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之家

一

“下次請允許我們拍攝這里的茶柜。好漂亮的茶柜，很有情調。”

我在鑲有磨砂玻璃的古老木制茶柜前說道，說得松原清夏臉都紅了。

“很高興您這么喜歡。實際上，這不是茶柜，是大正時期使用的書柜，因為是老物件，每次開關門時，總會發(fā)出令人不安的聲音……本來想扔掉，但因為對它有感情了，所以沒舍得扔?！?/p>

“您家的這件寶物是誰保留下來的？”

“這東西一直放在庫房里，我喜歡，就把它搬了出來?！?/p>

柜子上并排擺放著產(chǎn)自越南和非洲的藤籃，籃子用布蒙著，里面有超市購物袋和武藏野市專用垃圾袋。柜子里則擺放著益子燒碗和小缽等日常用的陶器，很有美感。

我暗自感嘆，太好了，得想辦法也把它們登上雜志。

我的想法似乎表現(xiàn)在臉上了，負責攝影的南治彥瞥了我一眼，哼了哼鼻子。他生氣了。

“這次主編未能光臨，我感到很遺憾，但我并沒有輕看您的意思……我和主編通過多次電子郵件，一直期待著能和她當面聊聊。她身體還不好嗎？”

松原清夏將伊賀燒砂鍋放到古老的櫸木桌上，一邊擦拭著被熱氣熏得模糊不清的眼鏡，一邊擔心地問道。她展現(xiàn)的是水餃砂鍋，湯是雞翅熬制的。雖說是再平常不過的飯菜，但是因為在切成梅花狀的胡蘿卜、赤車使者青菜和不停翻滾的水餃上面淋了辣油，所以顯得色彩斑斕。如果登在雜志上，一定很絢麗。

我陷入想象中，一時沒有回答松原清夏的問話。當感受到松原清夏和南治彥的目光時，我才回過神來，急忙嘟噥道：“嗯，還行吧。”

說到“不好”，我覺得主編已經(jīng)陷于最不好的狀態(tài)了。

“水餃看起來很好吃，皮兒是自己搟的吧？”

我擺出要做記錄的樣子，轉移了話題。所幸，松原清夏立刻開始做起她最拿手的砂鍋來。

“皮兒是自己搟的，用的是郵購的國產(chǎn)面粉。覺得麻煩時，我會到附近的綠色食品店買現(xiàn)成的皮兒，有時也會包雙層皮兒的。砂鍋方便，也是均衡攝取營養(yǎng)的最好方式，您覺得呢？”

這句話可以用在雜志上。能強烈吸引讀者的宣傳語，就該是這樣的。

“而且，砂鍋老少咸宜，做一個就夠全家吃了，孩子喜歡，煮得軟一點，我母親也能吃?！?/p>

母親？我猛地想起松原清夏的個人資料：單親媽媽，有個七歲女兒，五年前離婚。兩年前搬回娘家居住，因為母親80多歲了，需要護理。剛剛開始經(jīng)營一家書店式小咖啡館，是利用娘家的車庫改建的。

咖啡館位于住宅區(qū)中心，今天是公休日，客人數(shù)量不好估計，大概不會客滿。不過，她在住宅區(qū)有個出租的公寓，叫“松原之家”，大概憑借房租收入和她母親的養(yǎng)老金，就足夠維持生計了。

我察覺南向我遞了個眼色，于是故意咳嗽一聲，“哦，對了，令堂在吧？我們等會兒想問候一下她老人家?！?/p>

聽我這么一說，松原清夏抬頭看了看天花板，笑著擺了擺手。

“不用了，她意識不是很清醒，卻很在意自己看到的東西，突然讓她見外人，她會心情不好。拜見家母的事，你們不用放在心上。”

一副斷然拒絕的口吻，我們只得放棄。

雖然做的是鍋料理專集，但我們還拍攝了房子外圍、咖啡館、一樓廚房和起居室、鑲有老式瓷磚的浴室、兒童房，甚至順便拍攝了松原清夏的書房，足夠我們這期雜志預期的雙聯(lián)頁六頁的內容了。謝禮只是獨特的布手巾而已，但松原清夏卻對我們的采訪給予了大力支持。

“一樓全讓我們看了，卻偏偏不讓上二樓看看?！?/p>

在去下一個采訪地的路上，南道。

“怎么說呢，這套房子更接近傳統(tǒng)住宅。”

“房子很大，但感覺很破舊，真擔心空調的震動都能使它坍塌。”

南在紅色信號燈前停下，自言自語道。整個房子是經(jīng)過仔細打掃的，實木地板擦得锃亮，灰泥也重新涂抹過，甚至細微的地方也得到了認真修繕。很顯然，主人對這套房子是精心保養(yǎng)的，這的確是喜歡我們雜志的讀者心目中理想的房子。但是，我想，社會上也會有很多人把它叫破房子。

但這又怎樣。反正我喜歡這樣的房子。

“在吉祥寺，那么大的房子出售的話，房價肯定低不了。如果發(fā)生地震，那房子立刻就會倒塌，而且，冬天冷，年輕人住著還可以，但不太適合臥床的老人。賣掉，搬到公寓去住，也不錯啊?！?/p>

“我很向往那樣的房子。”

“什么？難道你住的房子也很破？”

“嗯，差不多吧。四年前，我母親去世了，如今我一個人生活。”

住在一所老房子里，精心呵護它，那份悠然仿佛讓人置身于世外桃源。

美浦主編曾在雜志上發(fā)表過一篇短文，其中的一段話我甚是喜歡：今天早晨，我依然早早起床，用抹布擦干凈實木地板，從玄關開始清掃庭院，然后灑上水。柵欄門已被白蟻蛀蝕，老鼠時常出沒，院子里的樹木更是需要修剪，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麻煩，但做著這些瑣事的時候，我感覺有一種喜悅在心底升起。

“你一個年輕女人竟然敢獨自住在一所舊房子里？如果遇上流氓、入室盜賊或者發(fā)生地震，那情況可就不妙了?！?/p>

“別說我了，難道要把松原清夏從名單中刪除？”

“不能刪！”

下一個采訪地，在國分寺和國立的交界。出來迎接我們的是在“美浦備忘錄”專欄獲獎的第二個熱心讀者石野惠美。石野惠美是位家庭主婦，鐘情烹飪美食，丈夫在東京做進口代理業(yè)務，有一個讀初中的兒子。這里的房子剛建半年，和鄰居保持著一定距離，有獨立充裕的空間，是一幢青磚白墻的西式建筑，應該屬于布洛瓦風格吧。

“孩子沒出生前，我們夫婦經(jīng)常去旅游，主要是歐洲，那兒的房子可真漂亮。我們把開車兜風時看到的房屋拍下來，拿給建筑師看，請他設計了這幢房子。”

“你們夫妻的愛好是開車兜風，真不錯?！?/p>

“可是，這兒怎么沒有停車位呢？”我想著便脫口問道。石野惠美解釋道：“很早以前，我們發(fā)生過一起不太嚴重的事故，從那以后，因為害怕，我們就不再開車了。一直住在東京的話，也不需要車，步行對健康有益，而且無須花費額外的錢。不說這個了，請看這兒，我將樓梯下未利用的空間設計成這種樣式?！?/p>

她以家為傲的神色溢于言表。在她的帶領下，我們將房子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看了個遍。這是在法國旅行時買的壇子，那是在瑞典跳蚤市場淘來的針織物，她一邊詳細介紹所有物品的來龍去脈，一邊將我們從兒童房帶到了衛(wèi)生間。不能不說這是套很漂亮的住宅，但有些地方竟然有她丈夫亂扔的襪子。我們佯裝沒看見，但我好幾次踩到，還差點跌倒。

我想，這樣的話，我們這期雜志的鍋料理豈不成了歐式的？但是，她端上來的卻是用各種調味品浸過的蒙古羊肉鍋。結實的鐵質鍋里盛滿了鮮紅的湯汁，從畫面感來看或許更精彩。

這個鍋辣味十足，我不小心誤吃了點中國花椒和辣椒粉，咳嗽了好幾次，但石野惠美喜歡辣，熱衷地述說著各種調料的功能，連一杯水也沒給我們倒。我強忍著，但確實覺得自己的血液循環(huán)加快了。

石野惠美吃得很急，流利地回答著我們的提問。公公婆婆十年前去世了，自己的母親還健在，和北海道的哥哥住在一起，大概在經(jīng)營雜貨店。唉，已經(jīng)不怎么回娘家了。

終于熬到了喝茶時間。茶是用則武茶具沖泡的，石野惠美說這茶具是在函館古玩店好不容易搞到手的存貨。茶點是自制的巧克力點心，制作秘訣是從旅居歐洲的朋友那兒學來的，味道醇厚，很好吃?？偠灾裉斓牟稍L足夠填滿雜志四頁了。

采訪結束，我們返回南停在停車場的車里，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

“你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可以將石野惠美從名單中刪除？”

我一口氣把在自動販賣機上買的瓶裝水一飲而盡，問南。

“至少這個家庭沒有老人，可以認定那位夫人沒遇上敲詐勒索。她很在意以前發(fā)生的交通事故，從她不說‘攤上點事兒，而說‘發(fā)生一起不太嚴重的事故來看，石野夫婦應該是肇事者。還有，上周三好像是他兒子的生日，日歷上寫著呢?！?/p>

“就是說可以從名單中刪除？”

“嗯！”

南治彥將雙手交叉在一起，我翻開采訪筆記的最后一頁，將石野惠美的名字用紅筆畫掉。

“這里面真有我們要找的那個人嗎？”

松原清夏，還有計劃明天采訪的桂夏彌、一堂御影。

我看著采訪名單上剩下的這三個人道。南治彥長嘆一聲，一把奪過采訪本。

“我們已經(jīng)探討過多次，這里面一定有兇手。那人因為被美浦節(jié)子主編威脅，所以就怒而殺人了?！?/p>

二

我所在的季節(jié)與生活出版社是一家不起眼的出版社，只有18個在編人員，主要出版俳句、短歌、與花和茶相關的專業(yè)書籍，還有一份名叫《閑適生活》的家居生活類招牌雜志，發(fā)行量號稱4萬。

雜志的內容涵蓋烹飪和器具、住宅、服裝、雜貨、家具，以日式為主，但與古董無關，是一份介紹懷舊物品及生活方式的季刊。宣傳語是“追求一種自然體面的生活”——這么說，這是本什么樣的雜志，想必諸位大概有眉目了吧。換句話說，就是靠亞麻和棉布、陶器、充分體現(xiàn)食材本色的料理、奶奶們使用的鍋、大正時期的書柜，這類天然系素材、自然系生活雜貨等點綴其間的雜志。

這本雜志雖談不上賺大錢，但在刊物競爭激烈的時代卻頑強地生存了下來。我們的辦刊秘訣是：降低紙張成本；大多采用美浦節(jié)子主編憑自己眼光拍攝的照片；自己設計版面；讓很多讀者登上雜志，以此來節(jié)約采訪謝禮等。這是一份盡量削減經(jīng)費的節(jié)約型雜志，不過讀起來卻蠻有趣的。

最大原因是美浦主編充滿詼諧幽默的文章。我想，主編親自撰稿的不太多，但她卻能集采訪、攝影、寫稿于一身。公司內部有人揶揄《閑適生活》是“美浦節(jié)子一個人的雜志”。

不過，通過美浦主編的努力，雜志確實取得了一定成效。最重要的是，社長夫人成了美浦主編的粉絲，換句話說，她有了一種特殊待遇。

可是……

幾天前，我被社長叫去了。我們出版社在自家公司的大樓里，但沒有社長辦公室。準確地說，頂層五樓是有的，但那是以前東京舉辦奧運會時設在那兒的。穿行在古舊的辦公大樓里，這座頗讓人迷惑的鋼筋水泥大廈，如同一把傷人的器具，所以在發(fā)生那次大地震后，社長似乎意識到了死亡的威脅，于是將辦公室搬到下面原本是警衛(wèi)室的狹窄屋子里。自此，社長辦公室就在那兒安頓下來。

社長從警衛(wèi)室的接待小窗戶探出頭來，他一向溫厚慈祥。

“節(jié)子不見了，你知道嗎？”

社長開口問道，他的一張圓臉上愁云密布。

“我們這幾天一直沒有聯(lián)系，有的話，我會問她在哪兒的?！?/p>

“手機也不接，把采訪都擱在一邊了，預約接受采訪的人打來電話，很生氣。她上個星期三離開公司，已經(jīng)過去五天了，節(jié)子這么做，有點破天荒啊。還從未發(fā)生過這類事，你，聽說什么了嗎？”

我大吃一驚。

“那個，美浦和我并不是大家說的那種很熟悉的關系?！?/p>

“可是，你不是經(jīng)常幫《閑適生活》做事嗎？我記得節(jié)子好像說過，這本雜志的工作只能委托給你和記者……”

社長問幽靈一樣站在一旁的總務柴慎子。

“是南治彥吧？”

“對，就是南。說只有委托給你們倆才行。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我平時負責出版以中學生為對象的俳句、短歌等書籍。當然，因為公司規(guī)模小，互相幫忙是常有的事。在這以前，我曾幾次被叫去為《閑適生活》寫稿，大部分是讀者禮物和賽事資訊，誰都能寫的欄目。但今年的夏季刊上，登載了由我撰稿介紹在我家前面神社開業(yè)的舊物市場，秋季刊上刊發(fā)了我采訪東京新開張的三家雜貨店的文章。美浦主編曾評價我的稿子松散拖沓，啰里啰唆，但這兩篇膽戰(zhàn)心驚交上去的稿子，卻原封不動地登了出來。

可是，我并沒有因此得到特別的表揚。當然，大家在一起工作的時候我們會聊聊天，被我尊為“節(jié)子女士”的她是經(jīng)驗豐富的53歲的老前輩，和我這個中途被錄用的30歲的年輕人閑聊，不會有太多的談資。

“她好像對你評價很高?！?/p>

“對我？”

我很意外，驚訝明顯寫在臉上。

社長苦笑道：“節(jié)子一向獨斷專行，對人對己都很嚴厲。但她說過將來想讓你成為《閑適生活》的一員。無論是采訪還是寫稿，你都做得不錯。她說你能被讀者認可?！?/p>

我?guī)缀跻嘈α?。我覺得自己今天的裝扮看上去十足是個《閑適生活》的粉絲：頭發(fā)在腦頂綰了個發(fā)髻，白色純棉無袖上衣，外搭亞麻開衫，英倫風格子長裙。來上班時，我手里拎著常用的布包，那是北歐名牌貨。脖子上圍著這個季節(jié)抵御室內空調冷氣的手工染色長圍巾。我當初進入這家公司的動機就是因為向往《閑適生活》雜志。

“不管怎樣，節(jié)子一個人生活，也許病倒在家里了，我已經(jīng)讓柴女士去看了。以防萬一，她在我們總務室放了一把備用鑰匙?！?/p>

“她好像住在新宿御苑的公寓？”

“是，但她不在家。沒找到她平時放在包里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和手機，難道是遇上交通事故了？警察幫著查了，也沒發(fā)現(xiàn)倒在路邊的人?！?/p>

“不會是想放個暑假，心血來潮去海邊了吧？”

“即便這樣，也不該不聯(lián)系吧。秋季刊剛出，休假也攢起來了，她即使申請休上十天，大家也不會奇怪?！?/p>

社長眉宇間擰了個大疙瘩。

“節(jié)子沒有至親家人，事情發(fā)展到這個地步，本應該向警察提出搜查申請，但一個成年人，剛剛不知道去了哪兒，警察是不會立案搜查的。因此，你去找找吧?！?/p>

“??？”我緊張地看著社長，又看了看柴慎子，“我嗎？”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說這是你的幸運。秋季刊面市剛兩個星期，就要開始準備11月發(fā)行的冬季刊了，我想讓你一邊尋找節(jié)子，一邊開始籌備《閑適生活》，我已經(jīng)征得你上司同意了。”

“請等一下?！?/p>

“現(xiàn)在能擔當起《閑適生活》工作的只有你了。唉，緊急時刻，我這個社長都是可以出去采訪的。拜托了！”

社長討好地看著我，我耳邊只聽到：“由于主編您不在，我才僥幸干上這份工作，其實能讓雜志正常運轉的只有主編您了。等她回來，你就對她這樣說?！?/p>

再三推脫后，我不得不接受了社長的委托。

我無力地回到辦公桌邊，把做了一半的工作轉交給別人。聽著上司和同事那些說不清是同情還是嫉妒的話，我走向節(jié)子的辦公室?！堕e適生活》編輯部在三層，一個大約六個榻榻米大小的房間。

幾十年前這里曾是休息室，不知為何裝了壁櫥。壁櫥、五個書柜以及幾個收納架，全部被紙質資料占滿了。

可是桌子正中央?yún)s擺放著iMac，版面設計就是在這臺蘋果電腦上完成的?，F(xiàn)在走近它，我說道：“這里面只錄入了過刊數(shù)據(jù)啊。”

屋子一角擺放著一張木制扶手的黑色沙發(fā)，是經(jīng)常登上《閑適生活》的一家知名家具廠商的滯銷產(chǎn)品，上面坐著一個男人，正在分選資料。

“秋季刊的設計數(shù)據(jù)已經(jīng)沒有什么用了。當然，筆記本電腦和手機不見了，這會很麻煩。”男人頭也不抬地說道，“因為節(jié)子一貫將采訪計劃、撰稿、采訪記錄這類東西在筆記本電腦上處理。不過，這山一樣的紙堆里也許會有線索?！?/p>

“您是？”

“哦，我是南治彥，記者。”

南治彥身穿很舊的土黃色夾克和牛仔褲，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很奇怪，他的膚色很白，年齡比我稍大。無論從哪方面講，與其說他是面向女性的家居生活雜志記者，倒不如說是以中年男人為閱讀對象的色情雜志的專屬記者。

“尋找節(jié)子和出版冬季刊的事，社長也拜托我了，說你一個人負擔太重。噢，因為我最擅長拍攝和模仿他人寫作，拼湊一篇節(jié)子寫的文章不在話下，PS制作，我也相當熟練，自覺在關鍵時刻可以派得上用場。請多關照?！?/p>

慌忙間我鄭重其事地向他行了個禮，看來南治彥正期待著這種緊急事態(tài)的發(fā)生。

“你說的線索是什么？”

“嗯？”

“就是你剛才說的線索?！?/p>

“哦，不是節(jié)子行蹤的線索，是有關下期雜志的線索?！?/p>

發(fā)行不久的秋季刊后面刊登了下期預告，主打大衣專集，輔助內容是最拿手的鍋料理，其他還有疊穿秘笈、保暖襪、北歐過冬方式、室內裝修、保暖刺繡服、應對干燥肌膚的策略——潤膚露大對決，等等。

“太好啦！這樣就不必擔心下一期的內容了?！?/p>

南治彥遞給我一摞紙質版面設計——從封面到封底、從照片大小到字體字數(shù)、從宣傳語到廣告，這一期的定位，采用何種版面設計圖，內容長達80頁，幾乎全都寫出來了。

“現(xiàn)如今，紙質模板太少見了，按理說，這一期的版面設計應和筆記本電腦一起消失了。節(jié)子做事一向講效率有章法，這可真幫了我們大忙。不管怎樣，接下來，我們只需做好采訪、拍攝、撰稿就行了。這么看來，沒有節(jié)子，我們也可以完成這期雜志，對吧？”

正如南治彥說的，上面有接受采訪對象的姓名，預約專業(yè)攝影師的頁碼上標注了攝影師、服裝設計師、模特的名字，委托制作那一頁甚至指定了公司。至少冬季刊能按節(jié)子的意圖出版了。

“盡管如此，幾乎還是她一個人出的一本刊物啊。而且竟然這么快就完成了下一期的版面設計，節(jié)子真是個奇才！”

“是啊！”

也許是放心了，我匆忙附和，南治彥毫不介意地笑了。

“這上面的人，我們怎么聯(lián)系？美浦主編是不是已經(jīng)和他們預約好了？”

“就當主編她本人住院了，我們逐一來確認。”

我們找遍了整個房間，在辦公桌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本舊通訊錄，翻開后看到了委托制作公司“古賀設計”的名字?？磥砟侨耸枪?jié)子的老友，說不定對她的行蹤有所了解，于是我們決定用桌子上的固定電話聯(lián)系一下。等了好長時間，對方才接。

“喂，美浦，你又想這樣白使喚人？”

沒等我報上姓名，仿佛從腦瓜頂傳來怒氣沖沖的女聲。

“不要開玩笑了，也就是我，生活中遇上點倒霉的事。我已經(jīng)聽你這么說有兩年了，兩年以上，絕對，你休想再讓我給你白干活啦！如果你真希望我合作，就不要搶走我的勞動報酬，適可而止吧！你別想用孩子騎車撞人逃逸的事情一直控制我。你想叫人殺了你嗎？你這個愚蠢的女人！”

“啊，請問……”我終于能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了。

對方沉默片刻后道：“什么，你不是美浦？”

“不是，我……”

電話掛斷了。南治彥瞇縫著眼睛看著我，表情頗令人費解。

“怎么啦？”

“沒什么……”

我欲言又止。

自行車肇事逃逸？

三

那天黃昏，從公司徒步20分鐘，我們來到美浦節(jié)子所在的新宿御苑舊公寓。美浦的家在七層最里面，從這兒可以俯瞰整個新宿御苑。進入房間，我大失所望。

因為美浦是《閑適生活》的主編，所以我一直深信，她的房間會布置得精美典雅，用很多小擺設點綴著?？蛇@里卻和編輯部一樣，是一個雜亂無章的屋子。雖說談不上臟，但到處堆著書。床上衣服散亂，廚房垃圾桶里有空啤酒瓶和便當盒，電視機前的沙發(fā)一大半被書和雜志占據(jù)著。房間里只有視線還不錯，但玻璃好長時間沒擦，已經(jīng)看不清表面了。

從打開玄關開始，一股除菌去臭劑的味道就很濃烈。開窗換氣，總算可以呼吸了。嫌打掃房間麻煩的人，似乎為了減輕懶于打掃的負罪感，到處噴灑除菌去臭劑。沾在地毯、床、窗簾、衣櫥上的香料味，仿佛咒語一般，向上彌漫開來。

我想起來了，主編身上經(jīng)常有這股味兒。我們用嘴呼吸著，默默開始了工作。

今天掛斷我電話的不止“古賀設計”，還有攝影師、服裝設計師、模特事務所、幾個采訪對象。就像一開始就設定好了程序，電話一接通，雖然再也沒有人沖我大喊大叫了，但當我告知美浦主編住院時，六個人全都冷淡地拒絕合作。并且無一例外，他們一個勁兒地追問：你從美浦主編那兒沒聽說什么嗎？

南治彥通知總務柴慎子，審核了《閑適生活》的經(jīng)費?！肮刨R設計”哪里是無償工作，僅每期編輯制作費就付給她30萬日元。攝影師、模特事務所也分別按照通常慣例支付費用，就連付給炫耀本人能模仿主編寫作風格的南治彥的執(zhí)筆費用，也是筆不小的金額，這倒像是為他做了佐證。所以《閑適生活》的經(jīng)費超出我的想象。

“難道是恐嚇他人？”

在我不知道該如何去想這個審核結果時，南治彥直截了當?shù)貙ξ艺f。

“恐嚇？”

“抓住對方弱點，讓其為雜志社工作，卻把付給合作伙伴的費用揣進了自己的腰包?！?/p>

如果沒有這種事，“古賀設計”的電話就無法解釋，一貫合作的編外人員單單就這次拒絕工作也無法解釋。但我還是說道：“沒有證據(jù)。”

“不需要證據(jù)，我們又不是警察?！?/p>

“可是，主編深得社長和夫人的喜歡，沒有確鑿證據(jù)，我們這么說人家，無法讓人信服。說恐嚇，但換個角度去想，那也許就演變?yōu)榍滞坦盍??！?/p>

南眨巴著細長的眼睛，說：“那倒也是?！辈裆髯右恢痹诼犖覀冋f話，臉色發(fā)青。我們讓她取出主編家的鑰匙，然后，就一起來尋找證據(jù)了。

柴慎子首先發(fā)現(xiàn)了存折，她和主編同齡，離婚后一直單身，重要的東西藏在哪兒，大概會有所了解。存折和退休金證、護照、鉆石吊墜一起藏在玄關鞋柜中的防災小包里，涉及三家銀行，最后一次銀行記錄是幾個月前。

“我去銀行查存折記錄。”

柴慎子使勁打了個噴嚏，興沖沖地離開了。

她一走，我和南便毫無顧忌地到處查看，甚至打開了內衣抽屜和冰箱。南將墊子套拆下來，把床墊掀起來，還翻找了久已不用的手提箱和收納箱。

我一邊想著電影中稅務署強行搜查的畫面，一邊撕壞小布娃娃，扭斷木偶人的脖子，把并排擺放在書柜邊上的收藏品水晶球一個個倒過來檢查。雪人、大雪覆蓋的民宅、雪中奔跑的小狗，差不多有20多個，比手掌小，卻個個精致無比，可愛至極，眼前這些令人著迷的水晶球讓人不由得忘了現(xiàn)在的處境。

南抽出書柜里的雜志，看著我冷笑道：“你倒過來無論檢查多少個，也不會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p>

“可是，也許能找到優(yōu)盤啊?！?/p>

南緊盯著我，狠狠地說道：“我說過節(jié)子做事一向講效率有章法?！?/p>

這個評價很準，過了一會兒，南果然在床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信匣，上面貼著漂亮的淡藍色和紙，一個A4紙大小厚厚的檔案袋出現(xiàn)在眼前。

“找到了！”

南治彥抽出里面的東西，一份A4紙復印的文件如同報告書。最上面的就是負責編輯制作的“古賀設計”代表古賀優(yōu)子，那個在電話里沖我大聲喊叫的人。

記錄內容包括古賀優(yōu)子的業(yè)務范圍及主要客戶、酬金、納稅額、存款預定額、位于初臺的私人住宅兼事務所的購入方式及貸款狀況、家族構成、丈夫和兩個孩子、丈夫的收入、兩個孩子所需的學費，甚至還仔細地將家人和出入事務所人員的照片也貼上了。

最后記錄的內容大有深意：前年10月，騎自行車上下學的小兒子摔倒受傷，古賀特意將孩子送到外地接受整形外科治療，把還能騎的自行車當作大件垃圾處理了，孩子以后改為步行上下學。

恰巧那時，在古賀家附近發(fā)生了一件事，一位老人被突然闖出的自行車從后面撞倒，但騎車人卻逃離現(xiàn)場，老人在醫(yī)院死亡。

“這件事調查得好細致??！”我驚訝地說道。

南治彥瞇縫著眼睛看了看我，“你太天真了，如果有心，挖出一個人的秘密很容易?！?/p>

“也許吧，但我總覺得主編從一開始就想調查古賀是否存在問題。不管怎么說，難道美浦主編憑此事對古賀進行了威脅？”

“好像是這樣。”

天色暗下來，我們打開屋內的電燈。外面?zhèn)鱽聿恢蔷茸o車還是警車的陣陣鳴笛聲，很是吵人，我們也感覺有點冷，但我們不想關上窗戶。

報告書包括“古賀設計”一共七份，從中我知道了攝影師和別人的妻子幽會，服裝設計師是偷盜商店物品的慣犯，還有我也會偶爾看一眼的、經(jīng)常協(xié)助我們采訪的進口雜貨店店主有私藏毒品的前科……都是些我不想知道的信息。

過了一會兒，柴慎子回來了，她解釋說附近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事，出現(xiàn)很多警察和看熱鬧的人，路上不好走。實際上，她是在哪兒抽了一支煙，身上有一股煙草的味道，但我沒心思責怪她，我也想早點回家。

美浦主編是在9月20日失去聯(lián)系的，她的賬戶在此之后沒有新的取錢記錄。存款額總計約4000萬日元，作為勤勤懇懇工作了30年，已經(jīng)擁有房產(chǎn)的單身女人來說，這雖然說不上多得令人吃驚，但也不少。

從存折和銀行舊通知單看賬戶出納明細，工資以外，時常有50萬到80萬日元的入賬，這些進款從兩年前開始，和古賀優(yōu)子順口說的時間吻合。美浦不讓威脅對象直接將錢打入銀行，而是以現(xiàn)金的方式付給她。

去掉貸款、物業(yè)費、煤電費和電話費，還有偶爾刷卡購物外，她每周在公司附近的自動取款機上提取3萬日元，大概是生活費。兩年間一次性提取現(xiàn)金20萬日元共七次，但這也算不上是亂花錢。

“她竟然過得挺節(jié)儉??！”除了存折，還核對了賬單的柴慎子驚訝地說道，“所擁有的衣服數(shù)量和包也沒有那么多，書倒是買了不少，但其他的一般，過得就是普通人的日子嘛?！?/p>

“既然這樣，她為什么還要恐嚇他人，使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

“難道是因為年齡？人一過了50歲，就不能像以前那樣拼命工作了。盡管美浦一向標榜自己什么都想做，也能做，但這幾年還不是雇了以南為主的編外人員，精力和體力都大不如從前了。人老了以后，生活是很現(xiàn)實的，政府不能依靠，況且，上面還有那么多長壽老人。我們這個年齡階段的人一旦老了，社會保障體制也許還沒形成，一個獨身女人會餓死的，所以會感到不安?！?/p>

柴慎子的話，有的我能懂，有的我無法理解。領著豐厚的工資，又有房住，難道這不是很優(yōu)裕的生活嗎？如果偶爾感到不安，自己做做飯，打掃打掃房間，節(jié)約著點過不也很好嗎？畢竟還出版著那本雜志。

社長為我們提供了雇編外人員的經(jīng)費，我們非但不想著感謝，反而用它中飽私囊，給公司抹黑。

這都干了些什么呀？

“不談這個了?！蹦现螐┱f道，“證據(jù)都全了，要向社長匯報嗎？”

“當然，不能不匯報。匯報的話，即便她回來了，主編這個位置也丟了。美浦即便不靠這種方式聚斂錢財，無故缺勤五天，恐嚇他人的事也很容易敗露，所以她不應該什么聯(lián)系也沒有啊?！?/p>

“美浦失蹤會成為一起刑事案件！”

柴慎子快嘴快舌道。我有些吃驚，刑事案件，竟然用了這個詞！我只在新聞里聽過。不過，還真有這種可能性。

“恐怕真會變?yōu)橐黄鹦淌掳讣?！?/p>

美浦主編也許卷進了犯罪事件。唉，真折磨人啊！說白了，就是被殺了?，F(xiàn)在只能做如此猜測了。

“但是，警察如果掌握這些情況，節(jié)子所做的事就公開了，《閑適生活》一定會停刊?！?/p>

一直默默查看物品的南治彥說道。

“那可麻煩了，怎么這么討厭！”

我說話的語氣無法控制地憤怒起來。我們兩個人退出吧！我氣得語無倫次。

“我是因為喜歡《閑適生活》才進入公司的。跟著這本雜志學到一種自然體面的生活方式，好不容易和它有了很深的感情，可它竟然就要停刊！”

好半天，大家誰也沒開口，停了一會兒，南治彥道：“這樣的話，只好由我們來查明她的行蹤了?！?/p>

“查，怎么查？想殺她的人太多了?！?/p>

“不過，首先把你誤認為節(jié)子的‘古賀設計代表就不會殺她，而且拒絕這次合作的那些人也不會。如果是他們殺了節(jié)子的話，他們就不會說那么難聽的話了，反而會繼續(xù)跟我們合作。因為節(jié)子不在的話，他們就不必再為自己付封口費了?！?/p>

“不過，假設報告書中沒有這個人，那到底是誰呢？”

“我發(fā)現(xiàn)這樣一份東西?！?/p>

南治彥煞有介事地將一張記錄紙放在我們眼前，綠色墨水記錄著四位女性的名字和聯(lián)絡地址，下邊還有草草一行字：“富裕老人，利用，掠奪？”

我不由得使勁咽了口唾沫。

“這是……”

“大概是新挖掘出來的恐嚇對象?！?/p>

正當我感到無比驚恐之時，玄關的門鈴響了，我們一下子全都跳起來，一瞬間，我們以為主編回來了。但如果是她，她不應該按門鈴啊，而是迅速打開房門。

站在門口的是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察，他說，在這座公寓和隔壁大樓之間的夾縫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尸體上有以“美浦節(jié)子”名義考取的駕駛證。

四

結果，那天我回到家已經(jīng)過了11點，累得筋疲力盡。我知道自己應該睡覺了，但此時卻特別想喝點咖啡。我取出研磨機，將兩塊麻布貼在一起做成濾布，再折成杯狀漏斗，用搪瓷咖啡壺慢慢倒入熱水?？粗心ズ玫目Х扔捎谒淖⑷耄瑹釟庋U裊升起，我的魂兒才回來。

警察問了我很多問題，當然關于威脅恐嚇之事我只字未提，堅持說主編五天前行蹤不明，聯(lián)系不上，造成工作停滯，很是擔心，所以才用她的備用鑰匙進入房間尋找文件。當然，我們三個人是被分別詢問的。我還擔心，如果南治彥說出“脅迫和殺人之說”該怎么辦？但他似乎也沒做多余的解釋。

據(jù)說主編已經(jīng)死亡五天到一周，死因可能是墜樓而亡。

美浦主編的家在公寓最里面，在外廊盡頭正下方發(fā)現(xiàn)主編尸體，由此推斷，她是從房間的前面掉下去的。司法解剖還沒結束，無法判定是偶然事故，還是一樁命案，警察如是說。

公寓與隔壁大樓僅有一米多寬的距離，這條夾縫兒臨街一側有柵欄、空調室外機，所以主編的尸體從外道根本看不見。而她的手機鈴聲又處于震動狀態(tài)，任你怎么聯(lián)系，也聽不到聲音。直到今天住在二樓的住戶偶然從外廊盡頭往下看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尸體。否則，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

這就是目前警方提供的情況。

柴慎子與公司取得聯(lián)系，社長及他的隨從慌慌張張地趕到警察面前。聽取實情匯報后，因為無事可做，我和南治彥決定先走一步。

回來的路上，南嘟囔一句：“是被人謀殺的！”

“你是說被人推下去的？”

“兇犯就在這名單中?！?/p>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一邊呷著咖啡一邊思索著，如果可能的話，我不想和任何一件美浦威脅他人的事有關聯(lián)，仿佛我一直欣賞的《閑適生活》受到了玷污，而且……

我搖搖頭，把咖啡喝完，然后將存放在冷凍室里用過的甘菊袋裝茶葉放入浴缸，準備洗澡。這個以前《閑適生活》介紹過，將喝過的花茶放入浴缸泡澡可以讓人全身心放松。

然而根本無法放松，“民藝之父”柳宗悅的《日本手工藝》也不起作用，這是我最愛讀的書，以前讀完就能睡個好覺。一直到天亮，我都在床上輾轉反側。

翌日，公司一大早就召集全體職員開了個緊急會議。令人吃驚的是，作為編外人員的南治彥竟然坐在社長旁邊的位置上。社長緊繃著臉，神色暗淡。社長首先介紹了警方已經(jīng)確認美浦主編死亡一事，并要求大家對外保密。

媒體報道，在東京一家出版社工作的50多歲的女子，被發(fā)現(xiàn)死在自家公寓院內。沒提美浦主編的名字，也沒報道出版社的名字，多數(shù)人認為死于偶然事故，幾乎無人打聽。

“接下來，《閑適生活》怎么辦？”

不知誰問了一句，社長掃了我一眼。

“大家也都知道，這本雜志節(jié)子……很大程度是靠美浦主編的，她不在，這本雜志該如何辦下去或許會變得很艱難。但毋庸置疑，它是支撐我們公司的優(yōu)秀出版物，所以當前我們還需要按照美浦主編的既定方針做下去?！?/p>

“繼續(xù)做下去，那誰來當主編？”

社長大聲咳嗽了一下，“我決定拜托給這位，南治彥君。他雖然是編外記者，但深受節(jié)子的信賴，一直在為《閑適生活》撰稿，熟悉編輯方針，交際甚廣，適合暫且作為下期冬季刊的代理主編，身份是特約職員。”

南治彥慢悠悠地站起身，表情難以捉摸，瞇縫著眼睛掃視著全體員工，道了聲“請多多關照”。

我本以為那些老員工會有反對意見，但誰也沒吱聲。原本精于和歌、茶道并全身心投入其中的老員工對《閑適生活》一向有些不屑，讓他們做這份雜志，根本就不行。這大概是真實的聲音吧。

最后，作為補充，我順理成章地正式調入《閑適生活》編輯部。會議結束后，我和南治彥回到編輯部，此時編輯部里只剩下我和南兩個人，我說：“你忽悠社長了？”

“什么？”

“別蒙我了，美浦主編這件事如果公開的話，《閑適生活》就會?？?，你利用這個，向社長成功地推銷了自己?！?/p>

“關于節(jié)子的情況，我已經(jīng)把所知的都告訴社長了，同時，我毛遂自薦，只有我能讓《閑適生活》繼續(xù)辦下去，只是這些。或者，你也可以說自己也能當這份雜志的主編?！?/p>

我不能，我能力還不夠。無論多么熱愛，但出版一份雜志，那是另外一回事。這些我還是明白的。

雖然聽著有些叫人生氣，但南治彥代理主編，對我是最合適的。

“希望你能理解！我們討論下一個議題?！蹦现螐┑馈?/p>

“下一個議題？”

“對，我們必須找到被節(jié)子威脅并殺害她的那個人！”

“就是名單上的那四個人？”

“對，兇手就在其中?！?/p>

“如果主編是被人謀害的話，也應該由警察來調查?！?/p>

“如果讓警察來調查此事的話，破案后兇手的殺人動機就會公布于眾。你很清楚到時會怎樣，所以，我們要趕在警察前面下手?！?/p>

經(jīng)查，名單上的四位女性全部是《閑適生活》的熱心讀者，是前一期來應征“鍋料理特集？讀者參與活動”的四個讀者。雖然是在盛夏舉辦鍋料理宣傳活動，但仍有70多人報名參加，美浦主編從中嚴格選出四個人。

不愧是被嚴格選拔出來的，她們全都在自己的博客里曬出自家裝修及拿手菜，而且畫在應征明信片上，那圖畫完全可以原樣刊登在雜志上做插圖，家庭秘方菜譜看起來也相當誘人。我試著打電話過去，她們都說和主編已經(jīng)聯(lián)系過了，以自己能出現(xiàn)在“最拿手的鍋料理特集”而感到榮幸。

她們還建議我們盡快去采訪，說自己可以先放下手里的其他事，積極配合《閑適生活》的采訪。于是，我們首先和松原清夏、石野惠美約定見面時間，對預約接受采訪的四位逐一探個究竟。

第二天，我們驅車趕往名單上的第三個人桂夏彌的家。她的家在葉崎的御坂地區(qū)，是座古老寬大的木制房屋。寬敞的庭院里養(yǎng)著兩只雞，一條看起來懶散的狗，還有一畦菜園。在遠處能眺望大海。但交通班車非常不便，這么大的房子，據(jù)說月租金才2.5萬日元。

出來迎接我們的桂夏彌上身穿一件印度棉長款襯衫，下穿一條七分牛仔褲，腳蹬一雙膠鞋。海風不停地吹來，無論怎么打掃，這個家到處都有塵埃，不時還有野貓出沒。如果說松原清夏的家是個破房子的話，這兒卻有一種遺世而獨立的味道。她身材矮小，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小腿肌肉結實，盡管上面滿是蚊蟲叮咬的痕跡，她卻毫不介意。我被跳蚤咬了一口，她遞給我據(jù)說是用艾蒿、魚腥草、白酒自制的外敷藥。

夏彌30多歲，以前在東京做職員，后來因為過度忙碌，身體處于嚴重失調狀態(tài)，于是辭職。她說自己現(xiàn)在在附近一家舊書店上班，見過來舊書店的美浦主編。

不愧是以自給自足為目標的生活方式，夏彌從不灑農藥的自家菜園摘來青菜，用在附近漁港今天早晨卸下船的魚，備好菜，為我們制作了最拿手的鍋料理。但老實說，不怎么好吃。最后端上來的面條也是她自己搟的，與其說有筋道，倒不如說硬得咬不動。不過，這些從照片上是看不出來的。這種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正是很多《閑適生活》的讀者所向往的，可供拍攝的看點還挺多的。

周圍人家少，這里特別安靜。她和主編有一面之交。主編死亡時間被認定為星期三，我拐彎抹角打探出，那天舊書店停業(yè)，她待在家里。我雖然閃過她是第一嫌疑人的想法，但她沒有任何可疑之處。采訪正在興頭之際，她母親和外婆來了，她們住在距此不到五分鐘車程的地方，這兩個人格外健談。

“夏彌和別人不太一樣?！彼赣H道。

“是啊，是不一樣！”外婆用手正了正假牙道，“原本可以不住這樣漏雨的地方，娘家有房子，住娘家多好??！這個家庭菜園，不說的話，我還真沒看出來，我看著就是塊雜草叢生的荒地。而且，你瞧！這些無精打采的青菜，能摘的時候也長得細溜溜的。”

“對，就是細溜溜的菜！”

“前幾天臺風來的時候，屋頂被大風卷起，榻榻米都泡在了水里。本打算當作大件垃圾處理的柜子，她卻說要用它做個烤箱，做比薩，這都是受誰的影響??？”

“是?。￠介矫锥寂轄€了?！?/p>

“這樣下去，我總覺得她會錯過出嫁的機會，即便遇上正經(jīng)過日子的男人，也會叫人家失望的。成天也不化妝，又沒有女人魅力。竟然是個想過僧侶良寬生活的女人?！?/p>

“對了，就是良寬。”

我和南忍不住笑起來。

“夏彌的事，真是讓你們操了不少心，但你們二老還是適可而止吧。”說著，我們又笑了。家里沒有富裕的老人，再加上追求這樣一種生活方式，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她能利用什么、搶奪什么。

“沒人會敲詐勒索她。”

驅車離開葉崎，我對南道。南點頭，我將桂夏彌從名單中畫掉。

名單上最后一位叫一堂御影，住在町田的一所公寓。當一幢宏偉壯觀、冰冷堅硬的建筑物出現(xiàn)在眼前時，我一下子泄了氣。走進房間，我看到窗框是用手涂的白色木材線條裝飾的，廚房灶臺是用瓷磚和紅磚搭建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打造的成果。

但這種自己努力打造的氛圍直接傳遞出來，卻失去了一種平靜安寧之氣。

不過，拍成照片，從視覺效果看應該是無可挑剔的。一堂御影端出濃魚湯海鮮鍋，帶頭的蝦、殼菜、雞架，還有毫不吝嗇地使用的番紅花，是應征四個人中最好吃的鍋，但我想也是食材最貴的一個。

一堂御影20歲出頭，也許是怯場或者是緊張，她不怎么說話。我忽悠她，在不涉及隱私的情況下，人物小傳文字做得好，可以讓讀者潛心靜讀。終于，我套出以下內容：她結婚兩年，沒有孩子，和在附近飲食店做勤務的丈夫兩個人生活，偶爾去店里幫忙，店鋪公休日是星期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四個人都健在，作為結婚賀禮，給他們買了公寓，公婆給買了車，還資助生活費，但仗恃這種付出，經(jīng)常對他們嚷嚷怎么還不給生孫子。

一堂御影的話最終徹底演變?yōu)楸г?。若要把這些寫進采訪稿，分寸極其不好拿捏。

“這么說，難道是一堂御影？”

在返回車里的路上，我說道。

“什么？”

“就是那張記錄紙里提到的，利用富裕老人什么的，一堂夫婦完全啃老，但老人們好像也樂于資助他們。那份威脅對象名單，南，你是不是多慮了？”

“那，‘掠奪一詞怎么解釋？”

“這還真是個大問號?！?/p>

南剛要說什么，我的手機響了，是社長打來的。警方進一步調查的結果出來了，在美浦主編公寓對面大樓向外延伸的地方發(fā)現(xiàn)一串鑰匙，主編回家，想要開門，取出鑰匙，不巧，鑰匙甩了出去，落在對面大樓向外延伸的地方，主編探身取鑰匙，身子失去平衡。

警方根據(jù)現(xiàn)場情況，作出以上推測。

“總之，美浦主編不小心跌落而死是……”

社長的聲音比開會時明朗多了，將我下面的話打斷了，“警方的結論出來了，是偶然事故。”

五

我們先回到公司，決定下周末定稿。留下南，我一個人開車回家。我身心俱疲，這件事弄得虎頭蛇尾，美浦主編只是死于偶然事故，那份名單也只不過記錄了四個人名而已。

回來的路上，我順路去了經(jīng)常去的超市，那兒有停車場。我在JA超市專柜買了地產(chǎn)菠菜和蔥，捎帶著還買了冷凍的水果派、臘肉、乳酪，并和住在附近一個相識的老婦人打了招呼，用車把她送到家。這兒坡道多，徒步出來買東西，對上了年紀的人很不方便。也許是一個人生活太寂寞了，我看著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喋喋不休的老人，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回到家，我烤了法式薄餅，和西紅柿沙拉一起吃了，這是好多天來第一頓令我心滿意足的飯。吃完飯，我正在削梨，柴慎子的電話打進來，她好像一直很擔心那份名單上草寫的內容。當我敘述完對一堂御影的看法時，柴慎子長長舒了一口氣。

“太好了，南還說那樣的話，嗯，恐嚇對象……”

“新近挖掘的恐嚇對象？”

“就是那個，所以我一直很擔心。而且，說起南，他還盯上了那份名單，真是一件叫人心煩的事。一想到如果真是那樣，我就覺得可怕。你們沒打卡上班，我擔心又出現(xiàn)什么新的狀況了，聽了你的想法，我就放心了。根據(jù)這些情況，美浦調查一堂御影的親屬，也許只是想做宣傳而已?！?/p>

僅憑老人疼愛子女、渴望抱孫子這一點，一堂御影就不可能受到威脅。我笑著掛斷了電話。

我想繼續(xù)削梨，但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掠過腦海，南治彥現(xiàn)在去哪兒了？

我洗完手，坐在早已失去彈性的沙發(fā)上，仔細想，南治彥的一言一行叫人生疑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搜查主編家時，我一門心思要找出優(yōu)盤，他卻斜眼看我。很明顯，他是在尋找那個更重要的“文件”。事實是，當從床下的信匣里發(fā)現(xiàn)黃色檔案袋，還沒打開看里面的東西時，他就說“找到了”。

就是這一點！

我為自己臆測的準確而變得分外緊張。

既然采用報告書這種文體，一定是有人起草了這份文件，這個人當然不會是美浦主編，哪有自己向自己匯報情況的傻瓜。

美浦主編兩年間一次性提取現(xiàn)金20萬日元的次數(shù)共七次，次數(shù)和報告書的份數(shù)相同。她找人充當自己的調查人——協(xié)助自己尋找威脅證據(jù)，然后付給調查人酬金。這樣分析，前后就相符了，更何況，給南的費用是那么一大筆金額。

南治彥從一開始就單方面斷定美浦主編是威脅者，我說那份名單或許另有隱情，他幾乎脫口而出，不是那樣的，那份名單就是威脅對象。為什么？

因為南治彥是“報告書”的作者，他從一開始就協(xié)助美浦主編威脅他人。

這么想，就明白了南為什么固執(zhí)地堅持殺人的說法，為什么一定要找出“兇手”。他也害怕了，說是偶然事故，他無法安心。我想如果主編還活著，一定會指派南去調查名單里的某個人。可以這么判斷。

我取出采訪筆記，四個人中，南治彥認為“殺人犯”的，不，說到利用富裕老人，要掠奪什么的人，名單中只有一人。

那就是第一個采訪對象，我們問起她母親，她還往天花板上看。

一樓是孩子的房間，一直臥床不起的老人竟然住在二樓，按常理說不通啊。從看護服務、洗澡及其他所需勞力和時間來考慮，只要房間里沒有家庭電梯，讓老人住在一樓會更方便、更舒服。憑護理母親的一己經(jīng)驗，我可以如此斷言。不，即便沒有護理經(jīng)驗，僅憑常識也能想到。

我越發(fā)不安，給南治彥打電話，不通，我拿上車鑰匙，起身。

我在松原清夏家前面的公園停下，看了一眼手表，剛過9點。行人稀少的路上，能看見每戶家的燈都亮著，空氣里彌漫著飯菜香，似乎還能聽到洗澡水流動的聲音。

我想，找什么借口拜訪松原呢？哪怕拿個照相機也好，說無論如何都特別想拍一件東西——嗯，想拍一件裝飾品。說什么，或許都可以是一個借口。

我先往她的智能手機上打了個電話，房間里傳來微弱的鈴聲，但松原清夏并沒有接。所有的套窗都關著，整個房子陷入黑暗中，不過在這所被南稱為“破家”的一、二樓縫隙間仍然流瀉出一點微光，她一定在家。

萬般無奈之下，難道要我去砸門？下車后，我無意看了一眼公園，嚇了一跳。有個小女孩，雙手緊握皮球，在微暗的公園里孤單地站著。

“怎，怎么啦？都這么晚了?！?/p>

我靠近她，女孩既不害怕，也不向我靠近，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喂，你家在哪兒？你媽媽呢？”

“那個，媽媽，我家里來客人了，我必須出來一下?！?/p>

女孩身體顫抖著，很委屈地說道。

“請到外面待著，你媽媽這么說？”

女孩點點頭。我終于感覺到這個孩子面無表情其實是在極力忍住哭泣。

“你家在哪兒？”

女孩指著松原清夏的家。對了，我想起來了，松原清夏有個七歲的女兒。我應該想到這才是最好的借口。我蹲下身子，剛要問她的名字，卻聞到一股除菌去臭劑的味道。味道是從女孩手里散發(fā)出來的，我悄悄將她的手展開，看見了水晶球，開始我還以為是皮球。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不能回去?！迸⒊橐?，“其實，不允許我上二樓，可是……”

不安現(xiàn)在變?yōu)榱藰O度恐懼，我?guī)缀跏亲е∨⑴艿剿稍逑募业男P前，按門鈴，不停地大聲呼叫，但沒有回應。可是，不一會兒，從二樓傳來響動，整個房子咯吱咯吱直響，我聽見女人在大聲叫喊。

緊接著，二樓整個套窗被撞壞，一個大件物品從天而降。我抱著女孩迅速躲到一旁，掉下來的是個人。

這人的嘴被膠帶封著，雙手雙腳也被纏住，是南治彥！

我抬頭看向二樓，在破損的套窗和窗戶內，閃過一個女人的身影，由于逆光無法看清臉，這也許反倒是一種幸運。

一向清靜的住宅區(qū)發(fā)生這樣的騷亂，總會吸引眾多看熱鬧的人，人們紛紛跑向松原家，場景如同黃金時段人群熙攘的繁華街道。有人報了警，穿制服的警察飛奔而至。嘴上的膠帶被撕下后，南治彥喘息著向警察匯報：二樓有一具僵尸。

松原清夏完全瘋了，用立傘架毆打問話的警察，接下來開始發(fā)飆發(fā)狂，警察迅速將她控制住。南治彥被救護車拉走，我再次接受警察的問詢。

盡管如此，我還是省略了威脅恐嚇之事，盡量簡潔地做了解釋。我說昨天在這所房子里采訪松原清夏，她有一位臥床不起的母親，卻不讓我們拜見，這件事引起南治彥的懷疑，那樣的病人住在二樓很奇怪。從黃昏開始，南不知去向，我擔心萬一有事，就過來看看……松原清夏的女兒這么晚了一個人待在公園里，我擔心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就過來叫門……

我不知道警察是怎么想我說的這番話的，我在半夜前被釋放。南治彥左肩脫臼，渾身上下只是受了皮外傷，住了三天院。綜合當時媒體報道的事情真相，情況大抵如下：

樓上的僵尸是一個名叫松原亮子的人，但她和松原清夏不是母女關系，兩人毫不相干。松原清夏當初帶著女兒搬到公寓，就是那個“松原之家”時，才與房東松原亮子熟悉起來。

松原亮子是個有資產(chǎn)的人，沒有至親家人，又和她同姓。不久，這樣的信息激發(fā)了她的欲望。她在附近到處宣揚自己和松原亮子是遠房親戚，并搬進松原亮子的家同住，探出信用卡密碼，隨便取出錢來花。事情敗露后，松原亮子呵斥她，叫她滾出去，她以七歲女兒為擋箭牌，請求延緩搬家，松原亮子同意了。但松原清夏這期間并沒有去找房子，而是買了防身用高壓電流槍。為了讓松原亮子聽自己的話，保持沉默，她把老人監(jiān)禁在二樓。她本不打算殺害老人，但由于老人年齡大，心臟虛弱，松原亮子死了。

這時，她也許想過拿上自己所有的現(xiàn)金逃離，但松原清夏沒有那么做，反而不顧危險，想讓這套房子登上雜志，說不定清夏對這個家真有很深的感情。

總之，她是賴在人家里不走，把松原亮子瘦小的尸體搬到二樓，放到衣柜里，并加入大量干燥劑，讓空調一直開著，天天噴灑除菌去臭劑。亮子死的時候是隆冬季節(jié)，這對她來說很幸運。

“不過，那份名單草寫的內容指的是松原清夏的話，美浦主編又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我在探望南治彥時，一邊削梨一邊問道。

南微微皺了皺眉，“不知道，存放尸體的房間有很多水晶球，也許松原亮子和節(jié)子都是收藏水晶球的愛好者。這之間或許有某種關聯(lián)，純屬我個人想象?！?/p>

美浦主編知道松原清夏和她的住址后，就想起了松原亮子。倘若主編和亮子很熟，或許早就知道亮子沒有家人。

“那，南，你調查這件事到底想干什么？”

“還不是為美浦主編被殺一事?！?/p>

“一派胡言！” 我暗笑，“你說過在吉祥寺，那么大的房子，出售的話，會是一筆巨款?！?/p>

“你想說什么？”南治彥怒目而視。

我聳了聳肩，沉默半晌，說道：“沒想說什么，也沒有特別想說的，請吃梨，南代理主編?！?/p>

六

我將車停在停車場，回家。上坡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哼起歌來?，F(xiàn)在是我最喜歡的季節(jié)，微寒，天氣涼得恰到好處，空氣澄澈透明。

走在幽靜的住宅區(qū)，和認識的老婦人目光相遇，我嫣然一笑，問候對方。她也微笑著和我打招呼：“您剛回來？”

我覺得自己現(xiàn)在過的就是一種自然而又體面的生活。

這樣看來，松原清夏的確是個大傻瓜，闖進別人家賴著不走，需要制定一套完美的方案，更要選好目標，要將自己的欲望隱藏起來，以免引起他人的懷疑，同時也要給予對方幸福，這樣運作起來就會避免法律上的糾紛。

就像我。我很小父母雙亡，親戚們輪流撫養(yǎng)我，后來我被送進福利院，高中畢業(yè)后開始工作。別人評價我缺少社會常識，人不夠端正，我就索性放縱起來。和我交往的男人騙走了我所有的錢，我被攆出公寓，無處可去，偶然走進書店，隨手拿起一本雜志，就是《閑適生活》。自然而又體面的生活方式，原來是這樣的??！我想。清掃、烹飪、生活儉樸、愛物惜物，我要過這樣的生活，我想變得正派又體面。

我白天工作，晚上住在工作的地方，不斷調整生活目標，開始做志愿者，和符合條件、無依無靠的老人做朋友。但我并不著急，沉著冷靜地選擇著目標，最后鎖定的就是我現(xiàn)在住房的主人。一個不知道懷疑任何人的善良的老奶奶，孤身一人，日子過得很寂寞，有心臟病史。最重要的是，她住在交通不便、想賣又賣不出去、古老美麗又有味道的房子里。

她教會我很多東西，針線活、烹飪、修剪花木等，還有打掃房間的技巧以及冠婚葬祭的禮儀，最后正式收我為養(yǎng)女。作為感謝，我對她竭盡事母之孝。這是真的，我覺得是我讓她迎來了人生最后的幸福時光，而且，我也沒有讓她長時間忍受疾病折磨……

看到美浦主編草寫的記錄，我以為是在說我，深感恐懼。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關緊要了。這事與我沒有任何關聯(lián)，即便南對我的事有所察覺，我亦能坦然應對。南洞察一切。當我知道他在幫美浦主編威脅他人時，我就預感到我們之間有可以交換的砝碼了。

到家了，我無比珍貴的家。雖然古舊，但干凈整潔。被我精心清理過的我的家。

（何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