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之精能移我情

劉書含

背景資料：清代鄒一桂在《小山畫譜》中說：“今以萬物為師，以生機為運，見一花一萼，諦視而熟察之，以得其所以然，則韻致豐采，自然生動，而造物在我矣。”東方的傳統(tǒng)插花和中國古代文人的折枝畫如出一轍，折枝畫是紙上的瓶花，插花是空間里靜止的繪畫，二者相輔相成，是互為促進的藝術。

唐朝詩人白居易的《僧院花》：“欲悟色空為佛事，故栽芳樹在佛家，細看便是華嚴偈，方便風開智慧花?！庇霉爬?、質樸、布滿歷史痕跡的器皿當作花器，依據(jù)時節(jié)到山野里找最當令的花葉，融入花器中，花草豐富的色澤，千般的姿態(tài)，透過“合和互協(xié)”的排列組合，開展出絕世的風華，萬般的意境，在樸拙的意境中傳遞四季的低語。

如何從一片枯葉和殘枝上去體會生命的無常、頑強以及執(zhí)著、簡單樸素中的靜美。藉由學習自然界的植物，體認天地萬物皆可為師，更可在與花草的靈性互動中，體悟宇宙生命的意義，這就是花道的魅力。

花道在中國文化的斑駁歷史中如何起身、落腳，如何共通共融，又如何讓花道這門生活藝術與智慧走進我們的生活，為此本刊采訪了洛陽翰章華道文化中心華道宗匠張容與。

記者：作為國內花道行業(yè)的先鋒人物，您是如何與花道結緣的？

張容與：我是七歲時開筆學的書法和國畫，后來主攻工筆花鳥畫，非常細膩的畫風。2001年開始不太認同以前傳統(tǒng)文人畫的美術表達。

一個機遇，認識了一些做花藝的朋友，那時起，就跟著他們先后學習了一些西方花藝和臺灣的中華花藝，慢慢發(fā)現(xiàn)，他們表現(xiàn)的花藝空間也不是我想要找的感覺。

2006年去了日本學花道，從此和花道結下了不解之緣，插花和畫畫互為促進，目前做的中國傳統(tǒng)花道研究和教學反而成了我的另一個主業(yè)。

記者：您認為什么是花道？

張容與：聽到“花道”這個詞一部分人會認為是一個外來詞，因為日本的很多藝術都會有“某某道”的叫法，如“茶道”“武士道”，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里卻沒有這樣固定的程式化名詞。

以前日本的插花也不叫花道，花道一詞在日是這近二百年多年的事，以前把插花稱為“花合”。中國古代對插花的稱謂，有“藝花”“安花”“插花”等，花和道連起來一起用，最常見到的是在宋人的筆記里，那時候人們用“花之道”的表述，對點茶有“茶之道”的表述。

記者：花道中的“道”何在？與中國文化有著怎樣的關系？

張容與：從字面來講，花之道一起連用，顧名思義，第一種解釋就是插花的方法和規(guī)范；進而，大家往往會聯(lián)想到道家思想中“道法自然”的道。這兩種解釋都是片面的，嚴格的來講，它們僅僅只是說了“花之道”的一個側面。日本的花道更傾向于第一種解釋，就是通過固定規(guī)范的形式，讓人們在過程中心無旁鶩的達到圓融無礙，是一種程式化的藝術表現(xiàn)。

“花之道”的表述之所以在宋人筆記里開始出現(xiàn)，真正的原因是以理學為代表的新儒學思想的復興。晚唐的韓愈寫了篇《原道》的文章，在論述儒家道統(tǒng)的同時，又極力推崇原本是《禮記》當中的兩篇文章《大學》和《中庸》；宋代時，朱熹干脆把這兩篇文章與《論語》《孟子》相配，合并成了《四書》。

如果說《大學》中“誠意正心”講的是關于修身的方法，那么《中庸》里的“中和之美”給人們說明的就是關于修養(yǎng)的審美層面了，藝花能列為“文人四閑”，或者說躋身于“三雅道”的行列，重要的原因就是花之“道”能與《大學》《中庸》所提倡的道德規(guī)范印證契合，能夠很好的承擔起儒家思想的教化傳承。

記者：花道是何時起源和發(fā)展的，花道文化中蘊含了怎樣的社會人文和藝術形式？

張容與：目前關于中國插花的起源，分別有先秦和兩漢的說法，其實花道研究不僅要研究和發(fā)掘古代的，還要探索和創(chuàng)新出更適合我們現(xiàn)代生活環(huán)境的藝術形式，重點在花道文化中蘊含的社會人文和藝術形式。

人文意義的插花最早是東漢的《修行本起經(jīng)》

關于有人文意義的插花，目前能找到的，經(jīng)文里僅僅說明有在佛前供花的佛教活動；其次是《南史·晉安王子懋傳》記載，晉安王七歲時在寺廟里為其母祈福時的供花活動；現(xiàn)在能看到關于插花最早的圖像資料是北魏孝文帝在洛陽龍門開鑿的賓陽洞，石窟中有浮雕“帝后禮佛圖”，其中的皇后禮佛圖上，能清晰地看到一位貴婦把花插入面前侍女手捧的花瓶中。重點是貴婦手里拿的蓮華正好是三枝，一枝是盛開的花朵，一枝是未開的花苞，一枝是蓮蓬。佛教認為盛開的蓮花代表當下現(xiàn)在，未開的花苞代表的是未來，蓮蓬代表的是過去，這正好印證了佛經(jīng)中關于供花所代表的宇宙觀，另外這也是傳統(tǒng)插花三主枝由來的很好佐證。

插花在隋唐宮廷繁榮

其實《南史》中就已經(jīng)有梁武帝在宮中插花的記錄，不過那還是帶有宗教色彩的插花。唐代有一個叫羅虬的人，他寫了《花九錫》，讀過《世說新語》的人應該知道，“九錫”是古代帝王賜給朝中重臣的一種儀仗，《花九錫》能很好地讓我們感受到唐代宮廷插花的活動。能證明唐代宮廷插花繁榮的還有《云仙雜記》里記載唐穆宗時，宮里專設有惜春御史的官職，以及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華春富貴圖》。

關于那時候宮廷插花的形式，北宋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里記錄有三種，分別是“鋪殿花”“裝堂花”和“折枝花”，與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發(fā)展歷史相互印證一下，可以發(fā)現(xiàn)，當時的插花和花鳥畫是相互影響的，也正是在那個時代，傳統(tǒng)繪畫里的“花鳥畫”開始獨立成科。另外，盛唐時代，宗教供花的形式也開始完備起來，開元十三年，西域僧人善無畏和一行和尚在洛陽大福先寺譯出佛教的重要經(jīng)典《大日經(jīng)》，開元十四年，一行和尚寫的《大日經(jīng)疏》，詳細規(guī)范了佛前供養(yǎng)的形式。通過這些記載，我們也能看到當時道教文化對佛前供養(yǎng)的影響，因為《大日經(jīng)疏》中的供養(yǎng)形勢已經(jīng)脫離了印度的原始佛教，完全中國化了。

不管是做花道研究，或者是從藝術的角度出發(fā)，我一直認為花道是為了裝飾室內空間的功能需要才誕生的，所以，花道的插花形式一定會隨著室內空間的變化和建筑形式的變革而改變。宋代與唐代的人文相比，發(fā)生了非常大的變化，大到城市的格局，小的室內的生活空間，環(huán)境影響著整體的人文變革。

宋代偏重于對花草格調的品藻

宋代的官署雖然還設置有“四司六局”的匠人，從宋人筆記中我們卻能看到很多文人開始在書齋茶寮中動手插花了。文人士大夫把“藝花、點茶、焚香和掛畫”從匠人們的手里拿來，格調抬升成風雅的“四般閑事”，或者是把“藝花、點茶和焚香”綜合成三雅道，同時文人畫又開始對花道的藝術性進行反哺。宋明兩代，整體上是文人插花越來越多，花匠們漸漸的淡出了歷史。宋明兩代對花道的影響也有區(qū)別，宋代偏重于對花草格調的品藻，明代的文人卻開始做一些系統(tǒng)化的工作了，一方面是對前人經(jīng)驗的總結，一方面又是文化歸納的肇始，從明代開始，零零總總先后出現(xiàn)了許多的插花書籍，比如最著名《瓶史》，還有《瓶花三說》《瓶花譜》以及清代的《秘傳花鏡》等等。

清代的花道完全進入到了一種民俗化的程度，不過對花道的發(fā)展也是有促進的，比如說沈復在《浮生六記》里專門介紹過原始劍山的制作方法，被日本借鑒并完善后，形成了我們現(xiàn)在花道中很重要的一個固定道具。到了清末的國運衰落，以及后來的新文化運動，傳統(tǒng)文人生活的土壤逐漸消失，我們傳統(tǒng)的花道插花文化也就消失不見了。

和日本的花道文化對比，目前日本的年輕人也越來越不愿意學習傳統(tǒng)的花道，但是整體的文化基礎還在，相對的政府也比較鼓勵，在中學階段，學校也提倡學生們選修一些花道、茶道的文化課程；臺灣地區(qū)在早些年也開始研究和創(chuàng)新傳統(tǒng)的插花花藝，以中華文教基金會為代表，早期曾學過日本花道的一些老先生們創(chuàng)造出新的中華花藝，現(xiàn)在整體推廣的也是不錯的；韓國的插花整體的更偏向西方藝術表現(xiàn)。

記者：花道跟當下我們的生活有什么關系，我們如何走進花和花中的“道”？

張容與：去年我們主辦的APEC會議期間，從新聞里看到了彭麗媛女士招待各國元首夫人時，其中就有花道的表演，這一點也能從一個側面說明，國家越來越重視傳統(tǒng)文化的回歸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傳統(tǒng)文化里也把花比作“菩提相”，人們看到花草一般都會心生喜悅，很多人會買一些鮮切花回家裝飾?，F(xiàn)在傳統(tǒng)文化的回歸已經(jīng)漸成趨勢，花道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載體，也越來越多的受到人們的關注，無論是從宗教信仰出發(fā)，或者是受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如今我們在講花道的時候，也開始著重提倡“道”的內在含義。有宗教信仰的人們在供花的時候，就應該做到能體現(xiàn)宗教教義的形式，花道的規(guī)范能很好幫助宗教信仰的體現(xiàn)；如果是欽慕傳統(tǒng)文化的人，在學習國學的文化時，也會欣賞到傳統(tǒng)文化中的道德魅力。

記者：當下社會人心浮躁，花道能給我們一些什么樣的幫助？

張容與：花道藝術魅力在于它可以幫助遠離田園生活的人們親近自然，讓心靈有所歸依而變得平靜。插花可繁可簡，投一枚枝椏在瓶中，一花一葉都能呈現(xiàn)出一種風景，關鍵在于能不能用心去體驗另一個生命的存在。

其實，生活中富于趣味的事物很多，插花只是諸般閑事之一，這般閑情是前人留下來的智慧。簡單地說，花道體現(xiàn)的遷逝感是一個生命的過程，可以讓人在一個縱向的時間里專注于一點，心無旁羈的享受文化帶給人們充實；深刻一點的話，花道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載體，厚重的文化內涵不僅能夠提高個人的修養(yǎng)，通過花道的一根主線，還可以窺見傳統(tǒng)文化的方方面面，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我們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展過程。

記者：請您和讀者分享一下“一花一世界”的意境？

張容與：“一花一世界”這句話的出處很多，撇開宗教，單純從美學的角度來講，它給人們的直觀感受是對生命的尊重，由小見大，從個體出發(fā)的人文關懷，然后推及到整體的有情世界。

在花道的美學里，對“一花一世界”的闡釋有自己的方式。學習花道的時候，會讓學生在插花之前，首先審視每一朵花的表情和每一枝材料的風姿，然后找到它們在自然中生長的本來面貌?；ǖ览锏牟牧?，當你把它插到瓶子里后，它就不僅是材料，而是一個有感情、有表情、有風姿的生命了。一瓶插花里，雖然是由很多的材料相互協(xié)調成一個整體，但是每一枝花草都有自己不被取代的位置和空間，它在這個空間里表現(xiàn)著自然植物的特種風貌，表達著生命在有情世界的不同形態(tài)。

一個插花藝術品里包含有兩個階段精神體驗，一種是插花時的體驗，另一種是賞花時的體驗，二者相比較，能直入人心，能給人最多啟發(fā)的是在插花的過程中，而這個過程卻是無限寂寞的向內關照，需要人在心靈和自然之間不停地進行著溝通和交流。在東方藝術美學理論里，這是一個移情的過程，宗白華先生認為，移情是發(fā)現(xiàn)美在何處的途徑，分為“移易”和“移入”兩種體驗。插花時不但有自我和花草之間的相互“移易”，同時還要做到把人本身的感情“移入”花草之上，造物由我而出的插花藝術是情感的表達，花草能移我情，藝術便是這般有意味的形式，東方傳統(tǒng)插花藝術是一個高于自然表現(xiàn)的人文表達。

插花在人和自然之間創(chuàng)造了增進溝通的渠道，通過形式能讓人們更加懂得自然為何而然，更加了解生命自身的根本。莊子說“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這樣愉悅的精神享受古今都有，偷得浮生半日，沐浴在一瓶插花的葳蕤華光里，但須“能以深情冷眼，求其幽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