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合:塞巴斯蒂亞諾對決拉斐爾
不去管它們的話,憎恨的種子也未必能生根發(fā)芽。
沒錯,和米開朗琪羅同時代的人常用一個詞概括他:“terribilità”。這個意大利詞指的是勢不可擋的能力及怒氣。這兩點,在米開朗琪羅的作品乃至個性中都明顯可見。
不過,能力也好,怒氣也罷,都需要宣泄的機會??紤]到拉斐爾不久于世,達·芬奇也時日無多,米開朗琪羅似乎注定成為舉世無雙的孤獨天才。
但就像赫拉克利特應該熟知的那樣,這世界非但不完美,還擠滿了小人。沒多久,這樣的一個家伙就出現(xiàn)在羅馬。既然故事的背景是文藝復興的全盛時期,煽風點火的小人當然也是高手一名。
差不多就在拉斐爾替教皇繪制壁畫的時候,在威尼斯出生長大的塞巴斯蒂亞諾(Sebastiano del Piombo)被一名富人請來羅馬。一開始,事事盡如人意,富人很喜歡雇來的藝術家,尤其欣賞他的用色方式,寥寥幾滴顏料便讓作品顯得鮮明生動。這是威尼斯派畫家的絕招。
可惜好景不長。沒多久,富人又發(fā)現(xiàn)了拉斐爾,趕緊抓住畫家百忙中的一個空檔,為自家別墅繪制一幅壁畫(圖7)。這下子可糟了,塞巴斯蒂亞諾的雇主立即迷上了教皇最疼愛的畫家,再也沒找他作畫了。
拉斐爾技藝高超—這顯然不是任何人的錯。但當他勝過比自己還要年輕而且極其自負的對手時,內(nèi)心難道沒有竊喜一番?塞巴斯蒂亞諾自然無法咽下這口氣。那家伙每天掛在嘴邊的笑容不就是在嘲諷他?
光靠一己之力,說實話塞巴斯蒂亞諾也怨不出什么結果來。但他偏偏和米開朗琪羅結交成友。更確切的說,是他巧妙地籠絡了大師的歡心。針對一個特別情緒化又疑心重重的人,最好的辦法無疑是極盡恭維他,同時再利用他缺乏的安全感來挑撥是非。
“千萬別說出去,”有一次,塞巴斯蒂亞諾給大師寫信道:
教皇跟我講:“瞧瞧拉斐爾的那些畫。他一看到米開朗琪羅的東西就拋棄了從佩魯吉諾那兒學來的風格,從此竭盡全力向米開朗琪羅看齊。但你也清楚米開朗琪羅太令人畏懼了,沒辦法跟他合作?!蔽一貜徒袒实溃耗愕摹皌erribilità”從沒傷害過任何人,而且你只是看似可怕,那是因為你對自己的偉大事業(yè)抱有激情……
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是時間點。這封信是在拉斐爾去世后不久寫的。那時,塞巴斯蒂亞諾千方百計想攬下原本委派給勁敵的所有項目。
第二是真實性。拉斐爾尸骨未寒,教皇(尤里烏斯的續(xù)任)豈有可能如此貶抑他的作品,而且還當著另一名畫家的面,說的又盡是些會讓米開朗琪羅眉開眼笑的話?
但塞巴斯蒂亞諾用的就是獻媚的謊言,一次又一次哄騙了大師。在拉斐爾辭世之前,他只有一個目的。“干凈利落地報你我的血海深仇吧!”他很快便會慫恿米開朗琪羅。
第五回合:塞巴斯蒂亞諾“對決”米開朗琪羅
一五一二年底,西斯特教堂天頂畫終于完工。揭幕典禮不到四個月,尤里烏斯便駕崩。在沒人催促米開朗琪羅的情況下,教皇的尸體還要再等上三十多年才能遷入建好的陵寢。
一開始,拉斐爾的情況看似更糟。本來他有教宗大人的支撐,未來不可估量。可現(xiàn)在?
“既然上帝賜給了我們教皇圣職,就讓我們好好享受吧!”
里奧十世登基時如是說?;蛘咴撜f,謠言是這么傳的。
無論是個性還是其他方面,他和尤里烏斯似乎都截然相反:一個只會來硬的,一個愛玩軟的。里奧喜歡富麗堂皇的生活,也樂于把好日子拿給大家分享,尤其是自己的親朋好友。對這樣一位領袖來說,和藹可親的拉斐爾自然是不二人選。他接二連三地提拔藝術家。布拉曼特去世后,先給他圣彼得教堂總建筑師的職位,繼而又升他為羅馬古跡博物館的主管,然后晉升為梵蒂岡的藝術總監(jiān)。要是畫家沒那么早死,教皇還可能封他為紅衣主教。
至于米開朗琪羅,里奧采取了另一種策略。表面上,他寬容大方地讓藝術家繼續(xù)打造尤里烏斯的陵寢。實際上,這是敬而遠之。里奧來自美第奇家族,米開朗琪羅年少時曾為里奧的父親打工,還住在他們家。教皇和同齡的藝術家可說是一起長大的。想必他很早就熟悉后者的脾氣,甚至還吃過他的苦頭。不就是這原因,里奧才會對塞巴斯蒂亞諾說:米開朗琪羅令人畏懼?
被打入冷宮,自然不是一件開心事。眼巴巴地看著勁敵一再得到青睞,更是令人咬牙切齒。接下來的情節(jié),還是瓦薩里描述得最詳細:
米開朗琪羅的心思慢慢轉向塞巴斯蒂亞諾。既然后者的用色技巧、優(yōu)雅風格他都喜歡,便把他納入麾下。如果他能在構圖階段點撥一下塞巴斯蒂亞諾,他自己無需拋頭露面也能使那些一味稱贊拉斐爾的庸才無話可說。更妙的是,他可以站在旁觀者的立場評判孰好孰壞。
像米開朗琪羅這么一個喜歡孤軍作戰(zhàn)的家伙,竟然愿意和他人聯(lián)手,這已經(jīng)難以想象,而其中的原因更是不可思議。說穿了,完全是出于不得已。大師希望借用聯(lián)袂之手來隱瞞一個秘密:他從沒掌握油畫的技巧。雖然在其它領域米開朗琪羅有本事一再革新,在繪畫方面他依然謹遵十五世紀的原則;他最著名的畫作皆是已經(jīng)逐漸開始沒落的濕壁畫。難怪當時的知識分子會認為拉斐爾勝他一籌。后者精通油畫,無疑指向繪畫藝術的未來,而他們自己又不愿顯得過時,所以只得貶抑大師。
史無前例的聯(lián)袂復仇是這樣操作的:米開朗琪羅先畫出草稿,塞巴斯蒂亞諾再用大師的藍圖來創(chuàng)作。這么一來,世人終將意識到:拉斐爾絕非畫家中的頭把交椅。
復仇聯(lián)盟的才華匯集一處,出了幾件作品,最出色的莫過于處女作《圣殤》(圖8)。雖然米開朗琪羅二十來歲的時候就已從大理石中喚出了令人深感哀慟的圣母形象,這件同名作品把他原初的想法帶到了一個只有油性顏料才能到達的境界。絕妙的暗夜背景贏得了交口稱譽。借著遙遠之處的幾縷微光,畫面中各種深色交相輝映。就連已經(jīng)見怪不怪的羅馬人也沒見過這樣的畫作。
一夜之間,拉斐爾發(fā)現(xiàn)有個勁敵橫空出世。放眼整個意大利,甚至全世界,誰能堪比多了一支“威尼斯畫筆”的米開朗琪羅?
只可惜達·芬奇那時候已主動退場。曾經(jīng)自詡“我的畫可以與任何人的媲美”的畫家移居法蘭西,還將在那里度完余生,很有可能繼續(xù)在修改他始終戀戀不舍的《蒙娜麗莎》。
根據(jù)瓦薩里的理解,大師的離去是出于他和米開朗琪羅之間“極端的鄙視”。也就是說,老前輩無法待在意大利,因為一個臭小子畫了一面天花板就被擁戴成大英雄。如此愚蠢的國度豈有希望可言?
這說法確實惡毒,但事實恐怕還更殘酷。達·芬奇在世的最后幾年里,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相繼稱霸藝壇,他卻漸漸成了遺老。雖然里奧的弟弟邀請他到梵蒂岡的皇宮居住,教皇本人并沒怎么關照他。精明的里奧很清楚,大師縱有奇思妙想,也難以付諸實踐。
“唉”—教宗大人據(jù)說還嘆了一口長氣,“這家伙永遠成不了氣候。還沒開始動手呢,他已經(jīng)在想事情的結尾了?!?/p>
第六回合:塞巴斯蒂亞諾對決拉斐爾
復仇聯(lián)盟很快就逮到了動手的機會。里奧的堂弟(后來也成了教皇)需要一幅祭壇畫,便找來拉斐爾。有米開朗琪羅撐腰,塞巴斯蒂亞諾輕而易舉地說服了未來的克萊芒七世:一幅大尺寸的祭壇畫確實不錯,但兩幅豈不是更好?他愿意親自畫這幅配對。戰(zhàn)略還是老樣子:先由米開朗琪羅繪制主要人物,再由塞巴斯蒂亞諾精心加工,用他絢麗多彩的調(diào)色技藝讓畫面活躍起來。
假如謠言可信,拉斐爾“鬧得翻天覆地”,只想終止這場競賽??上Р还苡?。
難道“繪畫王子”(拉斐爾的文人朋友起的綽號)當真被嚇到了?就算是,堆積如山的畫約也讓他沒閑暇憂慮。事實上,等到塞巴斯蒂亞諾都快畫完了自己畢生最具野心的作品,拉斐爾還沒怎么動筆。他倒是有一個值得崇敬的理由:白天得顧其他項目,夜里要陪一位佳人。
然后,眨眼之間,一切就結束了。發(fā)著高燒,在床上躺了幾天后,拉斐爾便離開了人世。
據(jù)說他的遺作—剛完工的那幅祭壇畫—立在床旁,從頭到尾整夜守護。虔誠的畫家默默地望著自己精心繪制的上帝之子,慢慢地失去知覺。就連巴不得看到每一件藝術品背后陰暗面的瓦薩里,也不忍心駁斥這個一聽就知道加過工的傳聞。
無論事實如何,這幅題為《主顯圣容》的畫匯總了拉斐爾一生的成就,他幾乎把學到的每一堂課都融入其中,卻沒有留下一絲其他畫家的痕跡。只有他才擁有這么柔和的筆觸,也只有他能讓如此復雜的場景看起來簡潔明了。
話雖如此,當《主顯圣容》和塞巴斯蒂亞諾的“姐妹篇”在拉斐爾過世后一起展出時,大家都覺得兩件作品不分上下,皆是無可指摘的杰作(圖9)。倘若這評判明顯有誤,原因倒也不難理解。一來是因為世人對塞巴斯蒂亞諾的時髦風格有所偏愛,二來是因為他們對米開朗琪羅有所敬畏。
但一旦擺脫了那個時代的偏見和盲點,一切便昭然若揭。無論是和諧美妙的色彩還是極富張力的明暗對比,精準勻稱的結構還是朝氣蓬勃的人物,拉斐爾都勝過塞巴斯蒂亞諾好幾籌。不僅如此,他還針對兩位對手的專長—米開朗琪羅的構圖、塞巴斯蒂亞諾的用色—見招拆招,師夷長技以制夷。就算達·芬奇出手,恐怕也無法比得上拉斐爾。
第七回合:拉斐爾對決愛神
《主顯圣容》可能真是拉斐爾的最后作品。
同樣有可能的是,病魔纏身時他還在繪制一幅半裸肖像(圖10)。模特是他的情人。
不消說,即便是在十六世紀,“形象管理”這樣的觀念也已存在。拉斐爾手下的助手肯定明白,這種消息一旦瀉出,必將玷污大師英名。于是,他們送走了他的情人,把祭壇畫搬入拉斐爾的臥室。雖然花了一番心思,還是擋不住流言。如此風流的八卦,誰有本領憋在心中?
拉斐爾去世后不到一年,駐威尼斯的費拉拉城外交官寄回一封報告:
我拜訪了提香,他沒有發(fā)寒熱,看起來挺好的,雖然有點疲憊。我猜是因為那些擺出各種姿態(tài)給他當模特的女人喚起了他的欲望;縱常有滿足,體力卻不支。但他一口否認這推測。
寫下這段文字時,外交官不可能沒在想拉斐爾。大師去世的噩耗傳遍了五湖四海。死因也在坊間相傳:拉斐爾死于歡愛。
依照當時公認的說法(再一次借用瓦薩里的文字):
暗地里,拉斐爾不斷尋歡作樂,不知分寸地享受愛欲。一次豪情抒發(fā)得比以往還要激烈,歸家后發(fā)了一場高燒。因為沒坦承實情,醫(yī)師以為他發(fā)熱是血液循環(huán)過度,便魯莽地給他放血治療。這導致他體力虛脫,覺得自己在沉墜。事實上,他需要的是補藥。
在那個年代,性交確實被視為有可能折壽的行為。不過,根據(jù)后人推測,瘧疾才是導致畫家身亡的罪魁禍首。拉斐爾負責管理羅馬古跡遺址,或許在沼澤地帶的挖掘現(xiàn)場感染了疾病。
無論死因為何,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大家都說拉斐爾墜入了愛河。他的對象應該就是他遺作里的女人。但死神來得太早,他沒時間完工。
所有熟識拉斐爾的人都不會為此驚詫。他去世時,瓦薩里還不滿九歲;成年后,作家依然聽到了足夠的傳言,以至于敢斷定:“拉斐爾是個特別多情的男人,非常喜歡女人,總是想替她們效勞?!蓖咚_里還講了一則八卦。有個雇主為了讓拉斐爾專心創(chuàng)作,專程把畫家的情人請來私宅,在繪畫現(xiàn)場“陪侍”大師。“用這種辦法,畫作才得以完成?!?/p>
這里說的情人,有無可能就是半裸畫中的女子?
真相到底是什么?拉斐爾是一個圣徒般的畫家,出生在耶穌的受難日,也死于同一天?
還是說,他其實是個縱情享樂的花花公子?
三十一歲時,他曾對舅父坦言:“談到婚姻,我實在高興沒娶你希望我娶的女人,也沒有娶別人,為此我無時無刻不感謝上天的庇護。”
誰能責怪他還不想被婚姻束縛?他年輕,有才華,又有魅力,整個世界幾乎都臣服在他腳下,連法國國王都覬覦他的畫作。他有什么理由不好好享受人生?
有一次,他對卡斯提略內(nèi)說:“為了畫出真正的美人,我理應看夠人間春色。”他無疑是這么做的。創(chuàng)造《圣禮爭辯》時,他畫了不少草圖。雖然作品意在歌頌神學,許多張草圖背面卻寫著和主旨相悖的情詩。其中一首宣布:“我的心掩著愛情的面紗,亂了我的思維。”
面臨愛神,拉斐爾似乎終于碰到了他無法擊敗的對手。但這也是一場他甘愿輸?shù)舻牟?。就像他在另一首詩中所言?/p>
大海或洪水皆不能
澆滅我心中的熱情,
熊熊愛火吞沒此心,
我卻依然歡笑狂喜。
第八回合:拉斐爾對決永恒
拉斐爾辭世后,文人墨客掀起了一股祭文熱潮。
他的“第一條命”在三十七歲時結束了—其中一名文人如是說。但畫家還有“第二條命”:他的名望,這不會隨時光或死亡而消逝,這條命“將永垂不朽”。
沒錯,拉斐爾的盛名確實延續(xù)了四百年,在這期間,他被標榜為大師中的大師,所有藝術家的典范。但無窮盡的贊譽也耗盡了他的新鮮感,幾乎沒什么人記得他的畫作一度是何等新潮,吸納了他那個年代最前沿的想法和技藝。而那些少數(shù)了解真相的人—那群稱自己為“拉斐爾前派兄弟”的十九世紀英國藝術家—他們都恨透了他,恰是因為他前衛(wèi)。他們更想回到拉斐爾之前的時代,因為那時的藝術尚且“原始”,在他們眼中更為“純潔”。
但還是要到二十世紀拉斐爾的名氣才真正開始下降。如今提到他的人都不會拿他和達·芬奇或米開朗琪羅相提并論,哪怕他們曾經(jīng)三足鼎立,不共戴天。
卡斯提略內(nèi)寫《廷臣之書》,是為了把行為準則編撰成典,讓貴族子弟和欲意進入上流社會的有識之士參考學習。想要在一個由宮廷主導的世界里力爭上游,哪怕是出身名門也得學點裝腔作勢的技巧。因此,“sprezzatura”才有必要,偽裝能讓一切看起來賞心悅目。
但時過境遷,如今風行的已不再是裝模作樣,而是直率真誠。多虧文藝復興后的兩大發(fā)展—平等的概念,以及心理學的發(fā)現(xiàn)—不勞而獲不再是正確的價值取向。哪怕是天才也得為自己的天賦付出代價,或是被主流社會排斥在外,或是在日常俗事中顯得格外笨拙。就這樣,“sprezzatura”被忘卻了。要想在今日社會出人頭地,必須得有個性,乃至怪癖。每一個成功人背后都該有個心理分析學家。
這也是為什么達·芬奇成了怪才的典型范例,米開朗琪羅則代言了所有痛苦不堪、備受折磨的藝術家。兩人受到追捧都不再是因為成就非凡,而是個性奇特。
這確實讓拉斐爾左右為難。他既不古怪也不憂郁。不僅如此,他敏捷能干,讓每件事做起來都像是舉手之勞。這只讓現(xiàn)代人覺得他沒費心血,甚至缺乏深度。
好在他還會畫畫。即使不喜歡他的人也無法否定這點。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那些畫都是名副其實的絕世大作:不只代表了他自己的時代,還融合了所有之前的發(fā)展。他吸取了每一種技巧,卻神奇地保留了自己的風格。
正是這些獨具一格的畫作帶給了他新希望。不像上述那位文人所言,拉斐爾其實還有第三條命:一個名人在虛名淡去后世人真正開始理解時所活的那條命。這一回,拉斐爾可比達·芬奇和米開朗琪羅幸運多了。他們倆已經(jīng)和太多傳奇糾纏在一起,再也無法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