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點符號的前世今生

半夏

標點符號當然是文字的伴生品，盡管它透露出的無疑是語流語氣的變化，但也終究是錯落在文字之間的標識。

本土的古籍其實并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標點，雖然誰也不可能憋著一口氣讀完哪怕是體量并不算大的一段文字，閱讀進行中自然是要有所停頓的，斷句在所難免，但這個頗富技術含量的工作，卻是需要閱讀者自己來做的。這樣的局面也許事出有因，盡管這原因后人只能猜測，但這不能不說是本土典籍文獻的一個短板。如果觀照西洋的情況，這個短板其實也并非本土獨有。

誠然，較早的甲骨卜辭有時用分行或隔離來表示停頓，只是這種情況并不普遍。出土的帛書和漢簡中，也存在若干句讀符號，但卻談不上系統(tǒng)，后人讀起來，有些還是頗費猜詳?shù)摹８o的是，成卷冊的文獻典籍中，并沒有這樣的符號，因此古人的文化學習，斷句是讀書的基礎?！抖Y記·學記》上記載：“比年入學，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jīng)辨志?！编嵭忉屨f：“離經(jīng)，斷句絕也。”漢朝的何休也提到：“援引他經(jīng)，失其句讀?！备哒T則自述年少時跟從本縣做過官的先生學習句讀。假如文獻典籍甚至蒙學課本上已有了句讀符號，便無所謂援引他經(jīng)失其句讀，也沒必要請先生授業(yè)句讀，離經(jīng)云云，也不需考校了。

不過句讀既然可以學習，有所標記也是必然的，所以《說文》中已經(jīng)對相關符號予以解釋，譬如“ヽ，有所絕止， ヽ而識之也”。這當然說明句讀的符號斯時已然存在，但畢竟屬于需要普及的知識，否則便無須用工具書進行闡釋。漢朝人所謂的句讀，句自然表示一句終了，讀字音逗，含有停頓的意思，今天也還有逗留的用法，因此用它表示句中的停頓。唐代的韓愈在著名的《師說》里提到句讀之不知，意味著前代習慣的依舊。清人指出，圈點之法，唐人已有，而到了宋人則開始盛行。宋代雖然已經(jīng)相對廣泛地使用句讀符號，但宋元時代出版的書籍，特別是儒家的經(jīng)書，一般還是不加句讀。所以《三字經(jīng)》云：凡訓蒙，須講究，詳訓詁，明句讀。句讀和訓詁一樣，還是要在老師的指點下才能明了。當然，句讀符號除了教學使用，?？币残枥?。岳飛的孫子岳珂在《九經(jīng)三傳沿革例》中說：監(jiān)蜀諸本皆無句讀，惟建本始仿館閣校書或從旁加圈點，開卷了然，于學者為便。元人的《古今韻會舉要》說：凡經(jīng)書成文語絕處，謂之句；語未絕而點分之，以便誦讀，謂之讀。其實，類似的辨識性論述，唐代沙門湛然早有先著，只是他所謂經(jīng)文，卻是宗教文獻，由此也可見這種忽略句讀符號的文本習慣，一直普遍延續(xù)。

這樣看來，句讀實在是誦讀或者?？苯?jīng)典文獻時使用的符號，屬于經(jīng)典文獻學習和閱讀以及抄書復制時的輔助。雖然宋刻本也有仿照校書式印上圈點的，但仍不多見。倒是元明的刻本小說，多有句讀圈點，一些戲曲和蒙學讀物也采用這種方法，足見句讀雖然是離經(jīng)的基本，但卻非“高大上”的手段，正經(jīng)的典籍自視“傲嬌”，不屑于此，只有實在繞不過去的校勘才略略讓步。

句讀的符號，寫法比較駁雜，得到認同的相對規(guī)范寫法，以斷開句子的“ヽ”和標記句子終了的“?！弊顬榱餍?，但具體用法以及大小并不一致，因而并未能循序發(fā)展成一個統(tǒng)一規(guī)范的體系，不但未必使用，即便使用也缺乏定規(guī)?！俄崟e要》曾提到秘書省校書式，句絕則點于字之旁，讀分則點于字之中間。類似說法宋人其實已有，想來屬于官方的格式。但之所以不懈強調(diào)，想見是缺乏影響力的。即便到了清代，阮元的《十三經(jīng)注疏》一律只有一個“?！?，京師同文館刊印總教習丁韙良編寫的《格物入門》，則是一“ヽ”到底，在符號使用上，兩者都算是句讀不分。明代的刻本小說還有人名號和地名號，前者是人名右邊加一條直線，后者則是在地名右邊加兩條直線。之所以在右邊，則是因為舊典籍向來是豎排的。這兩種符號看起來是為文化程度不高的說書人和讀書人提供略嫌初級的便利，但對后世已經(jīng)大異其趣的讀書情狀而言，卻有著十分要緊的意義。因為古代的許多人名地名對缺乏學術訓練的后世讀書人而言，已經(jīng)顯得陌生，尤其是簡化字施行以來，這一點更被放大，不大不小地影響了對典籍文獻的閱讀。

相對至遲見諸漢代的句讀，標點二字略為后起，始見于宋代，《宋史·何基傳》載：“凡所讀，無不加標點，義顯意明，有不待論說而自見者?！闭\然，其中的標點實際便是句讀的符號，即所謂舊式標點。

至于和它對應的新式標點，則是清末遭際千年大變局，國門開放，引進西學，模仿西洋書寫習慣的借用。清末同文館學生張德彝，跟隨使團出訪歐美，以“述奇”的眼光向國人介紹了西洋的標點符號。早期著名的翻譯家嚴復，1904年曾有《英文漢詁》行世，應當是最早應用外國標點于漢語著作的中國人?！犊茖W》和《新青年》等著名刊物對此則起到了助推乃至定制于一的重要作用。畢竟，就西學而言，起碼科學領域的諸門類，是傳統(tǒng)句讀根本招呼不了的。正如《科學》雜志所云：奧理新義，多非中土所有，西人以淺易句讀文字為之，讀者猶費思索，若吾人沿舊習，長篇累牘，不加點乙，恐辭義之失于章句將舉不手舉矣。

庚款生胡適凡三晝夜始成的《論句讀及文字符號》，撰寫于1915年七八月間，發(fā)表于次年1月的《科學》雜志。可以說，就本土新式標點而言，該文具有奠基意義，它的貢獻，首先是提出了劃分句讀符號（點號）和文字符號（標號）兩大系統(tǒng)的初步設想，又闡明了標點符號在書面語中的重要地位，最難能可貴的是制定了一套相對完備的符號系統(tǒng)，并對各類標點符號的使用方法逐個條析。1919年，胡適聯(lián)名馬裕藻、朱希祖、錢玄同、劉復、周作人提出《請頒行新式標點符號議案》，并在國語統(tǒng)一籌備會第一次大會上議決，1920年由北洋政府教育部發(fā)布訓令，正式頒行。這個議案列出的符號包括句號、點號、分號、冒號、問號、驚嘆號、引號、破折號、刪節(jié)號、夾注號、私名號、書名號計12種。

這些符號在“五四”之后，逐漸普遍應用。應當說，新式標點的使用，對白話文的推廣和使用，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相比西洋標點，本土的新式標點略有幾處不同。譬如，句號用“?！倍挥谩?”，這是為了醒目；引號用『』和「」而不用“”和‘，這是為了適應豎排文字的特點，依照日本的用例而加以變通的。西洋文字人名地名等專有名詞的開頭用大寫字母表示，漢字沒有這種標記，于是設立私名號和書名號，其中當然有對之前句讀符號的借鑒。

當下實行的《標點符號使用法》，是1951年重新公布的，包括14種符號，相較1919年的方案，增加了頓號和著重號，同時把點號、驚嘆號、刪節(jié)號、夾注號和私名號，改稱逗號、感嘆號、省略號、括號和專名號。

由于文字豎排改橫排之類的原因，上述規(guī)定又做了若干修改和補充，譬如橫排時引號改用“”和‘，書名號用《》和〈〉，增加間隔號·，用在兩字中間，表示人名中的音界，也用在書名和篇名中間。此外，一些符號的用法也擴大了范圍，譬如，破折號也用來表示時間、地點、數(shù)目的起止，或者用來表示人或事物之間的關聯(lián)，所以又被稱為連接號，甚至聲音的延長也可以用它表示，而斷續(xù)聲音的表示則可以用……，這算是標點符號張力的表現(xiàn)。1996年起實施的國家標準，標號就增加了連接號和間隔號。自然，有的符號在使用過程中逐漸退隱，譬如專名號，它的使用意義如前所述，但為了排版的簡化而遭到棄用，起碼在典籍文獻的閱讀上，增加了難度，雖然繁體豎排的古籍整理依然采用它，但用作普及文本的簡體橫排，面向的是古文水準初級的受眾，印量巨大，棄用它的后果便愈發(fā)昭彰了。

盡管本土的新式標點借自西洋，但實際上，西洋的文獻也曾同樣存在難以斷句的窘困。生活于1450—1515年間的意大利人馬努提烏斯，以語法原則取代誦讀原則，制定逗號、分號、冒號、句號、問號五種印刷標點，具有重要的奠基意義，其家族在百年間出版近千種圖書，行銷歐洲各地，這幾種基本標點也為歐洲各語種普遍采用，逐漸形成各自的標點體系。而英語的標點則是直到18世紀晚期才臻于完備。

這便愈發(fā)有趣起來。人類在很久之前的古代便創(chuàng)造出包括文字在內(nèi)的璀璨文明，相較文字體系，標點符號簡直是太過簡單的事情，但系統(tǒng)的標點符號誕生，比之復雜而完備的文字，卻遠遠滯后，降臨何其晚矣。而這種遲滯的情狀，東西方竟然都未能免俗，這的確是一個值得思量的吊詭。誠然，作為文字記錄語言的輔助，標點是語言附著于書面之后的次一級派生，的確不是文字必須具備的核心要素，尤其在文字產(chǎn)生的早期，更是如此。而文明的師授傳承，也果然可以令標點的存在感遭到忽略，起碼不足以有系統(tǒng)化的剛需，本土的句讀便是例證。不過，當文字從精英階層的專屬普及為大眾的分享，遭到忽略的標點便會愈來愈誘發(fā)文字閱讀的歧義和誤解，這也是成熟的書面語言必須決然面對的堅硬實在。這姑且可以算是對上述吊詭的一種解釋吧，盡管未必得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