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豎夜空中最輝煌的星座

1962年，?？思{于一個夏日的午夜，在密西西比州的巴哈利亞猝然去世。此前他的最后一部小說《掠奪者》剛剛出版。他的遺體被運回家鄉(xiāng)奧克斯佛。葬禮于7月6日舉行。美國作家威廉斯泰倫在《生活周刊》發(fā)表了表達千萬讀者悼念心情的文章，標題是《他死了，心酸的悲傷》。

1992年，?？思{逝世30周年。畢生熱愛福克納的北京大學陶潔教授，在北大主持了一個關(guān)于?？思{的研討會。那時她想找些對這位現(xiàn)代派大師有興趣的中國作家，探討他們的感受。于是她的朋友告訴她，《文學自由談》有位編輯叫趙玫，很喜歡福克納的作品，還專門寫過文章。于是陶老師寫信邀我與會。

于是認識了陶潔老師，也是在那次會議上結(jié)識了翻譯《喧嘩與騷動》的李文俊先生。那時候我已經(jīng)買了這本書，開始閱讀的時候是1986年。這本書在1984年上市伊始就發(fā)行了87500冊，足見那時候有多少文學讀者在如饑似渴地追逐著別樣的思維方式。我是一字一句地讀完這本書的，之后隨手即可翻到我想要找到的任何章節(jié)。閱讀中總有血液在燃燒的那種陌生而又令人悸動的感覺。我對這本書偏愛到一種固執(zhí)，甚至心懷某種宗教感。

我得到的第二本《喧嘩與騷動》是李文俊先生送給我的。李先生在扉頁寫上“送給喜歡它的趙玫”。我當時非常感動，當即復信傾訴了這本書之于我創(chuàng)作的意義。

《喧嘩與騷動》是一首憂傷而殘酷的長詩。關(guān)乎靈魂的。有點像黑人的靈歌。那種藍調(diào)。其中最著名的描寫，是昆丁在自殺之前，面對河水所聽到的那清晰的催促著生命的表的嘀嗒聲，以及白癡班吉的囈語。在隨時轉(zhuǎn)換的時態(tài)中，他深懷悲哀。昆丁自殺前的那段意識流的描寫堪稱經(jīng)典。表針走動的聲響。河水。望著河水。日期的行進。河水的光反照上來。意識中愛情的始于凱蒂。無以解脫的亂倫的折磨。最終解脫。跳下去。亦是唯一的結(jié)局。從此世間不再有昆丁。?？思{就是以這種流水的意緒，解釋了一個愛情和精神追求者崩潰的全部過程。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中，被公認的意識流小說的代表人物有普魯斯特、喬伊斯、伍爾芙。稍晚的意識流小說代表人物就是美國的?？思{。在藝術(shù)表現(xiàn)方面，他無疑更具探索精神，更大膽的嘗試，較之前輩們顯然又有了新的拓展和開創(chuàng)。他似乎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那種線性的意識流動，而是讓來自四面八方的不同人物的不同思緒不停地跳躍和轉(zhuǎn)換。那是一種環(huán)繞著的流動的聲音，復雜的，模糊的，多元的，就像是舞臺上一支龐大的交響樂隊，不同的樂器發(fā)出不同的聲音，而不同的聲音又來自舞臺不同的角落。由此便造成了他小說中的那種獨特的立體感覺?；趾氲?，并且深情的，這無疑更加接近生活的原生態(tài)。

?？思{無疑給了我們很多技術(shù)上（意識的流動、字體的變換以及潛意識獨白等）的啟示。但給與我們更多的，卻是他心靈的瀝血以及情感的透徹。他的小說是可以使人的肌膚和心靈都感到疼痛的那一種。他同時還能讓這種疼痛升華至詩意的境界。

然后我讀了更多?？思{的作品，《去吧，摩西》《八月之光》《我彌留之際》《圣殿》《押沙龍，押沙龍》等，以至他的《熊》和永恒的《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2004年5月我又受邀參加了重慶的?？思{國際研討會，之后便擁有了譯文出版社莊重而厚重的《?？思{文集》。我知道我們所以能讀到福克納，全賴于那些嚴守使命的翻譯家們。

?？思{在他的一切先鋒性的探索背后，所極力表現(xiàn)的其實只是生命的艱辛和意義。為此他滿含深意地發(fā)明了易于他遣詞造句的時態(tài)交錯。他的美還在于他的精神是屬于詩的。因為詩，我們選擇了?？思{。而選擇了福克納，在某種意義上就等于是選擇了某種書寫的思維方式。于是在追逐、失落以至深刻的痛苦中，他留下精神，并讓你相信精神不死。因為你將隨時可以從書架上取下他的書，并觸到他鮮活的靈魂。

1994年參加美國政府的“國際訪問者計劃”，在沿著密西西比河一直向南的旅程中，我唯一的目的地就是奧克斯佛鎮(zhèn)，那個福克納的故鄉(xiāng)。如今多年過去，回想坐在那座白房子的樓梯上，遙望落日和木門的那種蒼涼的感覺，恍若昨日。

?？思{的家歸屬于密西西比大學的南方文化中心。中心的威廉姆菲瑞斯教授熱情接待了我。他問我此行的目的。我說就為?？思{。他是我最喜歡的作家。于是教授便樓上樓下地引領我參觀。菲瑞斯教授告訴我，密西西比大學每年要為?？思{舉辦一次研討活動。因為福克納曾在這里教書。他是密西西比大學的驕傲。他擁有無數(shù)崇拜者。而他們會將一年一度的“?？思{紀念周”搞得充滿創(chuàng)意，色彩斑斕。

教授為我介紹一張1994年“?？思{紀念周”的海報。海報上是一幅有點夸張的水彩畫，畫面看上去不像?？思{本人那么沉重。在?？思{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奧克斯佛的廣場上，人們聚集在一棵大樹下，聽站在高處的一位先生指手畫腳地夸夸其談。畫面上還有各種各樣表情的臉。而在人群的后面，就是那個端著煙斗若無其事的?？思{。無疑海報再現(xiàn)了奧克斯佛當年的情景，并昭示人們，?？思{就是在小鎮(zhèn)的人間煙火中得到寫作素材的。他不動聲色地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個高超的“竊取者”。菲瑞斯教授還告訴我，你們將要入住的假日旅館，就在奧克斯佛廣場附近的小街上。福克納幾乎每天都要到廣場上來，所以教授提醒我一定要仔細觀察那里，教授說，那樣你會收獲很大的。

來到奧克斯佛的下午，我遵囑在小鎮(zhèn)的廣場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我瞻仰了廣場前著名的士兵雕像，出入于政府大樓、法院、教堂、書店、餐館和雜貨店。我相信這所有的地方都是福克納曾經(jīng)光顧過的。據(jù)鎮(zhèn)上的人說，盡管?？思{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但小鎮(zhèn)幾乎沒有變化。所以，完全可以把自己想象成和福克納生活在同一個時期。也許，他此刻在奧克斯佛狹窄的街道上正與我擦肩而過…

這樣感受著?？思{的家鄉(xiāng)。奧克斯佛實在是太小了，但卻是美國南部一個十分典型的小城鎮(zhèn)。商店的櫥窗里琳瑯滿目，暖色調(diào)的服飾和昂貴的價格，都充分顯示出了南方富有者所追逐的高貴和奢華。看得出的等級觀念和嚴重的貧富懸殊，還有讓?？思{始終忿忿不平且猛烈抨擊的種族歧視。很強烈的奧克斯佛的陽光照射著。天很藍，而且清澈。政府大樓頂上的大鐘為所有行走的人們指示著時間。表針有條不紊地行走著，但卻聽不到《喧嘩與騷動》中昆丁自殺前那催促著生命的表的嘀嗒聲。白色的士兵雕像在太陽的照射下高高佇立在廣場中央，守護著奧克斯佛的寧靜。廣場的綠色長椅上沒有人，全然不像密西西比大學的那幅夸張的海報。后來知道，鎮(zhèn)上的習慣是，黃昏時分，人們才開始向這里匯集，并在此交換一天中發(fā)生的各種離奇或?qū)こ５娜撕褪隆?/p>

著名的“廣場書店”早上也不開門，因為它是整個奧克斯佛關(guān)門最晚的一家商店。它等待著鎮(zhèn)上所有的光顧者，直到最后一位?！皬V場書店”顯然很有名氣，因為從孟菲斯開始就有人不斷提到它。他們說，到奧克斯佛一定要去“廣場書店”。于是我們就去了。在很深的那個夜晚。

很深的夜晚書店里卻亮如白晝。來客絡繹不絕，卻異常安靜，以至于能夠聽到書頁被輕輕翻過的聲響。各種各樣的書隨意而散亂地擺放著，書架上、地毯上、樓梯上，甚至窗臺上，讓兩層樓的廳堂書滿為患。走上樓梯，迎面的墻壁上，掛滿了各種與南方緊密相關(guān)的偉人照片，當然其中最多也最為顯赫的，就是?？思{，顯然此處以福克納為榮。這里可能是整個城鎮(zhèn)與?？思{的精神最為接近的地方，也是推銷他精神產(chǎn)品的重要場所。可如今這里出售的?？思{的小說卻并不多?；蛘呤且驗樗木耖_始遙遠？總之?？思{正在被其他種類繁多的圖書以及奧克斯佛人日新月異的追求所淹沒。隨著時間的推移，曾使家鄉(xiāng)有了一份光榮的?？思{似乎變得不再重要。他盡管偉大，盡管是鎮(zhèn)上乃至于美國的驕傲，但他不是唯一的，這或許就是部分奧克斯佛人今天的觀念。

而我來美國前最向往的地方，就是美國的南方，就是密西西比河，就是奧克斯佛，就是?？思{的家……

第二天午后我們前往?？思{故居。對我來說那是個無比神圣的時刻。不知道該怎樣描述我走進福克納故居時的心情。我想，那房子之于我應當是一座圣殿。

已沒有家人住在這里，也沒有游客。只有我和我的翻譯儀方。我們等了整整一個中午。在空無—人的?？思{的樹林、草場和花園里散步。我們獨自參觀他的牛舍和馬廄。碎石鋪就的小路很長，彎彎曲曲，路兩旁是蒼翠的雪松，還有高大的橡樹。?？思{喜歡在這條路上牽著他的馬。還喜歡穿花格呢的西服上裝。他有很多張穿著這種花格呢上裝的照片，就懸掛在奧克斯佛的“廣場書店”里。

秋天，對于這個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被炎熱困擾的南方小鎮(zhèn)來說，是個氣候宜人的季節(jié)。不再有可怕的太陽、熱汗和人體發(fā)出的令人難以忍受的氣味……而那卻是?？思{喜歡在他的小說中描述的南方景象。他總是殘酷地讓人們陷入悶熱的苦難中，然后看他們怎樣苦苦地掙扎。

顯然秋天不一樣。有清澈而涼爽的風。?？思{家園的橡樹和雪松高高地向上挺拔著，還有光禿禿的白蠟樹。一串一串鮮紅晶瑩的果實。四野隨風搖曳著金色秋草。然而院落卻荒涼。一種沉重的無望的滿目荒涼，讓人心生悲哀。也許是因為剛剛?cè)ミ^貓王的家。在那里像所有的歌迷那樣懷戀著謎一樣消逝的歌王。原以為?？思{也應當有一個像樣的家，但直到踏上這碎石的小路，才意識到一個偉大的作家和一個非凡的歌王是怎樣的不同。?？思{像暗夜中的星辰，照亮了人類的靈魂；而貓王則像山崩地裂，改變了幾乎幾代人的行為。他們都是創(chuàng)造生命永恒的藝術(shù)家，但各自的故園卻又那么迥然不同——福克納的房舍蒼涼，蕭條，如遙遠的悲歌；而貓王的豪宅卻燦爛、明媚，如天上的太陽。

心于是愈加地沉重。就像重讀?？思{沉重的小說。

叢林和曠野伸展著。一種超然的寧靜在荒涼的感覺中油然而生。我坐著，等待著。想象著三十二年前逝去的風景。

終于看見有人穿過樹叢，繞到了房子的背后——先是用鑰匙打開后門——進去——穿過走廊來到前門——清晰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前門被推開。這時剛好是下午兩點。

?？思{故居下午兩點準時向游人開放——我從木樓梯上站起來，小心翼翼地走進去——迎面看到走廊盡頭的墻上，是一幀?？思{年輕時黑白照片的印刷品。他望著你，執(zhí)著而沉重。于是你被震懾。就這樣，?？思{迎接了你們，所有的來訪者。

福克納的家除了南方所特有的高大的白房子，還有院后一片片草場，又一片片樹林。?？思{家的樹林很深，深得沒有盡頭。你只能看到樹的枝杈繁亂地向四面伸展著。矮下來的地方是一叢叢灌木。陽光照射在林中空地上，樹葉和蘆葦便會閃出搖曳的光斑。隔開樹林和草場的，是用木板條和木樁釘起的長長的圍欄。連?？思{家的大門，也是用這種木板條釘起來的。裸露著粗糙的木紋。簡易而樸拙，大概也代表了?？思{樸素的審美。門敞開著。靜而超然。像一幅古老莊園的油畫。給人很多聯(lián)想。你看到的，是滿目荒涼、一片衰敗；而看不到的，卻是一首痛苦掙扎的靈魂的長詩。

我和儀方走進房子，接受了在這里工作的密西西比大學研究人員親善友好的微笑。他們當然是熱愛并了解?？思{的。簡單的交談后，開始參觀，靜靜地，從上到下的每一個房間。我是為數(shù)不多來此訪問的人中少見的中國作家。我用中文在門口的簽名簿上鄭重地寫下我的名字。

參觀?？思{的故居不收費。這也和用17美元去觀看貓王奧維斯的故居全然不同。

盡管1949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已經(jīng)使奧克斯佛鎮(zhèn)上的?？思{變得很富有，但他的家卻依然顯得簡樸至極，甚至使人聯(lián)想到貧困。最普通的上下兩層的房子。簡易的樓梯和書架。陳舊的打字機。幾乎沒有多余的陳設?？床怀鲆唤z奢華。很多年?？思{在此過著樸素的寫作生活。就在他的那架打字機上，他寫出了《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圣殿》《去吧，摩西》《押沙龍，押沙龍》……

我至今無法描述閱讀?？思{作品時的那種心靈顫動的感覺。

——他先是用文字把你帶進了南方的苦難中，然后又用神圣的精神引領你從苦難中拔脫。

——他用他所能傳達的人們從各個角落發(fā)出的正義的聲音來拯救人類。

——他在太多的生存之不幸中，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種不可摧毀的向往，那便是他一生苦苦追尋的彼岸。

——他告訴他的讀者，你無論被壓在生活中怎樣的底層，但應當永遠有精神的支撐。這樣你才可以站穩(wěn)腳跟。

——?？思{所要的不是一個人的生存的質(zhì)量，而是一個人的生命的力量。

其實這里無非是美國南部最普通的鄉(xiāng)村，其實存在于這里的無非是房子、馬廄、草場和叢林。其實生存在這里的無非是黑人和白人…-但就是在這平淡無奇的夏日炎熱中，?？思{開始了他從這里到永恒的艱苦跋涉。然后他逝去并升上天空。成為閃亮在美利堅文學夜空中最輝煌燦爛的星座。

慢慢地，?？思{的親人們不愿再住在這座大房子里了。他們先后搬走，甚至遠離了奧克斯佛。于是這座房子便開始伴隨著歲月流逝而日漸荒涼，雜草叢生。后來，幸好密西西比大學的南方文化中心接管了它，從此，它便成為一個可以向游人開放，供學者研究的場所，成為一處文物，甚或一段歷史……

我們在?？思{的家中停留了整整一個下午。離開奧克斯佛這個平和寧靜的小鎮(zhèn)時已是黃昏。就這樣，告別了?？思{，告別了我第一次訪問美國的最重要的地方。復雜的感受始終伴隨著。記得天黑之前，我們趕往Canton鎮(zhèn)一個黑人農(nóng)場主的家住下。他很富有，擁有大片的牧場、幾百公頃的棉花種植園以及美麗的房子。農(nóng)場主是一位出色的牧師。他和他的家人同福克納小說中的黑人_樣，虔誠地信仰基督。他在晚餐前用沉穩(wěn)而誠摯的嗓音莊嚴祈禱。他讓儀方把他的禱告翻譯給我聽——

感謝主給了我們幸福美好的生活。感謝主讓遠道而來的中國客人走進我們的家庭。感謝主賜給我們?nèi)绱素S盛的晚餐，阿門……

沒有?？思{我就不會來到南方。沒有?？思{我也不會走進南方黑人的家庭。沒有?？思{我更不會聽到這么美好的祝愿，所以，阿門，也希望?？思{能聽到我們對他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