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曉薇
青松毛是我們彝家人萬萬不可缺的年貨,大年三十那天在家里鋪上青松毛,寓意一年四季“輕松”“清潔平安”“除舊迎新”“迎客”。
臘月里,陸續(xù)有人開始殺年豬。殺年豬當天,主人家就會鋪上綠松毛,方便在地上清理豬肉,又方便熱熱鬧鬧地席地而坐,吃飯時油漬也不會弄臟地板。從吃殺豬飯起,我家一日三餐都吃松毛席,干了再去山上搴。綠油油的青松毛一直墊到過完年。
搴青松毛的任務(wù)一般都落在我們娃娃身上。最好搴的松毛是那些低矮的蓬松樹,“嚓”一聲,綠油油的松毛就搴到手,一邊搴,一邊往身后的籃里一扔。有時,我們也會故意地去搴高松樹上的松毛,“嗖嗖搜”幾下爬到樹上,折下松樹上的綠松枝扔到樹下,抱到籃子周圍,坐著邊休息邊搴。折松樹枝我們有一個約定,不準折樹頭,避免松樹長不直。如果誰要是折了松樹頭,他就會遭到同伴的批評。
在松針上有白白的小顆?!擅恰N覀兂3_呭核擅?,邊享受舌尖上那細細甜甜松毛糖的回味。松毛糖是松毛葉光合作用產(chǎn)生的淀粉和蔗糖。搴青松毛之時,正是老家杜鵑和山茶花盛開之際。一樹樹、一坡坡,漫山遍野,這兒一片紅,那兒一片粉,洋溢出春天的浪漫溫馨氣息。采摘一些含苞欲放或者開得正艷的山茶花和野杜鵑,插在籃子周圍、松毛表面,背在身上喜在心里,你追我趕一路小跑著回家。搴回家的松毛還是天然冰箱和恒溫酒窖,可以把粑粑、豆腐、甘蔗、蔬果等儲存在松散的青松毛堆里暫時保鮮。也可以利用摁緊的青松毛堆散發(fā)的自身熱量來焐米酒或焐霉豆腐。
年前,阿媽把香香的糯米用清水浸泡一兩天,再用甑子把糯米蒸熟,一部分用來舂糍粑,一部分則用來釀米酒。蒸熟的糯米飯放到杵臼里用木杵舂,舂細舂黏后,取出,分成若干個小球,做成一個個扁圓的糍粑,放進清香的青松毛堆,粘上些青松毛,收放在家什里,周圍塞上松毛,短時間既不會發(fā)霉,也不會干燥裂開。想吃糍粑,就拿一個在炭火上烘烤,青松毛的清香霎時彌漫,烤到脆黃的糍粑蘸著蜂蜜吃,脆香甜糯。在拌勻酒曲、香甜糯米飯的搪瓷盆或是陶罐的周邊塞緊厚厚的青松毛,三四天后,焐釀得青松毛水汽蒸騰,青松香味濃郁,甜膩膩的米酒香就從松毛間飄逸出。年到了,我還沒喝就醉了。
年三十那天,當阿爸在院子里栽上天地樹——有三個丫權(quán)的小松樹,我便在天地樹下撒上少許松毛和阿爸一起拜神壇,祭獻天地祖先。祭拜活動一結(jié)束,我們娃娃便在各自家里的堂屋把松毛鋪上,接二連三掛鞭炮過,紛紛從家里出來到村子的老槐樹下集中。待人到齊,像檢閱部隊一樣,從村頭串到村尾,比比哪家同積的青松毛最綠、青松毛堆最高,看看哪家地上鋪的青松毛最厚。青松毛堆最高,地上鋪得最厚的那家,既證明這個娃娃最勤快,同時也就意味著他家晚上就是我們娃娃集會的場所。
待一陣陣酒肉香在村子里穿街過巷撲鼻而來時,我迅速回到家中幫大人貼對聯(lián),把噴香的飯菜擺到松毛席上,阿爸燃響爆竹,一家子坐到軟軟的松毛上,開始吃年夜飯。紅紅的對聯(lián)、綠油油的青松毛、噴香的飯菜、大人的勸酒聲、娃娃的歡笑聲融成了濃濃的年味。大人有侃不完的白話,喝不夠的酒。我們娃娃也白有樂趣,吃過年飯,便到中午選定的那個小伙伴家摔跤、立跟斗、騎大馬、扭松毛蟲、編松毛螃蟹和松毛公雞。老槐樹下的篝火燃起來,錚錚的弦子彈起來,開心的左腳歌舞唱起來、跳起來,大人、娃娃才離開那軟軟的松毛,用另一種方式歡度春節(jié),品年味。在老家過年,我總愛把被蓋搬到堂屋的青松毛上,尤其是家里來客多的時候,那更是我睡松毛席的最佳時機,還被夸為“懂得禮讓的好娃娃”。
老家的年一直要過到正月十五(彝族小年)后,正月十六那天,焚燒撕下的舊門神、對聯(lián)和灶君,收掃堂屋里的青松毛,年味也隨之漸漸淡去。
為什么要墊青松毛?傳說,先秦時期,部落與部落之間連年發(fā)生戰(zhàn)爭。在一次戰(zhàn)爭中俚濮人(彝族人)戰(zhàn)敗后,我們俚濮頭領(lǐng)指松樹為誓:“此樹為例,風吹不倒,雪壓不垮,不屈不撓,四季常青?!弊谒擅掀纺晡?,我們品的不但是我們彝族的一段歷史文化、傳統(tǒng)習俗,更能從一葉葉松毛上讀出青松樹的堅毅果敢、鐵骨錚錚的硬漢精神。正因為有了遍布彝鄉(xiāng)山山洼洼的青松樹,于是,彝山的景美了,山活了,風動了,云涌了,雨多了,泉響了……就連彝山上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鳥也有了靈氣。
難怪阿媽會說:“在鋼筋混凝土的房子里接不著地氣,過年也感受不到年味。只有回到老家,坐在松毛席上年味才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