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揚明(浙江 東陽)
癸巳九月的某一天,和幾位畫友圍坐閑話,朋友戲謔于我:你呢基本就這樣了,當(dāng)官不可能,發(fā)財也基本無望,幾乎就是一個“廢物”,只能畫畫了,這樣便屬于“廢物利用”……
想想也是的,自己除了在書畫方面還能掙扎著做點事之外,其他的還真的什么事都干不好,如今人過不惑之年,人生軌跡已基本定型,估計我也只能寫寫畫畫了,那么,就這樣吧,告訴自己,以后認(rèn)真寫字畫畫了。
回想過去,似乎也曾經(jīng)有過這樣那樣或大或小的一些夢想,并為此去努力過,但至目前,真正堅持下來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畫畫。從六七歲畫“北京天安門”開始,到上中學(xué)時騎著單車到處求教于當(dāng)?shù)貢嬊拜?,再到上美院接受正?guī)的書畫學(xué)習(xí),直到步入社會開始工作至今,一直沒放下過畫筆,畫不好畫得好,一直都在涂抹……就像一直在路上,要停下來看風(fēng)景,卻沒止住前行的腳步。
若問我最喜歡的一種生活狀態(tài),我會說,我喜歡一直在路上,所以我喜歡自駕出游,喜歡外面的風(fēng)景在車窗外掠過,如此,我心愉悅。其實畫畫也如在路上,或許有一個目標(biāo),但它也只是一處風(fēng)景,很快會從我的窗外掠過。這樣說來,我的畫畫,或許是沒有目標(biāo)的,一直在路上,有停駐,有前行,有思考,有困惑,還有愉悅。
人生在路上,我讀書,我畫畫,我寫字,我攝影,我看山,我望云……這是我這些年的生活狀態(tài),有點小成績,沒多大成就,但有一點還值得慶幸,自己終究沒有墮落成惡俗品格,自己的畫、自己的書法、自己的攝影,及至自己的性情品格,雖說未能抵超塵脫俗之境界,但是,有一點虛榮心卻不至膨脹,有一點名利心卻不至勢利,我為我自己尚保留著一份清高而欣喜。古人所言“筆墨之道本乎性情”“書道妙在性情,能在形質(zhì)”“筆性墨情,皆以人之性情為本”……我都一直銘記為訓(xùn)。
喜歡古人,喜歡看古人的書,“書讀千卷見古人”。喜歡看古人的隨筆、日記,比起那些大部頭的著作,這樣的文字更能看到古人的性情,古人的生活逸致。家里收藏著一只清代書箱,蓋板上黑底白字,刻著“古人”二字,喜歡得不得了,想來書箱的主人定與我有同樣的性情。我的山水畫中一直喜歡點綴古人,常被那些認(rèn)為“畫勞動人民才有生活氣息”的人批評,藝術(shù)作品要有生活氣息,但生活也可以是一種心境,生活可以面向社會,也可以步入內(nèi)心,我在我自己的作品里規(guī)劃一片自己的凈土,那是我的“勞動”,那是我的“生活”,我的畫里有我的“生活氣息”。
喜歡看山,喜歡看云,喜歡在畫里營造一個看山看云的環(huán)境,有山有水,有閑云出岫,有孤僧踽行,那個孤僧便是自己,我不信仰佛教,但我向往脫俗之澄境。我是個傾向唯美的人,唯美不是輕浮的漂亮,不是華麗的色彩,唯美是不染一塵的單純、簡潔、平和、靜逸。近來畫的一批山水小作,便努力這樣去做了,淡淡的墨線、淡淡的渲染、悠閑的白云、清靜的行者,這或許是一方離我們很遠的凈土,但它卻在我心里。
于畫畫,這些年來其實頗多困惑的,我一方面想著閑情抒寫逸致自娛,一方面又想著尋找筆墨語言個性風(fēng)格。于是,畫山水畫花鳥,畫工筆畫寫意,畫青綠畫水墨,想法太多,經(jīng)歷著各式嘗試,這種經(jīng)歷是浪費時光還是在修行閱歷,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反正人就是這樣困惑著過來了,或許還將繼續(xù)……
比較于畫畫,說到書法,前些年在書法上的用心與實踐稍微多一些,參加過一些展覽,獲得過一些獎項。近兩年已經(jīng)開始疏遠,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書法要好到如何高的水平大約已經(jīng)難了,好在自己已經(jīng)有了一些想法和認(rèn)識,當(dāng)年執(zhí)著于書法學(xué)習(xí)的心已經(jīng)可以放下。有時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古人大約也會在某個時候“放下學(xué)習(xí)”,然而他不會放下毛筆,不會放下“書寫”,對,他僅僅是“書寫”,抄書、寫信、筆記、批注,甚至應(yīng)酬他人寫一幅作品,我想,他也只是“書寫”,我想,這才是真正的書法狀態(tài)。所以我平日里會特別留意那些“非書法”作品:民間手抄、文人尺牘、敦煌殘紙等等,我會關(guān)注字跡背后的書寫狀態(tài),隨而感受這種狀態(tài)之下帶來的筆墨之美。筆法是什么?筆法除了傳承,還可以怎么來?古人觀“擔(dān)夫爭道”“公孫舞劍”“船夫蕩槳”而悟得筆法,豈是傳承?我想,在學(xué)養(yǎng)和品格支撐之下,觀自然萬象而得書法情趣,何嘗不是一種筆法!在隨性書寫狀態(tài)下,入忘我境界的筆端自然生發(fā),何嘗不是自己的一種筆法!作品需要呈現(xiàn)一種什么樣的美?是對傳統(tǒng)法帖的再現(xiàn),還是需要呈現(xiàn)書寫者的性情品格?幾年前,我曾經(jīng)策劃過一個九人書法展,在展覽前言中,我提出了“性情書寫”,認(rèn)為書法作品格調(diào)之高低,究其源無非人之性情雅俗。面對當(dāng)今之書法展廳,書風(fēng)雷同,花樣媚俗,更多缺失的是“自我性情”。
于書法,我自然不會放下毛筆,我會繼續(xù)書寫,我會繼續(xù)臨池,我會繼續(xù)讀帖,我會繼續(xù)去體悟,但不會執(zhí)著于經(jīng)營“作品”,這或許將會是我日后的“書法狀態(tài)”。
書畫之余,喜歡攝影,這不是我的事業(yè),它只是一種生活方式,其實與人家愛好搓麻將無異。或者說只是想換一種語言說話,說得輕松,說得不累,攝影花了我一些時間,卻沒有花了很多精力,因為我不用費力思考,只是借助器材,去再現(xiàn)一個場景而已。只是這個場景的再現(xiàn)方式我與他人有異。我向來以為,攝影之美,美在常人看不到藝術(shù)家卻看到的表現(xiàn)。這種場景的表現(xiàn)能力,與其說是光圈快門用光構(gòu)圖帶來的差異,不如說是審美品格差異帶來的高低。有人說,風(fēng)光攝影是“靠天吃飯”,但事實是一群人面對同樣的“天時地利”,出來的片卻往往大相徑庭。中國畫理論說“境由心造”是有道理的,攝影家心里若沒有自己的“境”,任對怎樣風(fēng)光,你的照片也只是大自然的簡單翻拍。喜歡攝影,也是因為喜歡大自然,喜歡山喜歡水,喜歡樹喜歡草。今年的七八月份,約了兩三朋友,曾自駕去了趟西藏,一路上的山水云天,讓我情不自禁地一路贊嘆,也被朋友一路取笑。平常攝影路上,常常會不時地贊嘆一棵樹的美、一張葉子的好看,朋友便說:在你眼里除了人什么都是好看的。說的也是,在我的攝影作品中,一般不喜歡人的出現(xiàn),甚至?xí)乇苋僳E,更不喜歡去拍什么人像紀(jì)實了。曾有很多人建議我多拍人文紀(jì)實,無非是說,人文攝影更有歷史意義,甚而說人文攝影比風(fēng)光攝影更容易獲獎云云。其實我最不愿意的就是把鏡頭對準(zhǔn)人群,在我的鏡頭看來,一棵樹遠比一個人要優(yōu)雅脫俗,一朵云的卷舒自在不是一群矯揉造作的人可以比擬的。我的攝影作品里不喜歡有人,正如倪云林的山水里沒人一樣,沒有人,那個世界才屬于我,無我便有我在,有人便擾亂了那一方塵土。這與我的畫不一樣,我的畫我可以把自己畫進去,我的攝影是不喜歡別人進來。我追求的是“空山無人,唯云自在”的畫境,這與我的山水畫審美取向是殊途同歸。
總有那么多喜歡做的事情,比如編印《黌廬》,作書的樂趣或許很多人難以體會,包括版面的設(shè)計,完成時的愉悅不亞于完成一幅好畫。這是我喜歡做的事情,卻總是力不從心,繁瑣的生活雜事,還有無法自控的生活條理,讓我無法有條不紊的堅持;再比如收藏,前些年喜歡明清軟木家具的收藏,近年又熱衷于清代民國鄉(xiāng)賢書畫作品的收集整理,只是自己捉襟見肘的財力,總會讓收藏經(jīng)歷遇上諸多的尷尬和困擾;再比如讀書、寫作,常常提醒自己多讀書,提醒自己養(yǎng)成寫點文字的習(xí)慣,可是總做得不好,堅持幾年的“東井草堂日記”,也越寫越簡陋,成了真正的“流水賬”。一個浮躁的時代,貌似的奔波忙碌,其實大多都是徒勞。半輩子過去了,回頭看去,自己到底收獲了什么?收獲了多少?除了滋生一些感慨,真的沒什么了。
藝術(shù),或者藝術(shù)家,需要一種什么樣的生活狀態(tài)?旁觀周圍的“藝術(shù)家”,則氣象紛呈,各具形態(tài)。而自己是如何的一種狀態(tài)?不如以畫說話,以書說話吧,若能說清楚,則畫可成畫,書可成書,書畫便可遣懷。
(此文本是《東井草堂初集》前言,2015年1月16日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