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
作為臺灣新浪潮電影運動推動者之一,吳念真影響了一代臺灣電影創(chuàng)作,他對比電影和劇場的不同:“在劇場,你甚至可以從他們的那種輕微的聲音中,去感受他們有沒有進入故事的狀態(tài),劇場讓你前所未有地感覺到自己跟觀眾的接近,而越貼近生活越好?!?/p>
2015年年初,上海東方藝術(shù)中心歌劇廳,《臺北上午零時》聯(lián)排現(xiàn)場,吳念真在做最后的安排。他戴著黑框眼鏡,白色襯衣外套件深色毛衣,手插在淺色工裝褲的口袋里。說起話來,柔柔糯糯的臺灣腔讓人安心。
等著大幕開啟時,舞臺上出現(xiàn)了一樣的黑框眼鏡,一樣的襯衣,毛衣和工裝褲,這是劇里中年的阿生。他和阿榮在面攤重逢,兩人眼望著舞臺左區(qū)背景一轉(zhuǎn)、光一斜打、記憶深處,往事重現(xiàn)。
“這是我在全劇里最喜歡的橋段?!眳悄钫嬲f,他是阿生的人物原型。這一刻,吳念真靜看著舞臺上的故事,回溯著自己走過的命運。戲里戲外,相隔四十余年。
“面攤的戲,要有熱氣”
第一次把《臺北上午零時》帶到大陸,吳念真說自己心里有點沒底。
不過這部由閩南語改成國語的話劇,在北京、上海各地迅速通過了票房和口碑的考驗:演出場場爆滿,看完戲的觀眾在調(diào)查問卷中寫道:“質(zhì)樸,感受到了生活中真的東西?!钡鹊絼〗M將于2015年8月在上海東方藝術(shù)中心加演的消息一傳出,票就被迅速搶購一空。
這部戲講述的是1960年代的臺北故事:從農(nóng)村來到私人鐵工廠當學徒的三位年輕人愛上了隔壁面攤老板娘的外甥女阿玲,但因鐵工廠的老板性侵犯了阿玲,阿榮殺死了老板入獄九年;阿嘉娶了懷孕的阿玲,卻擔心自己會偏心,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斷絕擁有親生骨肉的可能性;阿生則暗藏心跡沒有表露,堅持用阿玲的名字給獄中的阿榮寫信……
如果只有這些,這會像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黃金劇場”故事。但吳念真的功力“遠不止于此”。愛情的主線背后,是生活、是歲月、有歷史、有政治,看盡世事的市井哲學下,有小人物的卑微堅強。
吳念真說自己想在劇場里表達的,是最通俗、最本真的感情。“戲劇其實就是生活的抽樣嘛,你必須要抽樣到那個東西,像路邊面攤的戲,就要能感受到面的熱氣,人的味道。只有有了真實的情境,人才可以在里面活出自己的角色來?!?/p>
透過戲劇,吳念真希望能呈現(xiàn)人們真正的生活狀態(tài)和日常憂喜,不用太浮夸,就像寫劇本時,他會對著書架上的祖父照片跟他說:“阿公,這個戲如果你來看,也一定看得懂?!彼远嗄昵八驮谙胂笾性S下愿景,“我做舞臺劇的話,我希望觀眾可以有80歲的老太太和18歲的年輕人,他們坐在一起,一起笑,一起流淚?!爆F(xiàn)在他的愿望達到了。滿滿的劇場,兩個半小時的戲,觀眾笑了又哭,再破涕為笑。
“用情最深”“為了理解”
《臺北上午零時》是吳念真與臺灣綠光劇團合作的“人間條件”系列舞臺劇中的第三部,吳念真自稱“用情最深”。戲里細枝末節(jié),都是吳念真年輕時候的影子:他的生命里,也曾遇到過一個深愛的女孩,情未及盛開就已凋落。他記下了當兵離開的前夜,她為他準備的一千多個囑咐他寄信的信封;去臺北當學徒時,他曾與三兄弟一樣被老板訓斥打罵難以入眠,臺北午夜節(jié)目里播著《臺北上午零時》,“紅燈綠燈光微微,風送煙酒味”,他記下了這黑夜里的聲音,就像一個隱秘的出口;他也曾跟劇里的阿生一樣不明白,為何城市是如此“無情的現(xiàn)實的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方”,為何這里的人這樣傲慢自大看不起農(nóng)村人,他記下了陰暗的閣樓里,安撫他的那本黑塞的《彷徨少年時》,就像記下自己無人傾聽的感受。
吳念真記下的這些細節(jié),有些重現(xiàn)在他后來的作品里,被人形容為“點穴”一般。“你看到那里,就會被點住穴道,過了幾年你再看,你想躲閃一下,還是那個地方被點中?!?/p>
后來,他名譽滿身,成了知名的電影導演、編劇,還拍廣告,做主持人。少有人知,他還演唱過一首叫做《桂花巷》的臺語歌,歌中他用毫無技巧和修飾的聲音,一遍遍吟唱著自己寫作的詞:“往事何必轉(zhuǎn)頭看,將伊當作夢一般?!?/p>
也許因為他深藏于心的孤獨,所以明白溝通和理解變得如此珍貴。他主持節(jié)目《臺灣念真情》,在其中介紹臺北的城市人很少看過的村莊、很少看過的行業(yè)、還有不被大家注視到的人;
他為臺灣老字號提神飲料拍攝了一系列廣告,聚焦礦工、船民、建筑工不同行業(yè)的底層人的辛苦努力;他的舞臺劇《人間條件》系列中,也有各種溝通和理解的故事:歷史背景下個人的多年秘密、當下家庭幾代人之間的矛盾、來大陸漂泊的臺商的異鄉(xiāng)孤獨……“只可惜異鄉(xiāng)變故鄉(xiāng),故鄉(xiāng)變異鄉(xiāng)”。吳念真說,他認識很多臺商,一直在收集很多故事。
“我人生里面曾經(jīng)碰到過你”
吳念真記憶里卻有幅畫面揮之不去,畫面中是濃濃的霧。
“我爸爸是臺灣九份的礦工,小時候我在教室上課時,最怕聽到礦物所敲鐘,因為每次敲完鐘后就會廣播,說是幾號礦坑出事,然后有一個穿得像死神一樣的女人,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告訴某個小孩跟她走,去接爸爸的尸體回家?!?/p>
“霧很大看不清,每一個時刻我都在祈禱,不要是我爸爸。所以長大之后,我很怕離別,我怕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是那么淺?!遍L大后的吳念真,養(yǎng)成了隨時關(guān)注和欣賞身邊人的習慣?!拔腋艘娒鏁r會想,這么難得的機會,我們說不定是最后一次。所以我一定要把你看清楚,我人生里面曾經(jīng)碰到過你?!?/p>
等到他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還是埋著很大的、解決不了的痛時,他把這些故事寫進了作品《這些人,那些事》,寫下了心底掛念的家人、日夜惦記的家鄉(xiāng)、人生的苦難和生離死別的痛楚,在其中,他終于道出了弟弟自殺時母親的悲痛呼號“你為什么要來剜我的心呢?!”但全書的序言仍然是克制平和的。他引用麥克阿瑟的話寫道:“回憶是奇美的,因為有微笑的撫慰,也有淚水的滋潤。”文字洗練沖淡,就像經(jīng)歷了人生高原和低谷的大河,滌蕩掉厚重的泥沙塵土,只剩下溫存和樸實?!拔矣X得自己在寫作上比較平靜,寫作就是我在舒緩情緒,和看書一樣,是我自己的一個安慰?!彼f。
我不由得想起了吳念真寫過的日式俳句:“霧散了,景物終于清晰起來了,但為什么都含著淚呢”,可耳邊響起的卻是他笑吟吟的聲音“我給人家溫溫的東西也不錯哦,因為這個世界已經(jīng)太冷酷啦?!?/p>
Q&A
《財富堂》:您最早開始接觸戲劇是什么樣的契機?
吳念真:很多事情都是意外啦,戲劇也是,是因為很多朋友他們都在做劇團,差不多是90年代初。
《財富堂》:那后來是怎么開始做《人間條件》系列的?
吳念真:是我覺得很多戲觀眾也不是看得很懂,跟觀眾距離太遠。我不斷想說你們是不是應該先把觀眾群做大,就是,讓戲先通俗一點嘛,不要搞那么抽象的東西。我說任何藝術(shù)家應該先從寫實做起,從素描開始再做抽象畫,你不要一下子做抽象畫,做得演員很辛苦、導演很辛苦、觀眾很辛苦。
他們就問我說那你要不要寫一個劇本,寫完之后他們說你來導,我說我不會啊,就像當初拍電影要我當導演我也說我不會,他們說沒關(guān)系,很多人可以幫你。而且不會有不會的好處,因為你不知道舞臺劇有什么限制,你可能會亂搞,那說不定才是一種新的,后來那個東西就出來就叫《人間條件》第一集,反映還不錯,兩年后就做了第二集,之后就變成一個慣例,就是做系列一集一集這樣。
《財富堂》:那當時為什么會取名叫《人間條件》?
吳念真:沒有啦,當初是因為第一集就要取一個名字,不會取名字嘛,因為它里面講到是理解啊、溝通啊、感恩啊等等,我覺得那都是作為一個人應該有的基本的素質(zhì),所以那想說,人間條件嘛。之后就一二三四就只用這名字這樣。
那三是比較特別啦,不知道寫什么,然后那就寫自己的青春,因為我是十五歲就到城市來工作,然后那時候遇到了很多人都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當學徒很可憐,被罵來罵去被侮辱啊這樣子,都是靠未來的夢想跟愛情的幻想間活著。
《財富堂》:所以三里面很多東西都是出于自己的體驗和經(jīng)歷?
吳念真:對,出于年輕時候的某一些印象,也不是都跟我有關(guān),就是說那時候在城市里面的一些感覺。晚上一些學徒擠在一起想未來要干什么,要當老板啊什么的。那我覺得,當初在講的都是一些可以實現(xiàn)的夢,都是想我回去以后在家鄉(xiāng)開一個修理摩托車的店吶,或者怎么樣,然后如果找了學徒,一定不會對他這么壞啦等等。
《財富堂》:當時就只想這些?
吳念真:對對對,不會像現(xiàn)在小朋友每個人都要想當馬云,都是很年輕的夢。我們挑系列里的“三”到大陸演出,也是我相信,現(xiàn)在在大陸每個大城市里面都有太多這種外地人,這些年輕人在這個城市里有他們的寂寞、他們的希望、他們的愛情等等。不過劇本重新寫過一次,因為本來都是閩南語。
《財富堂》:兩種語言演出,你覺得現(xiàn)場效果差別大嗎?
吳念真:就臺灣人來講的話(閩南語)就是有一些味道,但是你作為這邊的觀眾來講,因為有些臺語和國語的區(qū)別他不曉得嘛。應該差異不大,但是改的過程很累,因為要用普通話,就要貼近他們口語上的習慣,但很多情感的比較碰撞的東西,我覺得都還好。
我記得我最喜歡的一場戲是面攤,這里我覺得臺語和普通話沒有什么差別,感情都是在的,閣樓上阿玲去問的誰娶我這個東西,這是感情最重的部分,我覺得也還好,沒有變成缺少什么東西。
《財富堂》:您在用電影和戲劇這兩種不同的方式表達的時候,感受有什么不同呢?
吳念真:沒有啦,只是好玩吶。因為電影它很多科技啊,飛一飛啊,淡入淡出溶入溶出,用燈光聲音過場,讓你自由嘛,因為現(xiàn)在有剪接嘛。那舞臺我就經(jīng)常說,嗯可不可以這樣來一下,所以他們有時候被我搞得很煩,因為換景很頻繁,要降紗幕,面攤馬上要去掉等等。
《財富堂》:這些都是您自己的想法?
吳念真:對對,只是不知道技術(shù)上能不能做到這樣子。在臺灣演出的時候,《臺北上午零時》很特別,我是要求推舞臺背景的人也出來謝幕,因為他們也是表演者,所以我讓他們謝幕時站成團,敬禮然后走掉,我覺得它是表演的一部分,布景也是表演的部分。
《財富堂》:你覺得戲劇是一個更開放和好玩的方法?
吳念真:因為我不懂舞臺的邊界在哪里,所以我會亂搞。
《財富堂》:那在劇場的體驗跟你做電影是不是不太一樣?
吳念真:那不一樣。因為戲劇真的是情感的交融啦,你那么長久,演員跟你之間那么長的時間相處,從排練開始一點一點怎樣把他們的情緒激發(fā)出來,那種情感是很濃。電影不是啊,電影它隨時可以NG重來,情緒可以是假的,可以堆的,可以通過剪輯去做那個東西,而且電影和廣告一樣的話,做完就再見吧這樣子。劇場不是啊,工作人員會一直生活在一起,就像自己的家人啊。
《財富堂》:您的作品,風格都特別平實細膩,比較好奇您個人的心境是怎樣一點點趨向平和的?
吳念真:其實我有的戲,有時也想把它拉到一個硬的程度,但他們就認為說不要。很多人的東西,會給人家痛苦和很強的思考,那我給人家溫溫的東西也不錯哦。因為這個世界已經(jīng)太冷酷了啦,我希望人跟人之間是很平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