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捉鬼已有千余年,任憑什么樣的鬼,只消凝神一瞥,從它的來歷、宗譜,到罪狀,乃至如何收伏,都在我這千杯盛不滿的酒肚子里。
日頭下面無新事。這是老祖宗一語道破了的。憑著我行走陰陽兩界千多年、專干那捉鬼除妖之事攢下的見識,斗膽給老祖宗加一句:月頭下,也無新事。
無新事,難有新意。你若將一樁事重復(fù)干了千年,就連“打通關(guān)”都不在百遍之下,定然對“無聊”這東西理解得出神入化,乃至有絕望之感。但你必須堅持,因為無處可去。俗話說得好,最寂寞是神仙。
我叫鐘馗,玉皇大帝親賜封號“降妖伏魔神威大將軍”是也,民間百姓稱我為“萬應(yīng)之神”。
神仙的苦惱無人訴說,所以我貪幾杯酒。當(dāng)然,也因貪酒,誤了不少捉鬼的正事。
那日,玉帝的座駕玉麒麟親自給我傳口信:“南方象山之處,不日將有戲臺搭起,戲名曰《鐘馗伏魔》,玉帝惜你千年恪守,難免煩悶,特賞此戲,予你解憂?!?/p>
玉帝果然體察民心,呵呵。不過,一臺戲怎能解我千年之憂,不過如杯中酒,穿腸而過罷了。
是日甲午年正月十七,清晨三壺酒下肚,我懶懶地取來當(dāng)朝萬象地圖。說實在的,人間能演出什么好戲來,更何況演的是我鐘馗捉鬼。罷了,權(quán)當(dāng)去看一場笑話吧。
當(dāng)我展開地圖時,不禁呆在當(dāng)下。象山之處有鬼氣彌漫,此氣若隱若現(xiàn),無形無狀,竟是我從未捉過之鬼。
我沉睡許久的興奮感被勾了起來。
怪了。
但凡人類,是萬萬看不到我的。妖魔鬼怪見我則不敢直視,也有那道行深的,即便與我對視,目光中也有膽怯。對面的這個人,明明看到我,不僅不怕,還笑嘻嘻地請我喝茶。
我屏息凝神,想證出他的來歷。一證之下,大驚失色。此人并非鬼怪,千真萬確是人,稀奇的是,他有一顆鬼心。
我鐘馗捉鬼除妖無數(shù),從未陷入今日的尷尬兩難中。人身鬼心,我捉是不捉?又如何捉?
“喂!鐘馗,叫你呢!”他催我喝親手泡的大紅袍。
“我只喝酒,不喝茶?!蔽依淅浯蛄克?,拿出酒壺來。
“也好,我陪你喝酒?!彼啡ゲ璞P,換上酒盅。
這小子倒是個爽快人。
“我叫陳坤,是個演員。這一次我演你,心里正沒底,沒想到你來了。結(jié)個兄弟吧,先干了這杯。”他仰頭一飲而盡。
這人越是坦露誠懇,鬼心便越發(fā)怦怦跳動。我?guī)追S躍欲試,想拿下這顆鬼心,硬是生生按捺下去。天庭律令,若濫殺人類,我定然要去監(jiān)刑司領(lǐng)罪了??磥磉@一回,我須得多出幾分耐心了。
“結(jié)個兄弟,倒不是不可以,不過,我比你大一千多歲,稱兄道弟的有點吃虧?!?/p>
“馗哥,你真有幽默感。哈哈哈!”他笑起來,還當(dāng)真是又萌又無辜。
靠!那顆鬼心,又在跳了。
第二天,我去他演的那臺戲里探班。這小子完全不會演,差點把一個捉鬼大英雄演成奶油小生傳。我鐘馗雖說兩袖清風(fēng),虛榮心還是有的,讓后人看到我那副呆樣成何體統(tǒng)。
他看出我有點惱,不好意思地說:“馗哥,你等我?guī)滋?,我會入戲的?!?/p>
“入戲”這個說法讓我茅塞頓開。入了戲,人就不是人了,心為何物,即為何類。我忽然覺得手中的劍有些癢。
當(dāng)晚,我又去找他。這一次,是來給他講戲。
他聽得雙目炯炯有神,那束光直刺我的眼睛。刺得我心有些內(nèi)疚。
鐘馗,你是個捉妖士!嫉惡如仇是你的本性,降妖除魔是你的職責(zé),這世間鬼怪,無論藏身何處,定要將它捉拿,切不可為幻象迷失,斷不能有婦人之仁!
我不斷這般告誡自己。并且以一個老牌捉妖士獨有的職業(yè)操守與耐心,等待他人鬼合一的那天。
混在戲班里的日子,倒是逍遙。沒幾天,我就看出了里面的三教九等。沒想到,這個叫陳坤的小子居然算個角兒。既是角兒了,就有角兒的待遇。這天拍吊威亞的戲,明明可以讓替身上,他偏要自己上。為了入戲,真是挺拼的。
我站在監(jiān)視器后面,見他站在懸崖邊上,掛好鋼絲準(zhǔn)備往下摔的時候,我忽然笑了起來。我在笑他的傻,我想他應(yīng)該聽見了,因為這聲笑擾亂了他的心,以至于他的頭重重地撞到了角手架的鐵管上?!芭椤钡囊宦暰揄?,我竟然有點擔(dān)心,在眾人圍上來之前,第一個查看了他的傷,好在,命還在。
那晚,為了安慰他,我?guī)タ戳艘粓鲭娪?,正是一年之后上映的《鐘馗伏魔》。他看得非常入神,出了影院后,我發(fā)現(xiàn)他滿臉都是淚。
“你哭啥子?”我啃著他請我吃的鳳爪問他。
“我知道怎么演了。謝謝你,馗哥?!彼窀鐑簜円粯哟盍讼挛业募绨?。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知道了?別等演的時候……喂,這哪家做的鳳爪,太辣了!”我甩開他,走向路的另一邊。
“放心吧,我會演好的,因為,我剛才看到了鐘馗的心?!?/p>
“什么心?”我一邊啃著鳳爪,一邊拿酒來漱口。
他坐在路邊的石墩上,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馗哥,你是捉鬼的對吧?你怎么知道誰是鬼,誰不是?”
我一愣,酒壺停在了半空?!澳阊驹趺粗垃F(xiàn)在是高興還是難過,你長著心呢對吧?我也有心,只要我的心在,自然知道你是人是鬼?!?/p>
他笑了:“你怎么知道你的心不是鬼心?”
我有點惱怒,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大概覺得自己失言了,有點愧疚地說:“算了算了,不聊這些,喝酒吧?!?/p>
這小子酒量不怎么樣,但是挺敢喝,那天一直喝到醉,趁著酒勁恬不知恥地念:“身名判作夢,杯盞莫相違?!焙髞硭恢獜哪睦镎襾頍熁ǚ?。我看見數(shù)不清的精靈在夜空里亂竄,心里隱約地感覺到,這場捉鬼的戲,就要到頭了。
我至死都記得那一場戲。就是在酒醒后的第二天。我看了他戴上亂發(fā)貼上胡子之后的眼神,心里想,差不多有了。那天我的劍一直在手里沒松開,握得手心里都是汗。
攝影機開動的時候,我親眼看見了什么叫“入戲”,那顆鬼心怦怦地跳著,吃掉了他整個人。我舉起劍,瞬間閃到他面前。我知道,殺戮的時候到了,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沒想到,他緩緩地將視線轉(zhuǎn)向我,一雙透明的眸子照著我。那雙眸子像一面鏡子,我從里面看到了自己。
我看見的東西,是平生所見最恐怖的景象,一時間如五雷轟頂,我從空中摔了下來。
等我醒來時,已經(jīng)是傍晚收工后了。這小子坐我旁邊平靜地說:“我早就知道你是鬼?!?/p>
從那以后我變得沉默寡言,因為要思考一些事情。
我在劇組整整住了三個月。殺青的那天,不得不走了。他送了我一程,臨走時送我一句話:“記住,以后有人要是問你星座,你就說是水瓶座的。”
我問他:“沒別的了嗎?”
“沒了?!彼f完轉(zhuǎn)身就走了。
我大喊:“再放支煙花吧!”說完我就放了。他聽見煙花的聲響,連頭都不回,只揮了揮手,做了個罵人的手勢。
我笑了。拍了拍手,假裝很灑脫。然后我把那支劍扔到了沙子里。
(轉(zhuǎn)自《ONE·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