者叫命,反正都是一個理,那就是跟這木魚一樣,跟這小寺一樣,鐵定了釘在這山野了。既然鐵定了,那就守著吧!
木魚問芭蕉的媽:有事?
她說:沒呢。
木魚說:那我得做功課了。
她說:這孩子。唉,你做吧,我就是看看。
他又跪到蒲團上,敲起木魚。這回,他卻感到木魚聲有些亂,有些渾濁。他停了下,芭蕉的媽正從大殿往里面走。他趕緊道:那里住人呢。別進去了。她卻不依,一步就跨了進去。屋子里光線很暗,她一眼就看見掛在墻上的那只竹笛,黃油油的,是用河岸上的老竹子的根做的,聲音渾厚、動人。她上前用手摸了摸竹笛。沒有灰塵,清凈。她在心里嘀咕了聲,縮回手。她將床上的被子等一并捋起來,抱著,出了門。木魚追著問:這……她說:洗洗呢。這幾天有太陽,好好曬曬。木魚便沒再問。這一上午,他敲出的木魚聲都不成樣子,仿佛木魚掉進了泥淖,木魚嘴被泥堵住了一般。他有些懊惱,干脆不敲了。出門到銀杏樹下站著。銀杏葉子不斷地落到他的頭上,身上,青色的布鞋上,他幾乎被銀杏葉包圍了。他聞到了銀杏葉的清香,他心又一顫。這一顫很久沒有了。他馬上止住自己的心思。定定的,忽地將全身的銀杏葉使勁地抖落下來。那些葉子落在地上,沒有聲息,只繞著雙腳,形成了一個金黃的圓圈。他看著圓圈,竟然恍惚著。他又拍拍青頭皮,說:該去后山收玉米了。
下午,木魚一個人在后山收玉米。這活兒不累,他邊干邊歇。有時候,還跑到山頂上去看看。都是山,從山上看這小寺,芭蕉葉般大小,青黑的,臥在山腳下。倒是那口池塘,清亮亮的,好像一只大大的閃著的眼睛。他看了幾眼,臉上發(fā)熱。他下到玉米地里,悶著頭將玉米裝進袋子,背著下山??斓剿麻T前時,就聽見人喊:木魚,回來啦。
他不看也知道,喊他的是芭蕉。今天周末,這他是算過的。他沒答話,進了寺,將玉米放下。芭蕉已跟過來了。她說:師父又走了?他嗯了聲。她說:你一個人了?他說是。她便再沒了聲音。兩個人就這么站在屋里,時間也似乎凝住了。兩個人都幾乎聽得見對方的呼吸。他用手按住胸口,跪到蒲團上,放好木魚,要敲下去。他心想:我的心早就定了呢,怎么就……他敲了一下,聲音發(fā)顫。他又敲一下,聲音明顯地傾斜了。芭蕉說:別敲了。到我家去吧,我媽媽做了地衣,還有玉米餅。走吧!他沒動。她上來拉了他一把,他還沒動。她有點生氣了,說:我先走了。等著你過去吃啊。他敲了下木魚。她走了。他聽得見她走路的聲音,這聲音他聽了十來年了。就是在狂風暴雨中,他也能聽得清楚。他腦子里這時聽到的不是木魚的聲音,而是想象中的她沿著小徑,走上池塘,然后走過那棵母銀杏樹,回到自家場子上的情形。他想著,心里一疼。整個人顫了一回。他馬上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暮色升上來了,小寺被暮色籠罩著。木魚起身,在銀杏樹下又站了會,才往芭蕉家走。他走得很慢,走過池塘邊上的銀杏樹時,他朝上望了眼。密密的黃色,看不到頭頂?shù)囊呀?jīng)昏暗下去的天空。他看見芭蕉家的燈已經(jīng)點起來了。門開著,他走進去。芭蕉的媽見他過來了,說:木魚,來了?來了就好。然后又朝屋里喊:芭蕉,出來吃飯了。木魚來了。芭蕉在屋里答道:哎,來了。她走了出來,木魚看著她。她說:不是不來嗎?哼。一個人在寺里有什么吃?木魚正要回話,又聽她朝屋里喊:出來吃飯吧。木魚心一驚,難道還有人?他低下頭,果真有人。一個男孩,同芭蕉差不多大,笑著從屋里出來。芭蕉介紹說:這是我班上同學。木魚呆了下。他也沒多看那男孩,猛然掉過頭,嘴里說:我得回去煮玉米了。話沒說完,人已到了池塘埂上。后面,芭蕉的媽在喊:木魚,怎么啦?回來!
……這天晚上,小寺里木魚聲一直響到天明。
三天后,木魚一個人離開了小寺。臨行前,他告訴芭蕉的媽,說師父帶話來了,讓他到山上的佛學院去學習。他想通了,是得去學習了。他拜托芭蕉的媽,照顧好小寺,等師父回來。他重點強調(diào)了要照顧好三件東西:一是小寺里的芭蕉,二是線香,三就是那只被他擦得锃亮的木魚。
責任編輯 ?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