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磊
兩個龍城
中國被稱為或自稱為龍城的地方大概能有七八十來個,如天水、太原、朝陽、柳州,還有我生活幾十年的城市,常州。在我的意識里,能稱為龍城的地方必須得與皇帝扯上點關(guān)系。比如太原、常州,都有許多皇帝在這里發(fā)家,即所謂的龍興之地。
但我從來沒聽說過西南高原的群山之中還藏著一個龍城,黔西南州安龍縣。而且相比太原、常州這些城市的起兵造反、黃袍加身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它的故事顯得灰暗而悲情,與一個東逃西竄的小朝廷、一個貪生怕死的傀儡皇帝以及一群愚忠到死的遺老遺少有關(guān)。
明末清初,崇禎之后,大明朝廷的破落戶們不甘心就此湮滅于歷史的煙塵里,陸續(xù)捧出了好幾個朱氏子孫來稱帝,試圖以此號令天下,反清復明。朱由榔即是其中之一。但那么大一個大明朝都已經(jīng)隨著崇禎脖子上的繩索DUANG一下收緊而滅了,這樣東拼西湊的小朝廷又能有什么作為呢?所以,朱由榔稱帝的十六年,逃成了主題,一路逃。但他最終也沒逃出生天,在昆明篦子坡被吳三桂用弓弦DUANG一下勒死。
在一步步逃向小王朝和生命終點的過程中,朱由榔曾經(jīng)在安龍停留過,并且,因為他的無能與懦弱,引發(fā)了一出“十八先生之獄”的悲劇。
朱由榔到達之前的安龍叫安隆,小朱皇帝給它改名的心思不說你也懂,可正如后來清軍攻克后將它改名為安籠一樣,朱由榔實際上從來沒有過過一天安心的日子,一直是囚困在籠中的一條長蟲。一面是踏血而至的清朝鐵蹄,一面還要提防如虎狼環(huán)伺的叛將逆臣,朱由榔孱弱的小心臟如何能應付得了?所以,他暗下密詔,試圖召李定國來護駕,實際上就是讓一個張獻忠的舊部殺了另一個張獻忠的舊部。我想,蠢笨如豬,他和他的庸臣們也應該知道這樣的事一旦敗露,將面臨怎樣的危險。但這個朱由榔顯然做得了美夢,卻擔不起夢醒之后的殘酷現(xiàn)實,面對直闖到龍椅前的孫可望手下,小朱皇帝如見了無常,嚇得面如紙色,做起了縮頭烏龜,不敢承認密詔之事。倒是內(nèi)輔大臣吳貞毓昂起了頭顱,替他背了黑鍋。結(jié)果是,小朱皇帝得以繼續(xù)在飄搖的皇位上惶惶不可終日,而吳以下的十八個朝臣的人頭DUANG!DUANG!DUANG!依次落地。
就是這么一個窩窩囊囊、悲悲切切的故事,清以后被許多大佬題詠,比如以張之洞為代表的清代官僚文人、比如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政府諸多要員。其中也包括我的鄉(xiāng)賢,趙翼和洪亮吉。
這二位在乾嘉文壇的分量,你懂的。他們相差了二十歲,但在晚年歸隱故里后,交誼甚篤,時有相攜出游,常作詩詞唱酬,想來不光有學問、志趣上的原因,還與他們都曾為官貴州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趙翼于1771年上任貴西兵備道道員,在任一年左右的時間。洪亮吉1792年任貴州提督學政,在任三年時間。
這兩首詩,成詩相差了二十年的時間,但詩人創(chuàng)作年齡相仿,都已屆不惑,又都歷經(jīng)官場沉浮,世事洞察如若觀火。他們對“十八先生之獄”的看法比較一致。只是兩人脾性不同,所以說話方式語氣也有差別。
洪亮吉《吊十八先生》:七千里路接蠻鄉(xiāng),十八先生授命場。絕勝瀛洲唐學士,就中寧有許高陽。
趙翼《吊十八先生》:一邱枯骨掩輪囷,斷碣曾題墨詔新。事去太阿歸劇賊,亂來葦席裹勞臣。
在我此刻抄錄這兩首詩時,趙先生和洪先生的風骨做派躍然眼前。
洪先生是清史留案的直腸子,此刻對于十八先生也毫不留情,他在質(zhì)疑他們的智商——難道你們以為自己是高陽公許謙?!
趙先生婉轉(zhuǎn)一點,只是嘆息十八先生明珠暗投、白丟性命,但其中的質(zhì)疑意味也十分明顯。
不知道洪先生在二十年后創(chuàng)作此詩時,是否知道同鄉(xiāng)趙先生也曾寫了同名的詩。但自此,我已經(jīng)能感受到兩人晚年惺惺相惜的緣由。
趙翼歸隱后,在常州“半灣都是詩人屋”的白云溪畔置了地買了樓。洪亮吉從流放新疆的苦役中特赦歸來時,靠著鬻文賣字口袋里也日漸豐盈,于是也在回家起樓造屋,趙翼在詩中揶揄其“筑室已規(guī)元暢樓”。自此,兩人“一條橫街作近鄰”,有了來往,并迅速打得火熱。洪先生耿直、恃才傲物、好酒好出游,趙先生圓滑、老辣,雖然力有不逮,但嘴上絕不認輸。趙先生對于洪先生幾次三番的相邀遠游總是臨陣退卻,于是,兩人借詩斗嘴,生出許多有趣的詩篇來?!懂T北集》里許多這樣的詩作:“有花必酒酒必詩,正是酒龍與詩虎。”“自君前歲塞外歸,勁敵相逢互客生?!?/p>
多么令人神往的情景啊,兩個當時文壇的大佬,“與君共詩國,狎主齊盟壇”,住在江南小城的同一條街上,相互欣賞,相互陪伴,卻總像歡喜冤家似的俏皮斗嘴。
余生太晚,否則就忝作兩人足下沽酒小廝、門下走狗,也是萬世之幸!
兩百多年后我的常州,早已不是趙、洪二位先生的常州,白云溪填了,常州就再不是“詩國”。
2014年冬,幸得《十月》雜志之邀,我到安龍參加“《十月》雜志安龍創(chuàng)作基地”的掛牌儀式。兩千多公里的陸空奔波,把我弄得疲憊不堪,以至于第二日清晨當我站在十八先生墓前時,仍然有半夢半醒之感。直到看見夾雜在墓前諸多題詠中的這兩個名字,我的懈怠被一掃而凈。想起這二位先生的生平事跡及其所代表的常州乾嘉時期的文學盛況,不禁有涕零之欲。
兩百多年后,我與趙、洪二先生入黔時的年齡相仿,可當時二位先生早已名滿天下,而我至今一事無成;趙先生在貴州查辦了許多謀私利造虧空的大小污史,洪先生更是捐銀設館并親自課徒,開創(chuàng)了貴州教育史上空前絕后的人才井噴時期,而我卻只是蒙了《十月》的錯愛來打醬油的;趙洪兩位先生寫了許多吟詠貴州的詩篇,為推廣貴州做出了較大貢獻,我現(xiàn)在也試著寫點什么,卻是越寫越羞愧……
越寫越羞愧!這個以悲愴的形象藏于高原山野的龍城將兩位先生供著,而我們這些龍城的子孫,卻像一群紈绔子弟,幾乎將祖上的榮光吃盡當光。
二位先生先后到達安龍時,招堤旁的垂柳已植三十余載,想來已是蓬茸婆娑,二位先生定曾在此流連駐足;二位先生去后,招堤以西遍植荷花,安龍已成黔西南賞荷勝地。二位先生在天有靈,晚生這就去沽酒一壺,侍候二位先生對冷月賞殘荷,再聽二位先生吟詠唱和、戲謔打趣,豈不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