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默
一
蘭梅坐在田埂上看哥哥蘭博干活,那場景跟水田里游進一條大魚差不多,水花四濺,動靜鬧得很大。爹在一旁剝番薯皮,看著這個輕度癡傻的兒子,眼角堆起了細(xì)密的皺紋,他跟蘭梅說:“你哥哥力氣真大,勝過一頭牛!”
蘭梅輕輕地笑了一下,覺得力氣大真是一件好事。孤山這里男人就比誰力氣大,女人就比誰豬養(yǎng)得好,這是傳統(tǒng),一直以來都這樣。以前蘭梅聽人講起誰力氣大,只是覺得厲害,最近這段日子,她又多了一點想法,覺得夸贊一個人力氣大,似乎還有點雄性激素的味道。一想到這兒,她覺得有點害羞。
蘭博一氣呵成地把半畝左右的梯田犁了一遍,他提著鐵耙,汗如雨下地回到田埂上,蘭梅把毛巾遞給哥哥,蘭博胡亂地擦了一把,丟還給蘭梅。毛巾沾染了嗆鼻的汗味,蘭梅跑到水溝邊,那水很清,清得讓人不忍下手,水底的小魚看到人影,“忽”地一下閃入水草叢里。蘭梅把毛巾拋到水里,舀了一瓢撲在臉上,涼得讓她“呀”地叫了一聲。
回到田埂上,哥哥已經(jīng)把帶去的番薯都吃完了,他打了一個很響的飽嗝,然后自己被飽嗝逗笑了,他笑起來有些沒完沒了,讓他看上去總是那么容易滿足。爹坐在那里抽煙,煙抽到一半,他又說了:“小梅,你哥哥多好的一個人啊,以后你要嫁給你哥哥!”
這句話蘭梅從小聽到大,不光爹說,娘也常常掛在嘴邊,蘭梅每次都答應(yīng)得很爽快,這次也不例外。爹一說完,哥哥就過來摸她的手,蘭梅的手越來越柔軟了,軟得跟沒有骨頭似的,哥哥一邊摸一邊憨憨地笑。
每次,蘭梅都擔(dān)心手上的皮被哥哥滿是老繭的手割破,但她一次都沒掙扎過,哥哥笑得很陶醉,爹說:“好啦!”哥哥立刻就松手了。太陽很快會落到山外去的,干活總是在跟太陽賽跑,爹在心里有個預(yù)期,如果在太陽落山前沒完成想干的活,他就會很懊惱,甚至影響到吃晚飯的胃口和睡覺的質(zhì)量。但跟太陽賽跑,好像沒有一次是完勝的。
蘭梅走后不久,蘭博就厭倦了,他嚷著要去水庫洗澡,只要去了水庫,他就不回梯田了。爹知道,在蘭博沒有厭倦前,他勤勞得無可挑剔,從來不抱怨農(nóng)活的繁重,只要他一起厭倦的心,拴也拴不住。
爹看著沒有熨平的田板,無奈地說:“去吧,別太晚回家!”話音未落,蘭博就像野馬脫韁,在水田里奔跑起來,一路水花飛濺。
蘭博去水庫不光是為了洗澡,水庫中有一種他特別癡迷的東西。當(dāng)他像水葫蘆一樣浮在水庫邊上時,看到他的人會罵:“扔下去的東西又被你挖起來了!”
孤山人有一種習(xí)慣,農(nóng)藥用完了,就把空玻璃瓶灌滿水沉入水庫,看起來有點像海葬。這些玻璃瓶日積月累,堆滿了整個河床,奇怪的是水庫里養(yǎng)了那么多魚,卻很少有魚被農(nóng)藥毒死。這水庫實在太大了,風(fēng)大的天能起浪花,在孤山人眼里,它就是大海。那些玻璃瓶有很多隨著水流沖刷到大壩上,被石頭碰碎了,一部分保存了下來。
蘭博有一天摸螺螄摸到了它們,竟然對它們產(chǎn)生了興趣,他不厭其煩地把裝農(nóng)藥的玻璃瓶洗干凈,然后興沖沖地捧回家,在他屋子里有一面用玻璃瓶堆起來的墻,其中大部分都是農(nóng)藥瓶,也有少部分的啤酒瓶,整整齊齊地碼放著,像個陳列館。
晚飯時分,蘭梅看到哥哥懷里又揣著幾個玻璃瓶,像做賊似的往房間里走。娘看到后大喊起來,“破爛玩意兒又往家里拿,沒地方放了?!备绺绾軋?zhí)拗,笑嘻嘻地走向他那面玻璃墻,腳步聲依舊很重。
蘭梅看到今天拿來的玻璃瓶有點特別,不是普通的農(nóng)藥瓶,看上去有點像搟面杖,細(xì)長的腰身,好像在水底躺了千年,瓶壁上結(jié)著一層青綠色的水銹。蘭梅覺得哥哥撈玻璃瓶等同于礦山挖寶藏,總能挖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
她問哥哥:“你撿那么多玻璃瓶干什么用?”
這問題對哥哥來說太難,讓他想了半天也沒回答上來。蘭梅想了一下說:“是不是把它當(dāng)作收藏?”蘭博使勁地點點頭,蘭梅一下子有了認(rèn)同感,覺得自己能理解哥哥,因為她也搞收藏。搞收藏的人都把收藏的東西當(dāng)作寶貝,哪怕它一文不值,或者在別人眼里是個笑話,也照樣癡迷。
蘭梅集火柴紙,只是火柴紙的圖案太單一了,有很長一段時間,娘買回來的火柴盒子上都是工農(nóng)兵的版畫,那些版畫看上去古板而虛假,讓蘭梅感到很陳舊,那仿佛是一個遙遠(yuǎn)得觸摸不到的年代。
蘭梅總是提醒娘,買火柴的時候看一看盒子上的畫,盡量買些花色多樣的火柴,可娘說,小店里只進這一批火柴,她也沒有辦法。那段時間真折磨人,因為老是集不到別的火柴紙,蘭梅覺得日子都灰撲撲起來,人也仿佛病了。
飯桌前,大家把晚飯吃出了各種清脆的聲響,爹早早地吃完了,坐在那里悶頭抽煙。他跟娘幽幽地說:“瓶子堆得太高了,我總擔(dān)心它會倒下來,那都是玻璃,碎了會扎腳的?!?/p>
娘附和著:“我也擔(dān)心,家里的貓竄來竄去的,一腳踢下來就倒了。碎一個玻璃瓶也算了,堆得跟山一樣,聽聽聲音就嚇人。有收購瓶子的人來,我把它們?nèi)u了!”
“你兒子肯嗎?賣了會要他命的?!钡┝艘谎厶m博。他們總是這樣,當(dāng)著蘭博的面商量著蘭博的事,從來也不擔(dān)心蘭博能聽明白。蘭梅覺得這樣不好,很多事情哥哥是能明白的,他只是不說。
“這事由不得他!再說都是裝過農(nóng)藥的瓶子,家里那個味道受不了,我擔(dān)心這樣下去會把大家熏出毛病來的?!蹦锟戳丝刺m博,他正低頭撥弄著空瓶子,像在安撫懷里的嬰兒。
“蘭博!”爹叫了一聲,蘭梅看到哥哥條件反射似的抬起頭來,“這些瓶子,你娘要找個機會賣了,你同意嗎?”蘭梅看到哥哥呆了一陣,然后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拔艺f了他不肯的,你不信!”爹不屑地說。
“都是你慣的!真賣了也就賣了,他還能怎么樣?”娘一直堅持自己的觀點,“我養(yǎng)豬,有時候豬長得好,我也舍不得,還不是拉出去就宰了?頂多難過幾天,小豬抓來了就好了?!?/p>
“你兒子是什么樣的人?”爹瞪了娘一眼,“我只是提醒你,這事有風(fēng)險,真要鬧出什么事,你別后悔!”
蘭梅聽到這里,也插了一句嘴,她說:“我覺得爹講得有道理,哥哥就這么點愛好,剝奪人家的愛好太殘忍了!”
“你們都是好人,我做惡人!”娘憤憤地說,欲賭氣去廚房,剛起身卻又坐下了,她覺得有些奇怪,這種感覺從來沒有過,爭論在家里稀松平常,但唯獨今天她覺得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后來她把目光停留在了蘭梅身上,這個小丫頭在大人說話的時候從來不插嘴,今天是個例外。
“小梅好像快長成大人了?!蹦镎f這句話的時候,仿佛太陽已鉆出烏云,先前生氣的表情如大地上奔跑的陰影,轉(zhuǎn)眼間消散得不見蹤影。她看上去好像還帶著貪婪的意味,這讓蘭梅有些接受不了。
“我去把皇歷拿來?!蹦镌僖淮握酒鹆松怼?/p>
“別看了,再一個月零三天,滿十六歲了。”爹心里仿佛有個算盤,一撥就算出了蘭梅的年齡。
“你以為我不知道小梅的年紀(jì)嗎?我是想看看哪個日子好?!蹦镛q解道。
“好日子也應(yīng)該由算命先生挑,蘭博和小梅的生辰八字要帶去,排過才能定日子?!钡言捳f得井井有條,蘭梅第一次正式覺得自己今后的生活被安排了,但她能接受,因為這個約定從小就被爹娘不停地提起,她已經(jīng)爛熟于心。
“對對對,我抽空去何瞎子那里算算。”娘說著歡天喜地地去了廚房,蘭梅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沒多久,哥哥跟了進來,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株蓮花,插在那個細(xì)長脖子的瓶中,好看極了。
“送給我的?”蘭梅歪著頭問,哥哥笑嘻嘻的,什么也不說。蘭梅把鼻子湊近了蓮花,“嗯,真好聞!”哥哥在旁邊仍舊笑吟吟地看著她。
“爹教你的?”蘭梅問,哥哥卻站起身,“噔噔噔”地走出了房間。
二
余軍又一次站在了那張地圖前,那張地圖是一個朋友送給他的。他們是在徒步去西藏的路上認(rèn)識的,兩個人聊得很投機。那個人蓄著很長的胡子,身上的衣服像從一個塵封多年的倉庫里翻出來的,布料看上去又粗又硬,而且結(jié)著各種各樣的污漬,腳上穿的皮靴貌似有幾十斤重,背上的行囊袋也鼓鼓囊囊,他一摘下那頂太陽帽,青藏高原上的風(fēng)就把他的長發(fā)吹起來,凌亂地掛滿了他滄桑的臉。就這些行頭,讓余軍深信不疑,他是一個真正的行者。
他跟余軍說:“旅行最大的誘惑是未知數(shù),不知道最終走向哪里?!?/p>
現(xiàn)在余軍的體會是,真正的行者最終的目的地是肯定的,就是失蹤了,或者倒在路上。
余軍站在那張地圖前,他又回憶起那個朋友,他們在太陽下展開這張布滿了密密麻麻地名的中國地圖,那個人把手掌放在地圖上說:“你別看那么多地名,這里總有你沒有到達過的地方,總有被人們遺忘的角落?!?/p>
余軍覺得自己真正愛上行走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那像一個神圣的宗教儀式,讓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身體跟心靈距離如此之近,從那以后,他就不想再回頭了。
每次看著這張地圖,余軍就開始謀劃下一步出行的路線。這次,他盯上了那個叫孤山的地方。
從蒼冥站下火車,改乘去三七市的中巴車,過了三個多小時才到站,下車又換乘了摩托三卡,那小鐵皮做成的三卡又抖又刺耳,顛簸了很久,余軍坐得腳都麻了,耳膜已經(jīng)徹底麻痹。三卡終于停了下來,拉開鐵皮門,余軍還有種錯覺,感到大地像蜜蜂翅膀一樣在振動。下車后,余軍發(fā)現(xiàn)前面已經(jīng)沒有大路了,一座凌厲狹窄的山橫在了面前。師傅說:“只能送到這里了,接下來你要自己爬了,離最近的村子大概還得步行兩個多小時?!?/p>
“怎么會這么偏遠(yuǎn)?”
“本來就這么遠(yuǎn)!這里很少有人來,里面的人也陸續(xù)遷出來了。再幾年,估計這里就成原始森林了!”師傅說著,點了一根香煙。他大概也很久沒來這個地方了,盯著眼前的山林出神。接過余軍的車錢后,也沒有著急要回去的意思。
余軍在那座山前站了很久,等他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那輛小蜜蜂似的車已經(jīng)開走了。
余軍到達蘭梅他們那個村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蘭梅一家正穿著單薄的衣衫,大汗淋漓地吃晚飯,看到那個場景,余軍取下腰間的相機,闖入他們家里就一頓狂拍??吹健伴L槍短炮”閃著耀眼的閃光燈,蘭梅一家都慌了神。
蘭梅的爹最先穩(wěn)住了神,他大喝一聲:“你干什么?”
余軍連忙解釋說:“我看你們很質(zhì)樸,給你們拍個照。”
看到余軍也沒有惡意,蘭梅的爹說:“拍照你也應(yīng)該通知我們一聲,突然闖進來,嚇到我們了?!?/p>
余軍看到蘭梅躲到了門背后,她那雙大眼睛驚恐未定地看著自己。余軍連聲道歉,幾聲“對不起”過后,大家都鎮(zhèn)定了下來。蘭博繼續(xù)趴在桌子上吃飯,他的父母收起了尷尬的表情。
突然闖進來的陌生人讓大家都有點無所適從,但總歸還是客人,蘭梅的娘從廚房里拿出了一副碗筷說:“你還沒吃飯吧?一起吃點!”
余軍顯得很難為情,推托了幾下都沒拒絕成,只好卸下行囊,坐了下來。行囊中有干糧和水果,他從包中取了出來,這些東西把門后的蘭梅也吸引了過來。余軍示意讓大家吃,誰也沒動,過了一陣兒,蘭博終于伸出了手,他像個大猩猩似的,抓起一個蘋果跑掉了。
吃完飯后,余軍指著蘭梅跟她爹說:“我能再給她拍幾張照片嗎?”
爹眉頭皺了一下,還是答應(yīng)了下來。蘭梅卻跑到了樓上,等她從樓上下來時,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換掉了,那是一套秋冬季節(jié)穿的衣服,從上到下都很嚴(yán)實,而且一身喜慶的大紅顏色。這身打扮讓余軍犯了難,但他又不好多說,就裝模作樣地給她拍了幾張。
他低頭翻看著照片,喃喃地說:“感覺找不到了!”蘭梅湊了過去,她第一次在照相機里看見了自己,既新奇又充滿羞澀,為了看得清楚點,她慢慢地靠近了余軍。余軍感受到脖子邊綿羊般的氣息,他不好意思回過頭去看,怕一轉(zhuǎn)頭撞到了這個懵懂的女孩。
娘在收拾碗筷時發(fā)出了很響的聲音,一只只碗疊上去,有點砸的意味。蘭梅不知道被照片吸引住了,還是壓根聽兒不出弦外之音,她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爹終于說話了:“湊得這么近,不禮貌的!”
蘭梅觸電似的,“嗖”的一下避開了一丈距離,她的臉紅了起來。
那晚上,余軍住下了。沒有多余的房間,只能跟蘭博擠一個房間,娘在地上鋪了張涼席,把蘭博的枕頭放到了涼席上,讓蘭博睡地鋪,蘭博卻不同意,仿佛離開了那張床他就會睡不安穩(wěn)似的。
娘說:“人家是客人,睡地鋪不禮貌。”蘭博使勁地?fù)u頭。余軍趕緊說:“沒關(guān)系,我睡地上,荒郊野外支帳篷我也睡得很踏實。”娘用土話“咕嚕咕?!钡卣f了蘭博一頓,然后跟余軍說,“那只好委屈你了,我們從小慣他,他就這么個性格?!蹦飿O力地想掩飾兒子的缺陷,讓別人覺得他只是性格有點怪異,但余軍早看出來了,他笑笑,沒有說話。
余軍不習(xí)慣早早地睡覺,他問:“有電源插頭嗎?我想開一下電腦?!蹦镞t疑了一下,撥開了蘭博的床頭,那里有一個電源插座,插孔上已經(jīng)積了破碎的蜘蛛網(wǎng),“我不知道還能不能用,我們不太用。”娘說著,順手把蜘蛛網(wǎng)一抹,比小孩抹鼻涕還利索。
余軍插上插頭,看見電源燈亮了,欣喜地說:“能用,能用!麻煩您了!”
打發(fā)走了蘭梅的娘,余軍開啟了筆記本。蘭博躺在床上睡得很快,不久就鼾聲如雷,余軍扭頭看了他一眼,借著電腦屏幕發(fā)出的微弱光線,他看到蘭博把嘴巴張得很大,枕頭下面連了一根電源線,電腦仿佛接在了他那顆碩大的頭上,那種感覺有點怪異。
床的一邊就是那堵玻璃墻,這讓余軍興奮不已,他覺得這就是這里獨有的創(chuàng)造力,藝術(shù)裝飾他看得太多了,都有一種虛假的味道。這堵玻璃墻不一樣,純粹而不粉飾。
余軍站起來,在那堵玻璃墻前徘徊,他隱隱地聞到了一股農(nóng)藥的味道,走近了仔細(xì)看,發(fā)現(xiàn)有的玻璃瓶上面還貼著骷髏頭的標(biāo)簽,農(nóng)藥浸染后的標(biāo)簽紙已經(jīng)發(fā)黃,讓人感到一股陳舊的危險。他伸出手,想抓一個瓶子看看,身旁的鼾聲戛然而止,蘭博從床上坐了起來。那架勢有點嚇人,他的眼睛瞪得很大。
余軍連忙解釋:“我隨手看看,不能動嗎?”
“最好別動!每個瓶子都放得好好的,你挪一下,我就能看出來?!碧m博的聲音在黑夜里顯得特別洪亮,幾乎像深山老林里靜悄悄的寺廟突然敲響的鐘聲。
“那我不動了,不好意思啊!”余軍連忙道歉。蘭博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不久又鼾聲如雷。
那天,在另外一個房間里,床上躺著兩個憂心忡忡的老人。娘說:“那人胸前挎的東西跟人的眼睛一樣,我看他給小梅拍照的時候,那玩意兒會伸長脖子,太不正經(jīng)了!”
“我也擔(dān)心他把小梅帶壞了,壞起事來就麻煩了,她到時候就不肯跟她哥哥結(jié)婚了?!钡鋵嵭睦锵氲氖?,這個突然到來的陌生人太年輕了,而且身板跟棵松樹似的,與兒子比起來,差距太大,但這些他都在肚腸里轉(zhuǎn)了幾下,沒有說出口。
“這事要趁早,我明天就去何瞎子那里挑日子,把事情給辦了。女人結(jié)婚前心是飄著的,結(jié)完婚就踏實了。和養(yǎng)豬一個道理,豬欄里如果只有一頭母豬,它一聽到外面公豬叫,就團團轉(zhuǎn),把公豬關(guān)進來一起住,趕它走,它都不愿意走?!蹦镎f得言之鑿鑿。
房間里安靜下來,窗外的孤山也徹底靜了。只有一團微弱的光還殘留著,那個山外進來的人盯著電腦屏幕,還清醒著。
三
次日,蘭梅在水庫邊吹風(fēng),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前一晚給他照相的男人,他穿著一身獵豹花紋的服裝,手里拿著個黑匣子。
看到蘭梅來了,余軍笑了起來,他說:“這真是個好地方,連手機信號也沒有?!?/p>
“什么是手機?”蘭梅好奇地問。
“就是這個東西?!庇嘬娀瘟嘶问种械暮谙蛔樱八茏屇懵牭缴酵饷娴娜苏f話?!?/p>
蘭梅看了看遠(yuǎn)處的群山輪廓,她說:“你騙人!那么遠(yuǎn)怎么聽得到?”
“不信你過來聽?!庇嘬娤蛱m梅招了招手。
蘭梅看到獵豹花紋,遲疑著有些不敢靠近,那花紋讓蘭梅聞到了雄性的氣息,那股味道讓人心煩意亂。余軍高高地舉起手中的黑匣子,仿佛在空中收集著看不見的東西,“愣著干什么?過來呀!”蘭梅終于挪動了腳步。
“還是沒有信號,這里太低了,得去山頂上。”余軍看了一眼那個黑匣子說,他自己在前面走,蘭梅莫名其妙地跟了上去。
兩個人一前一后地往山頂上爬,悶熱的空氣喚醒了一種耳鳴般的蟲鳴聲,蘭梅感到安靜得有些別扭,在她這樣想的時候,大概余軍也意識到了這種尷尬,他問:“你家里就四口人嗎?”
“是啊,怎么了?”
“你媽媽呢?”
蘭梅驚愕了一下,意識到余軍把她娘認(rèn)作了奶奶,從年紀(jì)上看,爹和娘是可以做她爺爺奶奶,哥哥也老得可以當(dāng)?shù)?。這十多年來,她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這似乎是個嚴(yán)重的問題。從余軍的嘴巴里問出這樣的問題來,讓蘭梅覺得有些無地自容,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不愿意認(rèn)娘了。
余軍看出蘭梅有些為難,他說:“不愿意說就不說吧?!?/p>
“不是愿不愿意的事,關(guān)系到我的身世,我不想說。”蘭梅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紅撲撲的,汗水泡漲了白玉似的脖子。
余軍是個聰明的人,他一下子聽明白了蘭梅話中的意思,“你不是親生的?”
委屈一下子擊中了蘭梅,她憤憤地回答:“我不想說!”
“那你親生父母是誰?”余軍小心翼翼地問。
蘭梅看上去很糾結(jié),這些事情從來沒有人跟她提過,現(xiàn)在這么一說,她的腦袋仿佛被激活了,親生父母會長什么樣子呢?他們又住在哪里呢?去找親生父母,她現(xiàn)在的爹娘會同意嗎?這似乎是一種背叛!蘭梅發(fā)現(xiàn)自己亂極了,她說:“你別說了,我不想聽!”
“好好好,不說了?!庇嘬娪珠_始往山頂走,蘭梅若即若離地跟在后面。走了一陣兒,余軍停了下來,他看了一眼手機說:“這里有信號了,你等著?!?/p>
蘭梅看著他搗鼓著手中的黑匣子,放到了耳朵邊,一會兒說起話來,看他說話的架勢,好像是有個人在跟他說話?!澳愕鹊?,這里有個女孩,還從來沒看見過手機,她不相信能聽到山外的人說話,我把手機交給她,你等等,別掛??!”
余軍把黑匣子遞了過來,蘭梅一時慌了起來,她捧著黑匣子,像接了一個燙手山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余軍示意她把手機放到耳朵邊,果然有個人在黑匣子里說話,那是個陌生的男人聲音:“你在聽我說話嗎?”蘭梅點了點頭,黑匣子里的人沉默了一下,“喂,有聽到嗎?”然后聲音模糊了起來,斷斷續(xù)續(xù)的,突然之間就沒了。
蘭梅把黑匣子交還給了余軍,余軍看了看說:“信號不穩(wěn)定,斷了!你有聽到聲音嗎?”蘭梅似乎一時難以確定,回憶了好一會兒,她猶豫不定地點了點頭,余軍說:“下次打電話的時候,你要說話,點頭那邊聽不見,以為你沒聽到呢?!?/p>
“這個人真的在山的外面?”蘭梅驚奇地問。
“當(dāng)然了,我騙你干嗎?”
“那山外面是什么樣子的?”
“這個……等回去后我給你看照片,我的照片都在電腦里?!庇嘬娛掌鹆耸种械暮谙蛔樱颜障鄼C取了出來,“昨天晚上沒拍好,我再給你拍幾張?”
一個玻璃瓶飛了過來,不偏不倚,剛好落到了他們身旁的石頭上,清脆地響了一聲,碎了。
“誰?”余軍警覺地朝四周張望,除了樹梢上有風(fēng)跑過,什么也沒有。蘭梅看了一眼碎玻璃,轉(zhuǎn)身就往山下走。
回到家里,只有娘在,她興沖沖地在裁剪紅紙。蘭梅問:“爹和哥哥呢?”
“他們不是去拔秧了嗎?”娘的注意力并沒有從紅紙上脫離出來,她拿剪刀在紙上曲曲折折地剪著,剪完了一抖,一個紅喜字從她手中蹦蹦跳跳地彈了出來,“好看嗎?”
“不好看!”蘭梅話中帶著氣,一轉(zhuǎn)身又出了門。
那天晚上,余軍進了屋,打開電腦,蘭梅想湊過去看山外的樣子,被爹娘叫住了。娘這一次說話帶著商量的語氣,那語氣軟和得跟剛蒸好的米飯似的,她說:“你們的日子挑好了,等你滿十六歲,你跟你哥哥就把酒席辦了?”
蘭博笑嘻嘻地又過來拉手,蘭梅猶豫了一下,竟然把手縮了回去。她看到哥哥確實年紀(jì)大了,這本來應(yīng)該是爹的年紀(jì)。自己也長大了,再這樣摸手,讓蘭梅覺得有些惡心。
爹順勢打了蘭博的手說:“沒個正經(jīng),現(xiàn)在在談?wù)履兀 钡洲D(zhuǎn)過頭跟蘭梅說,“小梅,這件事,爹和娘都盼望了十幾年了,再不辦,我們也快入土了。”
“我還?。 碧m梅無處可躲,突然無師自通地替自己辯解起來。
“不小啦!隔壁王婆婆第一次嫁男人還不到十四歲?!蹦镏绷似饋?。
“可是我還想再考慮一下!”
娘幾乎坐不住了,被爹拉了一把,爹知道這個事越逼越糟糕,他說:“那今天先不談這件事了,不過爹要告訴你,晚上別往陌生人跟前湊,那不是一個姑娘家該做的事?!?/p>
“知道了?!碧m梅氣嘟嘟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余軍的電腦電源線突然被蘭博扯了下來,照片正在飛,屏幕一下就黑了。余軍一扭頭,看到了蘭博怒氣沖沖的臉,他手上抓著電源線問:“你動了我的瓶子?”
“沒有,你交代過,我不會動你的瓶子。”余軍心里雖然也有怒火,但壓住了,他平靜地說。
“我怎么相信你?”蘭博就像頭發(fā)怒的公牛,仿佛隨時都可能沖過來。
“沒有就是沒有,你愛信不信!”
門被推開了,“我可以做證,他一整天都在外面,沒動你的瓶子!”蘭梅走了進來。
“我少了一個瓶子,放那里的!”蘭博說著,幾乎要哭起來。
“少就少了,改天再去水庫撿幾個回來。”爹跟娘也進來了,他們安慰著兒子,總覺得這是一件輕描淡寫的事。
房間里又布滿了亂糟糟的土話,大家勸得毫無章法,一邊是海水,一邊是火焰。
四
天井那里傳來了潑水聲,透過窗戶,蘭梅看到余軍只穿了一條短褲,像澆花一樣把井水一勺一勺地往頭上澆,水聲“嘩啦啦”響,看出去隔著毛玻璃,但一身白晃晃的腱子肉還是讓蘭梅心悸不已。她趕緊從窗戶旁矮下身,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快從胸口跳出來了。
又是“啪”的一聲,一個玻璃瓶碎了。
蘭梅聽到聲音,從窗戶前站了起來,她看到余軍驚愕地看著自己。蘭梅紅著臉說:“不是我扔的?!?/p>
余軍尷尬地笑了笑說:“看來我不太受歡迎??!”
“不是的!你穿上衣服嘛。”蘭梅急得直跺腳,余軍突然也意識到被一個姑娘這么看著確實有些不雅,他慌忙地擦干身體,穿上了衣服。
余軍回到屋里,蘭梅就跟了過去,她見余軍收拾著行李,問:“你要走了嗎?”
“不走怎么行?下次玻璃瓶飛到我頭上來了?!庇嘬婋m然嘴上這么說,但心里也認(rèn)為這有點臨陣脫逃的感覺。
“你還沒給我看山外的照片呢。”蘭梅顧左右而言他。
“你要看?”余軍看著蘭梅問,“現(xiàn)在嗎?”蘭梅點了點頭,余軍猶豫著要不要把裝入行李包的電腦再翻出來,他說,“我這段時間不走了,不過得從你家里搬出去住,你到時候去我那里看吧?!?/p>
“那你住哪里?”蘭梅著急地問。
“得找塊地,平整點的,晚上要背風(fēng),我?guī)е鴰づ衲亍!庇嘬娭噶酥感欣畎幸粓F橘紅色的帆布說。
“我?guī)闳?!我知道地方?!碧m梅想到了山腰上廢棄的石屋。
“你還是別去了。”余軍湊近了小聲說,“背后有雙眼睛盯著呢!”
“讓他看,我就要去?!碧m梅回答得很堅決,有種擰上勁較真兒的感覺。
這時,窗外又一個玻璃瓶碎了。
“你哥哥呢?”
“一個人去拔秧了?!?/p>
“昨天他鬧成那樣,難道不擔(dān)心這會讓他抓狂?我一聽那玻璃碎的聲音,心里就揪一下,好像砸碎的是你哥哥的心?!庇嘬娎Щ蟛灰?。
“他們從來沒有把他當(dāng)正常人對待過?!碧m梅咬了咬下嘴唇。
“我走了,你別出來了!”余軍帶上了門,悄悄地走了出來,感覺像在撤退。跟蘭梅的爹娘告別的時候,余軍覺得這是他這輩子最尷尬的事,兩個老人的臉都拉成了鐵板,看到他背著行囊走出來,連句像樣的話也沒有。他們就這么冷冰冰地看著他,余軍說:“這兩天打擾你們了!”蘭梅的娘松動了一下臉部的神經(jīng),臉色因為緊張的對峙而紅了起來,她的目光向地下看,躲避著正面而來的尷尬。
“這是這兩天的伙食費和住宿費,意思一下,我走了?!庇嘬姲彦X放在了椅子上,發(fā)現(xiàn)自己臉也燙得厲害,他想趕緊抽離這尷尬的氣氛,但卻被蘭梅的娘叫住了:“我們不要你的錢,拿回去!”她手上拿著余軍放下的錢,遞了出來,眼睛還是看著地下。
“不不不,我哪能白吃白住呢?……”余軍說了一半,那錢就撒到了地上,是蘭梅的爹奪過去,扔出來的。
這時候,蘭梅從房間里跑了出來,她挽住余軍的胳膊,沖她爹娘發(fā)怒道:“你們干什么?”這一吼,把在場的所有人都喝住了,余軍想把胳膊從蘭梅手中抽出來,卻發(fā)現(xiàn)被拽得緊緊的,這幾乎等同于立場和宣誓。
“我白養(yǎng)了你十六年!”娘說著,就抹眼淚了。
余軍再次想掙脫胳膊,他說:“別這樣,你娘哭了。”但蘭梅的手還是沒有一點松動,她沖出來就意味著下了決心,只有這一次機會她還有自主權(quán),喪失了就再也沒有了。她說:“她不是我親娘,他們逼我嫁給我哥哥!”
氣氛再次僵住了,爹的臉上有了慌亂的蛛絲馬跡。余軍鼓起勇氣說:“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婚姻自由已經(jīng)好幾十年了,你們這樣做是不對的,是犯法的,會坐牢的!”
兩個老人頓時慌了神。這時候,蘭梅的哥哥從屋子外面闖了進來,看到蘭梅拉著余軍的胳膊,他愣了一下,他又看看自己的爹娘,發(fā)現(xiàn)他們不知所措地站著,他不知道接下去該干什么好,“呼呼”地喘著粗氣。過了一會兒,他徑直跑到樓梯邊,換上了一雙雨靴,急匆匆地像條黃狗一樣跑了。
蘭梅的哥哥出去后,凝固的空氣仿佛被扯開了一個口子,余軍也從屋里走了出來,蘭梅像掛在農(nóng)具上的水草,也一并帶了出來。余軍相信,蘭梅的爹娘被自己的那句話嚇住了。他們好像被施了定身法,被困在了那個屋子里,直到余軍他們走遠(yuǎn),也不見他們從屋子里追出來。
余軍本來打算當(dāng)天就離開孤山,但覺得這么一走,落下了心虛的口實,他在蘭梅的帶領(lǐng)下,找到山腰中那個廢棄的石屋里住了下來。
穩(wěn)住腳跟后,蘭梅突然問了這么一句:“你后悔來孤山嗎?”
余軍沒有正面回答蘭梅,他反問蘭梅:“如果我沒來,你們會怎么樣?”
蘭梅望著遠(yuǎn)處,發(fā)現(xiàn)短短兩天時間,自己仿佛脫胎換骨了:“有些事情發(fā)生了,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以前我也看著山外,從來不猜山外面是什么樣子的,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出去,但現(xiàn)在這個念頭一起,我就克制不住自己?!?/p>
“以前你住在自己心里,現(xiàn)在心打開了,就想著放自己出去。我現(xiàn)在還在懷疑,我的到來是不是毀了你一家的幸福?”余軍憂心忡忡地說。
“你認(rèn)為我這樣會幸福嗎?如果真的跟我哥哥結(jié)婚了,總有一天我也會后悔的?!碧m梅托著腮幫,仿佛看到了若干年后自己的模樣。
“接下去你跟你爹娘怎么辦呢?”
這句話問到了蘭梅內(nèi)心最糾結(jié)的地方,十幾年的親情不可能說斷就斷了,但現(xiàn)在又回不去了,她跟世界上最親的人決裂了,跟著一個才認(rèn)識兩天的陌生男人跑了,她突然害怕起來,覺得這個賭注下得太大了,未來在哪里?
“你不會不管我了吧?”蘭梅看余軍的眼神如同一個落單的小羊羔,驚恐中帶著無助。
“不會。既然出來了,我一定把你帶到山外。”余軍極力想打消蘭梅的顧慮,但這話聽起來還是顯得底氣不足。
五
孤山通往山外只有一條路,那條路就鑲嵌在陡峭的峽谷中間。余軍帶著蘭梅蜿蜒而下,對余軍來說,這旅程意味著回到屬于他的世界,對蘭梅來說,這更像是投奔虛擬的未來。余軍已經(jīng)給她看過山外的照片了,那里的房子亮晶晶的,高得有些虛假。余軍告訴她,每個亮晶晶的小盒子里都住著一戶人家,蘭梅想不明白,那么小的地方怎么住人呢?余軍說,那是因為拍照的地方離那些房子很遠(yuǎn),人看上去比螞蟻還小。于是,蘭梅的概念里,山外就是一群螞蟻住在一層層的盒子里。
快到通天崖的時候,余軍突然在前面站住了,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前面的路被玻璃碎片鋪滿了。“瘋了!這怎么過去?”余軍喊了起來。
頭頂又有玻璃瓶呼嘯著飛來,砸在路上,碎末飛濺。蘭梅的眼神瞬間變了,她憤怒地抬起頭看通天崖,發(fā)現(xiàn)崖頂上坐著一個人。
“是你爹嗎?”余軍問了一聲。
“不是他還會有誰?”蘭梅怒不可遏地回答道。她轉(zhuǎn)身朝通天崖的路跑去,讓人感覺她去拼命了,余軍緊隨其后,跟了上去。
蘭梅的爹仿佛丟了魂,六神無主地坐在崖頂上,一邊挑著玻璃瓶,一邊朝崖下的小路扔。余軍覺得奇怪,這么多玻璃瓶是怎么被他搬運到這里來的。
“你干什么?想讓我插翅膀飛過去嗎?”蘭梅咆哮了起來。
爹似乎沒聽到,繼續(xù)往下扔著玻璃瓶。
“求求你了,放我出去!”蘭梅再次大聲喊道。
爹仿佛醒了過來,他轉(zhuǎn)過頭,停止了往崖下扔瓶子,改在懸崖上敲。蘭梅看著他苦笑了起來,他說:“你娘說得一點沒錯,養(yǎng)了十多年,最后成了一場泡影?!?/p>
“我也不想這樣,可你們逼著我跟哥哥結(jié)婚,你們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蘭梅說著,眼淚冒了出來。
爹指著余軍說:“他沒來之前,你不是一直都沒反對嗎?他一來,才兩天時間,你就態(tài)度轉(zhuǎn)變了?!?/p>
“可是他不來,我想以后我也會后悔的,這門婚事本來就是錯的,你們把我當(dāng)什么?童養(yǎng)媳?”
爹也捂著臉哭了起來,余軍發(fā)現(xiàn)他的雙手被碎玻璃割得滿手是血,蘭梅也看到了,她跑過去,抓住爹的手痛哭起來:“爹,我們能不能別這樣?”
“我也不想這樣!之前都是我在阻止你,昨天你哥哥又為玻璃瓶的事跟我吵架了。這個傻兒子,守著那么多農(nóng)藥瓶當(dāng)寶貝。如果還有農(nóng)藥,我都想喝下去了。我跟你哥哥說,‘你妹妹要跟別人走了,我實在沒辦法,就扔玻璃瓶提醒她,阻止她。傻兒子竟然懂了,后來也不鬧了。這些玻璃瓶都是他搬來的,是他讓我扔的。我知道他不是想阻止你出去,而是想留住你??!”爹說著說著,老淚縱橫。
這時候,蘭博捧著一堆玻璃瓶出現(xiàn)在了懸崖上,余軍看到,那手上都是他最寶貝的瓶子,有啤酒瓶,也有細(xì)長脖子的玻璃瓶。
蘭梅認(rèn)得那個細(xì)長的玻璃瓶,上面還有青綠色的水銹,就是哥哥插蓮花送給她的那個。她難以想象,這個傻哥哥一直把這些瓶子當(dāng)作最重要的寶貝,誰動了他的瓶子,他就想跟誰拼命,竟然在得知自己要走的時候,把這些寶貝主動貢獻出來。
縱然有千萬個要走的理由,這會兒蘭梅猶豫了。自己這一走,爹、娘和哥哥,他們?nèi)齻€人接下去該怎么辦?毫無疑問,哥哥是再也娶不到女人了,爹和娘相繼會老去,然后留下哥哥一個人生活,他又傻又老,會被更多的人欺負(fù)。
蘭梅想到這里,跟余軍說:“你走吧,我要留下來?!庇嘬婓@訝地看著她,“你確定不是一時沖動?”蘭梅點了點頭。
回去后,蘭梅發(fā)現(xiàn)家里再也沒有人提起讓她跟哥哥結(jié)婚,生活像兜了個圈,又重新回到了原來的樣子。哥哥仍舊去泡水庫,偶爾還能撿回一些玻璃瓶,那堵玻璃墻已經(jīng)徹底空了,裸露出來的墻面因為長久通風(fēng)不暢已經(jīng)發(fā)霉。哥哥把撿回的玻璃瓶晾干,依舊碼放在墻角邊。
爹跟蘭梅說:“讓你嫁給你哥哥確實會害了你,我跟你娘考慮過了,有合適的人家你就嫁了吧,不過最好是孤山的人家。”
蘭梅回答:“我還小,讓我再考慮一下?!?/p>
蘭梅隔了很久,又去了一趟通天崖,發(fā)現(xiàn)崖下的路上玻璃碎片已經(jīng)被人掃到了路的兩旁,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那像一條鑲了銀邊的路,在陽光底下亮晶晶地伸向了遠(yuǎn)方。
責(zé)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