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鈺
自行出生農村,十六歲之前未曾離開過那個閉塞的山村。幼時放牧多年,至今仍能憶起,黃昏時慈母檐前喚飯的回音和著老牛暮歸的蹄聲,晚炊的青煙在風中搖曳,有時竟像一縷玉帶??巢瘛⑼诘?、鋤草、插秧,日常勞作是家常便飯。當然,夏天與伙伴們池塘湖壩洗澡,雨后溪里摸魚,偷摘鄰家黃瓜、桃李就成為辛苦勞動時的點綴了。悠長得像永生的時光,無憂無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雖無知懵懂,卻如山花爛漫。像一顆種子,融入到天地之間,體驗著日月盈昃、四時交序的自然律動,這是他對世界全息的“入”的時期。故鄉(xiāng)的麻潭峰巔之夕照、書堂山底之幽泉啟迪著他對自然的審美,成為他未來永遠的創(chuàng)作源泉。他的《牧牛圖冊》《徐步津梁圖卷》《村樂圖》《憶寫家山》《耕樂圖》《江村煙夢》《瀟湘晝永》《空山秋凈》等等作品,就是他二三十年之后對故鄉(xiāng)的深情回望。
在現(xiàn)代功利化實用主義的社會里,一個農村孩子和畫家之間有著難以想象的距離。自行幸運的是,父親初通文墨,十分重視這個幺兒的“大字”(即毛筆字),這成了他的筆墨啟蒙課。在縣城工作的兄長,有時會帶回一兩本小人圖書,在沒有電視、網絡的年代,這就是農村孩子唯一的精神生活了。反復翻看之后,他很想將里面崇拜的人物放大貼到墻上,茶余飯后,偶一摹寫,竟畫得很像。得父母兄姊稱贊,鄰里伙伴稱奇,于是心追手摹,如醉如癡。這種刻骨銘心的激勵,使純真少年心生朦朧理想。
十六歲走出家鄉(xiāng),新的畫卷徐徐展開,故鄉(xiāng)的風景漸漸沉淀,成為意識底下看不見的廣袤土壤。求學的道路曲折坎坷,但終于如愿以償。一無所有的鄉(xiāng)里伢子步入城市,隨著年齡的增長,遭遇著現(xiàn)實的碰撞,世事生滅,綴網勞蛛,疲于奔命。急管繁弦,時光飛逝,理想的燈塔忽明忽暗,他不覺生出人生空漠虛無之感。所幸得遇良師益友,結緣古德先賢,在對傳統(tǒng)典籍的研讀中逐漸完成對人生觀、藝術觀的重塑。明白“空”“無”是要“實”“有”作底色的。所謂“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生活如是,藝術亦如是。與先賢大德的不解之緣使自行有了堅實的人生基座,在浮躁的九十年代,不僅躁動空漠的心靈有了永久的皈依之處,而且對藝術的理解也從“技”而至“道”。由對傳統(tǒng)文化的喜愛而迷戀中國傳統(tǒng)繪畫,自行從故鄉(xiāng)田園牧歌的失落中走出,沉入到對古典山水的依偎眷戀,相對于幼時對自然自在全息的“入”,這生命當中的第二次“沉入”就是一種理性的選擇了,古典山水的悠遠意境成為他的安身立命之處,從此,在求藝中求道成為他的存在方式。從這種“沉入”中抽身而出,回望家鄉(xiāng)的風景,山不再是原來的山,水也不再是原來的水了。
中國藝術的最高境界是“澄懷觀道”,而“道”不可道,不可見,只能在萬物中顯現(xiàn),既顯現(xiàn)于日常生活、禮樂制度,也表象于藝術。“藝”賦予“道”以形象,“道”給予“藝”以靈魂。因此,一個優(yōu)秀的中國畫家既需有屈子的纏綿悱惻,又需有莊子的超曠空靈。纏綿悱惻,一往情深,才能深入萬物的核心,把握萬物變滅的鏡象;而超曠空靈才能超以象外,在萬物變滅的鏡象里捕捉到真理之光,即“道”。自行癡迷傳統(tǒng)繪畫,尤對宋元情有獨鐘,枕邊床側、幾上案頭無不擱置,有時邊看邊情不自禁發(fā)出“古人的畫是極其認真又極其不認真”的贊嘆。筆者琢磨,這“極其認真又極其不認真”是否就是纏綿悱惻、一往情深和超曠空靈、超以象外的矛盾統(tǒng)一呢?
由于中國畫對境界的這種高遠追求,因此,中國繪畫絕非簡單的“鏡”象摹寫,而是由“鏡”入“境”。“鏡”“境”雙優(yōu),才能“觀道”。當然,具體到作品,不同畫家,即使同一畫家的不同作品“境”又有不同。明代畫家李日華將畫分三類:
一曰身之所容。凡置身處,非邃密,即曠朗,水邊林下,多景所湊處是也。二曰目之所矚?;蚱鎰?,或渺迷,泉落云生,帆移鳥去是也。三曰意之所游。目力雖窮,而情脈不斷處是也。然又有意有所忽處,如寫一樹一石,必有草草點染取態(tài)處。寫長景必有意到筆不到,為神氣所吞處,是非有心于忽,蓋不得不忽也。其于佛法相宗所云極迥色極略色之謂也。
如果將自行的畫依次進行比照,筆者認為他的《牧牛圖冊》《徐步津梁圖卷》《湖山清曉》《暗香有約》《杖策松崗》《巖居圖》《耕樂圖》《江村煙夢》《瀟湘晝永》《村樂圖》《柳幕層巒》《憶寫家山》《溪山漁隱》等作品達到了身之所容、目之所矚的境界 ,而他的《孤征》《寂》《雪花夜積山如幻》《月知己》《披云獨釣》《瀟湘煙云》《山巖寂坐》《素雪如衣》《空山秋凈》《冷煙微月》《松里云深夏亦寒》《鴻蒙蕭樹圖》《天際林屋圖》《虛玄玉境圖》等作品是意之所游的境界。當然,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所說:境界有大小,然不以是而分高下。整體來看,自行的畫來源于現(xiàn)實,又超越現(xiàn)實。著名哲學家韋伯將現(xiàn)代社會比喻為“鐵籠”,人受工具理性控制,人離神、離自然越來越遠,人離真我越來越遠。立于自行的畫前,每每心生靜氣,有鴻蒙之感,仿佛人最初與世界的素面相見,與真我的拈花一笑。尼采說以藝術拯救人生,藝術的功用或可在此?
李志雄,筆名自行,1970年出生。湖南師大附中美術教師、湖南省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長沙市書法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委員會成員。2001年、2003年榮獲長沙市書法家協(xié)會“協(xié)會創(chuàng)作獎”;2007年書法作品在長沙市委宣傳部、市文聯(lián)舉辦的“革命家詩詞”書法篆刻作品展中榮獲優(yōu)秀作品獎;美術作品入選第十屆、第十一屆、第十二屆全國美展湖南優(yōu)秀作品展;2012年參加湖南中國畫學會成立展;2012年獲“湖南省第四屆青年美展”國畫山水優(yōu)秀獎;2013年在湖南省畫院舉辦個展;2013年參加湖南中國畫學會舉辦的“詩書畫印”聯(lián)展;2013年參加湖南省中國畫學會優(yōu)秀藝術家提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