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
和許多同齡人一樣,我的往昔歲月也點綴著一串歌。
但不同的是,在我的音樂履歷上,先是染上了異族胡語的歌曲底色,然后又添上了與一些職業(yè)歌手結交的故事。甚至在想入非非之際,獨自闌入白虎堂,幻想過自己也寫詞譜曲懷抱吉他,陷入激烈宣泄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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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時而被一股異樣的情緒攫住,控制不住作歌的沖動?!稇訇I與胡琴》《Alder-taiuro》(有名的小馬),都是這種沖動的注腳。
記得還是在1985到1988年之間,有一陣我不知怎么,陷入對作出一段蒙古歌的癡迷之中。似乎是想把瑪拉沁夫《茫茫的草原》里的一段詞改寫成蒙語并且譜上曲。這件事悄悄地、在心在意地做了。有時在聚會上我唱過它,還用第一屆全國短篇小說獎的獎金買的磚頭錄音機把它錄下來,直到后來興趣轉移。
注意的焦點轉移了,可其中的兩句詞一直沒有忘:
Tanei hamharsen tergen-nemr
你那散了架的勒勒車的轍印
Tanei noqogasen aragal-in ut
你那點燃干牛糞的青煙
當然,如今我覺得人對歌的迷戀心理,不過是人性必需的渴求。我很快就不再做歌手夢、也不再對自己的“歌作”當回事了。但1984年我從日本帶著吉他和全套的備用弦、調音叉、變調卡圈,甚至修理吉他的扳手回國時,由于異國體驗更加強化了的蒙古草原的底層經(jīng)歷,不僅成了對文學,也成了對歌曲與歌手的感覺依據(jù)。
2
對二十世紀日本的“民謠之神”(フォークの神様)岡林信康,我已經(jīng)寫了很多。甚至在我對日本的勾勒兼別辭的《敬重與惜別》一書中,他占了其中藝術的一章。
他是我結識過的著名職業(yè)歌手。不用說,對于剛剛從烏珠穆沁和北京大學畢業(yè)、渴望著世界知識與真正啟蒙的1983年的我,岡林信康提供了比流行的歐美小說重要得多的藝術開眼。
后來我們成了密切交往的朋友,我去他的錄音棚聽半成品的制作,他來我寄居的板屋為我女兒唱歌。我漸漸熟悉了他的每一首歌,也漸漸懂得了他的每一點心思。必須牢記,那些與歌王共度的愉快時光無比珍貴,它不僅顯示了一個藝術家素質中待人的好意,更反映了一個民族擁有的文化的善良。
他有若舉例都會為難的、那么多的轟動曲。我在不同時期或者不同心境下,常久久傾聽或身心投入地唱其中的某一些。不過,自從二十多年前他執(zhí)著地向日本傳統(tǒng)小調號子尋求出路以后,我似有覺察,側耳傾聽,逐漸發(fā)現(xiàn)了某種不易歸納也不便明說的信息。
這依然是一種東亞民族的底氣不足。比起維吾爾等音樂民族,說到底,諸如中國日本的文化中,本質里缺乏音樂。他們的日常生活并非離不開歌曲——哪怕如今在電視上喬裝打扮夜夜笙歌。他們的音樂代表人物在面對世界上狂轟濫炸般的音樂消費和生產(chǎn)時,顯露出猶豫和膽怯。
而歌曲更重要的使命,是唱出生活的感受,是抗議不平的秩序——這永遠是一面掛在歌手眼前的鏡子,它如炯炯注視的眼睛,使得意的人無法安心。
但我更理解一個被政治風暴傷害過的退役老兵的心理?!毒粗嘏c惜別》記下了我作為一個外國人能達到的將心比心:“我猜只有少數(shù)人才能透過那表情,看見一種受傷野獸的絕望。對政治的恐怖,居然能迅速變成對眼前觀眾、對圍繞自己的人們的恐怖?!?/p>
我還利用周刊《AERA》(朝日新聞所屬)的采訪,婉轉建議他回到“依靠詩作,一把吉他”的模式。但岡林信康的回答直截了當∶一把吉他彈唱,會不會變成對尋求三十年前政治歌的人的迎合?
我感到震動。
我已經(jīng)多次觸碰過某種“左翼的痛苦”。但我也明白:永遠沉浸在名人感覺中的他,已聽不出我只是建議一條出路。對一位東亞民族的歌手而言——限界臨近了。
其實拋去政治內容,這一出路雖然艱難但可能走通。我在他那一章的結尾,用幻聽的口吻,引用了他早期的名曲《我們大家所盼望的》。這首歌大概作于1970年,卻在今天(2015年1月,法國發(fā)生了“查理漫畫”事件)使人感到了一種——難以形容的預言性。
我們大家盼望的,不是活著的痛苦
我們大家盼望的,是活著的喜悅
我們大家盼望的,不是把你殺掉
我們大家盼望的,是和你一起生存
——不能停留在至今的,不幸之上
——要向看不見的幸福,此刻出發(fā)
3
既然我無法潛入中亞(波斯-印度)音樂淵藪里涌出的那些令人癡醉宛如中毒的迷人歌曲,既然我又想快快掙脫“東亞”類型民族的音樂局限,不消說既然我還打算俯瞰和嘲笑四周的靡靡之音——投向西語歌曲,就是必然的事了。
那是一種音質清脆的語言。那是一種暗含魅力的復句。那是一種烙著阿拉伯的烙印又在印第安—拉丁美洲再生的藝術載體。也幾乎就在第一次,我在剛剛聽到一首的時候就被擄掠。突然在行年近老之際又與美遭遇,那時心里有一種空空的感覺。我默默地遺憾,確實已經(jīng)太晚——我已沒有時間粗枝大葉地掌握它了,像對蒙語和日語一樣。
但是怎能躲得開那擾人的吸力!
從秘魯?shù)侥鞲?,一支支在長途大巴上回蕩的歌曲,都使我心神不寧。它們給人的,還不僅是賞心悅耳的聽覺。那不容否定的底層意味,那藝術化了的痛苦和歡樂,都駕著響亮的音節(jié),如同又一次的振聾發(fā)聵,帶給我久違的激動。
于是隱退的青春又被鼓勵了,哪怕跳過語法也想徑直去囫圇吞棗——如今若數(shù)一數(shù)的話,居然我已經(jīng)學會了二十幾首西語歌曲,說實話,它們的歌詞,即是我可憐而寶貴的小詞典。
在學術散文集《常識的求知》的封面,我印上了幾種專用來挑釁教授的外語:除了蒙文的詩、阿文的碑文、日文的俳句之外,還有兩句西班牙文的歌詞:
Guadalajara en un llano,瓜達拉哈拉在平原
México en una laguna.墨西哥在一個湖上
簡單兩句就帶來一股新鮮的空氣。它好像讓人看見了一個印第安老人帶著孩子,在遠遠眺望城市。由于古老的阿茲臺克人真的用結草為筏、筏上營屋的辦法把墨西哥城建在一個湖上,所以它逼真地寫出的,是一種印第安人的地理感覺。
我使用“在印第安—拉丁美洲再生”這個表述,是因為人們教育我說,西班牙語的好歌不在西班牙而在拉美。仿佛這種殖民者語言被拉美大地實行了恩格斯講的文化的“再征服”,被神秘地激活了。幾次去西班牙本土,確實那里無好歌可聽。2003年在西班牙參加反對伊拉克戰(zhàn)爭的游行,人們唱的是阿根廷歌手萊昂·杰科(Leon Gieco)的歌。
他是我喜歡的拉美—西語歌手的一個有代表性的例子:有磁性而音域寬闊的嗓子,作詞給人俯仰自如的感覺。作曲更是匪夷所思出口妙句。他們輕易地突破,在人所不能處俏皮地拐彎。想學么?每首歌都有點難,但唱熟了又百唱不厭。批判性高傲地沉淀歌里,對底層的刻畫,悲憫而不羈。
爬上一列不知它去哪兒的火車
在一節(jié)車廂的煤堆上睡了個午覺
一直睡到我問自己
冬天到了時會怎么樣
我已不知在哪兒睡的覺
車站的頭兒看見了我扒車
他給我一間堆麥子小屋和干凈麻袋
一直睡到我問自己
冬天到了時會怎么樣
我已不知在哪兒過的冬
4
逐一數(shù)過外國外族的歌,并不是非要排斥國產(chǎn)歌曲。哪怕對大哥般的岡林信康,喜愛和關注到了一定分寸就需要節(jié)制。他們畢竟是他們,與我們活在兩界,心事不同,觀點易變。
近年來我最牽掛、最盼望他們成功的歌手都是中國人,一個是打工者的歌手孫恒,一個是維吾爾歌手何力。
先是“打工春晚”的鼓勵。幾年來,孫恒率領的打工藝術團接連沖擊了北京“春晚”惡俗與粉飾的烏煙瘴氣,使我們心中痛快。后來讀了《工人新調查》一書以后——這是描述孫恒和他的工友共同體的一本社會學調查,我曾寫了這么一段話:
讀了《工人新調查》后最深的感受是——文明進步的一個目標,就是突破隨資本主義發(fā)展而膨脹的學科方法,突破學院內知識與人的異化,勇敢地投身于工人與農(nóng)民共同體的建設。也就是說:“正確的方法存在于研究對象的方式之中。”
隨著億萬農(nóng)民進城,新的工人階級已經(jīng)誕生。它的龐大令人震驚,因此它的訴求和表述,也必然要降臨世間。孫恒的工人歌曲在此刻應運而生,帶著理直氣壯的正氣,帶著中國的和工人的嗓子。
在中國,人的訴求是最低限的對報酬、權利、尊嚴的守衛(wèi)。因此唱出“團結一心討工錢”“幸福和權利,靠自己去爭取”,就是唱出了新工人階級的心底呼聲。
也許粗糙主要是在作曲方面?因為作詞已烘托出獨自的姿勢。如民謠彈唱的《彪哥》,不斷使我聯(lián)想岡林信康的《流浪漢》①。它們的歌詞非常相似。岡林曾借助這首歌,懷念他當年在山谷的生活與工友。
那家伙,一個男人/我們一塊受苦/一塊彷徨,不管風雨
來到陌生的城里/分一份工,住一間房/拿一個茶碗,一起吃
天亮前,孤獨的小屋里/被雨澆了的那家伙
發(fā)了高燒,顫抖著去了那個世界
今天我祈求,流浪的人/旅途能幸福
今天我祈求,孤旅上的/那家伙能幸福
而孫恒的《彪哥》也有依據(jù)著同樣的體驗。歌子的敘事性當然攜帶著切膚的真實,一些句子顯然已經(jīng)能經(jīng)得起推敲錘煉。剩下的,幾乎已經(jīng)只是曲子和音色的功夫:
認識你的時候
已是在你干完每天十三個小時的活兒以后
你說你最痛恨那些不勞而獲的家伙
他們身上穿著漂亮的衣服
你擁有的只是一雙空空的手
你總說也許明天日子就會改變
不用說《勞動者最光榮》。雖然簡單,形同呼喊,但人們等待這聲呼喊已經(jīng)等得太久。孫恒顯然具備著新時代思想者的意識,簡樸的幾句,顯示了他結實的準備。
這首歌是人性進步的號角。一個民族若還不會這么呼喊,這個民族就還遠離著自由與解放。
盡管如此,盡管工人與民族都迫切期待著一聲呼喊,但我卻期盼孫恒能盡快地在藝術上跨出一步,實現(xiàn)他藝術的獨立和個性,寫出他的《山谷布魯斯》②,給瀕死的唱歌界以重重的電擊,給探索的工人階級以文化和激勵。
何力,這個名字深潛在茫茫的人海。他在北京時雖然全力參與演唱活動,但我猜人們仍反應不過來——為什么呢?因為他長評短論地使用漢語,關注所有文學、社會和網(wǎng)絡。包括我很久都不知道他的本色。他的全名是何力·阿卜杜伽迪爾(Halil Abud-gadir),浪跡北京多年,忍受著生存的艱難,一臺電腦一把吉他,兩棲于文化批評與歌手生涯之間。
我一直心中有愧,由于沒能多給他哪怕一分的照顧。
我總想建議他轉戰(zhàn)文化批評,因為他的漢語理解與修辭能力。他是稱作“民考漢”的語言大潮之后,留下的一個正果。我總覺得,如他一樣的維吾爾人早該介入重病的漢語文學界,以全新的話語沖擊文壇。
但他的夢想是歌手。
就作詞而言,雖然遠不是飽經(jīng)錘煉,但如孫恒一樣,何力的歌詞一經(jīng)出手,就在一個高點之上。如果談到建樹,何力已經(jīng)完成了一次重大的建樹——他寫于2003年的歌曲《若雪之歌》,紀念了為了他者犧牲的美國姑娘若雪。幾乎唯有他一個人,唱出了那個時刻必須宣布的正義。
這個星球上愛你的人
在你心中種下了善良和光芒
那些你用心愛著的人
就能收獲幸福和陽光
媒體與盤踞藝術殿堂的小人,照例對這種聲音實行了隔離。不報道,不理睬,何力遭受了冷凍和邊緣化。但是他作為唯有的一個歌手,給那個為巴勒斯坦難民死去的、善良的猶太女孩作了一首歌。
這個星球上離去的人
留下了許多美好的愿望
那些死不瞑目的人
是否已找到天堂
由于這一首《若雪之歌》,中國沒有在那次表明人性的事件中失節(jié)。但歌手何力的建樹,卻被冷漠的中國人無視和遺忘。
為了這一生的歲月
為了這沉默和歌唱
就讓我唱一支歌謠
唱出心中的力量
如今何力已經(jīng)回到了他的新疆,那片音樂的深潭,那個歌曲的源頭。一旦重新潛入母語和維吾爾底層,何力的下一步會怎樣呢?
較量仍在藝術一線。和孫恒一樣,何力面臨的同樣是克服弱項,在一絲旋律與一句歌詞之上,實現(xiàn)靈性的創(chuàng)造。
在即將結束對著名歌手的傾聽之后,轉身望著我的兩個歌手朋友,我總不禁在想,未來的他們會怎樣呢?
能決定一切的,唯有他們的前定。
沒有以正義為核心的藝術,最終不過是一些垃圾——中國大量的偽詩人即是如此。
但是缺乏藝術的正義,從來難作韌性的堅持——世間大量文學藝術的愛好者多是如此。最終的他們,不過是一些失敗者。
愈是寶貴的立場,愈需要遭遇靈感的幸運。此外還有重重的艱難,其實歌手和游擊隊員一樣——不僅危險,而且必須不斷地拿出新的作品。人們只是圍觀和等著,并不伸出援手。永遠在奔波,永遠被催促,這是一種殘酷的存在選擇。
當然,這也是寫給我自己的話。一旦站到了那條線上,無論作家歌手,迎對的完全一樣。
我盼我的兩個年輕朋友——對這個時代那么重要的歌手,為了拿下庸眾盤踞的藝術碉堡,突破自己內在的關口。
那是一種積累與天性、前定與感悟的大關。它不僅需要歌手兼有作詩譜曲的才能,不僅能抓住一字定音的詞語并捕捉一閃即逝的旋律,還要敢于在關口犧牲,換來——那冥冥中的恩惠,那被準許以生命交換不朽的、珍貴的眷顧。
寫于不安的2015年春節(jié)前夕
責任編輯 季亞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