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默
火車驟然而至的剎車聲揭開了三七市凌晨的序幕,那就如一聲凄厲的叫喊,驚醒了很多還在睡夢中的人們。
程嘯推了一把睡在身旁的女人,兩人都有些心慌意亂,匆忙地穿衣服起床。
三七市是個小站,隨著火車的一次次提速,??窟@里的車次都取消了。月臺廢棄之后,雜草展示出驚人的生命力,紛紛頂開水泥地面鉆出來,加速了火車站的荒涼和破敗。三七市的人們已經(jīng)聽習慣了火車奔跑的聲音,這天早上是個例外。
程嘯聽到門外有小孩在呼喊:“火車停下來了!”
隨后,看熱鬧的腳步聲雜亂而匆忙。
“你什么時候能改掉磨嘰的毛病?”程嘯聽到女人一直在房間里磨蹭,他終于按捺不住性子,開始埋怨。
“就去,就去!”女人出門的時候,還在抱怨自己沒來得及洗臉。
程嘯從床沿上站了起來,他的右手向前微張,一步、兩步、三步……走到第七步,扶住門框向右折九十度,往前下三級臺階,再向左三十度,弄堂里一共是十三步,有時候是十三步半,用腳一探,就能觸到馬桶。
原路折返,進門右轉,走五步再左轉是洗漱間,牙膏牙刷放在臺盆的右上方,那里一共有兩格,上面那一格放的是洗發(fā)水和一個筆筒,筆筒里插滿了梳子和廢棄的牙刷。毛巾在身后的墻上掛著,毛巾架也是兩檔,程嘯的毛巾掛在最外面。
幾年時間,程嘯用敏感的觸覺把房間的每個角落都摸得了然于心,雖然眼睛看不見東西,但洗刷完了以后,他還會沖臺盆前的鏡子照兩下,有時候是把牙齒露出來,“看看”有沒有刷干凈,有時候是捋一下頭發(fā),“看看”自己側面的發(fā)型。醫(yī)生交代過,他的眼睛有復明的希望,所以他時刻準備著,每天都在溫習“看”的動作,以便于那天到來,不會讓自己猝不及防。
擰開水龍頭,程嘯又把水龍頭關小了一些,主要是關水流的聲音,他聽到女人和街坊鄰居在談論火車的事。二狗子吊著嗓門喊“搶煤去”,其余的聽不真切。大家的聲音都緊張而激烈,熙熙攘攘地遠去了。
女人遲遲沒有回來,也沒有其他人跑來告訴程嘯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程嘯有了些許的焦灼,這事發(fā)生在幾年前,還不至于這樣。那時候,他的眼睛還沒瞎,身體已經(jīng)提前預警,他去看了醫(yī)生,醫(yī)生叮囑他要愛護好自己的眼睛,只說有可能會致盲。沒想到幾個月過后,他真的看不見了。
太陽從山頂?shù)乃蓸渲δ抢锱榔饋砹?,程嘯感覺到臉上有了掃描儀似的溫差變化,變成瞎子后,尤其是一個人獨處,只能曬曬太陽。這時候,救護車拉著警報開進了三七市,腳步聲雜亂地跟在它屁股后面跑,去了火車停下來的地方。
女人終于回來了,她驚魂未定地說:“有人被火車軋死了!”
程嘯心里咯噔一下,他“哦”地應了一聲,等待著女人接著往下說。
“醫(yī)生把死者的眼角膜取出來了,你能移植眼角膜了!”說著,程嘯肩頭一沉,女人靠在上面哭了起來。
程嘯那天感覺像在做夢,他整個人一下子輕了很多,救護車開到了家門口,警報聲聽起來忽遠忽近,恍惚間,有幾個人從車上飄了下來,他們的擔架車輕得像鵝毛,在地上一推,輪子歡快地跳躍著。程嘯被幾個人抬了上去,他想方設法壓住那輛擔架車,但依舊顛簸得很厲害。
一切來得太突然,程嘯一直沒有從那種恍惚的狀態(tài)中掙扎出來。給他動手術的醫(yī)生很有耐心,說話輕聲細語的,而那些護士可能是年輕的緣故,腳步聲一直處于忙碌慌亂的狀態(tài),跟醫(yī)生匯報情況,氣息也沒平靜過。程嘯能感覺到醫(yī)生沉穩(wěn)的心態(tài),這樣的醫(yī)生讓他信賴。
動手術的時候,打了局部麻醉,麻醉藥一下去,程嘯卻清醒了起來。就在手術刀即將切開眼角的時候,他問醫(yī)生:“給我捐眼角膜的人是誰?”
醫(yī)生手中的手術刀并沒有停留,麻利地切開了眼角,程嘯聽到口罩后的嘴巴輕聲說:“等手術結束后再說,現(xiàn)在我們相互配合,把這臺手術順利地做完好嗎?”
程嘯沒有接著再問下去,他能感受到激光手術刀在皮膚間游走,整個眼球暴露在外時,那器官仿佛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在惶恐的時刻,突然闖進三七市的火車、圍觀的雜亂人群,還有雪花片似的噪聲,在程嘯的腦子里閃過。手術室里監(jiān)視儀發(fā)出的低鳴聲,像身體里傳出的電流,聽起來麻麻的。程嘯想,那個時段,他的腦電波頻率可能出現(xiàn)了錯亂。
手術順利地結束了,程嘯的眼睛纏滿了紗布,他被緩緩地推出了手術室。黑暗的日子就這么突然地要結束了,陡然間,讓人心生諸多不舍。
程嘯聽到醫(yī)生跟女人在過道里說話,女人說話的聲音很低,聽起來像是在耳語。醫(yī)生一邊聽,一邊“哦哦”地應著。
第二天,醫(yī)生查床時跟程嘯說:“你在動手術的時候問我問題,我一點準備也沒有,差點手術刀也拿不穩(wěn)了。”
程嘯笑了一下,醫(yī)生趕緊制止:“你別笑,傷口還沒長好,這段時間你要格外克制,盡量不要有臉部動作,情緒也要控制好!現(xiàn)在主要把眼睛養(yǎng)好,其他事以后可以慢慢說。”
程嘯又聽到醫(yī)生低聲跟女人說:“動這樣的手術,不能排除有排斥反應的可能,但我相信他比別的病人概率小,你看他精神狀態(tài)很不錯!”
醫(yī)生說了以后,程嘯就平靜了下來,他也不主動問了,大家達成了一種默契,誰也沒有再跟他提起捐助者是誰。
離拆線還有一段日子,程嘯每天都纏著紗布待在病房里。女人這幾年一直是他的眼睛,她弄來了一臺筆記本電腦和一大堆碟片,放電影給程嘯聽。她把看到的畫面,用盡量豐富的語言描述出來。病房成了一個盲人電影院。
女人一邊看,一邊說:“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畫面中的是一條狗,這條狗是洋品種,毛很長,自然卷,金色,奔跑起來,像波浪,在外國的街道上,哎,外國的建筑真美,街道也很干凈!”
女人癡癡地盯著畫面解說,回頭才發(fā)現(xiàn)程嘯的注意力并不在這上面。
只要電影中出現(xiàn)男女主角接吻,或者其他親熱的鏡頭,女人就不說話了,這時候,她即便不說,程嘯也能聽明白,聽得入戲的時候,程嘯會“嘿嘿”地壞笑,冷不丁掐女人一把。
大概還有別人看著,女人沒有一次呼應過程嘯的舉動,她總是悄悄地甩開程嘯的手,或者干脆把電影關了。
這段日子,程嘯能感受到外面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具體變化在哪里他又說不上來。女人常常突然就出門了,有時候一整天都不回來,回來了問她,她又什么都不說,這讓程嘯隱隱感到角膜移植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輕松。
程嘯跟女人說:“等揭了紗布,我真擔心以后的日子會適應不了?!?/p>
“我也這么擔心!”女人迫不及待地接了一句。
“你擔心什么?”
“我……你擔心什么?”女人像孩子一樣又反問了回來。
“就這么奇怪,瞎子都希望能重見光明,但真的如愿以償了,心里又會惶恐不安,害怕外面太耀眼。你有這個感受嗎?有時面對一個亂糟糟的場面,比如集市,人聲喧嘩,無比混亂,你眼睛一閉,頓時那個世界就遠去了。眼睛就是個開關,壞了太久又好了,突然開的那一下,總讓人心悸不已?!背虈[摸著自己的胸口,仿佛呼吸也粗了起來。
“你借別人的眼睛來看世界,會不會變成另一個人?我一想到這個就害怕?!迸私K于說出了一部分擔憂。
“又不是換腦子!”程嘯“嘿嘿”笑著。
女人似乎在擔憂很多事,程嘯摸到她的手,發(fā)覺在微微地顫抖。
“手術費這么貴,沒聽你提起過,你是擔心這個嗎?”程嘯側過臉,面向了女人。他只是看不到這會兒女人把頭低了下去,她說:“已經(jīng)解決了!”
“家里沒那么多錢啊,你向誰借的?”
“這個……你現(xiàn)在不用操心!不是早就說好了,有機會,傾家蕩產(chǎn)也要給你治的。等你好了,自然會跟你說的?!?/p>
程嘯覺得在這段日子里,大家都守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只有他一個人蒙在鼓里,仿佛只有等到他重見天日的時候,這個秘密才能對他公開。手術動的是敏感部位,太脆弱了!程嘯能理解女人,這段日子,大家都像行走在鋼絲上,晃晃悠悠卻又異常謹慎,就等著那層紗布揭開,他能看到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
拆線的日子到了,來了很多人,嘰嘰喳喳地擠滿了病房。醫(yī)生的手術剪刀剪開第一層紗布,程嘯忍不住渾身發(fā)抖。
“激動了?”醫(yī)生輕聲細語地問。
“嗯,有點!”程嘯回答道,其實等待了這么長時間,每天都得面對這個問題,他已經(jīng)有些麻木,他更關心的是那個秘密。
“每當這個時候,不光你們會激動,我也會激動?!贬t(yī)生自言自語地說著,他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能感受到外面的陽光嗎?”醫(yī)生每繞開一層紗布,就問一句。
程嘯點點頭,他們坐在靠陽臺的一側,玻璃窗已經(jīng)拉上,薄如蟬翼的窗簾像一層濾布,讓射入房間的陽光柔和了很多。紗布解開得很慢,只剩下最后一層紗布的時候,醫(yī)生停了下來,仿佛一個重要的時刻即將來臨,他搓了搓手心問:“能告訴我你現(xiàn)在的感受嗎?”
“光……”程嘯的手舉了起來,他猶豫不定地指向了窗外,“……有點橘紅色,那兒有窗簾嗎?好像在飄!”程嘯報告著身體的反應。
從程嘯的感受來看,這例手術是成功的。醫(yī)生的笑意從話中透了出來,“第一個想見的人是誰?”這是一句人情味很濃的話,除了這樣的時刻,一般很難從醫(yī)生嘴里冒出來。
程嘯遲疑了一下,說出女人的名字讓他覺得有些肉麻,他轉念一想說:“什么人都可以嗎?”
“那當然!”醫(yī)生說這話的時候,七葷八素,像換了個人,感覺就住在程嘯家隔壁,仿佛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那好吧,我想見見劉曉慶?!背虈[一說完,周圍的人哄堂大笑。其實大家都不知道,程嘯一直跟女人說她長得像劉曉慶。
醫(yī)生笑著說:“那其實也沒什么難度,只是眼科病房沒有電視機,看個真人吧?!庇谑窃谥匾娞烊盏牡谝粫r間,程嘯看到了女人喜極而泣的臉,那張臉憔悴了很多,看上去有種陌生感,又帶著幾分記憶復活的味道。
程嘯眼睛一閉,被光線榨出了幾滴眼淚,醫(yī)生在一旁說:“這是正常的,眼睛也不是很紅,果然融合得很好!如果你感到刺眼,多閉閉,讓眼睛充分適應一下環(huán)境?!?/p>
程嘯睜開眼睛,身旁站了一大堆人,堂伯、大嬸、岳父、岳母……“爹呢?”程嘯裝作若無其事地問。
女人跟娘不和,前幾年,爹跟娘就搬出去住了,娘過世后,爹一直一個人生活著,但爹跟女人的關系還好,這么大的事他為什么不來呢?
女人在一旁哭了起來,她說:“我一直沒敢告訴你,那天火車把爹撞了,你的眼角膜就是爹的,手術的費用花的就是鐵路公司賠來的錢。我沒辦法,爹沒了,只能先保住活著的人。你眼睛動手術,這事就一直拖到了現(xiàn)在才說。”
周圍的人都過來安慰程嘯,被程嘯制止了,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身體略微有些搖晃,穩(wěn)住后他憋出一句話:“回家!”
回到家里,程嘯發(fā)現(xiàn)里屋已經(jīng)設了靈堂,他爹的遺像掛在墻上,目光炯炯有神。恍然間,程嘯有種錯覺,仿佛沒有他的事情,而是爹自己在打量著自己。這像一股神奇的力量,一雙眼睛,穿過了兩個世界,相互凝視著。程嘯想,爹大概是世界上第一個看到自己死后模樣的人。
程嘯看了看女人問:“爹的遺體呢?”女人有些晃神,程嘯突然哭了起來,“你們總不能還沒讓我看一眼就下葬了吧!”
“還在殯儀館的冷柜里保存著,就等著你看最后一眼?!碧貌谝慌哉f。
一行人急匆匆地趕往殯儀館。路上,堂伯提醒程嘯要有心理準備,因為尸體被火車碾過,已經(jīng)碎了,看上去很慘。
太平間清一色黑白色系,工作人員穿著白大褂和黑色膠鞋。冷柜庫房就是一排不銹鋼大抽屜,裝在墻上。一進到那里,隨行的親戚像見到了程嘯的爹,紛紛哭了起來。工作人員冷冰冰地提醒道:“聲音小點!”哭的人集體噤了聲,而后又改成了小聲啜泣。
工作人員在查號牌,每一個冷柜上都編有號碼,對上號后,他麻利地抽開了那個大抽屜,猛然間一股冷氣升騰起來,程嘯發(fā)覺自己內(nèi)心有些恐懼。堂伯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過去看一眼吧!”程嘯機械地往前走。
冷柜里的父親閉著眼睛,身體支離破碎。程嘯輕輕地叫了兩聲“爹”,回過頭看著大家,突然號啕大哭起來。
堂伯在旁邊提醒說:“看過就好了,不要太難過!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再說你眼睛剛剛動完手術?!彼疽夤ぷ魅藛T可以把冷柜關上了,關上前,他跟躺在里面的堂弟說,“可以安心走了,程嘯來看過你了!”眾人陪著程嘯從冷柜庫房出來,商議著早點把遺體火化了,可以安排下葬。
程嘯拉住了堂伯,他說:“爹不能這么草率就火化了!”
“不火化怎么行?”堂伯用長輩的目光看著程嘯,“人已經(jīng)沒了,總要下葬的,不能不理智??!”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得找個人把尸體縫起來,這是最起碼的尊嚴?!背虈[說。
“這是應該的!聽說這里有專門給死人化妝的人,我去問問?!碧貌f著,獨自往里走??粗貌E的背影,程嘯內(nèi)心感到有些辛酸。
事情不久就談妥了,殯儀館技術最好的入殮師答應幫這個忙。因為尸體要解凍,火化定在了第二天上午?;鸹臓t子也定好了,把程嘯的爹安排在了第一個。
程嘯和他的親戚們在殯儀館附近的旅館住了下來。程嘯和女人出去給爹買了壽衣和壽鞋,骨灰盒規(guī)定只能在殯儀館買,他們也早早地預訂好了。
第二天清晨,一干人來到了殯儀館。程嘯看到絕跡多年的烏鴉遍布在殯儀館周圍的樹枝上,殯儀館的煙囪特別高,一清早就在冒煙,冒出的煙呈灰黑色。
入殮師已經(jīng)等在了殯儀館門口,看到大家都到了,就帶著大家往停放尸體的房間走。進門后,她指著一張不銹鋼床說:“在這里!”大伙都圍攏過去,入殮師掀開了白布的一角,爹的遺容露了出來,因為化過妝,程嘯看到爹臉上的血跡都不見了,面色很安詳。
程嘯讓女人把壽衣壽鞋拿出來給爹換上,入殮師接了過去,所有的女人都回避了。這時候,入殮師在堂伯耳邊竊竊私語了一陣,堂伯臉色有點凝重。程嘯走過去問出了什么事,堂伯說:“尸體拼湊好了,少了一只手?!?/p>
“怎么會這樣?”程嘯的目光投向了入殮師,入殮師很沉靜,她說:“對每一個死者,我都盡到了百分之百的努力。問題肯定不出在我這里,從頭到尾我都很仔細,確實少了一只左手!”
“當時我在現(xiàn)場,尸體是醫(yī)生撿的,可能疏忽,一只手沒撿到,也可能那只手被碾碎了,找不著了?!碧貌忉尩?,“唉,要是你在,可能早發(fā)現(xiàn)了,這事也怪我不夠仔細!”
程嘯陷入了沉默,現(xiàn)在再追究誰的責任已經(jīng)毫無意義,他想著是不是有補救的辦法,比如找一只假肢給爹安上?但眼看著要火化了,去哪里找假肢呢?
燒爐的工人闖了進來,他問入殮師:“怎么需要那么久?后面的人都運來了,隊排得很長了?!比霘殠熣f:“就來了,就來了?!睙隣t工人急匆匆地帶上門出去了,這樣拖著也不是辦法,程嘯說:“先把衣服給爹換上吧!”
入殮師麻利地掀開了白布,程嘯看到了爹的身體,大塊大塊地被粗黑線縫合了起來,很多銜接的地方并不是很自然,那些不規(guī)整的線頭露在皮外,像出自一個拙劣的裁縫之手。入殮師換衣服的動作很利索,穿上衣服后的爹像樣多了,但左手的衣袖是空的,入殮師從旁邊拿了一束鮮花,蓋在了左手袖口上面,讓他看起來仿佛抱著一束鮮花睡著了,睡得很安寧。
這個掩蓋的動作雖然微不足道,卻讓程嘯非常感動。他希望這樣的時刻能留得久一點,讓他再好好地看一看爹。堂伯湊上來提醒他:“是不是先火化了?后面還有很多人等著!”
“您拿主意吧!”程嘯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早點火化,可以入土為安!”堂伯似乎在寬慰程嘯。
送行的人推著遺體去了火化室。撿骨灰的時候,程嘯特別留意了爹的左手骨,比右手骨短一截,不是整根的,到一半的時候就碎裂了,像個破折號,卻沒有下文。
下葬完爹,空下來以后,程嘯才感受到悲傷綿綿不絕地襲來。他夢見了爹,爹還跟活著的時候一樣沉默寡言。他挑著糞水去喂莊稼,在田間的小路上艱難地行走著。那條泥路太狹窄了,剛下過雨,路又滑,他走得小心翼翼,慢得像蝸牛。程嘯看著很揪心,多次想提醒他把擔子放下,但他好像聽不見呼喊,拄著勺子一步一步地挪著,一個趔趄摔倒了。程嘯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醒過來,他問女人:“爹出事那天去干嗎的?”
女人想了一下說:“好像去莊稼地里,他每天一清早就出門干活了?!?/p>
程嘯沒有說自己的夢,他覺得那個夢太真實了,簡直不像個夢。
還有一次,程嘯夢見爹在墻角曬太陽,拱著手,穿著壽衣。程嘯驚訝地問爹:“你的左手好了嗎?”爹把手從袖子里抽了出來,程嘯一下子就驚醒了。
程嘯在床上坐了一會兒,睡意全無,他下了床,走到了靈堂前,給爹的遺像上了一炷香,拜了以后,他坐在那里,像在陪爹聊天。他想,爹三番五次地出現(xiàn)在夢里肯定是有原因的,他到底要表達什么意思呢?
那天吃完早飯后,程嘯去了三七市的火車站?;疖囌疽驗殚L久廢棄,上月臺的門已經(jīng)生銹,無人問津使荒涼的氣息到處彌漫。程嘯從墻上翻了過去,發(fā)現(xiàn)里面雜草叢生,頂棚已經(jīng)破敗不堪。沿著錚亮的鐵軌向西走,不出兩里地是一個道口,自從爹出事后,道口換了新的欄桿,旁邊警示燈也是嶄新的。程嘯在道口坐了下來,不久警示燈就發(fā)出了刺耳的警報聲,程嘯往后退了幾步,片刻過后,一列火車從他眼前疾馳而過,空氣被火車撕開了一道凌厲的口子,聽起來有些讓人受不了。
程嘯想著在這個咆哮的車輪下,爹的身體被車輪撕扯得四分五裂,臨死前他經(jīng)歷了怎樣的恐懼!猛然間,他想到了失蹤的那只左手,現(xiàn)在是不是還被那列該死的火車帶著滿世界跑?
得把那只手找回來!
會不會當初他們沒找仔細,就遺落在周圍的雜草叢里呢?程嘯仔仔細細地搜尋了一遍,一無所獲。
那天,程嘯回到家里,他問女人:“爹過世后,你有夢見過他嗎?”
女人有些害怕,她想了想,似乎確定不了,她說:“怎么了?爹托夢給你了嗎?”
“已經(jīng)有好幾次了!少了一只手,成為他的一塊心病了。我總覺得把一個不完整的爹送走了,他也安息不了?!背虈[心事重重地說。
“那怎么辦呢?過去那么長時間了,那列火車早就開走了,還怎么找???”女人困惑不已。
“當初鐵路公司來人,你有問過是一列什么樣的火車嗎?”
“運煤的貨車,我親眼見到的。二狗子還從車廂上扒煤,偷了好幾筐運回家里,前幾天他還在跟人吹,說這些煤燒幾年都燒不完?!迸肃┼┎恍莸卣f著,程嘯不關心這些,他迫不及待地問,“車次號有記下來嗎?它是開往哪里的?”
女人去屋里找來了一份調解協(xié)議書,那上面有記載,它是一列從山西大同出發(fā),去江西上饒的火車。三七市離兩頭都很遙遠,現(xiàn)在去哪里找這列火車呢?
“得找到這列火車!”
“可是現(xiàn)在怎么找?就算找到了火車,你確信爹的那只手還在火車上嗎?就算找到了那只手,過了那么長時間了,早爛了!”女人分析得頭頭是道,她只有一個念頭,別讓程嘯干出傻事來。程嘯對這件事太較真了,有點走火入魔的味道。
“不去找,你怎么知道找不到?就算找到的是一只爛手,那也是爹的一部分?!背虈[明顯加重了語氣,讓女人覺得這事再爭執(zhí)下去也沒有商量的余地。
兩人陷入了長時間對峙的沉默。
程嘯清了清嗓子說:“你想想,如果有那個世界,爹把一只手遺落在了另一個世界,他怎么能不記掛呢?那頭的世界有爹牽掛的諸多親人,他離開了,終究是到那個世界跟他的親人團圓去了,爺爺奶奶,還有前幾年過世的娘,見到了少了一只左手的爹,他們是不是還敢認他?這會不會影響爹跟他們團聚?”
“可那個世界誰說得準到底有沒有呢?”女人堅持辯解,但心里已經(jīng)少了一份底氣,她的內(nèi)心還是充滿了對死者的敬畏。尤其她馬上想到了清明和過年的祭祀,每次祭祀,她內(nèi)心都無比虔誠,從來沒有懷疑過那個世界是否真的存在。
“我接連夢見爹怎么解釋?你可能會說這是我白天想得太多,好吧,那樣我跟你說不通。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但爹這只手沒找到,我安心不了?!背虈[覺得話說到這個份上,他不想再說下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女人妥協(xié)了。
程嘯去鐵路公司問了這趟火車,公司的人告訴他火車去了山西的大同煤礦,程嘯就跟著去了大同煤礦。
第一次見到煤礦,程嘯就被千軍萬馬的場景震驚了。煤礦有自己的小火車,從山頭上望下去,那些小火車像一條條碩大的毛毛蟲,從礦井的巢穴里爬出來,沿著四通八達的鐵路枝干,向周圍散去,感覺像放生了一大群害蟲。
該死的火車!程嘯從山頭上沖了下去,山坡上的碎石紛紛滾落,一派塵土飛揚的景象。
突然前面冒出來一大群煤礦工人,他們好像剛從礦井里出來,一看山坡上這架勢,他們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后都沖了上來,把程嘯硬生生地攔了下來。有個老礦工說:“我們以為你摔下來了,不要命了?”程嘯看到那么多黑人懵了,他喃喃地說:“我找火車算賬?!?/p>
“找火車算什么賬?”
程嘯絮絮叨叨地把自己的故事說了一遍。其中一個礦工說:“你應該去弄一條嗅覺靈敏的狗來,讓它聞一聞你爹生前的遺物,然后讓它帶著你去找那只手?!?/p>
還有一個礦工說:“煤場那么大,每天這里進進出出的火車太多了,你說的那列火車還在不在大同?盲目尋找就跟大海撈針似的,很可能找?guī)啄甓疾粫薪Y果的?!?/p>
老礦工回過神來說:“裝煤的火車在礦山外面,這里只是煤礦自己的火車,它們就跑十幾里路,到了堆場就回來了,你應該去那里找找看?!?/p>
大伙把程嘯弄上了小火車,程嘯跟著小火車去了堆場。在小火車上,程嘯仰面躺在黑得閃閃發(fā)光的煤堆里,看到頭頂?shù)奶炜账{得有些涼絲絲,不禁想這到底是自己的眼睛看到的,還是爹的眼睛看到的?他覺得無論如何都得找到爹的那只手。他相信用爹的眼睛去尋找爹的手,應該會順利的,他相信冥冥之中會有指引。
到了堆場,那里的煤堆得跟山一樣高,巨大的傳輸機器架在煤山和火車車廂之間。那里停著很多火車,每一列都長得一模一樣。程嘯到的時候,一列火車拉響了汽笛聲,緩緩地駛出了車站。
情急之下,程嘯跑到了車站的調度室,他對調度員說:“火車不能開!”調度員看到突然闖進來的陌生人,感到很驚訝,他說:“你是什么人?怎么進來的?”
程嘯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小本子,他把撞他爹的火車的車次號記在那個本子上,他說:“這趟車在你們車站嗎?我就是追這趟車來的,它撞死了我爹,跑到大同來了?!?/p>
聽程嘯這么一說,調度員有些慌了起來,他說:“你等等,到底什么情況?我沒聽說火車撞死人啊。”
“在你們這里當然沒有,它是在千里之外的三七市撞的,三七市是一個小車站,原來有火車在那兒???,現(xiàn)在火車都開得飛快,一快就出事,把我爹撞死了,它跑到這里來了,我追它追得很辛苦!”程嘯有些著急,他說,“你趕緊把那火車叫停,放跑了我要找的車,我饒不了你!”
調度員一聽說程嘯從千里之外追火車追到這里,覺得事情有些嚴重,看到程嘯一發(fā)怒,他更加慌了神,他說:“你讓我查查,哦,剛才發(fā)出的那趟車不是你要找的那趟。你等一下,我讓站長來,你把事情跟我們領導說一下?!闭f完,他拿起對講機要報告,但被程嘯制止了。
程嘯說:“你不用跟你們站長說,這事很簡單,你帶我去找那趟火車。”
“你要干什么?”調度員驚恐了起來,他懷疑自己碰到了精神病人,想從調度室溜之大吉,被程嘯一把揪住了衣領。程嘯說:“我沒想干什么,我只想找一只手。這趟火車把我爹撞死了,你想象不出到底有多慘,尸體被撞得七零八落,我好不容易把尸體拼湊起來,少了一只手,我現(xiàn)在就是找這只手來的。”
“你放開我!”調度員掙扎起來,他已經(jīng)完全把程嘯當成了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對于瘋子的糾纏,讓他驚恐不已。
“我不放,除非你帶我去找那趟火車?!背虈[回答得斬釘截鐵,同時他的雙手如老虎鉗一樣死死地抓住了調度員的衣領。
“瘋子!快來人!救命?。 闭{度員驚恐萬分,成了一條被漁網(wǎng)兜住的魚,越掙扎,被纏得越結實。
調度員的呼救終于引來了車站的工作人員,他們看到情況后,又去叫來了更多的人,他們像收拾一條鱷魚一樣,一哄而上,用身體把程嘯死死地壓在了地面上。調度員掙脫出來后,跟他的同事說:“你們快打110,讓警察問問,不知從哪個精神病院跑出來的。跑到這里來搗亂!怎么被他摸進來的?”
鐵路派出所的警察來了,他們看上去一副天下太平的樣子,簡單地問了幾句話后,慵懶地把調度員和程嘯一起帶回了鐵路派出所。程嘯在派出所說了很多話,從火車撞人開始,一直到他追火車尋找他爹的手,前前后后說了好幾個小時,把唾沫也說干了。警察只負責記錄,他仿佛對這件事并不感興趣,做完筆錄后,就指示哪里簽字,哪里摁手印,程序一結束,程嘯被教育了一頓,然后就放出來了。
程嘯又去了堆場,他不知道他的事已經(jīng)在車站傳開了。有幾個面熟的人看到程嘯又回來了,他們像見到了怪物,想叫喊卻又不敢叫出聲來。程嘯一路暢通無阻地又進了調度室,那個調度員看到程嘯后,愣了一下說:“你怎么又來了?”
“你不是說我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嗎?我又犯病了!”程嘯裝出了嚇人的樣子。
調度員馬上換了笑臉:“對不起??!我錯怪你了,你別放在心上!”
程嘯一開口就說:“帶我去找那趟火車,見不著那趟車,我不會回去的?!?/p>
“你看我這里這么忙,能不能等等?發(fā)錯了車,我要丟飯碗的?!闭{度員裝得可憐巴巴,其實他想再拖一拖,拖到下班了,等下一個調度員上來接班,就不關他的事情了。
“你要是放跑了那趟車呢?”程嘯咄咄逼人。
“不會的,時刻表在這里,你可以過來看,你那趟車根本不在上面呀!”
程嘯把時刻表抽了過來,他對照了那些車次,果然沒有自己要找的那趟火車。程嘯接著說:“那你幫我查查,那趟車什么時候出發(fā),現(xiàn)在停在哪里?”
“那我真不知道,你應該去問問站里,他們電腦上可以查的?!苯苹恼{度員想支開程嘯,被程嘯識破了,“我哪里都不去,就在這里等著!火車是從你們手上發(fā)出去的,今天沒有,我可以等,等到它出現(xiàn)為止。”
程嘯鐵下心做釘子戶,讓調度員一下子蔫了下去。千里迢迢趕來找一只手,這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即使那只手真的被火車帶走了,火車跑了那么遠的路,說不定早就遺失在路上了。
“那是一只什么樣的手?”調度員發(fā)出了一列火車后問程嘯。
“老人的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干了一輩子粗活,都是老繭,青筋暴突——不過被火車碾了以后估計也沒那么完整了?!背虈[描述著,想到了爹生前的種種不容易,不禁有些感慨,“他要是那天一早不去干農(nóng)活,也沒這悲劇了。按照他的身體來看,至少可以硬朗地再活二十年。”
“你們那里鐵路道口沒人管嗎?火車開起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這是常識啊,走來走去多危險啊,那鐵輪咔嚓咔嚓,軋死人不管的。”調度員感同身受,臉上顯出了揪心的表情。
“我后悔死了!應該把爹早點接過來住,他單獨住,我眼睛又瞎,出了事,還很長時間被蒙在鼓里。我現(xiàn)在眼睛的眼角膜還是我爹給的,他死后不停地托夢給我,我想,他去那邊了,肯定惦記著他失去的手,本來好好的一個人,身體少了一部分,他也習慣不了,我那頭的娘看見了也習慣不了!”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調度員顯然有些吃驚,程嘯感到心里堵得發(fā)慌,掏出一支煙,想穩(wěn)定一下情緒,摸打火機的時候,他把煙遞給了那個調度員。調度員愣了一下,但還是接了過來。接過香煙,點上后,升騰起的煙霧讓調度員的話多了起來。
“誰都有父母,這事發(fā)生在誰身上都會難過。不瞞你說,我爺爺當年去打仗,后來就再也沒回來,我父親年輕時也去找過,一直都找不到,后來我們修了一個墓,把我爺爺生前穿過的衣服、用過的物品都葬在了里面,這是留一個念想。親人,最怕平白無故地消失了,消失在哪里都不知道,活著的人一想起來就心痛,我父親常常一提及我爺爺就悲痛得不行?!?/p>
程嘯“哦哦”地應著,完了他加了一句,“你能理解我的!”
“對不起啊兄弟!我錯怪你了,我一直把你當作這里有病的人?!闭{度員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沒想到你是個大孝子,這事我?guī)湍恪5冗@些車發(fā)完了,我?guī)闳フ夷翘塑??!?/p>
調度室換班后,調度員拿著手電,帶程嘯去了鐵路的另一片區(qū)域。那里的鐵路像一張錯綜復雜的網(wǎng),面積很大,有好幾個操場的規(guī)模。上面停著的火車仿佛休息了很久,很多車廂和車頭都是分離的。
穿梭于那些火車中間,仿佛置身于一個鐵皮搭起來的弄堂,調度員在前面走著,程嘯跟在他身后,四周沒有一個人,程嘯感覺他們在尋找一個殺人兇手。
調度員在前面突然站住了,拿手電筒照了照車廂上的號碼,“就是這趟車!”他低聲確認,“當時出事的時候,你還記得是哪節(jié)車廂嗎?”程嘯搖了搖頭說:“當時我沒在現(xiàn)場?!?/p>
兩個人俯下身,一左一右地向前找。那些殺過人的車輪并沒有程嘯想象中那么充滿血腥,而是沾滿了油污,結著黑棉花一樣厚厚的灰塵。程嘯爬到了車廂底下,他感受到了爹臨死前那種鋪天蓋地的壓迫感、搖搖晃晃的大地和刻骨銘心的火車剎車聲。
“你出來,讓別人看到了,會被抓起來的!”調度員緊張地提醒著。
“我爹都沒了,還怕他們來抓我?”程嘯不屑地回答著。調度員想想也對,還有比死人更大的事嗎?只是自己好心幫忙,被連累了有點冤枉。
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調度員謹慎地護著手中的手電筒,他擔心手電筒的光被鐵路工人看到,那就麻煩了。一節(jié)車廂找完,到下一節(jié)車廂,他先把手電筒關了,捂在懷里,到了下一節(jié)車廂,再把手電筒掏出來擰亮。
光在黑夜里藏頭藏尾地行進著,突然滅了。調度員拍了拍手電筒,來回地推了幾下開關,無奈地說:“燈泡爆了!”
“今天先找到這里,明天再來找?!闭{度員提議道。
“明天火車開走了怎么辦?”程嘯憂心忡忡。
“不會開走的!這里的車最起碼停三到五天,我在這里做了三十年調度了,對它們太了解了!”調度員信誓旦旦地說。
“你回去吧!我找個空車廂在這里睡一晚,好不容易找到它,不能再讓它跑了?!背虈[說這話的時候,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留下來。
調度員走了幾步,突然站住了,他回過身問程嘯:“如果明天還找不到你爹的手,怎么辦?”
“那我沿鐵路走回去,一路找回去?!?/p>
“如果那樣也找不到呢?都過去那么長時間了?!闭{度員追問道。
程嘯陷入了沉默,他也沒有好好地考慮過這個問題,大概來得太急了,他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如何找到爹這只手上。如果找不到呢?程嘯面對這個問題,感到束手無策。
調度員說:“照理說,少了一只手,這只手肯定還在,只是誰都不知道它具體在哪個角落,但愿還在這車上吧,明天見分曉。”
“祝你好運!”遠遠的過道里傳來了調度員的聲音,那聲音像個遠去的背影,在安靜的火車站里傳遞,余音飄得很遠。
程嘯爬進了車廂,大概是火車裝煤的緣故,程嘯發(fā)現(xiàn)夜晚原來可以黑得這么徹底,在這個墨汁似的車廂里,他很快沉沉睡去。
程嘯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上下被捆得結結實實。太陽已經(jīng)照進了車廂,陽光看上去很陳舊,泛著毫無生氣的黃色。一群陌生人站在他身旁,見他醒來,怒氣沖沖。
程嘯被當作偷煤的賊,又一次被抓進了鐵路派出所。接待的警察看到程嘯先叫了起來:“這不是上次要找手的那個人嗎?”程嘯諂媚地笑笑說:“他們搞錯了,以為我偷煤,你可以為我做證的!”
扭送過來的幾個人很失望,他們說:“那里不是誰都可以進去的,有防盜門,進去都需要刷卡,誰帶他進去的?”經(jīng)他們一提醒,警察來了興趣,他敲著筆頭問程嘯:“說說看,誰帶你進去的?”
程嘯想到了調度員,他知道這一說就出賣了朋友,人家可能會因此丟飯碗,程嘯決定自己扛下來。他說:“我以前就是開鎖的,什么樣的門在我面前都形同虛設?!?/p>
警察找來了一把鎖,丟在了程嘯的面前,說:“開給我看看。”程嘯說:“需要兩根細鉛絲。”警察又找來了兩根細鉛絲。那把鎖在程嘯手里一搗鼓,“哐當”一聲就開了。
警察對著那些人說:“看來是個慣偷,得押到看守所去?!蹦切┤斯笮ζ饋?,程嘯慌了神,他喊起來:“你們還有法律嗎?抓賊也需要人贓俱獲,贓物呢?”
“那你說,深更半夜的爬進火車車廂干什么?”
“那趟車就是軋死我爹的車,我擔心它開跑了,在那上面睡了一晚?!?/p>
“又是找你爹的手?”
“是啊,我來這里就是為了找到那只手!”
“你為什么鍥而不舍地干一件傻事呢?”警察搖頭晃腦地問。
程嘯氣得額頭也紅了起來,他說:“這不是傻事,我覺得很重要。你知道我的眼睛是誰給的嗎?就是我爹!”
“誰的眼睛不是爹給的?你的屁股也是你爹給的?!本煨χf。
程嘯氣得幾乎想起來拼命,他說:“你不說人話,我也懶得跟你說了?!本煊X得失去了臉面,一下子嚴肅了起來:“我告訴你,你的態(tài)度相當有問題??!你三番五次闖進鐵路貨運站,這是什么行為?往輕里說是擾亂鐵路正常運營,往重里說是危害鐵路交通秩序!上次就應該把你銬起來,你非但不接受教育,態(tài)度還這么蠻橫,這次不給你長點記性,我對不起這身衣服!”
程嘯覺得警察教育人比老師厲害多了,他們把法律條文背得滾瓜爛熟,一不高興就從里面拎幾條出來教育人,關鍵是那玩意兒還是他們的行動準則。當天,程嘯就被罩上了黑面罩,關進了一個鐵桶一樣的小黑屋。
在小黑屋里,程嘯后悔極了,他覺得不應該逞一時口快,關幾天倒是次要的,耽誤了尋找爹的手實在犯不著。他在里面數(shù)數(shù),數(shù)到后來又餓又渴,龐大的數(shù)字在他困乏的腦子里擁擠不堪,很快讓他忘了具體數(shù)到哪個數(shù)字。
從小黑屋再次被提出來時,那個警察還沒開口,程嘯就先說:“我錯了。”
警察慢條斯理地問:“這么快就想明白了?”
程嘯低聲下氣地點著頭說:“哈,是的,想明白了,我的態(tài)度有問題?!?/p>
警察又長篇大論地教育了一通,把程嘯放了的時候,他再三叮囑:“做個守法的好公民!別再進來了,事不過三,再進來就真關看守所去了!”
程嘯千恩萬謝地從鐵路派出所出來,他先找了家面館,一口氣吃了兩大碗面。填飽肚子后,他去了車站,這次他沒直接去調度室,而是到了車站的服務臺,讓服務員打了個電話給調度員,把調度員從里面叫了出來。
調度員看到程嘯,像好久不見的老朋友,熱情地迎了上來。他問程嘯:“你去了哪里?我到處找你都找不到你人!”
程嘯苦笑了一下說:“又被抓進了鐵路派出所,他們懷疑我偷煤。”這句話無意間戳到了調度員的要害,他說:“我那次是真不了解你的情況,害你被抓,那地方能不去就不去,里面全是流氓?!?/p>
“你們不是同一個系統(tǒng)的嗎?”
“說是同一個系統(tǒng),其實是兩家單位。”調度員說起來,仿佛也吃過他們的虧,他問程嘯,“他們沒把你怎么樣吧?”
“還好,還好,我發(fā)覺他們都喜歡教育人,只要對他們態(tài)度好,不會把你怎么樣,再說我又不是小偷?!背虈[話鋒一轉,“這次是你們這里的工人把我抓進去的,你沒聽說嗎?”
調度員訕訕一笑說:“聽到過一些,他們有問你是誰帶你進那片泊車區(qū)的嗎?”
“問了,我知道不能招,會連累你的。剛好我以前也幫別人開過鎖,我撒了個謊,說是我自己開鎖進去的?!?/p>
調度員松了一口氣,他說:“你夠義氣!不然我真的要丟飯碗了。哦,對了,那趟火車還停在那里,我等下再去找找,這次你別進去了,等我消息!”
程嘯找調度員也是這個意思,想請他代為幫忙,他說:“兄弟,這事只能拜托你了!找得仔細點,那是我爹!別的話我也不多說了。”
“我知道,我知道?!闭{度員連連擺著手,示意程嘯放心,他說,“你先找個地方住下吧,有結果了,我馬上通知你。”
程嘯在車站旁的小旅館住了下來,可是幾天過去了,調度員那邊一點消息也沒有。他每天看電視打發(fā)時間,電視看累了,他也翻一下當?shù)氐膱蠹?。那天他看到一則新聞,說當?shù)氐囊粋€露天煤礦發(fā)生了坍塌事故,有上百名礦工被埋在了礦井底下。
每次看到這種突發(fā)事故,活生生的人被奪走了生命,程嘯就禁不住想到過世的爹,他的死亡也跟煤有關系,讓程嘯覺得如果死亡是有顏色的,一定跟煤炭一樣是黑色的。
當天電視新聞也直播了搶救礦工的過程,程嘯看到陸續(xù)有被埋的礦工被挖出來,有的還在搶救,有的已經(jīng)去世。場面十分慘烈,程嘯看到直播畫面中有些礦工也跟他爹一樣失去了手臂,他們像從前線打仗回來的戰(zhàn)士,傷痕累累地躺在擔架上,程嘯想,如果能看到他們的眼神,肯定是遲鈍和麻木的。
程嘯在旅館又待了一天,他決定第二天再去找找調度員。調度員遲遲沒有露面,讓他心里越來越不踏實,日子越往后推,找到爹的手的概率就越渺茫。程嘯自己也擔心面對一個失望的結果,越這么想就越不敢面對,他掉入了一個既迫切想見到調度員,又害怕見到調度員的怪圈中。
第二天,程嘯找到車站服務臺,服務臺的小姐認得他,告訴他調度員已經(jīng)請假好幾天了,這讓程嘯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他為什么請假?請假怎么不跟我說一聲呢?”程嘯激動地拍著服務臺的大理石柜臺,引得周圍的人紛紛停下腳步看熱鬧,程嘯發(fā)現(xiàn)離服務臺比較近的一個保安也不時地朝他打量,并且慢慢地走了過來。
“對不起,請你不要激動!”服務臺的小姐說起話來的聲音總是含著懇求的可憐腔,讓程嘯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服務臺小姐接著說,“他知道你要找他,給你留了一個紙條?!闭f著,她遞過一張折得很整齊的小紙條。
打開紙條,是一個手機號碼,程嘯飛快地奔向了附近的電話亭,撥通電話,電話里傳來了很低沉的一聲“喂”,程嘯問他:“你怎么請假了?”
調度員在電話里“嘿嘿”地笑著,他說:“你著急了?”
“我怎么能不著急?火車跑了怎么辦?”
“讓它跑吧!”
程嘯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聽筒里傳來調度員沙啞的聲音,他一字一頓地說:“手——找——到——了!”
“你別騙我!找到了怎么不通知我?”程嘯抑制不住激動,但仍將信將疑。
“不是留紙條通知你了嗎?那天你走得那么匆忙,我又不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再說火車站什么地方?那么多雙眼睛看著,能說這個事嗎?”
“還是你考慮得周全,我怎么過去找你?”程嘯把電話攥得緊緊的,感到一股暖流從心里面流了出來。
“來我家里,都給你準備好了。你真沉得住氣,到現(xiàn)在才打電話來?!闭{度員在電話里慢吞吞地說著。
擱了電話,程嘯去了調度員家里。那是一幢老式員工宿舍樓,進了大門,程嘯就聽到調度員的聲音,他從三樓的一個窗戶伸出頭來,給程嘯指引上樓的樓梯。
一見面,調度員就說:“那天我回去一找就找到了,你猜在什么地方?車頭和第一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很小的一個夾縫,初一看以為是團破布,再看我的心就怦怦跳起來,不瞞你說,當時有點怕,畢竟是一個人的手??!我用衣服裹起來的,看看周圍沒人,先拜了拜!然后抱著衣服就跑,一口氣跑出了好幾里路,我心里真緊張啊,就擔心后面有人追來!”調度員說著,從屋里拿出了一個塑料袋,衣服仍舊包著。
手已經(jīng)腐爛了,跟煤一樣的顏色,因為臃腫,看上去比普通的手大了很多。程嘯看著,眼淚就流下來了,他跪了下來,調度員以為他要拜他爹的手,沒想到程嘯向他磕起了頭。調度員趕緊把程嘯扶起來,他說:“別這樣!我跟你講實話,一開始我也沒打算幫你,只是怕你糾纏,后來真的在做這件事了,覺得挺開心的,能幫你也挺好的,我很久沒這么高興過了!”
為了掩蓋腐爛的味道,調度員找出了幾張油紙,把那只手包裹得嚴嚴實實,又在外面套了好幾個塑料袋。他跟程嘯說:“你快點走吧,你爹可能等急了?!背虈[提著塑料袋下了樓,走出那幢樓,他想起了還沒跟調度員好好地道過別,正想往回走,看到調度員從窗口探出身來,沖他使勁地揮揮手。程嘯也跟著揮了揮手,揮完手就意味著道別,再回去就會顯得尷尬。程嘯在樓下站了很長時間,他看著調度員把窗戶關上,過了一陣兒,里面的窗簾也拉上了,程嘯知道調度員肯定還站在窗簾后看著他,他轉過身去,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爹的手找到了,程嘯莫名地感到有些失落。這只手毫無生氣是預料中的事,但程嘯發(fā)自內(nèi)心地希望它還鮮活著,就像爹的眼角膜移植到自己身上一樣,那能讓他感受到血脈相通的真切感。血緣是個奇怪的東西,能讓人心意相通。程嘯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看到這只手跟爹看到這只手的感受是一樣的,因為眼睛里活著一個父親,他像在活著時看到了自己死后的樣子,這種感覺一定是不舒適的。
出了宿舍樓前的小路,程嘯攔了一輛出租車,剛坐上去,司機就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程嘯下意識地捂住了那個塑料袋,司機奇怪地看了看他。車子飛快地跑了起來,司機把車窗都搖了下來,外面的風“嗚嗚”地響著,司機又問了:“你帶的什么東西?怎么這么臭!”
“沒什么,用臭鹵腌制的一點東西,包得這么嚴,你也聞得到?”程嘯疑惑地問。
“我對這些東西特別過敏,聞到了就想嘔吐。你帶這東西去乘火車?那還不被人罵死!”司機斜了程嘯一眼,厭惡的表情夸張地浮在臉上。經(jīng)司機這么一說,程嘯心里忐忑了起來。
下了車,程嘯看到那輛出租車開出沒多遠,就在路邊停了下來,司機打開車門,神情有些厭惡,他點了根煙,大口地呼吸著外面的空氣。程嘯來到了車站的小賣部,在那里買了一卷黑膠帶,又向店老板要了幾個塑料袋。他在塑料袋外面又套上了幾層袋子,外面纏上了厚厚的膠布,確信氣味被封住了以后,他才稍稍放了心。
買好了回三七市的車票,進候車大廳的時候,程嘯發(fā)現(xiàn)麻煩來了。進候車大廳必須把所有的行李放上去安檢,程嘯知道那安檢箱子里裝著透視眼,如果把爹的手放到傳輸帶上,這事情就揭穿了。到時候,程嘯身上縱然有十張嘴巴也解釋不清了。
在離候車大廳還有十來步距離的時候,程嘯停下了腳步,因為他看到安檢的門旁邊還有幾個帶警棍的協(xié)警。他們對乘客的態(tài)度很兇,一名帶兩個孩子的婦女怕孩子走丟,動作慢了一點,身上的行囊就被他們硬生生地扯了下來,扔進了安檢的箱子里。婦女想跟他們理論,又被他們推搡了幾把,其中大一點的小孩被帶倒在地上,“哇哇”地哭了起來。
“真是一群豺狼!”程嘯嘀咕了一句,縮了回去,他回到售票窗口,把車票退了?;疖囎怀闪?,長途汽車也一樣,總不至于走回去,步行上千里路,得多長時間!到時候,爹的手會長蛆的。
出了鬧哄哄的車站,程嘯看到廣場旁的小弄堂里停著很多中巴車,中巴車很破舊,紅色膠帶紙貼出來的地名都缺胳膊少腿,只有零星的一些偏旁筆畫。程嘯想問問司機這些車開往哪里,發(fā)現(xiàn)司機正趴在方向盤上睡午覺,他敲了敲玻璃門,司機睡眼惺忪地抬起頭,得知是問路的,他指了指前面的擋風玻璃,程嘯才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塊小小的硬紙板,上面用炭筆寫了細細的幾個地名,那些地名都很陌生。他問司機:“這車能出山西嗎?”
司機說:“不能,我們只跑短途。坐長途你應該去乘火車,或者去長途汽車站,乘飛機也可以啊?!?/p>
“我就想乘你們這樣的車,接力棒似的一站站乘過去,出了山西,再一路向南?!背虈[覺得只要方向是對的,總能回到三七市。
司機感覺自己被消遣了,他把頭揚了起來,甩向窗外:“那你是沒事找抽型的,誰有你這閑心哪!”
程嘯賭氣去了旁邊的書報亭,他問老板:“有全國地圖嗎?”老板從狗洞似的小窗戶里伸出頭回答:“全國地圖沒有,山西省地圖有,你要嗎?”
程嘯要了一張山西地圖,找到大同,他發(fā)現(xiàn)大同在地圖上太小了,跟現(xiàn)實中完全不一樣。那些公路跟蚯蚓似的繞來繞去,把程嘯的頭都繞暈了。
“你們這里有黑車嗎?”程嘯把頭伸進報亭的小窗口,小聲問。
老板努努嘴說:“這里到處都是,你是記者吧?”老板目光狡黠,笑得不懷好意。
程嘯說:“我想乘黑車,火車票太貴了!”
老板又笑了起來:“火車票還貴?你是想帶什么東西,逃避檢查吧?”程嘯發(fā)現(xiàn)老板說話的時候,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手里的東西。
黑膠帶纏起來的塑料袋確實太招搖了,程嘯扭頭想走,被老板叫住了:“你等等,我?guī)湍懵?lián)系,你先進來坐會兒?!?/p>
程嘯的警惕心也上來了,他擔心這個狡猾的老板叫來警察:“我就在這兒站著,你聯(lián)系吧!”
“我先跟你說好,聯(lián)系好了以后,你得付十塊錢的中介費。”老板說著,掏出一個破舊的手機。
“行行!”
“想去哪里?”
“出山西向南,最好能直接到三七市?!?/p>
“三七市在哪里?沒聽說過,你報個大點的地名!黑車還會去小地方?本來人就坐不滿?!崩习遴粥止竟镜卣f著。
程嘯說:“那就去徐州吧,徐州離三七市也就一兩百里路,我走都能走到?!?/p>
老板聯(lián)系了一輛車,說是過路車,要到傍晚才能到大同火車站。
“怎么樣?長途臥鋪車,正兒八經(jīng)的?!崩习逵行┑靡?,緊接著就開始吹牛了,“黑車怎么能坐呢?中途把你攆下車,或者開到一個僻靜的山里,抽出長刀,奪光你身上的錢。”
程嘯沒有理睬他,老板說:“時間還早,你進來坐會兒吧,我這里有泡面,還有開水。”
程嘯其實不想走進去,那里太擁擠了。老板殷勤地從鋪子底下抽出了一條小板凳,程嘯蹲了下去,把塑料袋緊緊地捂在胸前。
“是毒品吧?”老板笑嘻嘻地又問了一句,“你放心,我嘴巴嚴,不會跟別人去說的。”程嘯沒有理他。
“這么神秘,肯定不是好東西!”
“有冰塊嗎?”程嘯突然想到了冷藏的帶魚。
“有!怎么沒有?”
程嘯看到從冰柜里拿出來的冰塊都是劣質飲料冰起來的,將就著也能用,就用石頭把那些冰塊砸碎了,放進塑料袋里,再把纏滿黑膠帶的袋子塞到了里面。
天黑了以后,車還沒來,老板跟程嘯說:“就快來了,每次都很準時的,你別走開,他們停一下馬上就開走的?!?/p>
程嘯連泡面也沒敢用開水沖,他就擔心下一秒那輛車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然后慌忙著上車,帶著泡面會不方便。然而過去了很久,程嘯也沒見到有長途大巴開過來。
老板走到了外面,程嘯聽他在嘀咕:“今天怎么了?到這個點還沒來!”
“到底還來不來?”程嘯開始有些不耐煩了。
“應該會來的,你以為我不著急嗎?本來這個點我已經(jīng)收攤了,今天賺了你十塊錢,賠上了我打麻將的時間,手氣好的話,說不定我已經(jīng)贏了好幾百了。”
“賭博誰說得準?。∧阋禽斄?,不得感謝我耽擱你時間啊?”
程嘯看了看手中的塑料袋,飲料已經(jīng)融化了,黑膠帶綁著的袋子變得黏糊糊的,讓程嘯懊惱不已。他又向老板買了一包紙巾,小心翼翼地把黑膠帶擦拭了一遍。
“你不應該把冰塊砸碎,應該整袋裝著,大塊的冰化得慢,即使化了也不會流出來。等飲料化完了,你愿意喝就喝,不愿意喝可以扔掉,那多方便!”老板又動著腦筋讓程嘯接著買他的冰塊。
程嘯冷冷地說:“我討厭別人推銷!”
“你這里面裝的是什么???”他的好奇心再次被勾了起來。
“我爹!”程嘯挑釁地看著他,發(fā)現(xiàn)他臉色起了變化。這之后,他老實了很多,話也不太愿意說了。
汽車在這時來了,車燈耀眼的光剛好照到書報亭里,讓人睜不開眼。喇叭一響,雖然看不清車的樣子,但程嘯也知道他等的車來了。
車門口站著一個矮胖的中年女人,她背著一個小挎包,一看就知道是售票的。她催促著程嘯快點上車,一邊來拉程嘯的胳膊,被程嘯甩開了。
車門關上了,車子開動起來,那個胖女人吁出一口長氣,她說:“被警察抓到就倒霉了,你的車錢還不夠繳罰款的?!背虈[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一輛臥鋪車,過道里擺滿了小凳子,上面擠滿了人。
胖女人過來奪程嘯手中的塑料袋,程嘯驚恐了起來:“你要干什么?”
“把你的東西放行李架上啊,拿著不累嗎?”
“不累,你別管!”程嘯擺脫了胖女人的糾纏,自己找了條板凳坐下,把塑料袋捂在胸前。
車子在黑夜里行駛,車上也安靜了下來,很多人都靠在椅子上睡覺。安靜后的車廂總讓人心里不踏實,程嘯聽到后排有人猛地打了個噴嚏,他趕緊俯下身,仔細地聞了聞塑料袋,他擔心氣味從里面跑出來,車上本來就不透風,如果遇上出租車司機一樣的乘客就麻煩了。好在塑料袋外面有一層橘子的味道,那味道有些濃烈,蓋過了隱隱的臭味。
程嘯在車上一夜沒合眼,他是看著車窗外慢慢亮起來的,車子從黑夜開到白天,像穿過了一個世界,但徐州還沒到。程嘯問了胖女人,胖女人說要等天黑下來才能到徐州。
車里有人開始喊肚子餓,胖女人說:“就快到了。”程嘯想這接下來估計還得開很久,他的肚子早餓了,在書報亭的時候,那個老板提醒過他,坐長途車要備些干糧,當時程嘯覺得他又在推銷自己的東西,沒買,現(xiàn)在想想有些后悔。
車子毫無倦意地跑著,車上的人開始有了抱怨,隨后抱怨聲開始發(fā)酵,此起彼伏,像水被燒開了。胖女人像個水葫蘆似的,找了個角落一頭飄進去,再也不發(fā)出聲音來。車子又開了大半個小時,到了一個山腳邊的小飯店門口停了下來,車門一打開,幾個橫肉男過來維持秩序。司機和胖女人都假裝跟那幾個人不認識,但誰都看出來他們是有業(yè)務往來的。這種被安排好的感覺太糟糕了,有幾個乘客一看是個又破又爛的小飯店,遲疑著不肯下車,被橫肉男強行拉下了車。
程嘯下意識地抱緊了手中的塑料袋,急急忙忙地走進了飯店。飯菜很狼藉,上菜也是幾個橫肉男代勞,端菜盤幾乎用摔的架勢,摔得人大氣也不敢出。大伙吃得都很潦草,明明憋了一肚子火,卻誰也沒敢說出一句抱怨的話來。
程嘯不太在意飯菜,他吃得異常小心。一桌子坐了十七個人,幾乎肩膀貼著肩膀地圍成一個密封的圓圈。為了不影響到別人,程嘯盡可能地把自己縮了起來,塑料袋放在大腿上,程嘯有些緊張,總擔心它像玻璃一樣滑落到地面上,若響起來會惹人注意的。
程嘯第一個吃完飯,把塑料袋夾了起來。他一站起來,很多人都放下了筷子,紛紛離席。算賬的時候,有人受不了氣,領頭喊了起來:“吃的什么東西!這么貴,不明擺著宰人嗎?”程嘯看到領頭的人喊完之后,緊張地看著大家,誰也沒有跟著呼應。就這遲疑的一瞬間,幾個橫肉男把抗議的那個人圍了起來:“吃霸王餐???不肯付錢,行??!把吃的吐出來!”他們摩拳擦掌起來,抗議的那個人滿臉通紅,他嘗試著邀請大家一起參與進來,“你們說,不貴嗎?肉片都是臭的!”
“行了行了,花錢買個平安算了。”一個中年婦女嘀咕了一句,這句話迅速瓦解了大家的反抗欲望,人群起初還有些蠢蠢欲動,后來迅速歸于平靜。橫肉男下手了,耳刮子打得呼呼作響,抗議的人像片樹葉似的發(fā)抖,幾個回合過后,他主動地歪倒在地上,蜷縮得像只蟬蛹。
如果這時候橫肉男收手,事情就到此為止了。這些人仿佛有嗜血的愛好,程嘯看到其中一個人回到了屋里,操著幾根鐵棍大踏步地出來了。程嘯做了第二個站出來的人,他覺得第二個人很重要,第二個人站出來了,人群很可能就團結起來了。如果再不救人,倒在地上的人會被他們打死的。
程嘯喊了一聲:“你們想弄出人命來嗎?”幾只惡狠狠的眼睛盯住了他,他們就是一群馬蜂,誰惹他們就叮誰。程嘯沒抵抗兩下,就成了第二片樹葉,他有些后悔,應該早一點站出來,現(xiàn)在站出來,人群已經(jīng)被擠壓成狹長的一溜,冒一個頭出來,就被他們掐滅一個,大家已經(jīng)不會一哄而上了。
程嘯在被圍毆的過程中死死地抱住了爹的手,幾個橫肉男想把塑料袋搶下來,發(fā)現(xiàn)那東西就跟長在程嘯身上似的,幾個人都沒把它奪下來。他們懷疑那是一捆現(xiàn)金,眼珠子都發(fā)綠了。
“剝他衣服!”
程嘯騰出一只手,另一只手仍死死抱住塑料袋,他們扯另一個衣袖的時候,程嘯把另一只衣袖也讓給了他們。衣服被他們扒下后,錢包掉了出來,領頭的招呼他的同伴說:“別奪了,都在這里!”
毆打戛然而止,幾個橫肉男散開得很快。大家當沒發(fā)生過任何事,都安靜地回到了車上,程嘯看到那個帶頭叫喊的人從地上爬了起來,他也徑直地回到了車上。程嘯也站了起來,爬上車的時候,他看到大家都裝作沒事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大概是最后一個上車,大家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程嘯知道自己的臉掛彩了,那樣子不會太好看。在往后擠的過程中,周圍的人遠遠地躲了開來,怕血跡沾到他們的衣服。
這趟車一直開到徐州,再沒有人說話,除了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車廂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程嘯抱著塑料袋想睡一覺,但他看到很多人都靠在椅子上睡著了,有好幾個人睡覺時把嘴巴張得很大,他就不想再睡了。
下了車,那些人生怕別人還認得自己,匆匆淹沒在出站的人流里,程嘯一眼望去,都是黑壓壓的陌生面孔,那些面孔像一張張人皮做的面具,毫無表情,讓人產(chǎn)生自然的疏離感。錢包被搶走了,車是沒法乘了。程嘯覺得有些諷刺,剩下的一兩百里路看來真的要靠兩條腿走回去了。
與在山西時不同,去過了那么遙遠的地方,徐州仿佛在家門口,距離近了,讓程嘯感覺安全了很多。程嘯想,得趕快回家,等肚子餓了,嘴巴渴了,路就難走了。
路上,無以排遣寂寞,程嘯跟爹的手說:“你回來了,爹知道嗎?”
“知道了他怎么不托個夢給我?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夢見爹了?!?/p>
……
“當初在火化的時候,我打算給爹安個假肢,好在沒安,安了爹就成殘疾人了?!?/p>
……
“我打算去殯儀館,還是火化爹的那個爐子,還是早上第一個,把你也火化了,我覺得這樣爹才能收到?!?/p>
“你的骨灰就不單獨安葬了,放到爹的骨灰盒里去,那就完整了!”
……
“你問我眼角膜怎么不還給爹?醫(yī)生說了,只摘除了爹一只眼睛的角膜,移植給我的也只用了三分之二。在那個世界里,爹還不至于成為瞎子。我也不想還,眼角膜長在我身上,我覺得爹還活著?!?/p>
……
路開始縹緲起來,程嘯定了定神,他低頭跟爹的手說:“你要堅持??!”
程嘯仿佛又回到了手術前,他一步一步地數(shù)著自己的腳步,這一百多里路用腳步來丈量,難度遠遠超出了程嘯的預期。六十里之前,他休息的次數(shù)很少,后來休息得越來越頻繁,幾乎每走一里路,他都要在路邊坐下來。
眼皮已經(jīng)垂下來了,隨時都可能上下一碰就合上了。陽光像金黃的稻谷,晃得讓人頭暈。他站在路邊向馬路中央抬起耷拉的手臂,那些車像沒看見他似的,從他身旁疾馳而過。程嘯邊走邊停,他的手盡可能地向馬路上的車發(fā)出搭車的信號。
終于有一輛拖拉機開出老遠,停了下來,程嘯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晃晃悠悠地跑了過去。司機從駕駛室里伸出頭,程嘯說:“能捎我一段嗎?我快走死了!”
“你去哪里?”
“三七市?!?/p>
“那不順路的?!彼緳C說。
“能搭一段是一段,你隨便哪里把我放下來好了,只要能離三七市近一點。我真的一步都走不動了!”
司機為難地考慮了一陣兒,最后終于催促著說:“那你快點上來吧,我有急事,趕時間!”程嘯千恩萬謝地坐上了副駕駛的位置,一坐上去,他就睡著了。
司機轉頭看了一眼,嘀咕著:“怎么會累成這個樣子?”拖拉機“突突突”地往前開著。
“你醒醒,前面到了!”司機大聲喊,發(fā)現(xiàn)怎么也叫不醒程嘯。拖拉機在一個岔路口停了下來,司機搖了搖程嘯,他歪倒在駕駛室的座椅上繼續(xù)酣睡。司機只好開了門,把程嘯扶了出來,在路邊的一個廢棄涼亭里安置了睡死的程嘯。
拖拉機又“突突突”地開走了。
程嘯醒來時已接近傍晚,一時之間他弄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仔細回憶后他才記起搭了一輛拖拉機,猛然間一摸胸前,已經(jīng)空了!他驚出了一身冷汗,爹的手不會被那個司機帶走了吧?他趕緊在四周找起來,發(fā)現(xiàn)黑膠帶散落了一地,塑料袋被撕扯過,已經(jīng)空了。
“哪個天殺的搶走了我爹?”程嘯在空地上大喊起來,幾只野狗在遠處的垃圾堆里“嗚嗚”地叫了幾聲,灰溜溜地跑開了。程嘯發(fā)瘋般地追了上去,野狗太多,見有人沖它們追來,四散逃竄,很快沒了蹤影。
爹的手被一群野狗吃了!眼看著就要到家了,千辛萬苦找回來的手就這么丟了,這次是再也找不回來了!程嘯感到無比恥辱和痛恨,他扇了自己很多耳光,怎么像斷電一樣突然就沒了知覺呢?為什么不能再熬一下呢?程嘯跌倒在了地上,摔下去的聲響很大,身體里淤積的悲痛也釋放了出來,程嘯發(fā)覺自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在那里嗷嗷大哭起來。路過的人們停下腳步,用驚訝的目光打量著這個陌生的男人,他們理解不了,一個已經(jīng)上年紀的男人竟然會哭得這么大聲。
散落一地的黑塑料袋碎片被程嘯一片一片地撿了起來,緊緊地捂在胸前,然后他往三七市的方向走走。
那天,有熟人看到程嘯失魂落魄地走回了三七市,跟他打招呼,程嘯一點反應也沒有。那人形容,程嘯像被鬼魂附了體,目光呆滯,走路的樣子機械而刻板。
三七市的醫(yī)院收了一個奇怪的病人,據(jù)看到的人說,他是有準備的。他在醫(yī)院門口用斧頭把自己的左手剁了下來,斷臂上的鮮血像消防龍頭一樣噴得很遠,周圍的人尖叫著四散逃竄。那個瘋子用完好的右手撿起了掉在地上的左手,臉上一點痛苦的表情也沒有。
醫(yī)生把他送到手術臺上的時候,他拒絕了殘肢再植手術。由于抵抗得很頑強,以至于錯過了最好的手術時機。他陷入昏迷后,嘴里一直含混地說著話,醫(yī)生后來聽明白了,他念叨著兩個字是“血緣”。
這個人就是程嘯,他出院后把那只剁下來的左手拿到了殯儀館火化。殯儀館還從來沒有為一只斷肢火化過,起初怎么說都不同意。程嘯堅稱這就是他爹遺落的手,因為之前火化了一個缺了一只手的遺體,程嘯堅決要求補完這個手續(xù)。他清楚地記得,他爹火化在2號爐,而且是那天第一個火化的人。他要求殯儀館必須在相同的爐子,相同的石棉床,相同的時刻火化那只手。
折騰了很久,精疲力竭的殯儀館妥協(xié)了,他們火化了這只手。當時,程嘯靜靜地看完了整個過程,他的女人在旁邊哭得死去活來。因為這件事,殯儀館上了頭條新聞,只是誰也沒有問程嘯為什么要剁下自己的手,他們覺得這太血腥,即使有一萬個理由,也不值得提倡。
程嘯當然沒有瘋,他去了三七市的火車站,發(fā)了很長時間的呆,他相信爹能收到那只手,因為血緣的關系,他能續(xù)上那只斷肢,就跟爹把眼角膜移植給他一樣。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