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
2015-05-30 13:12:48
譯林 2015年4期
“我擺脫不了那種感覺，總覺得他們有所密謀?！瘪R特？帕克說道。他無須明說的是，他在懷疑新來的鄰居。他正透過臥室的威尼斯式百葉窗板條之間的空隙窺視窗外。
凱特？帕克從她正在讀的書上抬起頭，咕噥起來：“別又這樣猜疑。上床來吧。現(xiàn)在都過11點了。”
“我是認真的?！瘪R特說。
“我也是認真的。另外，他們大概能看見你在窺視他們。”
“從這個角度是看不見的?！钡珵榱税踩鹨?，他還是放落了板條。他轉(zhuǎn)過身時，雙手交疊抱于胸前?！拔也幌矚g他們。”他說。
“你甚至還沒見過他們?！?/p>
“我昨天見到你和他們攀談。我不認為他們是對真正的夫妻。那女的比男的小了約有20歲?！?/p>
“勞拉只比吉米小8歲?！?/p>
“他肯定是個阿拉伯人?！?/p>
“我記得勞拉說過，他父母是波斯人血統(tǒng)。”
“波斯人，”馬特嘲笑道，“那只不過是伊朗人的漂亮叫法，就像一個伊拉克人說自己是美索不達米亞人或類似的稱呼?！?/p>
凱特搖搖頭，繼續(xù)看手頭的書。那是一部女性小說：奧普拉書友會精選圖書，封面看上去像是阿米什人被單的圖案。床尾那頭，一臺大屏幕平板電視正在播放節(jié)目，閃爍出的藍光照射在她精致的五官上。她早已把電視設(shè)為靜音，馬特不明白她怎么能在電視開著的情況下聚精會神地看書。
“還有，在你看來，他的樣子像個姓諾伍德的人嗎？”馬特刷完牙回來時說道，下巴上還沾了點白色牙膏泡沫，“吉米？諾伍德？諾伍德對于阿拉伯人來說算是哪門子的姓氏？那不可能是他的真名?！?/p>
凱特發(fā)出了一聲短促而緊繃的嘆息，折疊起某一頁的頁腳，合上了書?！笆聦嵣希砧榈?。”她拼寫了姓氏。
“那不是真名，”他爬進被窩，“他們的家具在哪兒？他們甚至沒有搬家貨車。他們某天就突然出現(xiàn)，所有的家什都裝在那輛小得像沙丁魚罐頭的豐田混合動力汽車里?！?/p>
“哎喲，你真的一直在監(jiān)視他們。”
馬特抬起下巴，“我只是注意到一些事而已，譬如外國產(chǎn)的汽車。”
“好吧，好吧，我討厭戳破你的臆想，但他們是向戈曼夫婦租下了這座帶家具的房子。鑒于如今市場不景氣，露絲與恰克不想賣掉房子，他倆在博卡的公寓又沒有地方來放——”
“哪種人會租下帶家具的房子？”
“看看我們自己，”凱特指出，“我們每兩年就要搬次家?！?/p>
“你嫁給我時，就該知道會是這樣子。搬家是生活的一部分。我要告訴你，這兩人有些相當(dāng)不對勁的地方。記得匹茲堡的奧爾森夫婦嗎？”
“別又提舊事?！?/p>
“我是不是告訴過你，奧爾森夫婦的婚姻出現(xiàn)問題了？你堅持說戴芙妮患上了產(chǎn)后抑郁癥。后來他們就離婚了?！?/p>
“是啊，好像是我們搬走后又過了五年，”凱特說，“有一半的婚姻會以離婚終結(jié)。不管怎樣，瑙伍德夫婦人好得無可挑剔。”
電視上播放的節(jié)目吸引了馬特的視線。他摸索著尋找遙控器，結(jié)果在凱特枕頭旁的羽絨被下找到了。他摁下一個按鍵來增大音量。
“——官員告知WXBS電視臺晚間新聞節(jié)目，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情報部門報告指出，恐怖分子們音訊聯(lián)系的程度在提高——”
“我喜歡音訊聯(lián)系這個說法，”凱特說，“聽起來像是他們在八卦博客主佩雷茲？希爾頓的茶具之類的玩意上安裝了竊聽器?！?/p>
“噓?！瘪R特調(diào)高了電視音量。
本地新聞節(jié)目的主播（他穿了一套低檔的柳條紋西服，看上去簡直只有16歲）繼續(xù)說道：“——強調(diào)了對于從現(xiàn)在起兩日內(nèi)波士頓市中心發(fā)生恐怖分子襲擊可能的關(guān)切?！钡紫碌臐L動字幕處出現(xiàn)了一幅簡陋的十字瞄準線圖案，配合著“波士頓：恐怖襲擊目標？”的字樣。
現(xiàn)在畫面切換到了一名站在金融區(qū)某幢嶄新的摩天大樓外的夜色中的記者，大風(fēng)吹起他的頭發(fā)?！翱希驮趲追昼娭?，波士頓警方的一位發(fā)言人告訴我，市長已經(jīng)下令加強波士頓所有地標建筑的保衛(wèi)措施，包括州議會大廈、政府中心和所有大型寫字樓。”
“音量是不是高了？”凱特說道。
可是馬特繼續(xù)盯著電視屏幕。
“——推測恐怖分子也許是以本地為基地。警方發(fā)言人透露，恐怖分子的模式似乎是居住于大城市內(nèi)或附近，融入當(dāng)?shù)厣鐓^(qū)，同時制訂長期計劃，執(zhí)法當(dāng)局相信去年的芝加哥爆炸事件就是如此，也是發(fā)生在4月19日。盡管此案尚未偵破，但據(jù)信——”
“是啊，是啊?！眲P特說道。
“噓！”
“——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部署在波士頓地區(qū)的臥底探員試圖滲透入這一懷疑中的恐怖分子集團?！庇浾哒f道。
“我喜歡那說法，”凱特說道，“總是說集團，為什么不說是恐怖分子幫會或團體呢？”
“這一點也不好笑?！瘪R特說道。
馬特難以入眠。
輾轉(zhuǎn)反側(cè)半小時后，他悄悄鉆出被窩，步子輕輕地沿過道走向那間充當(dāng)家內(nèi)辦公室的客臥小房間。房間里沒什么家具，只有兩只用來存放家庭賬單與用戶手冊之類東西的文件柜，還有一臺放在辦公桌上的舊戴爾電腦。
他打開電腦瀏覽器，在谷歌搜索引擎中鍵入“詹姆斯？瑙伍德”，回饋的結(jié)果是：
你是不是要找：詹姆斯？諾伍德
不是，該死的，他心想，我要找的就是我鍵入的內(nèi)容。
谷歌反饋的結(jié)果就是一些稀稀拉拉的無用引文，恰好包含了“詹姆斯”、“伍德”和以“瑙”結(jié)尾的單詞。毫無用處。他嘗試只鍵入“瑙伍德”。
毫無收獲。有家位于敘利亞的進出口商行名叫“瑙-伍德”，一家由名叫瑙的男子創(chuàng)立的高壓板材公司。然而，假如谷歌的結(jié)果正確無誤的話（通常都是正確的），那么全球沒有一個姓瑙伍德的人。
這意味著他們的新鄰居要么確實一直隱匿地生活著，要么那根本就不是他的真實姓氏。
于是，馬特試了一種名叫“扎巴搜索”的強大搜索引擎，它能幫你查到幾乎每個人的家庭住址，甚至包括名人的住址。他鍵入了“瑙伍德”，然后在下拉式各州名菜單中選擇了“馬薩諸塞州”。
搜索結(jié)果立即以碩大的紅色字母反饋回來，仿佛在嘲笑他似的：
沒有和“瑙伍德”相符的結(jié)果
檢查拼寫后再次嘗試搜索
好吧，他心想，他們剛剛搬到這兒來。大概是時間太近，所以還沒能顯示。不管怎樣，他們是租客，而不是房屋業(yè)主，所以也許這能解釋他們還未出現(xiàn)在馬薩諸塞州數(shù)據(jù)庫里的原因。他回到“扎巴搜索”的主頁，這一回選擇默認的“全部50個州”。
同樣的結(jié)果。
沒有和“瑙伍德”相符的結(jié)果
這代表了什么意思？他們的姓名沒有出現(xiàn)在美國任何一個地方？那是不可能的。
不，他告訴自己。也許不是那么回事。假如瑙伍德如他懷疑的那樣不是真實姓氏呢。
這對古怪的夫婦用假名字居住在與他相鄰的房子里。馬特蜘蛛俠一般的直覺開始發(fā)揮威力了。
他記起自己孩提時如何邁入貝靈漢家宅后面的工具棚，遽然間脖頸上的汗毛都豎立起來，粗得像鞋釘一樣。他不知道原因。幾秒鐘之后，他意識到燈光暗淡的工具棚角落里的那卷繩索實際上是條蛇。他愣在了原地，對蛇亮晶晶的皮膚既著迷又驚恐，蛇皮上有醒目的橘色、白色與黑色的條紋。確實，它只是一條王蛇，但假如它是一條在華盛頓州西部時而會發(fā)現(xiàn)的劇毒蝮蛇，比如說草原響尾蛇，那該怎么辦？從他學(xué)會要信任自己的直覺那天起，潛意識就常常早在顯意識之前察覺到危險。
“你在做什么？”
他聽到凱特的聲音，吃了一驚。地板上鋪了地毯，降低了她走近的腳步聲。
“寶貝，你為什么醒著？”他說道。
“馬特，現(xiàn)在好像是凌晨兩點?！眲P特說話的聲音因為剛睡醒而沙啞，“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他迅速關(guān)上了瀏覽器，但她已經(jīng)看到了。
“你在谷歌上搜索鄰居嗎？”
“凱特，他們甚至都不存在。我告訴過你，他們有些不對勁。”
“相信我，他們確實存在，”凱特說，“他們是十分真實的。她甚至靠教授普拉提為生?！?/p>
“你確信你拼寫對了單詞嗎？”
“就寫在他們的郵箱上，”她說道，“你自己去看吧。”
“哦，對的，那是確實存在的堅實證據(jù)。”他挖苦得有點過重了，“他們有沒有給你留電話號碼，譬如說手機號碼？”
“耶穌基督啊。你瞧，你對他們有任何疑問的話，為什么不在明晚親自去問他們？或者我猜想，到現(xiàn)在這個時間，已經(jīng)算是今晚了?！?/p>
“今晚？”
“克雷默夫婦的雞尾酒派對。我告訴過你不下五遍了，他們邀請左鄰右舍過去，好炫耀他們家的新裝修?！?/p>
馬特抱怨了一聲。
“我們已經(jīng)回絕了他們最近的兩次邀請。這次我們必須去?！彼嘀劬?，“你得知道，你真的很可笑。”
“安全總好過遺憾嘛。每當(dāng)我想起弟弟多尼——我覺得他是位了不起的戰(zhàn)士。一位真正的愛國者?？纯此脑庥?。”
“別再想你弟弟了。”她柔聲說。
“你知道，我無法不想他?！?/p>
“回床上去吧?！眲P特說道。
那晚余下的時間里，馬特發(fā)覺自己在傾聽凱特輕柔的呼吸聲，望著電子時鐘上的數(shù)字變化。凌晨4點58分，他最終放棄了入眠的努力。他悄悄鉆出被窩，倉促穿上昨晚的衣服，下樓去小便，這樣他就不會吵醒凱特。當(dāng)他站在衛(wèi)生間里，他發(fā)覺自己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窗外，目光越過半截窗簾，落到戈曼夫婦房子的側(cè)面上，距離不到20英尺。窗戶內(nèi)黑漆漆的：瑙伍德夫婦還在睡覺。他看到他們的汽車停在私人車道上，這讓他心生一計。
他從廚房料理臺上抓起一支筆和倉促之下僅能找到的一張紙——一張超市收銀小票——打開后門，邁進夜色中，并搶在紗門砰地關(guān)上之前抓住它，再輕輕地推攏，直到壓縮空氣的嘶嘶聲停止，門閂咔嗒關(guān)上。
這一夜——其實是清早了——不見月亮，不見星辰，只有地平線上暗淡的白光。他基本只能看清身前5英尺內(nèi)的環(huán)境。他穿過分隔兩座房子的狹長草坪，站立在瑙伍德家私人車道的邊沿，那輛小汽車露出龐大的輪廓。但他的眼睛逐漸適應(yīng)了黑暗，遠處的一盞路燈發(fā)出環(huán)射四周的亮光。瑙伍德的汽車是一輛豐田致炫，屬于那類可笑的外國制造的低油耗經(jīng)濟型混合動力轎車，看上去像是一只手就能舉起的車子。車牌完全處在暗影中，于是他走上前去湊近看了一眼。
突然間，他的眼睛被一道強光照得目眩，強光來自車庫上方安裝的鹵素泛光燈。在那令人不快的一刻里，他以為也許是瑙伍德看見有人鬼鬼祟祟地走近，就打開了開關(guān)。然而事實并非如此：顯然是馬特觸發(fā)了運動探測傳感器。
假如他們的臥室窗簾一直拉開著，有一人還睡得不太熟，那該怎么辦？他現(xiàn)在單單是為了安全起見，也必須快點離開。
此刻他至少能清楚地看到車牌。他在收銀小票上記下車牌號碼，然后轉(zhuǎn)身要回去，這時卻撞上了一個人。
馬特不由自主地驚叫一聲，有點像“哦哈”的聲音，同時有人說道“耶穌啊”。
是詹姆斯？瑙伍德。
他的個頭比馬特高了6英寸有余，虎背熊腰，身強體壯，穿了件條紋浴袍，最上端露出幾綹不服帖的黑色胸毛?！耙?guī)兔?？”瑙伍德說話間露出專橫的怒容。
“哦——我很抱歉，”馬特說，“我叫馬特？帕克。呃，是你的隔壁鄰居?！彼哪X子飛速轉(zhuǎn)動，就像只倉鼠踩在轉(zhuǎn)輪上，想要構(gòu)思出一套可信的說辭來解釋自己為何在清早5點的時候彎腰蹲在鄰居的汽車旁。他可以說些什么呢？我對你的混合動力車很好奇？但考慮到馬特家的車庫里停著一輛凱迪拉克凱雷德，它的油耗得按照每英里多少加侖來度量，所以并不是那么回事。
“啊，”瑙伍德說，“很高興見到你?！彼犐先ハ袷窃谡f笑。他蓄著修剪得很整齊的山羊胡子，黝黑的膚色看上去像是做過深度日光浴。瑙伍德伸出手來，兩人握了手。他的手又大又干，握手時無力?！澳銍標牢伊?。我出來看看是不是報紙已經(jīng)送來了……我還以為有人企圖偷走我的汽車呢?！彼幸欢↑c口音，然而基本上沒有其他人會聽出來那些微的痕跡。他說話時的節(jié)奏、音調(diào)、元音發(fā)音有一點古怪。就像某個出生在這個國家、成長在這個國家、父母卻不是以英語為母語的人。他大概從嬰兒時期就講阿拉伯語，興許會講兩種語言。
“是啊，抱歉，我——我妻子丟了只耳環(huán)，她為此心煩意亂，我估摸著也許是她昨天過來拜訪你們時，掉在這兒了?！?/p>
“哦？”瑙伍德說，“她昨晚來拜訪我們了？抱歉，我沒見著她?！?/p>
“是啊?！瘪R特說道。凱特不是說她昨天去了他們家嗎，難道他記錯了？“肯定是昨天?？傊皇呛芨邫n的耳環(huán)，但有點懷念價值。”
“我明白了。”
“是啊，那是我倆開始約會時，我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我又不是個常送禮物的人，所以我想那使得耳環(huán)值得珍藏?！?/p>
瑙伍德禮貌地輕聲笑道：“好吧，我如果看到了，會告訴你的?！彼鹈碱^，“不過要等到太陽出來后再去找，興許會容易些?！?/p>
“我知道，我知道，”馬特趕緊說道，“但我想要在她醒來時，給她個驚喜。”
“我明白了。”瑙伍德半信半疑地說，“當(dāng)然了?！?/p>
“我注意到你掛著馬薩諸塞州的車牌——你是從州內(nèi)搬來的？”
“車牌是新申請的?！?/p>
“嗯?！瘪R特注意到他并未說自己是否來自馬薩諸塞州，只說車牌是新領(lǐng)的。他在躲躲閃閃?！斑@么說來，你不是從附近搬來的，我明白了?！?/p>
瑙伍德緩緩地搖頭。
“說對了哦？你來自哪里？”
“老天，有哪兒是我沒待過的地方？粗粗算來，我?guī)缀醯教幎甲∵^。”
“這樣??？”
“是的。我不愿表現(xiàn)得無禮，但我有事要做，今天輪到我做早餐。今晚我們會在克雷默家的派對上見到你嗎？”
“我覺得我聽到外面有動靜?！眲P特一邊說，一邊從碗里刮干凈最后一勺酸奶拌麩皮麥片。她的樣子疲倦又暴躁。
馬特聳聳肩，搖著腦袋。他對于今早上發(fā)生的事覺得有些窘迫，不想聊起這個話題，“哦，是嗎？”
“也許是我做的夢。介不介意我把這些吃掉？”她用勺子指著她在超市購買的那桶高價酸奶。
“吃吧?！彼贿呎f，一邊把酸奶推向她，他討厭這玩意，味道像健身房里的陳年襪子，“再來點咖啡嗎？”
“我夠了。你今天起床很早?！?/p>
“睡不著覺。”他拿起全脂牛奶，正要倒些進咖啡里，這時他注意到紙盒上壓印的保質(zhì)日期?！斑^保質(zhì)日期了，”他說，“冰箱里還有牛奶嗎？”
“這是最后一盒了，”她說，“但質(zhì)量沒問題。”
“過期了?！?/p>
“絕對沒問題?！?/p>
“絕對沒問題，”他復(fù)述了一遍，“注意到?jīng)]，你一直以來是如何說某樣?xùn)|西絕對沒問題，其實是非常不對勁嗎？”他嗅了下牛奶盒，但聞不到一點餿味。當(dāng)然，那并不表示牛奶尚未開始變質(zhì)。永遠沒法光憑氣味判斷有沒有變質(zhì)。他慢慢地把牛奶倒進咖啡里，一臉狐疑，警覺地察看著有沒有最細小的凝乳狀物，但他一點也沒看見。也許，牛奶質(zhì)量仍然是好的?！捌┤玷榈路驄D。你說他們‘人好得無可挑剔，這意味著你知道他們有古怪之處?！?/p>
“我覺得你喝了太多咖啡，”她說道，“也許是咖啡讓你晚上睡不著覺?！?/p>
《波士頓環(huán)球報》鋪放在兩人之間的小圓桌上，酸奶容器留下的環(huán)狀水跡令通欄標題起皺。
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偵測可能的本地恐怖密謀
加強政府高層大樓的安保
他伸出粗粗短短的食指，戳著報紙?！扒疲沁@種新聞讓我夜不能寐，”他說道，“瑙伍德夫婦讓我晚上睡不著覺?！?/p>
“馬特，下結(jié)論太早。”
“行，”他說，“就是別說我沒警告過你?！彼嬃丝诳Х?，“不管怎樣，他們?yōu)楹我徇M這一片地區(qū)呢？”
“那該是什么意思？”
“是為了工作還是別的緣故？他們說了沒？”
凱特的眼球翻動著，這副樣子總是惹他生氣，“他在ADS公司獲得了一份工作?！?/p>
“在霍普金頓嗎？”ADS是家大型科技公司，過去以它的全名“仙女座數(shù)據(jù)系統(tǒng)”而為人所知。他們生產(chǎn)——呃，他并不確定ADS公司具體生產(chǎn)什么。也許是數(shù)據(jù)存儲器吧。總之是類似的玩意。
“他是這么告訴你的嗎？”
她點了點頭。
“照你說的那樣。如果他真的在ADS公司獲得了一份工作，他們?yōu)楹尾话岬侥硞€更靠近霍普金頓的地方呢？這是他偽裝身份的漏洞?！?/p>
凱特輕蔑地注視了他許久，接著說：“拜托，你就不能放棄這套說辭？你只會讓自己抓狂?！?/p>
他此刻明白自己讓凱特心煩了，他也感覺糟糕。他輕聲說：“你有沒有收到醫(yī)生的回音？”
她搖了搖頭。
“為什么耽擱了？”
她再次搖頭，抿緊嘴唇，“我希望能知道?！?/p>
“我不想你擔(dān)心。醫(yī)生會打來電話的。”
“我沒有擔(dān)心。你才在擔(dān)心呢?！?/p>
“那是我的差事。”馬特說，“我為我們倆而擔(dān)心?！?/p>
馬特工作所在的工程公司就在波士頓市中心，位于市內(nèi)最高的樓宇里面：那是一座時髦的60層塔樓，外墻覆蓋著藍色反光玻璃。它是一座美輪美奐、富麗堂皇的地標式建筑，仿若天空中的一面鏡子。馬特接受過結(jié)構(gòu)工程師的培訓(xùn)，私下里是一名建筑學(xué)愛好者，對于這座高樓的建造有著不少的了解。在高樓建成后不久，他就聽聞過一些傳言，說在大風(fēng)的日子里，大樓的玻璃幕墻會全部剝落，就像爬行動物蛻去外皮一樣。你會走在街上，欣賞著波士頓天際線上最新建造的摩天大樓，遽然間你就會被500磅重的玻璃壓倒，參差不齊的玻璃碎片如冰雹般擊傷其他路人。你永遠不曉得是什么擊中了你。那些你再過100萬年也永遠不會預(yù)料到的事情怎么可能發(fā)生，真叫人詫異。高空飛下的玻璃，你能想象到嗎？沒人是安全的。
一位瑞士的工程師甚至推斷說，在大樓建成的若干年后，大樓遇到某種強風(fēng)情況下，也許會在中段彎曲。他經(jīng)常想，在這么一座浮夸的地標式建筑里工作是多么古怪的事，這座龐大的塔樓高聳于城市上空，然而又如此脆弱。他仿佛是身在一口玻璃棺柩內(nèi)。
他駕駛著碩大的凱迪拉克凱雷德駛下坡道，進入地下停車庫。兩名穿制服的保安從亭子里走出來。這是幾天前加強安保的一項舉措。
當(dāng)年紀較大的那位保安走近時，馬特關(guān)上了收音機——是他最喜愛的體育談話類廣播節(jié)目，主播正在與某個白癡爭論紅襪隊的后援投手——降低了車窗。與此同時，年輕保安繞到凱雷德車后，重重地敲打了一下。
“嘿，帕克先生?！被野最^發(fā)的保安說道。
“早安，卡洛斯?！瘪R特說道。
“紅襪隊怎么樣了？”
“今年一直獲勝?！?/p>
“至少能進入分區(qū)賽了，哈哈？”
“能一路進入世界大賽?！?/p>
“不會是今年?！?/p>
“得有點信念?！?/p>
“你在波士頓住得還不夠久，”卡洛斯說，“你不曉得詛咒那回事?！?/p>
“再也沒有貝比魯斯詛咒那種事了?！?/p>
“當(dāng)你是個像我一樣老資格的紅襪隊球迷時，你就會等著它賽季末意外慘敗。這事仍然會發(fā)生。你會看見的?！彼麤_著年輕同事大聲喊道，“這個伙計沒問題，帕克先生是27樓布里斯托爾環(huán)球集團的高級經(jīng)理?！?/p>
“最近可好？”年輕的保安一邊說，一邊后退遠離了汽車。
“嘿?！瘪R特說道，隨后假裝嚴厲地訓(xùn)話，“卡洛斯，你該曉得，你們保安應(yīng)該認真檢查每個人的汽車。”
“是，是?！笨逅拐f。
馬特搖動起手指，“恐怖分子只需一輛汽車就夠了?！?/p>
“你說這樣就是這樣吧?！?/p>
但是，這當(dāng)然是真的?？植婪肿又挥媒o一輛汽車——甚至無須是卡車；那輛車不用比這輛凱雷德大——裝上黑索金炸藥，再停在車庫內(nèi)恰好的位置上。黑索金炸藥能夠像剃刀切番茄一樣擊斷鋼支撐柱。正上方的部分樓層板會徑直塌落，然后是更上方的樓層板，很快，整座大廈會徹底坍塌，也就是幾十秒的工夫。這就是控爆拆除的原則：炸藥只是觸發(fā)器。地心引力為你做了真正的工作。
人們對他們居住和工作所在的建筑物的脆弱性知道得這么少，這點總讓他吃驚。
“嘿，”馬特說，“你們有沒有安裝好斯圖亞特大街上的閉路電視攝像頭？”
“不著急，我上一次察看時，煉獄還沒結(jié)冰呢?！笨逅拐f道。
馬特直搖頭?！安幻畎。彼f，“在眼下這種時候可不妙?！?/p>
年長的保安友好地以慷慨之態(tài)輕拍了凱雷德一下，仿佛是要送它上路?！斑@話沒錯。”保安說道。
馬特進入他的辦公格子間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家里打電話。凱特在第一聲鈴響時就接起了電話。
“醫(yī)生那邊還是沒消息？”他問道。
“沒有，”凱特說，“我剛才還以為是醫(yī)生打電話來了?！?/p>
“抱歉。你聽到消息后立刻通知我，行嗎？”
“我一聽到消息就打電話給你。我保證。”
馬特掛上電話，查看了自己的線上辦公室日程表，意識到自己再過十分鐘就得參加早上的員工會議。他打開谷歌頁面，鍵入“車牌搜索”后，網(wǎng)頁上顯示出長長的網(wǎng)站名單，多數(shù)網(wǎng)站都令人起疑心。有一家網(wǎng)站許諾“查出任何人的真相”，但是當(dāng)他輸入瑙伍德的車牌號碼，選擇好馬薩諸塞州后，卻轉(zhuǎn)出一個新網(wǎng)頁，要他填寫各種個人信息，甚至包括信用卡號碼。他自然對此不予理會。另一家網(wǎng)站的醒目位置放了一張可笑的男子照片，那人打扮得像是某人想象中的偵探模樣，甚至包括了夏洛克？福爾摩斯會戴的帽子與手持的碩大放大鏡，從放大鏡里可以看見那人被放大后的古怪右眼。不是特別有盼頭，可他還是輸入了車牌號碼，卻發(fā)現(xiàn)馬薩諸塞州不在可選的州名單之列。另一個網(wǎng)址看上去嚴肅得多，但有些極小的字體解釋說，當(dāng)你輸入車牌號碼與你本人的信用卡信息后，你就被“指派”給一位“私家偵探”。他不喜歡那種做法。那會令他緊張。他不想以那種方式暴露。此外，網(wǎng)頁上還說，搜索會耗費三到五個工作日。
到那時就太遲了。
他點開另一個網(wǎng)址，立刻跳出十來個淫穢的廣告頁面，占領(lǐng)了整個電腦屏幕。
隨后，馬特注意到經(jīng)理雷吉娜走過來。他慌亂地尋找顯示器上的電源按鈕，可怎么也找不著。那是他最不想見到的事情——雷吉娜會側(cè)身走進格子間，索要提案企劃書，而他不僅遲交了，她還會見到他電腦屏幕上盡是些色情廣告。
然而，她在走到大約6英尺開外的地方時，突然停住，似乎是記起了某件事，接著回到了她的辦公室。
危機得以避免。
重啟電腦時，他發(fā)覺自己越來越困惑：這個名叫“詹姆斯？瑙伍德”的家伙怎么可能沒有出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任何一個地方呢？在如今這年月，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每個人都會留下數(shù)字“油污”與“轍痕”，可能是電話號碼、政治捐款記錄、高中同學(xué)重聚的名單、房地產(chǎn)銷售信息、公司網(wǎng)站……
公司網(wǎng)站。他又有了個想法。
那個“瑙伍德”在哪兒上班？啊，記起來了。是大型科技公司ADS，位于霍普金頓。他大概是這么告訴凱特的。
那么，查證一下是件易事。他找到了ADS公司的電話主機號碼。一位接線員接起電話，“早安，這兒是ADS公司?！?/p>
“我想要與你們的一位員工通話，請問有沒有一位叫詹姆斯？瑙伍德的人？”
“稍等片刻?！?/p>
馬特的心臟激動地跳著。如果瑙伍德親自接了電話，那該怎么辦？馬特將別無選擇，只能立刻掛掉電話，這是當(dāng)然的事?？墒侨绻男彰霈F(xiàn)在瑙伍德的來電顯示上，那又該怎么辦？
背景里傳來輕微的鍵盤敲擊聲，接著是全然無聲的寂靜。馬特的食指懸停在掛斷鍵上，準備一聽見瑙伍德的聲音就立刻掛斷電話。
話又要說回來，假如瑙伍德真的接起電話，那么，也許那根本不是某種偽裝身份。興許有種毫無危險的解釋，能說明無法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找到他這一事實。
馬特的手指仍舊懸停著，抽搐起來。他撫摸著掛斷鍵那冰涼的塑料表面，準備以狙擊手一般的迅捷反應(yīng)來摁下按鍵。在一聲咔嗒聲后，接線員的聲音再次響起：“先生，那個人名該如何拼寫？”
馬特向她慢慢拼寫了“瑙伍德”。
“我正在查，但我沒找到任何叫這個名字的員工。我甚至查過了‘諾伍德，但也沒找到姓諾伍德的員工。你知不知道他可能屬于哪個部門？”
馬特再也控制不了那抽搐的食指，他終止了通話。
員工會議之后，他在萊尼？巴克斯特的辦公室稍作停留。萊尼是布里斯托爾集團波士頓分公司的IT部主管，他胡子拉碴，模樣像個地精，為人少言寡語，但是只要馬特遇到電腦問題，萊尼總能幫上忙。無論是什么季節(jié)，他每天都穿著一套毫無變化的制服：牛仔褲、方格紋的法蘭絨襯衫、紅襪隊的棒球帽，帽子無疑是為了掩蓋他的禿頂。每個人都有些要掩藏的秘密。
“馬特伙計，我能為你做些什么？”萊尼說道。
“我需要你幫個忙?！瘪R特說。
“肯定要花掉你一筆錢。”萊尼咧嘴笑道，“開個玩笑。跟我說說吧。”
“你能在律商聯(lián)訊上做個公共記錄的快速搜索嗎？”
萊尼昂起腦袋，“搜索什么？”
“就一個人名。詹姆斯？瑙伍德?！彼磳懥巳嗣?/p>
“這是個人私事嗎？”
“哦，不。不是那種事。他是ADS公司的某個推銷員，一直試圖兜售給我們一項數(shù)據(jù)恢復(fù)程序，而我不太清楚，我對于他有種古怪的感覺。”
“我不能那么做?！比R尼嚴肅地說道，“那會違反《1974年隱私權(quán)法案》以及《格雷姆-里奇-比利雷法案》?！?/p>
馬特的肚子里仿佛翻江倒海一般。但隨后萊尼咧嘴笑了，“在逗你玩呢。當(dāng)然可以，樂意之至?！彼枥锱纠睬脫羝疰I盤，瞇眼看著屏幕，又繼續(xù)敲擊鍵盤，“再拼寫一遍？”
馬特照吩咐做了。
“好奇怪。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結(jié)果?！?/p>
馬特咽了口唾沫，“你毫無發(fā)現(xiàn)？”
萊尼粗短的手指在鍵盤上飛來跳去?！胺浅Ｆ婀?，”他說，“你要查的人沒有進行過選民登記，也從未獲得過駕照，從未買過任何房產(chǎn)……你確認他不是你想象出來的人物？”
“你知道嗎？我一定是弄錯了他的姓名。別在意。我回頭再找你。”
“別擔(dān)心，”萊尼說，“隨時都行?！?/p>
馬特對參加派對這樣的事毫無興致。他不喜歡社交，尤其不喜歡與鄰居們打交道。他無論住在哪兒，都喜歡保持低調(diào)。此外，他也不怎么喜歡克雷默夫婦。他們擁有著這一片最大的宅子，家里的草坪像是高爾夫球場，每一年他們都會封掉私人車道進行養(yǎng)護，所以那條車道看上去像是打磨過的縞瑪瑙。他們今晚會開個派對來炫耀他們家最近的裝修。馬特覺得這樣做很討人厭。如果你能負擔(dān)50萬美元來整修宅子，至少可以保持緘默。
然而，這回的派對是馬特真心期待的。他想要問“瑙伍德夫婦”若干問題。
他抵達時，派對早已進行得如火如荼：洋溢著令人頭暈?zāi)垦?、活躍氣氛的歡快笑聲，濃烈香水、杜松子酒與融化的奶酪的氣味混雜在一起。他沖著鄰居們笑笑，多數(shù)人他都不認識。他與奧德麗？克雷默打了招呼，隨后看見凱特在與瑙伍德夫婦友好地聊天。他頓時愣住。她為什么對他們?nèi)绱擞焉疲?/p>
凱特一發(fā)現(xiàn)馬特就招手讓他過去，“吉米，勞拉——這位是我丈夫馬特。”
詹姆斯？瑙伍德身著一套看起來挺昂貴的藍色西裝，里面是嶄新的白色襯衫，還系了條條紋領(lǐng)帶。他看起來挺闊綽，也很注意打扮。他妻子身材嬌小，金發(fā)碧眼，容貌普通，體型結(jié)實，五官小巧而又充滿生氣。她站在丈夫身邊顯得無精打采。兩人看上去真的不像一對已婚夫婦，馬特心中暗想。他倆看起來一點都不合拍。兩人禮貌地笑笑，伸出手，馬特注意到女方握起手來比她丈夫堅實有力得多。
“我們已經(jīng)見過面。”瑙伍德說道，一雙黑色眼睛閃爍著光芒。
“你們見過面了？”凱特說。
“今天清早。他沒告訴你嗎？”瑙伍德笑著說，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今天早上很早的時候?！?/p>
凱特以驚訝的眼神看了看馬特，“沒有?！?/p>
“你找到耳環(huán)了嗎？”瑙伍德問凱特。
“耳環(huán)？”她說，“什么耳環(huán)？”
“馬特送給你的——他送給你的第一件禮物？”
馬特試圖用警告的眼神截住她，然而凱特沒有留給他機會?！斑@個家伙？”她說，“我覺得在我認識他的時間里，他從未送過我耳環(huán)。”
“啊。”瑙伍德說道，目光像X光線一樣徑直鉆入馬特體內(nèi)，“我誤解了?！?/p>
馬特的臉龐變得既紅又刺痛，他尋思著真相有多么明顯。他被人當(dāng)場發(fā)現(xiàn)在說一目了然的謊言。他該怎樣解釋自己清早5點在瑙伍德的私人車道上實際在做些什么，又不會聽上去像是在辯護或含糊帶過？緊接著，他斥責(zé)起自己：這個家伙是個大話精、臥底間諜，你卻表現(xiàn)得像是自覺有罪的人？
兩個女人像老朋友一樣興高采烈地開始聊天，聊著餐館、電影與購物，留下兩個大男人尷尬地默默站立在原地。
“我要道歉，”瑙伍德平靜地說，“我在說出任何話之前，應(yīng)該早已想到。我們都有一些更希望瞞住配偶的事情?！?/p>
馬特試圖隨意地輕聲笑笑，結(jié)果卻發(fā)出了虛假和勉強的笑聲。“哦，不，根本不是。”他說，“我應(yīng)該早點告訴你來龍去脈?！彼档土寺曇?，像是要吐露秘密，“那對耳環(huán)實際上是個給她驚喜的禮物——”
“啊?！辫榈虏逶掃M來，露出會意的微笑，“不用再說半個字。都是我的錯?！?/p>
馬特躊躇不決。在沒有進一步說明的情況下，他這新修訂過的說法講不通：這個空洞的謊言不堪一擊，這對虛構(gòu)出的耳環(huán)怎么會掉在瑙伍德的私人車道上，諸如此類。但是瑙伍德要么是無須再聽——要么是壓根不相信他，不想再聽他解釋。
馬特蜘蛛俠一般的直覺再次起效。
勞拉與凱特在快言快語地說說笑笑。勞拉聊起了尼曼-馬庫斯百貨公司的什么事，凱特贊同地點點頭，說：“完全是這樣，完全是這樣。”
馬特沒有試著去盡量挽回自己的可信度，而是決定改變話題，“那么，你喜歡ADS嗎？”
瑙伍德茫然地盯著他，“ADS？”
“仙女座數(shù)據(jù)系統(tǒng)。你不在那兒上班？”現(xiàn)在，他尋思著是不是凱特聽錯了。
“哦，對的，”瑙伍德說道，仿佛剛剛記起來，“挺好。你知道的——這就是份工作?！?/p>
“嗯嗯?！瘪R特說道，也許這回輪到瑙伍德被人發(fā)現(xiàn)在說謊了，“你剛在那兒工作，對吧？”
“對的，對的?！辫榈潞卣f道，顯然是不愿談?wù)摯耸隆?/p>
“通勤情況怎么樣？”馬特繼續(xù)追問，準備徹底問倒他，“你一定像是生活在高速公路上。”
“根本不是。情況不是太糟?！?/p>
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了：瑙伍德根本不在ADS公司工作。他大概害怕被問起太多關(guān)于ADS公司的問題。
于是馬特乘勝追擊：“你做哪種工作？”
“哦，你不想知道的，相信我。”瑙伍德即興說道。他的視線越過馬特的肩膀，打量著房間，似乎拼命要逃離這番盤問。
“根本不會。我很想知道?！?/p>
“相信我，”瑙伍德說道，假裝出愉快的樣子，然而他的眼睛里透著強硬，“我無論何時試圖解釋自己做什么工作，別人站著都能睡著。跟我講講你自己?！?/p>
“我？我是名工程師。可我們還沒聊完你呢。”馬特隨即閃現(xiàn)出讓人平靜的笑容。
“我覺得，你可以說我也是名工程師，”瑙伍德說，“項目工程師?！?/p>
“哦，這樣嗎？我對于ADS公司了解不少。”馬特撒了謊。他對于ADS公司一無所知，只有今天上午快速看了下他們的公司網(wǎng)站，瀏覽《波士頓環(huán)球報》上偶爾見到的相關(guān)文章后搜集到的信息?！拔液茉敢饴犇憬榻B全面情況。”
“我是個獨立承包商，做的是咨詢項目?！?/p>
“真的嗎？”馬特裝出極有興趣的樣子，“跟我講講?！?/p>
瑙伍德不安的視線回到馬特的眼眸上，有那么幾秒的工夫里，他像是在打量對方?！拔蚁Ｍ铱梢哉f，”他最終說道，“可他們讓我簽署了各種各樣的保密協(xié)議?！?/p>
馬特尋思著瑙伍德到底是一條無害的王蛇，還是一條有毒的草原響尾蛇?！肮?。”他說道。
“不管怎樣，這就是個短期項目?！辫榈吕^續(xù)說著，眼神變得難以捉摸，“所以我們才租房子住?！?/p>
馬特的胃里面猶如翻江倒海一般。短期項目。那是一種說法。當(dāng)然是短期項目。兩天之后，瑙伍德的真實任務(wù)就將完成。馬特清了清嗓子，嘗試了另一條途徑，“你得知道，這十分古怪，但你看上去眼熟得很。”
“哦？”
“我敢發(fā)誓說自己以前見過你?！?/p>
瑙伍德點點頭，“我經(jīng)常碰到這種事?！?/p>
馬特表示懷疑，“也許是在大學(xué)里？”
“我覺得不是?！?/p>
“你在哪兒上的大學(xué)？”
瑙伍德似乎有點猶豫?！胞湹线d?！彼麡O不情愿地說道。
“你在說笑吧！我有好些朋友在那兒上的大學(xué)。你是哪一年畢業(yè)的？”
他發(fā)覺凱特向他投來惡狠狠的眼神。她有著一種令人驚訝的本領(lǐng)，能同時聊天與偷聽。其實，馬特根本不認識哪個去了威斯康星大學(xué)麥迪遜分校讀書的人。但如果馬特能讓瑙伍德說出自己是哪年畢業(yè)的，他最終能挖掘出這個男子的一些情況。
瑙伍德一臉的不自在?！罢f真的，我在大學(xué)里沒怎么交朋友?！彼f，“我懷疑自己不認識你那些朋友中的任何一位?？傊覜]有——我沒有畢業(yè)。說來話長了?！彼l(fā)出緊張的笑聲。
“樂意一聽?！?/p>
“但這不是件非常有趣的事。也許在另外的時候可以說吧。”
“我會改天聯(lián)系你，”馬特說，“我們希望找個時間邀請你們過來。你的手機號碼是多少？”當(dāng)然，馬特并無意邀請瑙伍德夫婦，再過100萬年后也不會?？墒?，肯定有辦法來追蹤手機號碼。
“我再過一兩天就能拿到新手機了，”瑙伍德說，“讓我先記下你的手機號碼。”
回應(yīng)得好，馬特心想。他匆忙想著如何應(yīng)答時，笑得像個傻瓜，“你得知道，真可笑，我突然忘記自己的號碼了?！?/p>
“那不就是你的手機嗎，夾在你的皮帶上？”
“哦?！瘪R特一邊說，一邊低頭看，因為窘迫而漲紅了臉。
“手機上很容易就能找到你的號碼。嘿，讓我來瞧瞧?！?/p>
瑙伍德伸手來拿馬特的手機，但馬特用手擋住了。就在那時，馬特感覺自己的手肘被人痛痛地掐了一下?！氨福眲P特說，“馬特，奧德麗？克雷默需要問你件事。”
“希望你能找到耳環(huán)?！辫榈抡Ｑ壅f道，這個動作讓馬特覺得一股寒意浸入脊椎。
“見鬼，你覺得自己在那兒做什么呢？”凱特在回家的路上責(zé)問道。
馬特尷尬不已，輕輕哼著鼻子，搖著頭。
“我不相信你?！?/p>
“什么？”
“你盤問他的樣子，那是不折不扣的粗魯行徑。”
“我只是和他在閑聊。”
“拜托，馬特。我十分清楚你在做什么。興許你還是把他放在強弧光燈下更好。你剛才的舉動非常不妥?！?/p>
“你留意到他如何規(guī)避我的提問了嗎？”
“好吧，那么你就直說吧！”
“你沒注意到嗎？你難道沒注意到這個家伙有多危險？”
“哦，看在上帝分上，馬特。你又在做電影《后窗》里的那種事。勞拉看上去人好得無可挑剔?！?/p>
“你又來了：‘好得無可挑剔。就像那盒快變質(zhì)的牛奶?！?/p>
“牛奶沒問題，”她厲聲說道，“我也不打算問你清早5點在他們家門前做什么?！?/p>
半晌時間就這么過去了。接著，他們拖曳著腳步走在人行道上?！澳闳匀粵]收到醫(yī)生的回音，是嗎？”
“你可不可以停止提問？”
“是什么耗費了他這么長時間？”
“馬特，我們以前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三次這種事?！?/p>
“我知道?！彼p聲說道。
“我們也總是順利完成?！?/p>
“總是有第一次?！?/p>
“老天，你真是愛擔(dān)心?！?/p>
“安全總好過遺憾。我是擔(dān)心我倆?！?/p>
“我知道。”她一邊說，一邊摟住他的胳膊，“我知道你是在擔(dān)心我倆。”
第二天早上，馬特把凱雷德倒出車庫時，看向外面，只見瑙伍德正鉆進那輛小小的豐田轎車。他又有了個主意。
他將車倒到私人車道中間停下。他在位子上坐了一分鐘左右，享受著6.2升的全鋁材質(zhì)V-8發(fā)動機在靜默中的搏動感。這輛凱雷德全尺寸SUV的功率有403馬力，扭矩有517英尺磅。他注視著瑙伍德將那輛垃圾一般的微型節(jié)能轎車（開的人仿佛比別的司機更有道德感）倒車駛?cè)虢值?，伴之以玩具般的吱吱聲，然后沿著拜拉德大街駛向中央大街?/p>
詹姆斯？瑙伍德要去上班了，馬特？帕克打算跟蹤他。
讓我們瞧瞧你到底在哪兒上班，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打電話給經(jīng)理雷吉娜，說自己的汽車出了點故障，可能會遲到一會兒。雷吉娜聽起來有點氣惱，可那是她的默認情緒狀態(tài)。
馬特將凱雷德與瑙伍德的致炫轎車始終保持幾輛車的間距，這樣瑙伍德就不會有所察覺。在中央大街駕駛到盡頭時，瑙伍德打信號燈示意要右轉(zhuǎn)。這個位置沒有紅綠燈，只有一塊停車標示牌，早高峰時車流很大。等到馬特也能轉(zhuǎn)彎時，瑙伍德已經(jīng)進入最左邊的車道，打信號燈示意要左轉(zhuǎn)，差點就要消失在視野之外。那是向西駛?cè)腭R薩諸塞州收費公路的路線。霍普金頓與ADS公司總部確實是在那個方向。也許，盡管有種種可疑，他確實在那兒上班。
馬特跟著他繞過彎道，然而瑙伍德隨后突然轉(zhuǎn)向駛?cè)胗疫叺能嚨?，上了華盛頓大街。這壓根就說不通。華盛頓大街是一條地方公路。這個男人到底要去哪兒？
當(dāng)瑙伍德轉(zhuǎn)彎駛?cè)胍蛔佑驼?，馬特在心中竊笑。即便是那些節(jié)油型的玩具汽車，也需要時不時地加滿油。馬特駕車經(jīng)過加油站——他不能跟進加油站——在前方大約50英尺處的路邊停下車。這段距離足夠遠，瑙伍德不會留意到，但又足夠近，可以看到他離開加油站。
然而，馬特從后視鏡里注意到一件怪異的事情。瑙伍德并未把車停在加油泵旁。相反，他停在另一輛汽車旁邊，那是一輛锃亮的藍色福特?？怂罐I車，并不比他本人的座駕大多少。
接著，瑙伍德打開車門下了車，迅速地張望四周，隨后打開藍色福特車副駕駛座位那側(cè)的車門，上了車。
馬特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起來。瑙伍德在見誰？早晨強烈的陽光在福特車的車窗上反射，將它們變成了鏡子，不可能看見車內(nèi)的情況。馬特就那么注視著，仿佛過去了很長時間。
結(jié)果，大概在不到5分鐘之后，瑙伍德就鉆出福特車，身后跟著司機，一名身材瘦削的黑發(fā)男青年，20來歲，穿著卡其布褲子和白色襯衫，打著藍色領(lǐng)帶。兩個男人極有效率地交換了車輛。瑙伍德先開車離開，駕駛福特車倒車離開停車場地，然后左轉(zhuǎn)彎駛離加油站，上了華盛頓大街，沿著他來的路返回。
馬特在華盛頓大街上面對著錯誤的方向，不敢在路面上做U形轉(zhuǎn)彎：迎面駛來的車輛太多，根本沒有地方可供向左轉(zhuǎn)彎?；艁y之下，他在沒有看清楚的情況下就駛離了路邊。一輛汽車突然轉(zhuǎn)向，喇叭轟鳴，剎車發(fā)出尖叫聲。他的前方右側(cè)有一家“唐恩都樂”甜甜圈店。馬特轉(zhuǎn)彎進了停車場，轉(zhuǎn)向180度，再兜回到公路上。然而藍色福特車早已駛遠了。
他大聲罵了句臟話。如果他能知道瑙伍德往哪條路開就好了。向西上收費公路？還是向東？或者也許根本就不走收費公路。他生著自己的悶氣，無奈地放棄，沿著回市內(nèi)的路線向馬薩諸塞州收費公路駛?cè)?。他確實喪失了迫使對方露餡的最后機會：明天就是大日子了。到明天早上就會為時已晚。
當(dāng)他駛上坡道，匯入收費公路上堵塞的車流中時，他的頭腦在快速轉(zhuǎn)動。為什么瑙伍德要調(diào)換車輛？除了逃避跟蹤，還會有別的什么原因？
回市內(nèi)的車流滾滾，前進得很緩慢，比平常更堵。是發(fā)生交通事故了嗎？還是在施工？他打開了車內(nèi)收音機，搜尋路況報告?！啊鶕?jù)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駐波士頓分局的一位發(fā)言人的說法，”一位女性播音員在播報新聞，接著是一名男性的嗓音，有著濃重的波士頓口音，“你得知道，金姆，如果我在市中心的某座大廈里工作，我會請假一天。稱之為長周末吧。提早開始我的周末高爾夫賽局?！瘪R特關(guān)掉收音機。
在市區(qū)外面，奧爾斯頓/布賴頓收費站外排的車隊很長，不過在快速車道收費崗?fù)ね饩蜎]有排長龍。不過，馬特從未申請過那種E-ZPass賬戶。他不喜歡在汽車擋風(fēng)玻璃內(nèi)貼上發(fā)射機應(yīng)答器，那玩意就像是電子狗牌。他不想讓“老大哥”任何時候都知道他在哪兒。人們未曾深思熟慮就放棄了自身的隱私權(quán)，他有時候為之感到驚愕。那些人從未想過，暴政能夠多么輕易地闖進來填補空缺。他的弟弟多尼，在科羅拉多州——他如今理解了。多尼是個真正的英雄。
他羨慕地望著快速車道那邊，突然看到一輛藍色汽車呼嘯而過。方向盤后面的男子有著黑色頭發(fā)與黝黑的膚色。
是瑙伍德。
他相當(dāng)確信。
真是奇跡，馬特在高速公路上追趕上了瑙伍德——只是即將再次跟丟他！他被困在慢車道上，前面還有三輛車。收費崗?fù)ね獾乃緳C似乎在和收費員說話，問路或者之類的事吧。馬特按響喇叭，試圖繞出隊伍，然而路面上并無空間。接著他記了起來，就算他能改道到某條快車道上，沒有發(fā)射機應(yīng)答器的話，仍舊無法穿行過去。攝像頭會拍下他的車牌號碼，他會收到一張罰單，而這種事可是他避之不及的。
等到他遞給收費員老頭一張1美元鈔票與25美分，再通過崗?fù)r，瑙伍德早已不見了。馬特踩下油門，改道到左手邊的快車道——接著，就像是海市蜃樓一般，他瞥見了一輛藍色汽車。
是的。它就在那兒，前方不遠處。瑙伍德的藍色福特汽車很容易認出來，因為它正靈巧地穿梭于車流中，宛如代托納賽車道上的車神戴爾？厄恩哈特。
他似乎是在試圖甩掉跟蹤者。
馬特的凱雷德遠遠勝過瑙伍德的那輛可笑的小福特車。它可以在6.5秒內(nèi)從零加速到60邁，其超車性能也不是太差勁。然而，他必須小心行事。最好待在后面，不去引起瑙伍德的注意。也別被警察要求?？柯愤叄耗菚苤S刺。
前方就是駛往市中心的出口。馬特通常會走第一個，即科普利廣場出口。他尋思著——想法在他的腦海里逐漸清晰，帶來一股憂慮，冰冷地滲入他的肚子深處——瑙伍德是不是要去市中心的某座摩天大樓進行監(jiān)視，正如恐怖分子計劃行動時常干的那樣。
甚至有可能是漢考克塔樓。
上帝啊，他心想。不會的。在波士頓的所有大樓中，襲擊對象不會是漢考克大廈。
就讓凱特嘲笑他的妄想癥吧。這個男人用著假名，背景是編造出來的，開車時還耍了花招。當(dāng)他抓到這個瑙伍德的把柄時，她就不會嘲笑他了。
當(dāng)瑙伍德徑直駛過科普利出口時，馬特重重地嘆息了一聲。接著，瑙伍德仍舊在不斷變換車道，車速越來越快，又駛過火車南站出口。
那么，他到底要去哪里？
突然間，藍色福特車穿過三條車道上的車流，快速地駛?cè)胍粭l出口坡道。馬特差點就來不及往那個出口出去。
隨后，當(dāng)看到綠色出口指示牌上的白色飛機標志時，他覺得自己口干舌燥。
他沒看到瑙伍德往汽車里放進旅行箱或其他旅行包。這個男人開車去機場，卻沒有帶旅行箱。
馬特的手機響了，但他沒有理會?？隙ㄊ呛霉荛e事的雷吉娜從公司打來電話，有個毫無意義的問題要問他。
當(dāng)藍色福特轎車駛出卡拉翰隧道時，它位于馬特的凱雷德前方，隔著幾輛車的距離，改道向右，駛向標著洛根國際機場的出口。瑙伍德徑直駛過通往頭幾座航站樓的數(shù)條岔道，一直行駛在環(huán)機場的道路上，接著駛?cè)肓送ㄍ醒胪＼噹斓牟淼馈，F(xiàn)在馬特就跟在他后面：十分危險的處境。要是瑙伍德恰巧看眼后視鏡，他會發(fā)現(xiàn)馬特的凱雷德。瑙伍德沒有理由去懷疑那人是馬特。除非，他在進入停車庫的隊伍里等待時回頭看。
于是，馬特在最后時刻轉(zhuǎn)向離開了車庫入口，駛向一邊，讓瑙伍德繼續(xù)往前開。他看著瑙伍德的手臂如蛇般伸出來——炭灰色的袖管、黝黑膚色的手掌、毛茸茸的手腕，以及昂貴的腕表——抓過停車票。接著，馬特也跟著駛?cè)胪＼噹?。他拿過停車票，注視升降門升起。前方的坡道比較陡：他估算著有15%的坡度。瑙伍德的藍色福特車又一次消失不見了。
冷靜，馬特告訴自己。他只有一條路可走。你會追上他的，要不就看見他停好的車輛。然而，當(dāng)他堅定地開車呼嘯上坡，輪胎在光滑的混凝土路面上發(fā)出尖叫聲，馬特始終沒發(fā)現(xiàn)藍色福特車。他驚訝于這座停車庫的粗劣設(shè)計，在那些坡道、幕墻與水平梁下浪費了多少空間，木化石森林般的垂直柱占用了太多隔間。當(dāng)他看見停車庫有多么龐大，瑙伍德在每一層上可能選取多少條不同的路線時，他責(zé)罵起自己不敢冒險緊跟在瑙伍德后面。如今一切已晚。今天早上，他跟丟了瑙伍德多少回？
半小時之后，他在車庫里繞了兩周，上了最高層，又回到最底層后，才最終放棄了。
馬特的拳頭用力擊打在方向盤上，意外地擊中了喇叭按鈕，出口處在馬特前面的那個駕駛悍馬車的男人，伸出刺有文身的手臂，向馬特豎起了中指。
那天余下的時間里，馬特幾乎沒法集中精神在提案企劃書上。不管怎樣，誰會關(guān)心？誰會關(guān)心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午餐時，他躲開了IT部的萊尼？巴克斯特去快餐店吃三明治的邀請，更想要一個人待著靜靜思考。
當(dāng)他在賽百味餐廳吃完了火雞三明治，將包裝紙揉成一個圓團時，他的手機響起。是凱特打來的。
“醫(yī)生打來電話了?！彼f道。
“終于打來了，告訴我?！彼男呐K再次開始狂跳，但又竭力讓聲音冷靜。
“我們沒事?！彼f。
“好極了。真是條好消息。那么，你感覺如何？”
“你知道我。我從不擔(dān)心?！?/p>
“你不用擔(dān)心，”馬特說，“我為你代勞了?！?/p>
回到格子間后，他尋找到威斯康星大學(xué)注冊處的網(wǎng)址。有行文字寫著“核實學(xué)位或入學(xué)時間”，并給出一串電話號碼，他撥打了過去。
“我需要核實，”馬特故意用了這個詞，為的是讓自己聽上去顯得正式，“一位求職者的入學(xué)時間，麻煩了。”
“當(dāng)然可以，”電話那頭的年輕女子說道，“我要查什么名字呢？”
馬特驚訝于這事進行得多么容易。他念出了瑙伍德的姓名，聽見那邊敲擊鍵盤的聲音?！靶欣?，”她說道，言語間有種淳樸的中西部民眾的好客熱情，“這樣你應(yīng)該能在兩到三個工作日之后收到一封學(xué)位證明信箋。我只需要獲得——”
“要幾天？”馬特聲音低啞地說道，“我——我沒有等待的時間！”
“你假如需要立刻收到答復(fù)，可以聯(lián)絡(luò)全國學(xué)生資料庫。我想你肯定有他們那邊的賬戶，先生?！?/p>
“我——我們只是——一家小事務(wù)所。呃，招聘的截止日期是今天，要不然就不會通過，因此假如有任何法子……”
“哦，”那個女人說道，聲音里充滿了關(guān)切，“那樣啊，讓我看看我能為你做些什么。你可以先別掛線嗎？”
兩分多鐘后，她回到了電話旁，“先生，很遺憾，我沒能找到叫詹姆斯？瑙伍德的人。我沒有找到任何姓瑙伍德的人。你確信自己拼寫對了嗎？”
傍晚6點45分。馬特開車駛?cè)胱约业乃饺塑嚨?，留意到那輛藍色福特?？怂罐I車停在隔壁房子前面。這樣看來，瑙伍德也到家了。
他轉(zhuǎn)動前門鑰匙時才意識到門鎖早已開了。他慢慢走進屋子，小心翼翼地穿過客廳，神經(jīng)緊張，聆聽著動靜，脈搏跳動得猶如在賽跑。他覺得自己聽到屋子的某個角落里傳來女性的哭聲，然而他吃不準是不是凱特在哭，也說不準這實際上是笑聲還是哭聲，隨后通往地下室的那扇空心門打開了（也就是廚房與廁所之間的那扇門），詹姆斯？瑙伍德出現(xiàn)在門口，手里握著一把20磅重的長柄大錘。
馬特俯身沖向瑙伍德，將他摔倒在地板上。他能聞到這個男人身上濃烈的須后水氣味，混合著一股刺鼻的臭汗味。他驚訝于瑙伍德怎么這么容易就被擊倒了。長柄大錘從他的手上脫落，重重地落在地毯上。這家伙簡直就沒想要打架。他試圖說話，可馬特抓住了他的喉嚨，掐在喉嚨下面的位置。
馬特咆哮著：“你這該死的——”
近旁的某個角落傳來了喊叫聲。是凱特的聲音，又高又尖，“哦，我的天?。●R特，住手！哦，我的天啊，吉米，我十分抱歉！”
馬特一頭霧水，不知所措，松開了掐住瑙伍德喉嚨的手，說道：“這兒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馬特，放開他！”凱特尖聲叫道。
瑙伍德的橄欖色臉龐早已變得有點兒發(fā)紫。接著，瑙伍德出人意料地笑出聲來?！澳阋欢ㄊ恰敲匆詾榱?，”瑙伍德盡力把話說出來，“我十分抱歉。你妻子讓我去下面拿個……我的所有工具都在倉庫里?！彼恿艘环?，最終坐直身，“勞拉幾天來一直在向我嘮叨，要我豎起籬笆圍住她的番茄園子，阻擋花栗鼠，我也沒意識到怎么——怎么這兒的土壤里黏土成分這么高。沒有一把像樣的大錘的話，根本無法把木樁敲進地里。”
馬特轉(zhuǎn)過身，注視著凱特。她一臉尷尬的神情，“吉米，這都是我的錯。馬特近來一直煩躁不安?！?/p>
現(xiàn)在勞拉？瑙伍德也出現(xiàn)了，冰塊在一杯蘇格蘭威士忌酒里快活地叮當(dāng)作響，“這兒出了什么事？吉米，你還好嗎？”
瑙伍德踉蹌著站起身，拂干凈西服外套與長褲?！拔覜]事?！彼f道。
“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的妻子說，“又是眩暈癥犯了？”
“不，不，不，”瑙伍德咯咯笑了，“只是有點誤會?！?/p>
“對不起，”馬特嘟囔道，“我沖向你之前，應(yīng)該先問一下?！?/p>
“不，真的，這都是我的錯。”稍后他們坐在客廳里，雙手捧杯喝著東西時，凱特向馬特說道。凱特加熱了一些從超市買來的難吃的速凍酥皮餅，盛放食物的托盤在他們之間遞來遞去，“馬特，我大概應(yīng)該早點告訴你我邀請了他倆過來，但我剛才看見勞拉在后院里種番茄，我倆開始聊天，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勞拉很喜歡復(fù)古番茄，你知道我有多中意那玩意。我告訴她我覺得現(xiàn)在種下番茄大概太早，她應(yīng)該等到最后一次霜降后。后來吉米回家了，他問起我們家有沒有長柄大錘借他用一下，于是我就邀請他倆過來喝杯東西……”
“是我的錯。”馬特說道，仍舊在為自己的過度反應(yīng)而困窘。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內(nèi)心的懷疑都是錯的——根本不是，他只是在這個特別的事例上感到困窘。那個男人的其他方面并沒變過，比如他對于自己的工作、讀的大學(xué)或他真正在干什么營生所說的謊言就一點也沒變過。
“明天我們都會笑對這件事。”凱特說道。
我很懷疑，馬特心想。
“你是什么意思？”瑙伍德說，“我現(xiàn)在就在哈哈笑！”他轉(zhuǎn)身對著妻子，豬蹄髈一樣的大手放在她的手上，“拜托，別向我們的鄰居借白砂糖！我覺得自己接受不了這種事。”他大聲笑著，笑了很久，兩個女人也笑了起來。馬特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剛才在跟女士們說自己的糟糕一天呢?！辫榈抡f，“我妹妹納比娜昨晚打電話給我，跟我說她在波士頓有個求職面試，她今早會飛過來。”
“一點也不像事先通知?！眲诶f道。
瑙伍德聳聳肩，“我們說的是我的小妹妹。她做每件事都是最后一秒才做決定。她去年5月從大學(xué)畢業(yè)后，幾個月來一直在找工作，一年眨眼間就過去了。她問我能不能去機場接她?！?/p>
“她可以乘出租車嘛?！眲诶f。
“老哥是干嗎用的？”瑙伍德說。
“納比娜是你們會稱之為公主的那種小妹?！彼拮诱f道。
“說真的，我一點也不介意，”瑙伍德說，“可是偏巧碰上我的汽車出了毛病，要送去修理?！?/p>
“我覺得她是那么計劃好的?！眲诶f道。
“但是汽車經(jīng)銷商沒法更加好心了。他們甚至愿意把暫時借用給我的汽車開到華盛頓大街上的一家加油站。但是我離開家時有點晚，而汽車經(jīng)銷店的小伙早已準備好他想讓我填寫的各種文件，盡管我以為我們已經(jīng)在電話上弄好了所有手續(xù)。于是，我開著那輛汽車上了高速公路，像個瘋子一樣駛往機場。只是我不知道轉(zhuǎn)向信號燈在哪兒，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手剎沒有完全放下，于是汽車一路開得顛顛簸簸，像只長耳野兔。我不想接納比娜時遲到，因為我知道她會抓狂的?！?/p>
“她就不能等上兩分鐘，等到她的私人司機來嘛。”勞拉尖酸地說道。
“于是，就在我開車進入洛根機場停車庫時，我的手機響了，除了納比娜，還會是誰？她坐的是早班飛機，已在機場里等了半小時，早已抓狂。她的求職面試就要遲到了，她問我，在這些事發(fā)生的時候我在哪里?！?/p>
勞拉？瑙伍德?lián)u了搖頭，抿緊嘴唇。她對小姑子的厭惡溢于言表。
“但是我已經(jīng)從停車庫的管理員手上取了停車票，于是我兜回出入口，我還不得不向崗?fù)だ锏娜饲笄?，讓我在沒有付最低額度停車費的情況下離開?！?/p>
“那是多少錢，10美元嗎，吉米？”他的妻子說道，“你應(yīng)該干脆利落地付掉這筆錢?！?/p>
“我不喜歡浪費錢。”瑙伍德回答說，“你知道的。于是，我飛速駛往C航站樓，直接停在國內(nèi)到達出口，下了車，突然間有位州警向我走來，沖我大叫，給了我一張違章罰單。他說航站樓前面不許停車。好像我有個汽車炸彈之類的玩意似的，裝在這輛小福特車里！”
“你確實看著像阿拉伯人，”他的妻子說道，“近些日子里……”
“波斯人不是阿拉伯人，”瑙伍德固執(zhí)地說，“我說波斯語，不是阿拉伯語?！?/p>
“我確信波士頓警察會察覺二者的區(qū)別?！眲诶f道。她看了眼馬特，仿佛道歉似的聳聳肩，“吉米討厭警察?！?/p>
瑙伍德氣惱地搖搖頭，“于是，在我回到汽車里準備要開走時，納比娜就出來了，帶著大概五只行李箱——她都沒打算在波士頓過夜！于是，我疾速駛往市中心的富達投資集團，隨后又不得不狠踩油門，趕往西木鎮(zhèn)，因為我的11點會議提前了一小時?！?/p>
“別告訴我你又吃到了一張超速罰單?！眲诶f。
“屋漏偏逢連夜雨。”瑙伍德說。
“西木鎮(zhèn)？”馬特說，“你跟我說你為ADS公司工作。他們位于霍普金頓?！?/p>
“呃，假如你想要實事求是地說，我實際上在為‘?dāng)?shù)據(jù)可視化公司工作，那家是ADS的子公司。他們六個月前剛被ADS公司收購。讓我來告訴你們，這并不是一次容易的合并。他們?nèi)晕锤牡魳欠可系墓久Q，接電話時依然會說‘?dāng)?shù)據(jù)可視化公司，而不是說ADS公司?！?/p>
“嗯嗯，”馬特說，“還有……你妹妹——她也上威大嗎？”
“威大？”瑙伍德說道。
“你不是跟我說你在麥迪遜上大學(xué)嗎？”馬特說道，接著又假裝一本正經(jīng)地加了一句，“也許是我聽錯了?！?/p>
“啊，是的，是的，”瑙伍德說，“是詹姆斯麥迪遜大學(xué)，簡稱JMU?！?/p>
“JMU，”馬特重復(fù)了一遍，“這樣啊?！?/p>
“這種誤會常常發(fā)生。”瑙伍德說，“不在威斯康星州，是在弗吉尼亞州的哈里森堡?！?/p>
那么，這就能解釋威斯康星大學(xué)為何沒有詹姆斯？瑙伍德的任何記錄了，馬特心想?！斑@么回事?！彼f道。
“而且，納比娜上的是杜蘭大學(xué)，”瑙伍德說，“我猜想我們瑙瑞家的人待在南方的大學(xué)里感覺更加舒服。也許是因為溫暖的氣候吧?！?/p>
“瑙瑞？”
“我娶了一名女權(quán)主義者?！辫榈抡f。
“我聽得一頭霧水?！瘪R特說。
“勞拉不愿改姓我的姓氏瑙瑞?！?/p>
“我為什么要改姓？”他妻子插話進來，“我的意思是，那是多么過時的做法啊。我一輩子都叫勞拉？伍德，到我倆結(jié)婚后就非得改？他為什么不把名字改為詹姆斯？伍德？”
“我們倆都不愿用連字符把姓氏連在一起?！辫榈抡f。
“我有個女友名叫珍妮絲？里特，”勞拉說，“和一個名叫史蒂夫？海曼的男人結(jié)了婚。他們把各自的姓氏融合在一起，改姓里曼?！?/p>
“那姓氏聽上去更像‘海曼，而不是‘里特?！眲P特說。
“還有洛杉磯市長安托尼奧？維拉與妻子科瑞娜？萊戈薩，”瑙伍德說，“他倆婚后改姓維拉萊戈薩?！?/p>
“這主意妙絕了，”凱特說，“瑙瑞與伍德就變成了瑙伍德。就像布拉德？皮特與安吉麗娜？朱莉變成了布拉吉麗娜那樣！”
瑙瑞，馬特心中想著。就算他確實在威斯康星大學(xué)讀過書，他們也不會有瑙伍德的記錄。
“好吧，但那只是小報給他倆起的昵稱，”瑙伍德反駁道，“他們并沒有按照法律程序改名字?！?/p>
“我們也沒有?！眲诶?？瑙伍德說。
“當(dāng)你給我生個兒子時，我們會改的?！彼恼煞蛘f道。
“給你生個兒子？”他的妻子立刻回嘴，“你的意思是，當(dāng)我們有了個孩子。假如我們有了孩子，我會告知你消息的，吉米。你從來沒有回過伊朗，你也永遠不會去伊朗，甭像那里的人一樣。”
第二天清早，凱特走進廚房時，馬特正在把就快壞掉的牛奶倒進洗滌槽的排水管。
“嘿，你在做什么？那是絕對沒壞的牛奶！”
“可我嘗起來覺得味道有點可疑?！瘪R特說。
“現(xiàn)在你對奶制品都產(chǎn)生妄想了？”
“妄想？”他轉(zhuǎn)過身面對她，緩緩說道，“假如我對他們的懷疑是對的，那又如何？”
“但你并沒對，你這個大傻瓜！”
“好吧，好吧，”馬特說，“我們現(xiàn)在知道了。我就是沒法擺脫那種感覺，他們是……”
“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臥底探員？”
“他們就是給人那種感覺。當(dāng)我想起多尼，他就因為敢于在我們土生土長的土地上為自由而戰(zhàn)，結(jié)果要在科羅拉多州最高安全級別的監(jiān)獄中服連續(xù)五次終身監(jiān)禁。你知道嗎？我有時還會心里發(fā)毛呢?！?/p>
“伙計，你總是杯弓蛇影?！彼f給他一個紅色塑料小器件，“這是醫(yī)生送過來的長延遲式電雷管。我告訴過你，他會成功的。”
“我希望醫(yī)生絕對確信這玩意能有用。還記得克里夫蘭嗎？”
“那種事不會再次發(fā)生了，”她說道，“那次行動不是醫(yī)生負責(zé)的。假如有什么事是醫(yī)生懂行的，那就是爆炸物?！?/p>
“黑索金炸藥呢？”
“凱雷德上早已裝好了炸藥?！?/p>
“甜心，”馬特說著，吻了她一下，“你多早起的床？”
“這是我所能做的。你有一整天時間。你要走斯圖亞特大街的入口，對嗎？”
“當(dāng)然，”他說，“我們四個都走那條路。那邊沒有監(jiān)控攝像頭?！?/p>
“那么，我們今晚在塞爾維爾碰面？”凱特說。
“按計劃來。”
“我們將會成為羅伯特？羅森海姆與安琪拉？羅森海姆?！?/p>
“這聽上去簡直就像那些融合姓氏?！瘪R特說。
“這就是醫(yī)生給我們的姓氏。我們最好習(xí)慣說它。行嗎，羅伯特？”
“鮑勃。不，我們用羅伯這個昵稱吧。你中意安琪拉還是安琪？”
“安琪就行了?！?/p>
“行，”他頓了一下，“可是，假如我對鄰居的感覺是對的，那該怎么辦？因為這次我也許說對了，你知道的。”
“這個嘛，”凱特昏昏欲睡地說道，“我早已做了預(yù)防措施，把他們家汽車輪胎的氣給放了?！?/p>
（宮紋娜/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