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蘇 鄭廷鑫
藝術(shù)家王展仙長年失眠。由失眠又造成失婚。為治愈頑疾,他采納廠醫(yī)建議,喝酒催眠。不料他由一個失眠者,淪為一個酒精依賴者,喝完滿世界惹禍。
“老慶哥哥”一生有兩個夢想:一是老婆不再打他;二是到北京拜個名師學(xué)畫。中年時來運(yùn)轉(zhuǎn),博得一黑道老大青睞,助其上京?;燠E這個藝術(shù)家扎堆、人浮于事的生態(tài)圈3年,他一年學(xué)會一字,連接起來即——“吹牛皮”。
這是高軍講述他生活中存在的、熟悉的一個個真實人物的故事。至于他的故事,有一部分濃縮在他于2011年出版的第一部作品《世間的鹽》的自序里。
“我是1968年生人,高中未畢業(yè)。高一的時候因為幫一個同學(xué)打架,被學(xué)校開除了。第一份工作蠻體面的,是銀行出納,但因為數(shù)不過來錢(先天不大識數(shù))被領(lǐng)導(dǎo)婉勸換份工作,說不然你早晚會被關(guān)到白湖農(nóng)場去。后改行做野外測量,一直做了5年。5年后辭職做小生意,賣過服裝,開過飯店,干過裝潢,擺過地攤,賣過盜版光盤,做過漆匠,擺過象棋殘局,在江蘇無錫、蘇州一帶賣過行畫,雜七雜八有好幾十種吧,都沒有修成正果,其間沒有間斷畫畫、寫字、讀書。……我在豆瓣注冊了一個賬號叫‘風(fēng)行水上,大約是名字起對了,就忽然寫得勤快起來。這一兩年來畫畫、寫字之余就寫一點?!?/p>
3年后,他把自嘲的“廢話”編成第二本書《橄欖成渣》。
“風(fēng)行水上”取自《易經(jīng)》里的“風(fēng)行水上,自然成文”?!坝幸惶鞜o風(fēng)就無風(fēng),寫不出來就不要寫。我沒有強(qiáng)烈寫作目的,寫作不是生活的惟一。”
他的南薰社畫室的窗外,有幾家洗腳屋,余教授過去就出入其間。
與“王展仙”、“老慶哥哥”相同,“余教授”也被他記錄在豆瓣日志、摘入書里,是那些看似不可理解、實則孤獨(dú)失意的生命體中的一員——這個“老賈寶玉”的老伴去世了,兒子又在國外,內(nèi)心的寂寞如雜草瘋長。結(jié)果,“他一個月花在附近的洗腳屋有萬把塊錢”,成日為那兒的女孩們作些“淫辭艷賦”,不在乎被人笑話“老不正經(jīng)”。
“你可以稱這些人‘極品。”
“大家問我是不是想寫作譴責(zé)他們。我說,道德不是評判文學(xué)的惟一標(biāo)準(zhǔn)。”他并非專寫“極品”,只想通過他們,尋找一種擺脫沉甸甸肉身的歸屬心靈的生趣。歸根結(jié)底,都應(yīng)了封面上那句宣傳語——“我們活在世上,不過想生活得有趣些。”
信主
高軍始終無法聯(lián)系上“老周”,說他從不用現(xiàn)代通訊工具?!袄现堋笔撬谀限股绲漠嬘?,也是《橄欖成渣》主文中的男主角。
社里老成員透露,“老周”是陳丹青的朋友,多年前坐過牢,為人認(rèn)真得近乎迂腐,永遠(yuǎn)對現(xiàn)實不滿,卻又沒有行動實踐自己的理想。
“他強(qiáng)調(diào)學(xué)畫畫要將自己放在祭臺上,要為藝術(shù)獻(xiàn)身。學(xué)生們見他說話不靠譜,來的也就越來越少?!备哕姼曳治銎稹袄现堋?,“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有很重要的一環(huán)——天賦。他眼光很高,可自己的天賦確實跟不上。于是,他天天用梵高等在社會上窮困潦倒的藝術(shù)家來激勵自己。他像扎嗎啡一樣上癮,然后每天依照這樣過活?!?/p>
“老周的老婆在一個街道工廠當(dāng)會計?!?,她一邊擇菜一邊說:他不管家。每天往那個畫架子前一坐,跟個死人一樣。油瓶倒了,都不帶扶的?!腋f,實在想畫,我們接個活,幫人家工地畫圍墻,又過了畫癮,又能掙幾個錢。你不知道哦,我跟他一說,他氣得要?dú)⑷耍皇俏遗艿每?,差點讓他掐死了。說著用手背抹起眼睛。老周跟他老婆的關(guān)系就像一個快散了架的支前獨(dú)輪車,看著看著要倒了,但老是不倒,還是往前推著,碾過20世紀(jì)90年代……”
碾進(jìn)21世紀(jì),“老周”老婆的小廠倒閉了,戲劇性的一幕也拉開了,她居然也開始繪畫。她畫她家附近的菜場,畫一地的菜皮,畫捆著的雞鴨,畫龍蝦攤上的醉鬼,畫肉案上的豬肉,畫傍晚在公園里打麻將的老頭老太太,畫買回來的胡蘿卜、雞蛋,還有包頭菜、葡萄,都丑拙得可笑。可這樣具象的畫作極受市場歡迎,“而且價格比老周畫的賣得高得多?!?/p>
妻子的無心插柳成蔭,對“老周”是一種幻滅與頹喪?!跋胂胍粋€人原來寄托一個虛幻的希望走下去,突然一個沉重的物件猛將窗簾嘩地拉開,讓他看見他畢生追求不過是白費(fèi)力氣。”高軍寫道,“這個事情讓老周相當(dāng)?shù)赜逕o淚。有的時候沒有畫布了,他老婆會在他的畫上覆蓋一層顏料,然后就直接在老周的畫上重新畫一張畫。反正堆著也是堆著,權(quán)當(dāng)是廢物利用。”結(jié)尾處,高軍不動聲色地表達(dá)“老周”夫婦各自飽嘗生活艱辛,失望之后,不得不相互依存,與生活妥協(xié),最終借助宗教的力量,尋求慰藉:
傍晚的時候,陽光從舊廠房的窗子里射進(jìn)來,他們在那里租了一間工作室。陽光在墻壁上切出一個一個方塊,光影中有萬千的塵螨在跳動。遠(yuǎn)處傳來打樁機(jī)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捻懧?。老周的老婆把穿在身上的藍(lán)布罩衫解下來,衣服上全是斑駁的顏色。她疲憊地把手?jǐn)傇谙ドw上,手心向上:“老周,我們唱支歌吧!”老周把手合好,放在胸前,以渾厚的男中音顫顫唱道:你若不壓橄欖成渣,它就不能出油;你若不投葡萄入榨,它就不能變成酒;你若不哪噠成膏,你就不流芬芳——每一次打擊都是真利益!
“阿門!”
“阿門!”
價值觀之爭
“他是一個懷疑論者?!备哕姷淖骷移拮诱f。高軍同意。
“他回憶作為懷疑論者的源頭:“領(lǐng)袖過世那天,我讀小學(xué)二年級。全校廣播哀樂,師生們一個個較勁比賽似的放聲大哭。我看大家都哭我也哭。我趴在桌子上把頭埋在胳膊肘彎里,但發(fā)現(xiàn)自己越想哭越哭不出來,只好抖動雙肩裝樣子。放學(xué)后,我高興地跑回家。我爸看見我,上來便把我打哭了。晚上他對我說,我不打哭你,搞不好我就得進(jìn)去?!?/p>
他說,他還在長江邊上做野外測量時,初夏的一天,江邊忽然漂來一具浮尸。那是一個穿著黑色棉衣棉褲的老人,不知什么原因落水,臉埋在水里,人被水浸得走了形。隊長揮揮手說,抬到山上埋了。此前,他以為“死亡”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超乎他想象的是,人們處理它,就像對待一只死畜般平淡。老人被一張席子卷了埋了,人們象征性放了一掛小鞭。“這事觸動到我的是,人活著是一件很荒誕的事。”
“人生有什么意義?我活到50歲,才知道人生有個狗屁意義?!蹦限股鐜孜怀蓡T聚會。“老龍”也駕著他那輛幾千元改裝的電動車“斯馬特”,匆匆趕到。這位專業(yè)精通的裱畫師是高軍在書中多次提及的“極品”。去年8月的一篇日志里,高軍記述了他與另一位老友“老?!痹诰坪髧@價值觀展開的一場激烈辯論——
他倆一人喝到快二兩的時候。老常說:“你那么好手藝為什么不多接點活賺錢?”老龍說:“我賺錢干什么呢?我幸福指數(shù)那么高?!崩铣B犃瞬铧c被氣樂了,他瞪大眼睛說:“就你?敢稱幸福指數(shù)高。你看看你那個破房子,你這個破車?!崩淆堈f:“我覺得我的房子很好。冬暖夏涼,我的車也很好?!?/p>
老常說:“晚上我看到你開來的小破車了。我覺得簡直是笑話,為什么去照你的車呢?是覺得這小車可笑,像你人一樣可笑。三輩子講吃講穿,我一般在深圳平常出去辦事我都是開benz,BMW我都不開,嫌丟人。在國外一般公司白領(lǐng)暴發(fā)戶才開BMW。香港過去半山上人家,哪怕是敗落了出門也是要開benz和賓利的?!崩淆埓筮艘豢冢骸芭蓿∵@叫驢倒架子不倒,活著多累啊!”老常說:“活著就是累呀!不然你投生成一個人干嗎?”老龍說:“我又沒說我想投生成人,這種事情由得著我嗎?說得跟放屁似的。但我有權(quán)選擇自己怎么活,也許你覺著你的生活方式好。幸福指數(shù)高,我也沒質(zhì)疑過。現(xiàn)在我一說我本人幸福指高,你就懷疑了。你覺得你有很多房子、有名車就公然裝逼起來,覺得有資本能給我勵勵志了。那你還早得很呢!我現(xiàn)在的幸福感早就不建立在物質(zhì)方面了,我為什么要賺錢?真是想不通,單位每個月發(fā)四五千塊錢足夠我吃用的。老常你天天東跑西顛的不也就為兩個小錢嗎?……”
“人不能強(qiáng)迫別人非要接受他的價值觀!”那晚,高軍卻喝得極少,他含笑地打量周圍,好像隨時悄然地捕捉某一刻迸發(fā)的荒謬或趣意。
“年輕時,我不能與生活存在的荒謬性調(diào)和?,F(xiàn)在慢慢改變。透過它看到生活的本來面目。人變得圓融,變得多角度看待事情。能知道生活中有些問題沒有終極解決之道?!彼f,“這個時代很無聊。有趣的事物太少。不管走到哪里,人們都在倡導(dǎo)同一價值觀。大家都那么求上進(jìn),恰好有趣往往產(chǎn)生在不那么求上進(jìn)的人身上。”
“有人說我對他們懷有悲憫,其實我在悲憫自己。自己也是‘極品當(dāng)中的一個?!笔潞螅钩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