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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尖叫

      2015-05-30 10:48:04姚鄂梅
      關(guān)鍵詞:阿姨

      紅番小區(qū)有些年紀(jì)了,前兩年沾某活動的光,刷過一次外墻,很快就像老年婦女臉上的粉,斑駁干燥,透出沒有營養(yǎng)的底色來。到處都是橫空而過的線纜,陽臺一律封死,窗口處投降般伸出些長長短短的衣物來,無論款式還是質(zhì)地,都在向上天證明,住在這里的人,生活談不上講究。但它卻在上海寸土寸金的位置,拐到弄口,就是整齊而遼闊的商業(yè)區(qū),空氣中嗡嗡作響的仿佛不是電流,而是鈔票在以光速流動。

      小小每次從小區(qū)走出,穿過兩百米弄口,拐到馬路上等車,都會有種新生兒奮力鉆出母體的感覺,一刻還是憋悶不堪,一刻就天高地遠(yuǎn)了。

      寧愿擠在這個昏暗的產(chǎn)道上,也不愿住到開闊一些的地方去,這是小小初來上海時的想法,好不容易把這個想法兌了現(xiàn),現(xiàn)在卻有點后悔,她以為住在這里更上海一些,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這里不過是上海的一小段盲腸,雖在中心地帶,但離上海的心臟,或是靈魂,還有著遙不可及的距離。

      好在它小而隱蔽。不包括同事,小小在這里的熟人不會超過十個,她一點都不急于去認(rèn)識更多的人,就像她不想去網(wǎng)上接受更多的信息一樣。她養(yǎng)了一盆玉樹,隨手放在陽臺上,孩子睡覺以后,她喜歡站在玉樹旁抽一根煙,抽完了,煙頭在花泥里杵熄。饒是這么不愛惜,玉樹還是長得肥厚墩實。她只喜歡好養(yǎng)活的東西,所以她不養(yǎng)寵物,喜歡也不行。

      本來沒打算買房的,當(dāng)時她有更多更遠(yuǎn)大的計劃,她想出國,理由很多:讀書,追隨某人,一種生活方式,等等,都說得過去。但老父親一個電話震醒了她。父親在電話里說:以后有了男朋友,不到拿結(jié)婚證的地步,先不要帶回來。父親說得很委婉,但她臉上已經(jīng)開始淌汗,從初戀算起,她先后興沖沖帶過六個男朋友回家,每次她都以為他們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可每次她都搞錯了,不能怪她,但又能去怪誰呢?父親一生好面子,估計是聽到閑話了,不然不會冒著刺痛她的風(fēng)險給她打這個電話。這個電話改變了她的計劃,也改變了她的人生,她用整整兩年的時間,燕子銜泥般筑起了這個小窩,然后就一個勁兒地想把這個窩暖起來。

      不錯,她什么都可以搞定,掙錢不多,但能養(yǎng)活自己跟女兒。朋友不多,實在心煩意亂時,也可以找個把人去喝喝咖啡,咖啡能幫助她把一切迅速沖進(jìn)咖啡館盡頭那間散發(fā)著香氣的衛(wèi)生間。在她看來,一個人在世間的平衡,全靠這一進(jìn)一出來維系。

      只有一件事情她無能力,她不能分身為兩個人,她的家缺一只角,缺一個人。剛搬來時,鄰居們就倍加關(guān)切地發(fā)現(xiàn)了,她一個一個耐心地告訴他們,丈夫因為工作的原因,要在美國待兩年。他們頓時肅然起敬,同時也替她著急:那怎么行?現(xiàn)在的家庭都是四加二加一,總共六個人在管一個小孩子,你一個人哪行?她趁機放出要找個小時工的口風(fēng),她早就盤算開了,紅番小區(qū)里多的是退休在家的老工人,無所事事的家庭婦女,一早就端個大筐,坐在墻根下曬太陽,折錫箔,折完錫箔擇青菜,擇完青菜打麻將,要是能在她們中找一個人來幫幫自己,那可是太恰如其分了,這么近,隨叫隨到,又不擔(dān)心是人販子集團(tuán)的成員之一。

      很快,樓下鄰居就向她推薦了紅頭發(fā)底下露出白發(fā)根的楊阿姨。

      小小沒有跟保姆打交道的經(jīng)驗,憑直覺,她覺得應(yīng)該給楊阿姨做出個樣本來,于是選了個周末,全副武裝,不歇氣地忙活。窗明幾凈自不用說,那些不好看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要收納起來,廚房要有香味,要有陽光,鍋要收進(jìn)柜子里,滴水槽要干燥而明亮,灶臺上最好擺一花瓶,插干花也可,插觀賞性蔬菜也可。客廳無一雜物,靠墊拍松,不偏不倚。小孩臥室尤其重要,除了整齊,最重要的是潔凈,湯團(tuán)掉到地上都能撿起來丟到口里。衛(wèi)生間更是重中之重,不能有水漬,不能見頭發(fā),各種洗滌液有序擺放,地墊永遠(yuǎn)像新的??傊?,既然有了工人,她就要她的家時時刻刻像開發(fā)商的樣品間一樣。

      她能感覺得到,楊阿姨進(jìn)門的時候,暗暗抽了一口涼氣:你家里收拾得蠻清爽的。

      楊阿姨進(jìn)門的第三天,老家一個表嫂來了電話。

      并不是很親的表嫂,追溯起來,至少三代以上才有直系親屬關(guān)系。這些年,因為小小一直在外地,很少回家,跟家里的親戚基本上斷絕了來往,母親去世后,連聽說這條渠道也斷了,所以,當(dāng)表嫂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她手機里時,她好一陣反應(yīng)不過來。

      我是良芝姐。親戚不僅報出了自己的名字,還報出她們的關(guān)系。

      一陣胡亂寒暄過后,良芝姐說:聽說你現(xiàn)在一個人?

      還有孩子呢。暫時的,兩年后他就回來了。

      我要動身來上海了,火車票都已經(jīng)買好了。

      良芝姐隨后解釋,反正已經(jīng)退休了,沒必要一動不動困在老地方。小小也說:是要多出來走走,趁現(xiàn)在身體還好。

      我身體好得很,每天打乒乓球,還玩過空竹,嫌太吵,玩了一陣不玩了。良芝姐濃重的方言讓她應(yīng)接不暇,貯存在腦子里的方言一時竟啟動不開,為了表達(dá)必須的熱情,她只得說些例行的客套話,諸如既然出來了,就多玩些日子之類。

      來了再說。說完,不等小小回應(yīng),竟自顧自把電話掛掉了。

      接電話的時候,楊阿姨在旁邊走來走去地擦拭,小小順便告訴她,老家要來個親戚,到時可能要多燒一兩個菜。楊阿姨笑著問:來旅游啦?

      小小這才想起來,良芝姐那句來了再說未必是旅游的意思,不過,不關(guān)自己的事,隨便她吧。

      那她吃得慣我們這里的菜吧?楊阿姨覺察到這事跟自己的工作有關(guān)。

      應(yīng)該沒問題,她也算見過世面的。退休了,出來玩玩。

      現(xiàn)在的人都喜歡往外跑。

      你也走過不少地方吧?小小給了一個禮貌的回應(yīng)。

      我啊,我很少出門。楊阿姨謙虛地笑了下。

      小小直覺楊阿姨說起話來比良芝姐克制得多,同樣一件事,楊阿姨話說七分,良芝姐卻恨不得說出十二分來。

      晚上九點多才在火車站接到良芝姐,等候的時候,小小一直在回憶良芝姐的長相,越回憶越模糊,后悔沒弄個接站牌拿在手里,幸好閘口一開,良芝姐就在人堆里叫起了她的名字,循聲看去,只見一只穿著紅毛衣的胳膊在人頭上方求救似的搖,再一看,記憶中模糊的面孔一下子被拉到放大鏡前。

      橢圓的大臉,高而尖削的鼻子,嘴唇干燥起皮,淺淺的細(xì)紋包裹著兩只略略鼓突的大眼,粲然一笑,露出兩顆凌厲的門牙,這門牙仿佛時光隧道里的燈盞,一下子照亮了過去的歲月,那時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這一前一后微微疊靠的兩顆門牙了。如果不是這兩顆牙,良芝姐的相貌還要再多加十分。

      到底是老了許多,大聲講述路上的經(jīng)歷時,魚尾紋,法令紋,嘴角紋,你來我往,萬花筒般綻放著不同的形狀。

      進(jìn)了地鐵,懾于各自為政的冷淡氣氛,良芝姐自覺地放低了聲音,一趟一趟往小小耳邊湊,恨恨地解釋這趟出來的原因。

      夠了,我為他們耗了一輩子,單位,家庭,我得到了什么?良芝姐以手掩口,在小小耳邊憤憤地吐出一個字:屁!

      小小回頭打量她一眼,開玩笑說:你該不是逃出來的吧?

      逃?誰敢管我?我的任務(wù)盡到了,我圓滿了,我自由了。

      小小再次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在她印象中,良芝姐一直是個安于現(xiàn)狀勤勤懇懇的婦道人家,原來是燃料公司的營業(yè)員,坐在不怎么干凈的柜臺后面賣燃?xì)庠罴案鞣N配件,沒顧客時就偷偷打毛衣,據(jù)說后來燃料公司關(guān)掉了,那時小小已經(jīng)離開了老家,很少再有關(guān)于良芝姐的信息。出于禮貌,她沒問良芝姐后來干了些什么工作,從哪里退的休?問,就證明她對人家不了解,不了解就說明她對人家漠不關(guān)心,她當(dāng)然不關(guān)心,但沒必要這么快就表現(xiàn)出來,所以就裝出興趣盎然的樣子聽她說,絕不打斷,發(fā)問。對于良芝姐的家,也不比她的工作知道得更多,昌勝哥,良芝姐的丈夫,這個名字是來火車站的路上才突然想起來的,昌勝哥在政府部門工作,具體哪個部門并不清楚,應(yīng)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崗位,否則她多少會有點印象。

      地鐵到站了,首輪談話自動關(guān)閉,兩人無聲地出了站,夜風(fēng)中,小小聽見良芝姐愉快地吐出一口氣:好漂亮啊!

      明天開始好好玩吧,我給你弄了個日程安排,怎么坐車都給你寫好了,保證丟不了。除了周末,其他時間我就不能陪你了。

      噢。良芝姐隨便應(yīng)了一聲。

      除了一個老式大行李箱,還有一個鼓鼓囊囊的大背包,小小讓她把衣服拿出來,掛在衣柜里,她猶豫了一下,蹲下去開鎖,密碼什么的折騰了好大一會兒,打開來一看,幾乎全是冬衣,小小大吃一驚:現(xiàn)在才初秋呢,而且這里比老家熱。

      良芝姐開始往柜里掛衣服,羽絨服不算新,有些躥毛,毛衣也起著各種顏色的球,秋衣秋褲也不算新,一副沮喪相。

      拉開皮箱夾層的拉鏈時,蹲在地上的良芝姐回過頭,不好意思地一笑:小小,我沒準(zhǔn)備回去了。她從夾層里取出一沓東西,是床單被套之類的。

      ?。肯瘸燥埌伞P⌒C然著臉,問題有點嚴(yán)重。她得在吃飯的間隙想想怎么應(yīng)對這個突發(fā)事件。

      沒有楊阿姨擔(dān)心的吃不慣的問題,良芝姐吃得很歡,還直夸好吃。

      我做了一輩子飯。只要是人家做的,我都覺得好吃。

      你跟昌勝哥吵架了?

      我們不吵架。十幾年沒吵過架了。年輕時經(jīng)常吵架。

      聽說你當(dāng)奶奶了。

      我把孫子帶到3歲,他上幼兒園了,該交給他媽了。

      表情很平靜,措詞也沒啥不對,但小小還是從她語氣里聽出了賭氣的意味。

      我準(zhǔn)備在上海找份工作,我相信我能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不活也不要緊,我?guī)еy行卡呢,退休工資會按月打到我的卡上。良芝姐胃口很好地說。

      小小想想她那些冬衣,那些床上用品,覺得她很有可能長期占用孩子的臥室,難怪她在電話里要問她是不是一個人,早知如此,就該撒謊,說丈夫馬上就回來了。

      上海,并不好待。小小想了想說,我來了好幾年了,還覺得是剛來。

      我又不打算在這里干一番事業(yè)!我打算從零做起,首先去做保姆,做家務(wù)不是我的長項嗎?這一塊我不會輸給任何人。上海的保姆什么價?

      小小把楊阿姨的價格告訴了她,她激動得拍了下桌子:乖乖,一個小時二十五,一天是多少錢?我要發(fā)財了!

      小小打斷她:小時工跟住家保姆的價格是不一樣的,外地保姆跟本地保姆價格也不一樣,很多種標(biāo)準(zhǔn)呢,具體得去中介看了再說。

      良芝姐堅持不去找中介。中介要收費的,你家不是有小時工嗎?讓她幫我推薦一下,你也幫我在你的朋友同事中推薦推薦。

      你何苦?人生功德圓滿,又有退休工資,在家頤養(yǎng)天年多好。

      良芝姐堅定地?fù)u頭:沒意思,上班沒意思,不上班了也沒意思,旅游也不好玩,我出去旅游過兩次,花錢不說,還累,就那么幾天,完了還得回來,跟沒出去一樣。

      我看你這是離家出走的意思啊,昌勝哥知道嗎?

      他管不了我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知道你來上海了嗎?

      這個他知道。

      他同意你出來做保姆?

      我不是一定要做保姆,我得養(yǎng)活自己不是?不能坐吃山空啊。我想了很久了,做保姆是最好的辦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愁吃不愁住,跟花錢游山玩水不一樣,是真正的深度游,而且不花錢。

      小小看看良芝姐利索的舉動,走起路來雄赳赳的勁頭,覺得她身上余熱似還比較充沛,再想想她前半生的執(zhí)守,覺得有這個想法也不難理解,就答應(yīng)先在微信上幫她推介一下。拿起手機,又覺得不宜匆忙,畢竟良芝姐才剛到,應(yīng)該讓她休息休息,先在上海逛幾天再說。

      吃完飯,良芝姐幫她把碗放在水槽,正要捋袖子洗,小小攔住了她:留著吧,明天楊阿姨會來洗的。

      良芝姐看了她兩眼:即使你能做的事,也要留給她做,對嗎?

      我要是搶了她的活,她會以為我要炒她魷魚。

      看來,我得從觀念上學(xué)起。良芝姐猶豫了一陣,最終還是離開了洗碗槽。

      小小突然有了個想法:要不,你先在我家里觀摩一下吧,楊阿姨做這一行已經(jīng)好多年了。

      你是說,讓她培訓(xùn)我?

      不是,讓你看看上海女人是怎么做家務(wù)的,既然要做這一行,就得入鄉(xiāng)隨俗。

      當(dāng)夜,小小被一聲巨響驚醒。良芝姐起來小解,撞翻了一個杯子,小小驚得在床上喘了一會兒,才爬起來看,良芝姐捂著胸口蹲在地上撿瓷片,見到小小,喪魂失魄地說:長這么大,這是我第一次打破杯子。

      家里熱鬧而滑稽,總共就母女兩人,卻有兩個保姆在房間里穿梭不停。自從小小當(dāng)面交代楊阿姨收良芝姐為徒后,楊阿姨說話的語氣就跟以前不一樣了。

      良芝,拖地的水要換了,顏色一變就要換。

      良芝姐不以為然,但還是去換了。

      抽油煙機用廚房紙巾擦,多用幾張不要緊的,東家只會嫌你沒弄干凈,不會嫌你多用了幾張紙巾。

      良芝姐拎著那片濕紙巾上下打量,搖著頭嘀咕:這東西,用起來一點都不稱手。

      告訴你一個秘訣,灶臺用牙膏擦,既不傷手,又去油。除了灶臺,好多東西都可以用牙膏擦,牙膏是個好東西。

      良芝姐擠出一截牙膏試了試,說:還真靈哎。

      隨手帶支筆,一個小筆記本,放在圍裙口袋里,你買了什么,東家缺了什么,都記下來,做家務(wù)除了傷手,還傷記性。

      嗬,有必要這么專業(yè)嗎?

      楊阿姨不作回辯,繼續(xù)說:你動作太快,小心打破人家東西,做慢點不要緊,毛毛躁躁打破東西,人家就不高興了。

      而且楊阿姨開始早退,每天都留一點尾聲,交給學(xué)徒良芝姐去處理。她一走,良芝姐就跟小小叫起來:精哪,真是精哪,借口培訓(xùn),活不干完就敢走,她還真把自己當(dāng)師傅了。

      小小覺得有趣,就問她:你究竟學(xué)到了點什么呢?良芝姐頓了一會兒才說:不能說她比我會做,只能說她跟我做得不一樣。

      那不就是學(xué)到了嗎?

      別看她溫溫順順的像頭綿羊,心里可扎實呢,你看看你的黃油用得多快?她只管效果不計成本。她把衣服收好,疊好,卻堆在一邊,不肯放進(jìn)柜子,明明是偷懶,卻說是沒你允許她不會碰你的柜門。

      小小笑起來:你真的學(xué)到了。

      沒有了家務(wù)之累真愜意,晚上,小小帶著小孩和良芝姐下樓散步。路過居委會時,聽到里面有人在打乒乓球,良芝姐停了下來:我退休前,參加我們單位的乒乓球賽,得了第二名,第一名是個23歲的小姑娘。小小大感意外,嚷嚷著一定要看看良芝姐打球的樣子,使勁將良芝姐往居委會二樓推。

      良芝姐有點害羞:我又不是這里的人,人家不會讓我打的。

      不可能,又不是上飛機,還要查身份證。

      我一張口人家就知道我是外地來的。

      不讓你打再說嘛!

      剛一進(jìn)門,小小就有點想撤了,屋里只有幾個男人,個個大汗淋漓,衣衫不整,剛才還在怯場的良芝姐,見到乒乓球拍就像被鬼拉住了似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一個男人下去擦汗,良芝姐走過去,拿起他的球拍,問他:可以嗎?

      擦汗的男人有點意外,但還是點了頭。

      良芝姐對球桌那端的對手稍稍示意,微微放低身子,看得出來,良芝姐會打乒乓球真不是吹的。

      被一個女人挑釁,屋里的男人們都來了精神,一起圍了過來。

      四五個回合下來,良芝姐退到旁邊去脫衣服,這一脫真把小小嚇了一跳,外套里面,是一件草綠色彈力高領(lǐng)長袖T恤,本來就很豐滿的胸脯在定型胸罩的托舉下籃球般碩大無比,偏偏她又喜歡把上衣扎進(jìn)褲腰里,隨著她左騰右挪的動作,兩個大圓球在里面咆哮,一心想要找個突破口逃出去似的。很快,小小就發(fā)現(xiàn),除了那個對手,所有在一旁觀看的人,臉上都有點異樣。

      一直到體力耗盡,良芝姐才喘著粗氣放下球拍,披著衣服往外走。小小忍不住說:良芝姐,你打球的時候,看上去好健美,那些男人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不會吧?良芝姐明顯情緒大漲,她特意吸了口氣,摸著腰身說:長肥了,年輕時可不是這樣的,那時腰圍一尺七寸。

      小小正要說什么,良芝姐一把拿過她的手,按在那兩只大球的下方:給你摸摸我的秘密武器,我在里面另外加了一個襯墊,我墊了兩個。

      小小不好意思地縮回手,她想起自己那些胸罩,每次買回來,她都要悄悄拆掉里面的襯墊,是她不喜歡大胸脯,還是她其實還不如良芝姐更在意自己的女性特征?快穿上吧,當(dāng)心感冒。她提醒良芝姐時,語氣里竟有了類似厭煩的意味,但良芝姐渾然不覺。

      見習(xí)保姆生涯很快進(jìn)入角色,天剛亮,小小還沒起床,良芝姐就把早餐做好了,牛奶也溫好了,正在水池邊搓著小孩的衣服,還有大人的內(nèi)褲襪子。家務(wù)還是得有專人料理,楊阿姨來之前,小小都是一股腦兒往洗衣機里塞,楊阿姨一來,她就矜持起來,堅稱洗衣機只能洗外衣和被子之類的東西。

      有人按門鈴,一寸光陰一寸金的早上,怎么會有來訪者呢?小小含著牙刷拉開門一看,是個不認(rèn)識的男人,開門見山就問良芝在不在?

      原來是良芝姐在居委會的球搭子。從開門到那個人最終離去,小小堅持不朝良芝姐看一眼,直到出門前,良芝姐才訕訕地湊上來說:我本來不想去打球的,但他們非要拉我去,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住在這里的。

      這是好事啊。小小咽下了后面一句話:我在這里住了三年了,還沒跟小區(qū)里任何一個人說過話呢。

      不上班的人卻比她這個上班的人起得早,小小下樓的時候,樓下空地上到處都是擴胸拍腰甩肚皮的年輕老人,一想到那個人居然知道良芝姐的住處,小小就感到不自在,那人跟這些養(yǎng)生愛好者都是一伙的,沒準(zhǔn)這些人也都知道她住在哪一棟哪一層,會不會不安全?會不會她已經(jīng)生活在他們的注視下?也就是說,對于她,他們什么都知道,而對于他們,她卻一無所知,這種不對稱不公平讓她感到緊張又厭惡,還有點擔(dān)心,她不在家里時,良芝姐都在干些什么?她會不會把她的球搭子帶到家里去?他們會不會在她家里抽煙?雖然是親戚,但她對良芝姐并不十分了解,她什么品性,有沒有什么不良習(xí)慣,全都不清楚,這才覺得她把良芝姐留在家里,其實是有一點風(fēng)險的。

      晚上,良芝姐告訴小小,楊阿姨給她介紹了一份小時工,也在同一小區(qū),家里只有一個老頭,工作很簡單,燒一頓飯,做做衛(wèi)生。

      也就是說,我還得在你家里住幾天,等我一找到合適的住家保姆,就搬出去。相信我,要不了多長時間。

      有譜了嗎?遠(yuǎn)不遠(yuǎn)?

      還沒譜,但我感覺快了。又補充道:反正我是拜托楊阿姨的,她說快了,應(yīng)該就是快了。她現(xiàn)在再也不說楊阿姨如何如何精了,轉(zhuǎn)而毫不吝嗇地夸起她來,說她干活如何麻利,如何在細(xì)節(jié)上好心地替人當(dāng)家作主。

      你們已經(jīng)交上朋友啦?

      我得有個說話的人不是?你整天不在家,我在這里也沒半個熟人,全靠她了。我發(fā)現(xiàn)她很有意思,一樣是小人物,跟我們那邊的人就是不一樣,到底環(huán)境不一樣,眼界也不一樣,我要是早點遇到她,說不定也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看來她對你的影響蠻大嘛,她到底有什么特別?

      一兩句話說不清。以后慢慢跟你說。

      有一天,小小突然想起來,良芝姐有一段時間沒去居委會打乒乓球了,提醒她,既然喜歡,還是要去,養(yǎng)成鍛煉的習(xí)慣也不錯。她其實是想探聽一下良芝姐跟她那個球搭子還有沒有聯(lián)系。良芝姐坦蕩地一笑:我們改成下午了,那個地方,現(xiàn)在加了一班培訓(xùn)拉丁舞的。

      小小想象良芝姐那生機勃勃的草綠色身段,在下午溫暖而迷茫的光線中,不管是正對著窗口,還是背對著窗口,應(yīng)該都更有魅力吧。這世上到底有多少被海綿襯墊迷惑的男人呀,她再三試過,插上襯墊的話,胸脯會無端地膨脹,鼓突,何況良芝姐是插了兩副襯墊的。她一點都不喜歡面前掛兩個硬硬大物的感覺,她甚至更喜歡不戴胸罩,所以她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從衣服底下掏出那個東西,像脫掉夾腳的鞋子一樣,遠(yuǎn)遠(yuǎn)地扔在一邊。但良芝姐不一樣,她觀察到,良芝姐直到洗澡睡覺前才解下那個秘密武器。

      小小忍不住試探道:你們是有固定的搭檔還是隨便打打?

      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固定的,我的搭檔是一個姓吳的,就是那天你見過的那個。

      小小假裝印象不深的樣子,不過她的確回想不起來那人到底長什么樣子,在她看來,退休老男人都一樣的無所事事不修邊幅。

      就是那天早上來敲門的那個呀。良芝姐再次提醒她。

      小小還是搖頭,當(dāng)時她含著牙刷,滿腔怒氣,的確沒顧得上細(xì)看,就記得那人身上一股煙味,好像他蹲在她門口抽了一夜煙似的。

      乒乓球好學(xué)嗎?

      體育一向是小小的弱項,除了轉(zhuǎn)呼啦圈還算在行,她一個體育項目也不擅長。

      我也不知道,我根本就沒學(xué)過,我好像是拿起球拍就會了,他們都說我有運動天賦。

      小小心里哼了一聲:那也沒用,你這一生已經(jīng)完了,你有多少潛在的天賦都被捂死在歲月中了。

      很快小小就為自己的嘲笑慚愧起來,良芝姐幫她把孩子安頓上床后,來到她的后面,為她做起了按摩,良芝姐的手非常有力,而且準(zhǔn)確,幾乎跟她的乒乓球技藝差不多,她的肩胛和后背頓時熱乎乎的,愜意得差點叫出來。

      你在家經(jīng)常給昌勝哥按摩吧?看你這手法,趕得上職業(yè)的了。

      他不需要我給他按摩,外面按摩小姐多的是。

      這話題很敏感,小小趕緊收聲。她對昌勝哥的生活一無所知,但她大致知道小城里像昌勝哥那種男人是怎么活著的,除了工作,就是打牌和喝酒,開口就是黃段子,下流粗口不斷。她很多男同學(xué)就在小城過著那樣的生活,一些女同學(xué)也正在向這種生活靠近,而在很久以前,他們都是坐在三八線兩側(cè)互不理睬,仿佛有著天然仇恨的男生和女生。

      你昌勝哥有個相好你知道嗎?

      我怎么會知道?小小大驚,難道這就是良芝姐毅然從家里跑出來的原因,不過還是大大咧咧安慰道:告訴你,沒什么了不起的,男人都喜歡逢場作戲。

      不是!他們不是逢場作戲,他們是認(rèn)真的,她要嫁給你昌勝哥。她看上他了,她說,你這輩子的責(zé)任盡到了,你不欠任何人了,你可以跟我開始新的人生了。那個死婊子當(dāng)著我的面就是這么跟他說的。

      當(dāng)著你的面?你捉了他們的奸?

      我才沒那個閑心。有一陣子,我跟他分居,準(zhǔn)備協(xié)議離婚,協(xié)議都寫好了,只等簽名了,他又后悔了,千方百計把我哄回去,回去沒幾天,那女的就找上門來了,一進(jìn)門就甩了他幾個嘴巴子,罵他耍了她。我才知道,我不在的時候,她馬上填了我的空。他把她往外推,她就罵他,打他,還罵我是第三者,老狐貍精,我都笑死了,我只不過出去了一會兒,再回來時就成了第三者狐貍精,你說,氣人吧?

      你應(yīng)該感到高興才是,畢竟昌勝哥戰(zhàn)勝誘惑,最終選擇了你。

      你怎么能這么想呢?良芝姐猛地拿開雙手,憤怒地?fù)]舞起來:我不到20歲就跟了他,勤勤懇懇,生兒育女,結(jié)果呢,我一走,他就去找了別人,還想跟人家結(jié)婚,他就這么等不得?又沒讓他等三五年,哪怕只等我一年呢?給我一年的時間,讓我回心轉(zhuǎn)意,不行嗎?所以這事,我只要一想,就恨不得拿刀砍了他。

      小小捉住良芝姐的手,把它們放回自己后頸窩里。

      良芝姐,你對男人的要求太高了,在我看來,他這樣對你,已經(jīng)很不錯了。

      你這么年輕,怎么也跟她們想的一樣?你還是女人呢,你更應(yīng)該站在我這邊。

      因為……道理是一樣的呀。

      那是什么道理?男人就該亂搞?女人活該等他玩夠了再回來還得服侍他?

      良芝姐,看不出,你還是個女權(quán)主義者呢。

      我不懂什么女權(quán),我只是感到憤憤不平,明明就是他不對,他不該那么快就把女人招進(jìn)來。

      最后不也趕出去了嗎?

      良芝姐再次停止按摩,轉(zhuǎn)到小小面前來:我心里不舒服你知道吧,那個女的比我年輕得多漂亮得多,我只要一想他們在一起的種種,我就……

      恕我直言,你是在用憤怒掩飾你的自卑嗎?

      我為什么要自卑?恰恰相反,那女的不過是個洗頭店里的小姐。

      如果她有份跟你差不多的工作,你的憤怒會小一點嗎?

      那也不是……你不知道,她在我面前囂張得很呢,反倒像是我在搶她的東西。

      良芝姐在小小面前坐下來,一條腿壓上另一條腿,再把一只手插進(jìn)兩條腿中間。小小盯著那只沒在兩條疊起來的腿中間的手說:任何一對夫妻,他們之間總是有空隙的,鉆進(jìn)什么,或不鉆進(jìn)什么,都不會影響他們的關(guān)系,但如果你把這條腿拿下來,事情就不一樣了。

      良芝姐順著小小的眼神看去,撲哧一笑:一點都不能說服我,這條腿不可能永遠(yuǎn)架在那條腿上。借你的話說,你現(xiàn)在也把那條腿拿下來了,漂洋過海,連面都見不到,還這么長時間,你就不擔(dān)心?

      我們之間沒有縫隙,有些連接是看不見的。

      良芝姐死死盯著小小,盯了一陣,敗下陣來。

      我明白了,你所說的什么連接不連接的,都是腦子里的東西,不是現(xiàn)實中的。

      腦子里的東西,會化成現(xiàn)實,腦子里沒有,現(xiàn)實中當(dāng)然也沒有。

      這話似乎讓良芝姐感到費勁,她笑了笑,放棄答題似的說:歸根結(jié)底是我沒文化,這也是我出來的原因之一,我想看看有文化的兩口子是如何生活的。

      小小哈哈一笑:那你這次要盡量物色一個知識分子家庭。

      是真的,我特別想看看跟我們不一樣的人是如何生活的,因為我對我的生活太不滿意了。

      小小要去出差,去一千多里外的一個城市,良芝姐建議她把上幼兒園的孩子留在家里,但小小堅持要帶上。她可以幾天不見孩子,孩子可以幾天不見她嗎?無論是良芝姐,還是楊阿姨,對她來說,都是陌生的懷抱,她要獨自在陌生的懷抱里生活一個星期,那是多大的恐懼呀。何況小小已經(jīng)跟出差地的朋友聯(lián)系好,朋友也是個年輕的媽媽,到時會帶著自己的孩子過來會合,讓兩個孩子一起玩。

      出差事務(wù)主要集中在四個工作日的上午,一到下午,小小母女倆就跟朋友母子倆在外面閑逛,吃喝玩樂,朋友問她:你該打算打算,萬一他不準(zhǔn)備回國了,你和女兒怎么辦?小小輕輕一笑:我什么打算都沒有,一切順其自然。

      朋友看看瘋跑中尖叫的小孩說:父親的缺失,對她會有影響的。

      別那么矯情了,多少家庭都是不完整的,國外還有同性戀家庭的孩子,話又說回來,為什么一定要強迫自己給孩子一個完美的假象呢?真相就是不完美,沒必要讓她在完美的童話中長大,等她大了,再來給她現(xiàn)實的一擊。我們現(xiàn)在幸福得很,我每天晚上都給她讀故事書,讀得哈哈大笑,或者眼淚汪汪,她身邊并不缺少男性,她幼兒園的老師就是男的,我觀察了許久,沒覺得她對那個老師有特別的喜歡或不喜歡。

      寒暑假把她放到我這里來吧,我家里雄性動物多,連狗都是公的。

      小小以玩笑拒絕:不要,我們是公主,公主不可以隨便住在別人家里。實際上,她永遠(yuǎn)不打算把自己的孩子寄養(yǎng)在別人家哪怕一天,一小時。她小時候就差點被一個成年男鄰居損壞成功,其實那個鄰居是個很忠厚的老好人,后來她大了,他們見了面仍然很平靜地打招呼,她懷疑他已經(jīng)把那件事忘了,要不就是那種事他經(jīng)常做,早已習(xí)以為常,沒放在心上,但她卻始終都記得。她絕不會讓她的女兒再有那種記憶,那么小就背上一個秘密的包袱。

      出差結(jié)束后,再過兩天就是雙休,小小玩性上來了,索性跟朋友一起報名參加了一個親子游。連出差加旅游,前前后后近10天,真是個浩浩蕩蕩的長假。母女倆回家的時候是下午4點多,正是楊阿姨做好清潔準(zhǔn)備晚飯的時刻,小小早就分配好了,進(jìn)門就把從旅游地買回來的腌魚送給楊阿姨,圍巾送給良芝姐,沒想到推門一看,捋著袖子在廚房忙碌的不是楊阿姨。

      也許是鍋里正忙著呢,良芝姐顯得有點慌亂,一句趕一句地解釋:楊阿姨說她今天不舒服,想請個假,叫我替她做一次。

      那就要辛苦你嘍。小小心情很好,這次公私兼顧的出游讓她心情愉快,收到了放松排毒的效果。

      吃飯的時候,小小驚叫一聲:良芝姐,你完全改變了老家的口味,快要接近楊阿姨了。

      良芝姐眨了眨眼睛,說:那不奇怪,我是她帶出來的呀,她給我介紹的那戶人家,也是這種口味,我得讓人家滿意不是?

      說到那戶人家,小小多問了幾句,才知道東家是個腿腳不便的老人,離開輪椅走不到50米,退休前是個老師,大概說了太多話,把后半生的話都說光了,整天只知道悶頭看書,有時還寫,在電腦上寫,也不知道他在寫些什么。

      小小越聽越起敬意,對良芝姐說:這種人,你要對他好些,周到些。

      對了,楊阿姨又給我介紹了一個新客戶,是早上的鐘點。良芝姐突然想起來:明天就要上工了。

      哦!小小心里一沉,又多了一份鐘點工,不是說好要找個住家的嗎?看來良芝姐是打算長期在她這里住下去了。那可不行,她打算明天一上班就著手辦理良芝姐的事。

      歸整行李的時候,小小拿出那包腌魚,交給良芝姐,叫她明天見到楊阿姨時再交給她。又想起楊阿姨的工錢要付了,便掏出來裝在信封里,要良芝姐連同腌魚一起交給她。良芝姐收好兩樣?xùn)|西,施施然問她還有沒有別的事,沒有的話,她想出去散散步。小小當(dāng)然同意,心里卻很吃驚:她倒很悠閑很有情調(diào)呢,還飯后散步。她提醒她,人生地不熟的,不要走遠(yuǎn),也不要太晚。

      到底還是晚了,11點多,小小要睡覺了,良芝姐還沒回來,強迫自己拿了本書,邊看邊等,一直等到12點多,良芝姐才小心翼翼地開門進(jìn)來,見到小小,不好意思地說:街上真熱鬧,一走就收不住腳了,多走了一會兒。小小沒說什么,去睡了。

      上了床卻睡不著,是不是太輕率了,良芝姐也輕率,她也輕率,一個說來就來,一個不知就里,就開門迎人,還有長期接納的趨勢,良芝姐雖然外表顯年輕,畢竟也是退了休的人,還像個年輕人一樣愛沖動,時不時就解放一下自己。連我都沒在夜晚的街頭流連過呢。小小想,萬一出個意外,怎么向昌勝哥交代?越想越清醒,竟睡不著了,想立即給昌勝哥打個電話,看看時間,又覺得太唐突,還是留著明天吧。

      第二天,鬧鐘還沒響,小小就被衛(wèi)生間里的良芝姐吵醒了。刷完牙,良芝姐習(xí)慣用牙刷在漱口杯里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財嚢枰粫?,兩種硬邦邦的樹脂材料碰在一起,攪得小小頭皮發(fā)緊。

      想起來了,她得去上早工,給一家人送早點,買小菜,送小孩上幼兒園,再回來打掃。

      衛(wèi)生間里好不容易安靜下來,鬧鐘又響了,小小在懊惱和疲倦中緩緩坐起,這才覺得,每天早上多睡那么幾分鐘,實在是件幸福而滿足的事情。

      良芝姐含著幾只發(fā)卡,在鏡前用力梳頭,那動作可真猛,好像拽在手里的不是自己的頭發(fā),而是一蔸野草。小小怔怔地站在一旁等。良芝姐洗好,搽好,梳好,對小小說:你來吧。可小小有點邁不動步,頭發(fā)掉了一地,到處都是水漬。她在早上也會留下這樣一攤垃圾,但面對別人留下來的,她就覺得臟,碰都不想碰一下。

      忍了又忍,還是說了出來:良芝姐,把你的秀發(fā)領(lǐng)走。她自認(rèn)為這樣說顯得俏皮。

      良芝姐哈哈一笑:先留著吧,我會打掃的,哦不,楊阿姨會打掃的。說完,拉開門就走。

      以后每天早上都是這樣嗎?都要在鬧鐘響之前吵醒她,再留給她一地的頭發(fā)和水漬?小小一秒鐘也不愿再等,拿起手機就開始撥昌勝哥的電話,等了一會兒,卻被告知是空號,看來是太長時間沒聯(lián)絡(luò)了,人家換了號都不知道,不過這也說明,昌勝哥沒把她算在他的聯(lián)系人之列,否則肯定會通知她。

      又撥了一個老家的電話,打聽昌勝哥的號碼。果然是換號了,用新號碼撥過去,就聽見了久違的昌勝哥的聲音。

      小小啊,哎呀,今天是刮什么風(fēng)啊,怎么想起我來了?

      昌勝哥,良芝姐最近跟你通過話嗎?

      昌勝哥似乎有一陣子沒反應(yīng)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問:良芝……她是不是到你這里來了?

      是啊,你不知道嗎?她說你知道的呀。

      我……知道,你叫她沒事就快回來吧,你也忙,別給你添亂。

      我看她的意思,是要在這里找個工作呢……

      找什么工作呀!昌勝哥毫不客氣地打斷她:她有那么缺錢嗎?又不是沒有退休工資。你跟她說,就說是我說的,玩幾天就行了,趕緊回家,一個女人,又是這個年紀(jì),在外面晃來晃去算怎么回事。你也幫我做做工作,叫她快回來。

      我不好說呀,那不成了趕她走嗎?要不你來接她唄,正好你們一道玩幾天再回去。

      我……咳,等你回來我再跟你細(xì)說。對了,她跟你怎么說的,關(guān)于我跟她。

      良芝姐是跟我說過一點,一個年輕女人什么的,后來又被你趕了出去。怎么?這事對你們真的有那么大的傷害嗎?

      嗯……她這么跟你講的?

      事實不是這樣嗎?

      唉,一言難盡??傊憬兴旎貋?。

      這是什么意思?那個女人并沒有被徹底趕出去嗎?難道良芝姐在撒謊?為什么要撒謊?僅僅為了在她面前保住面子?

      但她無論如何沒法當(dāng)面詢問良芝姐:你跟昌勝哥到底怎么樣了?你確定你們之間沒出問題嗎?如果沒問題,她自然是白問了,如果真有問題……還是算了,她不說自有她不說的道理,外人何必多事。

      奇怪的是,昌勝哥不僅沒來接良芝姐回去,而且連電話也沒再打來,這事在他那里好像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小小突然察覺到,好久沒見到楊阿姨了。良芝姐說:你們時間不湊巧,你進(jìn)門的時候,她已下班走了,我看你們是難得有碰面的時候了。

      小小說,幸虧有你在,可以當(dāng)我們中間的接頭人,否則我還真有點不放心呢。

      良芝姐嘿嘿一笑。

      周末,是小小跟女兒的固定放風(fēng)日,她喜歡牽著女兒的小手,在附近順便走走看看,餓了就鉆進(jìn)餐館,累了就找間咖啡館,讓女兒在她身上睡個午覺,自己喝點東西,看看書,用手機上上網(wǎng)??傊?,這一天,她要從早到晚在外面過,否則就不叫周末似的。

      也是這樣一個周末的傍晚,小小帶著女兒,剛一進(jìn)小區(qū),就被一個陌生女人拉到墻根邊。

      那個愛打乒乓球的扎馬尾的保姆,聽說住在你家里?

      小小很不高興一個陌生人這樣質(zhì)問她,就沒好氣地問她:我認(rèn)識你嗎?

      那個女人噎了一下,似乎想退縮,但還是鼓起勇氣:你能不能叫她別再去打乒乓球了?

      怎么啦?

      她本來也不是我們這個小區(qū)的人。

      這樣說就不對了,我是這個小區(qū)的主人,她是我的客人,客人想打打乒乓球,怎么就不行呢?是不是要買票才能打?我們買就是了。

      不是的,我就直接說了算了,我家老頭子也喜歡打乒乓球,他們倆老是一起打,天天打,現(xiàn)在不光打乒乓球,還約了一起軋馬路了,我沒別的意思,是怕事情鬧大了孩子們臉上無光。

      有這樣的事?小小下意識地捂住女兒的耳朵,連聲說:我回去問問,我問了再說,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女人得到肯定,馬上活躍起來:已經(jīng)不止一次了,一上街就讓我家老頭子給她買東西,買手套,買吃的。我家老頭子工資不高,還有“三高”,藥很貴,抗“三高”的食物也很貴。

      小小終于咂出一點味道來,不高興地說:我不能光聽你一個人說,我得先去她那邊了解一下,你也回去重新了解一下,我家這個表嫂是很靦腆的人,應(yīng)該不會做出格的事。

      那女人一改剛才的小心和難為情,理直氣壯起來:我家老頭子規(guī)矩了一輩子,這一帶的人誰都知道,我們還一直是五好家庭呢。

      她提到這一帶的人,倒真把小小嚇住了,在他們面前,她永遠(yuǎn)像個客人,至多是個長住的客人,有特別許可的客人。無論怎么說,主人總是沒她的份,如果她因為這件事得罪了這個女人,那她就把這一帶的主人們都得罪了,她就要生活在一個人人嫌惡的地方,她無所謂,還有女兒呢,焉知他們不會背著她的面對她女兒下黑手?

      她專門選在良芝姐又要下樓去散步的時候把話說了出來:你先別急著走,剛才有人找到我,對我發(fā)出了警告。她把當(dāng)時的氣氛渲染得有點可怕。

      良芝姐果然被嚇住了,嘴唇抖了幾下,外強中干地說:又不是我約的他,是他要約我,那手套也不是我要他買的,我剛好沒帶錢,他就急猴猴自作主張幫我付了,過后我要還給他,他又不要。我哪用得著他給我買東西,我又不是沒錢。再說,我們又沒干別的,就一起在路上走走而已,走走也不行嗎?不放心就不讓他出門嘛,把他關(guān)在箱子里,誰也夠不著。

      良芝姐,你跟我說實話,你不會是想在這里搞點婚外情吧?

      你真要聽實話?好吧,如果它找上我的門來,我是不會拒絕的,打個不恰當(dāng)?shù)谋确?,你們還在上午,還在爬上坡,我已經(jīng)是傍晚了,馬上就伸手不見五指了,你說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

      但這個人,你得在乎。小小腦子里飛快地轉(zhuǎn)了幾個彎,良芝姐可以什么都不怕,因為她隨時可以拍屁股走人,她卻是走不了的,她和孩子都走不了,所以什么都怕,連樹葉掉下來都怕砸著頭。她現(xiàn)場給那個女人編了個身世:你知道那個女人的弟弟是干什么的?開洗腳屋,文身,戴大金鏈子,手里牽一只藏獒,我總覺得他像黑社會,你要是惹了他姐姐,你想想會有什么后果。

      良芝姐果然被嚇倒了,當(dāng)即脫下了為散步穿的球鞋,換上了拖鞋,拿起一塊抹布,東抹西擦起來。

      她到底跟你怎么說的嗎?良芝姐突然扔掉抹布,沖到小小面前:弄得我好像是個專門從男人那里占小便宜的女人似的,我不是富人,但也不缺這點小錢,我自力更生了一輩子,難道老了還會為一副手套去討好男人?

      她不是這個意思,我猜她是感到緊張了,將心比心,如果有人跟昌勝哥走得這么近……

      別提他!良芝姐揮揮手,又去擦東擦西。

      提到昌勝哥,小小想起他在電話里的交代,趁機轉(zhuǎn)述出來。

      良芝姐一聽就炸了:以后你不要再接他的電話了,我不要他管我,我也不管他,我們各過各的,互不干擾。

      話不能這么說,你畢竟是他的妻子,身為人妻,沒有絕對的自由。

      那你呢?我看你就自由得很。

      我們不一樣。冷不防被良芝姐杵了一個窩心拳,小小好一會兒才慢悠悠緩過氣來:我從不覺得我是自由的,我也不推卸自己的責(zé)任和義務(wù)。

      我的意思是,你丈夫在國外,我卻很少看見你們聯(lián)系,這不就是你不管我我不管你互不干擾嗎?我覺得你們這樣很好。

      我們另有交流渠道,比如郵件,我們更看重精神交流。

      良芝姐一邊擦著窗戶一邊瞪著小小,從臉上看,無法判斷她是否相信了小小所說的交流渠道。

      你是怕我給你惹麻煩吧?放心,大不了我不去打乒乓球了,也不跟那個男人一起去散步了。沒想到那個家伙人高馬大,實際上是個癟子,五塊錢的主都作不得。男人怎么都這么惡心。

      小小見目的達(dá)到了,懶得再跟她扯下去,起身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早上,剛一下樓,昨天那個女人竟在樓下等著她,小小又驚又怕,難道這事真的傷著她了?傷到一個老年婦女會有什么后果?

      你看,這是她給我家老頭子寫的條子。女人臉上擠出一絲絲禮貌的笑意,但底子是板著的,透著克制不住的怒氣。

      小小湊上去一看,果然是良芝姐的筆跡:老鄭,我家小小要晚上6點多才會回來。

      你猜他們這是要干嗎?

      我怎么知道!小小拒絕去碰那張紙條,心里恨恨地想:他們不會是在我家里約會了吧?想不到良芝姐一把年紀(jì),竟這么容易上鉤。她想回去質(zhì)問良芝,但一看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了。再一看,老女人還眼巴巴地在一旁等著,就說:我昨晚已經(jīng)跟她談過了,她說他們只是打打球散散步而已,僅此而已,并沒有別的心思,如果你不高興,她就不去跟他打球了,也不去散步了。

      地鐵上,小小閉著眼睛假寐,腦子慢慢冷靜下來,覺得那張紙條未必像她想象的那樣,也許他們只是在說散步的事,要不就是打乒乓球的事,良芝姐這個年紀(jì),應(yīng)該對約會之事已不那么迫切了。再想想自己剛見到紙條時的反應(yīng),真是丟人,幸虧沒表現(xiàn)出來,這種邏輯跟守在她樓下的女人有什么區(qū)別?真是飛速的墮落啊。

      上班沒多久,辦公桌上的電話就響了,是老家那邊的區(qū)號,小小心里本能地緊了一下,沒事他們是不會打電話的。

      是一個過分客氣的青年人,期期艾艾說了半天,小小才弄明白,原來是良芝姐的兒子,良芝姐幫他帶過三年孩子的年輕父親。

      聽說我媽媽到您這里來了?然后,我想……來把她接回去。然后,請您先不要告訴她,我不想提前驚動她。然后,我還想請您告訴我您家的地址。

      他像所有這個年紀(jì)的人一樣,喜歡用然后這個詞把每個句子連接起來,就像他只學(xué)會了這個連詞一樣。

      小小心里一陣高興,這可太好了,借他的話說,然后,她就走了,然后,她就再也沒有煩心事了,然后,她又跟以前一樣了。

      下班回家,一路叮嚀自己,可別說漏了嘴,讓良芝姐知道她兒子就要來了,但推門一看,心里不禁一個咯噔,屋里似乎有了點變化,細(xì)一看,又不知這變化究竟來自哪里,一切還都是早上出門時的模樣。

      很快就知道不一樣在哪里了,晚飯沒人做,難道今天楊阿姨病了?病了也該打個電話說一聲嘛,幸虧冰箱里樣樣材料都有,趕緊捋起袖子乒乒乓乓忙了起來。

      晚飯做好了,擺飯桌時,一眼瞥見門墊上良芝姐的拖鞋,才意識到,她今天晚了,平時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做完那份小時工回家來了。

      小小決定再等一等,應(yīng)該過不了太久了。她打開電視,看起了新聞,還是那些內(nèi)容,開會,行業(yè)新聞,都是在辦公室瀏覽網(wǎng)頁時早就見過的。不知不覺中,新聞結(jié)束了,良芝姐還是沒有回來。打她電話,電話卻在茶幾上刺耳地響起。她又忘了帶電話了。

      也許該去找找,但她不知道楊阿姨給良芝姐介紹的小時工是哪一家,就找出楊阿姨的電話,居然是關(guān)機,出了什么問題?

      要不干脆去楊阿姨家問問吧,反正也不遠(yuǎn)。出了門才想起她并不清楚楊阿姨家的門牌號,那也難不倒她,樓下的鄰居是知道的呀,就去敲樓下的門,但樓下無人應(yīng)門。怎么搞的,今天晚上樣樣事情不順。

      只好回家,先吃飯,把良芝姐那份留著。

      快九點了,良芝姐還沒回來,難道她收了工又去跟那個男人打乒乓球了?抱著孩子來到居委會一看,乒乓球室漆黑一片,只有教拉丁舞的那間亮晃晃的,密密麻麻的人頭在窗臺邊擁過來擁過去。

      接下來該給孩子讀故事哄她睡覺了,讀著讀著,書掉了下來,大人孩子一起睡了過去。幸好只小睡了片刻,馬上驚醒過來,這一醒,心里就開始發(fā)慌,良芝姐還沒有回來。

      小小來到小臥室,拉開柜門一看,良芝姐那個行李箱不見了,那些冬衣和床上用品也都不見了,難道她回去了?招呼都不打一個,說走就走?真是沒禮貌到家了,不管怎么說,留個紙條也好嘛,她不是很喜歡寫紙條的嗎?

      走了也好,小小感到心里一個重重的東西砰地放了下來。

      第二天是周末,小小沒心思睡懶覺,趁孩子還沒醒,一大早就去敲樓下鄰居的門,問清了楊阿姨的門牌號,拔腿就跑。不管怎樣,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不然,良芝姐的兒子來了沒法交代。

      能聽到里面有人應(yīng)聲,卻遲遲不見開門,正要再敲,門緩緩打開了,一個頭上飄揚著幾縷白發(fā)的伯伯坐在輪椅上,衣衫不整,腿上搭著一條舊毯子。

      什么事啊這么早?

      小小道過歉,簡單介紹了下自己,問楊阿姨在不在家,因為昨天她沒去,自己很擔(dān)心,專門來看看,是不是生病了。

      男人不耐煩地說:她不在家,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小小蒙了,問楊阿姨可有新的電話,她原來的號碼打不通了。

      男人招了招手:你進(jìn)來我再跟你說。

      屋里很寒酸,但勉強還算整齊。

      你是說,她昨天沒去你家?

      是啊,她一直都在幫我忙,但我們卻很少打照面,我下班回家,她已經(jīng)做完事情離開了。

      男人哼哼笑了兩聲:這就是她們倆的合謀了。

      小小一陣恍惚,連自己此時此刻正站在一間陌生的屋里,面對一個陌生的男人這件事都不敢相信了,怎么可能?他居然說,他的妻子,也就是楊阿姨,跟他已經(jīng)失去聯(lián)系幾個月了,他的家里,小小的家里,包括她手頭上的其他幾份小時工,一直都是良芝姐在做。

      肯定是這樣的,認(rèn)識你家良芝后,她就把自己的業(yè)務(wù)全部扔給了良芝,然后自己就跑掉了。男人一臉滿意的表情,好像對自己得出這個推理結(jié)果很滿意。

      她為什么要跑掉?她能跑到哪里去?

      天知道!

      你為什么不報警?

      她又沒丟,怎么報警?隔幾天我的牛奶箱里會出現(xiàn)個紙條,她在紙條上向我交代一些家務(wù)事。

      你是說她并沒走遠(yuǎn)?

      也許很近,也許很遠(yuǎn),我不知道。

      為什么要這樣?

      男人閉上眼睛,突然又睜開:對了,我正發(fā)愁該找誰呢,正好你就來了,我可告訴你,良芝她昨天沒來,你幫我問問她到底還來不來,不來的話,我就找別人了。

      小小哦了一聲,她真想說,我要是能聯(lián)系上她就好了。

      還在門外,就聽見女兒在屋里哇哇大哭,開門一看,女兒一身睡衣睡褲,哭得滿臉的鼻涕眼淚。趕緊把女兒死死抱在懷里,女兒抽抽噎噎地說:媽媽不要丟下我!

      小小把臉埋在女兒的小肩上,狠狠地流了一會兒眼淚,再抬起頭時,已經(jīng)是一臉粲笑了。

      女兒在附近的小公園里玩滑梯時,小小在一旁緊張地踱來踱去,她打過電話到派出所,但人家說,要失蹤24小時以上,才能報警??墒牵谒霈F(xiàn)以前(小小總覺得良芝姐會突然出現(xiàn)),如果良芝姐的兒子來了,她要怎么交代呢?

      擔(dān)心的事真的出現(xiàn)了,還沒到家,良芝姐的兒子就打來了電話,他已經(jīng)到了,敲門沒人,現(xiàn)在正在她家樓下等著。

      良芝姐的兒子叫浩宇,她最后一次見到他時,他還是個渾身汗蓬蓬的中學(xué)生,有什么東西透過他的毛孔火爆爆往外直躥的感覺,十多年不見,他身上的汗已經(jīng)收干,也沒有什么東西往外冒了,他變成了一個眉清目秀略顯單薄的小伙子,還有一雙大大的雙眼皮眼睛。小小對雙眼皮的男生一向有偏見,總覺得這種人意志力稀薄,缺乏忠誠和力度。

      我急死了!一見面,小小就這樣開了頭。

      沒辦法,只有實話實說了,從昨天晚上講起,想想不對,索性從前天晚上那個老女人堵住她給她看那張紙條講起,一直講到今天,她在小公園里給派出所打電話報警被拒,急一陣慢一陣,再配上焦慮的表情。沒想到浩宇一點都不意外,也不緊張,反而一臉平靜地安慰小小。

      不要緊的小小姐,我媽不會有事的,她……在家里的時候,也發(fā)生過這種事情。過段時間就會回來的。

      小小兩眼直直地瞪著浩宇:什么意思?她喜歡離家出走嗎?

      浩宇看著地板,似乎沒準(zhǔn)備回答,過了一會兒卻抬起頭來說:小小姐,你相不相信有一種病,既不是更年期綜合征,也不是精神病,它就是一種單純的情緒失控,發(fā)作起來,就會做些平時想做但不敢做的事。她在我家?guī)臀規(guī)鹤訒r,也出去過幾天,出門時只說是出去走走,結(jié)果她上了火車,直接坐到了北京,下了火車,隨便爬上一輛公車,然后又坐地鐵,又上公車,稀里糊涂摸不清方向時,才打了個車,回到火車站,買了張票回來了。

      小小聽得如夢如醉,說不出半個字來。

      希望這次也是這么個情況。浩宇沖小小笑了笑: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小小總算鎮(zhèn)靜下來,問他:你爸呢?他也不管管她?

      他們幾年前就離婚了,爸爸帶走全部存款,另組了家庭,媽留在原來的房子里。

      小小感到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像松緊帶崩斷了似的一松,她想起良芝姐講起的那個洗頭店的小姐,還有后來的復(fù)合,以及她內(nèi)心的不肯原諒,她突然理解她為什么要編一個與現(xiàn)狀不符的故事了。

      浩宇緊接著又說:其實,那個女的出現(xiàn)之前,他們的關(guān)系就已經(jīng)非常糟糕了,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身為兒子,我沒法判決他們誰對誰錯。

      浩宇拿出他的錢包,里面有兩張照片,一張是他跟妻子和兒子的合影,一張是他媽媽年輕時的照片。后面那張雖然嚴(yán)重泛黃,還是能看出照片上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美女,笑得那么真誠,每個毛孔都洋溢著由內(nèi)而外的快樂,眼里閃耀著光彩,仿佛她不是對著鏡頭,而是對著一條流光溢彩的河流。兩條麻花辮垂在耳邊,辮梢處扎著絹做的蝴蝶結(jié)。

      這是她自己放在我錢包里的,她說等她死了,要用這張照片來做遺像。

      拍這張照片時,她在干什么?

      在一個什么文藝宣傳隊里,她說她會唱《白毛女》的一段:北風(fēng)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小小決定暫時不告訴浩宇良芝姐已經(jīng)做小時工了,包括她跟楊阿姨串通一氣,頂替楊阿姨在她家里做小時工的事,她什么都沒說,只告訴他,你媽是有做小時工的打算。

      我猜到了,她就是這樣,喜歡把突發(fā)奇想變成現(xiàn)實。

      浩宇說起話來慢條斯理、不慌不忙,這給了小小很多發(fā)呆的機會,她突然想起那個坐輪椅的男人,他的妻子楊阿姨,她會不會也跟良芝姐患了一樣的病?

      也許事情要追溯到楊阿姨培訓(xùn)良芝姐的那幾天,她一早出去,傍晚才回,家里就她們兩個女人,她們在一起到底說了些什么,她們不可能相對無言,她親耳聽到過楊阿姨跟良芝姐的交流,雖然都是言之有物的對話,但至少能證明,她們之間交流良好,不存在因為陌生而不想交談的拘謹(jǐn)。

      小小小心翼翼地提起楊阿姨,以及她在家里的消失,實際上她并沒有消失不見,她只是隱形了,她仍然在操心她輪椅上的丈夫的生活,給他指導(dǎo),又為行動不便的他找了個小時工,以代替她的存在。

      我總覺得你媽跟她是有聯(lián)系的,可惜她們倆我誰都聯(lián)系不上。

      浩宇臉上一副越聽越心中有數(shù)的表情,末了他問:小小姐,你們女人是不是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束縛著你們?實際上,并沒有啊,你們本來就是自由的,你們掌控著自己的家庭,也有自己的工作,為什么還總是想著要離開自己的領(lǐng)地呢?

      小小笑了笑。

      實際上,我們男人才不自由呢,我們被困得更深。

      也許,掌控本身也是一種束縛吧,主動地束縛著自己,比被動地束縛自己更不自由,被動的話,時不時還能躲出去,透口氣,主動束縛就沒有這個機會了,比如,我們很少聽說皇帝請假。

      浩宇嘿嘿笑起來。

      小小也跟著笑:你準(zhǔn)備待多久呢?

      我請了一個星期假。到時候再說。

      就在浩宇要起身去賓館的時候,良芝姐打電話來了。小小驚訝得跌坐在沙發(fā)上。

      良芝姐,你在搞什么呀?我正準(zhǔn)備報警呢。

      正要把電話遞給浩宇,浩宇在嘴上豎起一根手指頭,拼命搖手,小小想起來了,他不想讓他媽知道他在找她。

      良芝姐說:你不要擔(dān)心我,我好得很,我找到了一戶人家,做住家保姆了。我被那個女人吵煩了,難道我會稀罕她那個糟老頭子?我找也要找個年輕一點的有錢的,真是太小看我了,所以我就搬出來了。

      你手機還在我這兒,要我?guī)湍闼瓦^來嗎?

      不要不要,拿來也沒用,那手機沒用了,過幾天我再去買一個,上本地號碼。

      那我怎么跟你聯(lián)系?

      我會跟你聯(lián)系,這幾天給你添麻煩了,不好意思哦。

      看了一眼伸長耳朵的浩宇,又問:你家里要怎么跟你聯(lián)系?

      家里不用聯(lián)系,聯(lián)系他們干什么呀?他們也不會跟我聯(lián)系,他們都過得好好的,我也好好的,不用聯(lián)系。

      你總要給他們打個電話吧?就在剛才,浩宇還給我打電話問你來著,要不這樣,你趕緊給他打個電話,免得他擔(dān)心。

      好,可以。

      你現(xiàn)在就打,掛了這個電話就給他打。小小為自己急中生智想出這個辦法來很得意,她想看看良芝姐會怎么對兒子解釋。

      好,那我就掛了,你不用記住這個號碼,這是公用電話。我會跟你保持聯(lián)系的。

      小小趕緊去查號碼,是本市號碼不錯,但好像不在這個區(qū),是相鄰的另一個區(qū)。

      浩宇說:不一定,既然是公用電話,不一定在她住地附近,有可能她是臨時走到了某個地方,想起來了,就打了。

      你對她這么有把握?

      浩宇掏出手機,盯了一會兒,搖搖頭說:她不會打給我的。

      你們這算什么母子???

      浩宇一笑:我們一直都這樣,我結(jié)婚那天她就跟我說:你已經(jīng)不是我的人了。

      你還當(dāng)真了?她那天只是發(fā)發(fā)感慨而已,她應(yīng)該是很失落才那樣說的。

      但她真的不大理我了,我們婚后住在租來的小房子里,很多人都問我,為什么不回去跟母親一起住,我也想知道為什么,但我不敢問她,我覺得這事應(yīng)該由她主動提出來才對,讓我們把新房安在家里,把大臥室給我們,她搬到小臥室里去。一般人家都是這么安排的。但她絕口不提,我猜她可能就怕我提這事呢。同意吧,她不愿意;不同意吧,面子上拉不下來。

      這樣才對,現(xiàn)在哪有年輕人把新房安在家里的?都愿意出去過二人世界的生活。

      小小姐,大城市里是這樣的,但在我們那個小地方,大家都是能省則省,能不花錢堅決不花。

      總有一天,她的房子會是你的。

      我跟她只相差24歲,即便她只能活70歲,我也46了,我兒子也快20歲了,人生已過了大半。

      浩宇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一邊盯著手機,感覺那些話不是他說出來的,而是從他身上自然而然流淌出來的。小小看了他一陣,問他要不要住在她家,他說他出發(fā)的時候,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訂了她家附近的一個莫泰168。

      那,來我家吃晚飯?

      浩宇說看情況,如果晚回來,就不過來了。我也是難得出來一趟。

      看來旅游才是他此行的主要任務(wù)。

      小小又來到楊阿姨家,她還是想從這里捕捉一點信息,畢竟這里是良芝姐消失前的東家。

      坐輪椅的男人神色平靜地打開門,蓋著毯子的大腿上反扣著一本厚書,是歷史書。

      她真的再沒來過這里。這事你可別找我,我跟這人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我連她名字都不知道,她一來就做事,她做她的事,我看我的書,完了就帶上門走人,我們很少講話。我勸你也別為她操心了,她好手好腳,能說會道,不會有事的。

      畢竟是親戚,我得跟她家人有個交代呀。她住在我家里,我有責(zé)任的。

      你不需要對誰交代,你對誰都沒有責(zé)任,別說是親戚,就是你的家人,你能說你完全了解嗎?人心隔肚皮,誰知道誰是怎么想的。

      小小竟無言以對了,站了一會兒,看看家里倒收拾得蠻清爽的,就問他家里現(xiàn)在是誰在料理。男人說:她又幫我找來了一個小時工,比良芝年輕,菜也燒得好,就是衛(wèi)生做得不太好。

      你是說,楊阿姨幫你找的?

      男人手扶著防盜門,詭異地一笑:我不想管那么多,有人做飯我吃就行,誰做都一樣。話沒說完,門已慢慢移至小小腳邊,小小不得不出來了。

      楊阿姨也真是的,自己就是小時工,家里的活卻要找別人來做,這是什么算盤?是她想隱形?還是想跟他分居?她看不懂。

      良芝姐跟浩宇的關(guān)系也一樣讓她看不懂,就拿昨晚來說,再怎么樣,她放下電話應(yīng)該馬上給兒子打個電話吧,何況都已經(jīng)提醒過她,她兒子在找她了,結(jié)果硬是沒打。再想想,更不對勁了,良芝姐電話剛打來時,浩宇在她旁邊直搖手,生怕良芝姐知道他在這里的樣子,這又是為什么呢?他不是專為他媽而來的嗎?

      不管怎么說,迫在眉睫的任務(wù)是另外物色一個小時工,但楊阿姨跟良芝姐的事讓她心有余悸,兩個自認(rèn)為知根知底的人都如此不靠譜,隨便去中介找一個又怎么能稱心如意。有同事給她出主意,可以給孩子找個帶晚飯的晚托班,這樣一來,不僅不用急著去學(xué)校接,還可以省了做晚飯,她自己嘛,可以隨便在外面解決。

      小小覺得這主意不錯。晚托班很好找,只是價格有點吃不消,但也有它的好處,單純,清凈。當(dāng)即查到晚托班的號碼,結(jié)果實在令人愉快,女兒班上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在那個晚托班了,所以也不用大人特意過去登記注冊什么的,當(dāng)天下午就一道帶過去,省得小小再去幼兒園了。

      下班后,小小稍稍休息了一下,找了個快餐店不慌不忙解決了晚餐,這才慢慢踱過去接孩子。晚托班就在幼兒園附近,是個退休小學(xué)女教師辦的,孩子們在那里,可以畫畫,做手工,閱讀,然后還可以吃一頓晚飯。小小問女兒晚餐都吃了什么,女兒說,有魚,有蛋,有蔬菜,有米飯。小小滿意地捏了捏孩子的肉手,在家里不也就這些嗎?社會真的是越來越體恤獨自帶孩子的女人了,一樣一樣,都可以推到社會上去,雖然要花點錢,但自己做一樣得花錢,還費時間,時間才是最值錢的,沒有時間,干什么都別想。

      兩人一路高高興興往回走,女兒在前面忙著追逐自己的影子,小小盯著她兩條彈性十足的小細(xì)腿,想到那個人,他肯定不知道吧,他要是知道肯定嚇壞了。他不會知道的,她一輩子都不想讓他知道。

      一路走來,編了多少謊言,她自己都記不清了。她有個男閨蜜,是個平庸的剩男,卻是她最掏心窩子的好朋友,每次失敗的戀情她都講給他聽,每次他都不以為然,每次她都鄙視他的不以為然,認(rèn)為他是妒嫉,但每次都掉進(jìn)他的預(yù)言里。她哭著問他:為什么她總是不順,是不是因為他一直秘密地陪在她身邊,磨掉了她在男人那里的魅力。他說,那我就試著消失一段看看吧。他真的消失了兩年,結(jié)果,她火燒火燎地找到他時,情況比哪一次都慘,她懷孕了,卻無人可以認(rèn)領(lǐng)。她一時賭氣,產(chǎn)生了一個驚人的想法,她想把孩子生下來,但為了合法,她請他跟她去辦個結(jié)婚證,辦完就離婚。他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下來。她反倒驚訝了:你真的同意?不后悔?我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強迫你。他淡漠地?fù)u頭:多大個事!一驚一乍的。在民政局門口,她最后問他:你真的不介意我把你變成二鍋頭嗎?他不吱聲,扯著她往里走。辦完了,她眼淚汪汪地說出那句老掉牙的話,問他為什么要對她這么好?他的回答有點新穎,他說: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女人似乎對結(jié)過婚的男人更感興趣,所以,其實是你在幫我。

      一個月之內(nèi),他們經(jīng)歷了結(jié)婚和離婚,這期間,小小還把他帶回過一次老家,以驗明正身,消除疑慮。她給他捏造的身份是大學(xué)教師,因為他看上去除了溫和,再沒有別的特點。其他問題輕松解決,他們住賓館,不必?fù)?dān)心在家人面前露破綻。

      在賓館里,她說,今天晚上,你可以跟我真的結(jié)婚。他說,那就真是占你便宜了,我不是那樣的人。她感慨,這么好的人,為什么就不能做我的丈夫呢?是我眼瞎了嗎?他說,關(guān)眼睛什么事,丈夫又不是用眼睛來挑的。

      你的意思是用心來挑的咯,難道這么多年來我們不是心心相印的朋友嗎?

      我沒說是用心來挑的,依我看,丈夫也好,妻子也好,是用感官來挑的,嗅覺,觸覺,視覺,等等。

      她半晌沒吱聲,他的話深深傷害了她,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也知道他不會在她面前粉飾什么,但唯其如此,他傷她更深,他可以對她沒有感官上的吸引,但她對他不可以沒有,既然他明白無誤地承認(rèn)她對他沒有吸引,那他就是傷了她了,很真誠很客觀地傷了她了。

      談話就到這里為止,兩人在沉默中靜靜睡去。黑暗中,他試著在她臉上親了一下,但她像遭火燙似的躲開了。他連親她的勇氣都沒有,都需要黑暗來給他壯膽,對他來說,她是多么無趣的一個女人呀。她就是這樣想的。

      從老家回來之后,他們之間突然淡了下來,小小有點不理解,也沒有成心去求解,就這樣越來越淡,到今天,兩人幾乎斷了聯(lián)系。

      然后小小就開始一段一段地編故事,他出國了,開學(xué)術(shù)會議去了,所以不能陪她回老家照顧她坐月子。他應(yīng)邀講學(xué)去了。他進(jìn)修去了。他去國外做訪問學(xué)者去了。反正老家的人對大學(xué)教師的生活不太了解,隨便她說,再加上她極少回去,老家那邊對這個大學(xué)教師女婿深信不疑。

      孩子似乎天生對父親一角不感興趣,反正到目前為止,她從沒提過關(guān)于爸爸的問題,世界對她而言,可能就是媽媽跟女兒,有什么要緊,不是人人都有幸面對完整的,不是還有那么多遺腹子嗎?

      追逐影子的女兒停下來,回身問她:為什么我總是追不上我的影子呢?

      因為影子就是故意讓你追不上他呀。

      就像我的爸爸一樣嗎?

      嗯?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他總是在國外,正當(dāng)我要去看他的時候,他又換了一個國家。

      她的確總在給孩子編造這樣的謊言。有時,她不得不許諾,暑假我們?nèi)ツ衬硣遥タ窗职?。事到臨頭,又說爸爸發(fā)郵件來了,馬上要離開那里,去另一個國家了,然后以各種親子活動來填充她的失望。

      此時此刻,她覺得,該是思考何時告訴她真相的時候了。有時她也擔(dān)心,將來某一天,孩子會不會向她抱怨,覺得她對她不公,把她生成一個沒有爸爸的人,就像一個人生下來就有先天殘疾,那個殘疾人會不會怨她的爸爸媽媽把她生成那樣。

      如果給她物色一個父親呢?不是丈夫,只是父親。其實她早有這個想法,她甚至想過去招聘一個兼職父親,方便的時候,給她以父親般的相處。想來想去,又不敢跨出這一步,萬一惹出那個男人的邪性來呢?《洛麗塔》里那樣的男人,現(xiàn)實中據(jù)說不在少數(shù),但沒有人會把這樣的愛好寫在臉上。

      她對男人是徹底失望了,女兒出生后,這失望不僅毫無改善,反而演變成徹底失去了興趣,以前動不動就升上來的性沖動,仿佛一夜之間退潮了。

      還有件事情也令人奇怪,她的同事,就是那個長腿的家伙,為什么要悄悄在她桌上放一盒巧克力呢?還指明是給她女兒的。去年也給過一次,回想一下,好像也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日期倒記不清了,再一想,人就嚇得呆立原地,前年,也是在這個季節(jié)給了她一盒巧克力,也是指明給她女兒的。難道他知道了什么?他到底是選了個什么樣的日子?是紀(jì)念日嗎?誰的紀(jì)念日?

      她想起那次出差,一行五人,四男一女,他突然就闖到她房間里來了,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預(yù)兆,進(jìn)門就把她抱在懷里,那天晚上他們都喝了點酒,但都不到醉的程度,他一抱她,她就有了感覺,那時她總是容易被撩起感覺來,順理成章就成了事。出差回來,他們都沒再提那天晚上的事,直到她懷孕,自己查出是那天晚上造下的孽,但她并沒有不好的感覺,反而動起了那個驚人的念頭,她要獨自養(yǎng)下這個孩子。她知道他是不會同意的,因為他有妻子,還有上小學(xué)的兒子,他工作努力,看上去樂觀自信,難以想象他知道這個結(jié)果后會是什么表情,尤其是知道她的打算后。不過,她沒必要取得他的同意呀,是她自己的身體,是她自己的決定,她不想把另一個人拖入苦惱中,弄得大家都受折磨,她自己承受就是了,她又不是承受不起。后來,他們有過不止一次一起出差的機會,但他再也沒在夜晚找過她,她更加相信她的決定是對的,他肯定對那天晚上的事沒有印象,如果她說出來,他肯定會詫異,說不定還會懷疑,她受不了他懷疑的樣子,雖然只是想象中的。

      但那巧克力是什么意思呢?每年一盒,同樣的季節(jié),說不定還是同一天,專門給她女兒。

      算了,管它呢,巧克力收下就行了,反正女兒是喜歡巧克力的。

      女兒拉拉她的衣襟,她驚醒過來,怪叫一聲,揚言要抓到女兒的影子,把她吃掉。

      她們一路跑得哈哈大笑。

      如果他知道,一直都知道,卻假裝不知道呢?

      那就更可惡,更要當(dāng)他并不存在了,就當(dāng)是神給了她這個女兒好了。她又跳起來往前跑,她的影子比她跑得更快。

      晚上9點多的樣子,浩宇突然跑來敲門。

      小小姐,我好像看見我媽媽了。

      真的?她在哪里?

      但浩宇僅僅只是看見了,他在外面玩了一天,累得要命,回到賓館躺了一會兒,就坐到窗前抽煙。隔著一片空地和幾棟破舊平房,能看見一條小馬路橫在那里,浩宇就趴在窗口隨便看,指望能看見幾個本地美女,但毫無防備地,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拎著一只綠色的購物袋,匆匆往前走去,他叫了一聲媽,又叫了兩聲良芝,都毫無反應(yīng),太遠(yuǎn)了,她根本聽不見。

      他告訴小小,她是往哪個方向走的,又是在哪里拐下馬路,消失不見的。

      小小想了想那條馬路邊的每個細(xì)節(jié),她知道浩宇說的是哪里了。

      浩宇呀,現(xiàn)在沒有別的辦法了,你不是警察,不能挨家挨戶去搜,那個小區(qū)對面有個永和大王,你可以到那里去守幾天看看,等她出來了,你再迎上去。

      浩宇沒吱聲,他的旅行計劃還沒結(jié)束呢,不管怎樣,還是點了頭,他可是專門過來找他媽的。

      三天過去了,據(jù)浩宇自己說,他一早就蹲在那里,一直守到下午三四點,實在蹲不住了,才出去走走,但他一次也沒看到他媽。

      也許我那天看錯了。浩宇灰心地說。

      小小笑了笑:你剛好跟她錯過了,你去永和的時候,她可能已經(jīng)從菜場回來,她做了一天家務(wù)出來的時候,你正好已經(jīng)離開。

      浩宇的假期還有最后一天,小小讓他放心去玩,她來頂他一天。浩宇謝了又謝,末了還調(diào)皮地叮囑小?。呵f不要說我來了哦,我想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她沒去永和守著,而是直接來到那個小區(qū)門口的值班室,問那個值班老頭。

      她描繪良芝姐的模樣,年齡,口音,還沒說完,老頭就說:知道這個人。問她東家的門牌號時,老頭卻語焉不詳:她好像沒有東家吧,不止她一個人,她們幾個人合租在一起,早上出門,很晚才回來。我猜她們的東家不在這里。

      小小覺得良芝姐自己租房住的可能性不大,她說過,出來做保姆,圖的就是吃喝拉撒都不要錢,這個小區(qū),雖然房價不算最貴,但絕不便宜,良芝姐不會出這個錢的。

      老頭碰碰小小的胳膊,指著一個拎購物袋穿大花褲子的中年女人說:她就是跟她們住在一起的。

      小小來不及細(xì)問,悄悄尾隨花褲子而去。

      花褲子在頂樓停下來,掏鑰匙開門。

      小小悄悄退了回來,她是自己開門進(jìn)去的,證明屋里沒人,不如晚一點,等她們都落窩了再來。

      晚上,把女兒哄睡后,小小輕輕帶上門,溜了出來。幸虧離得近,否則她可不敢把女兒留在家里獨自外出。

      在樓下抬頭一看,窗戶有燈,她的策略是對的。

      是白天見過的花褲子來開門的,花褲子手上拿著塊抹布,問她找誰。小小理直氣壯地說:找我姐。

      花褲子一愣神,小小就擠了進(jìn)去。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模糊的影子一閃,離茶幾不遠(yuǎn)的那扇門輕輕地關(guān)上了。小小相信,那個進(jìn)去的人,肯定在里面插上了插銷。

      你這是在干什么呀!小小對呆若木雞的良芝姐喊道:我那里就那么不堪嗎?我看你這個地方也不一定比我那里好嘛。

      不是不想住你那里,實在是不想給你帶來麻煩,那天那個女人竟然跑到你家里來了,她這么一鬧,我臉皮再厚也不敢在你那兒住了。

      我怪過你嗎?我絲毫沒有怪你的意思。

      良芝姐把小小引到桌邊坐下,吩咐花褲子女人泡茶。

      用上傭人了?我知道了,嫌在我那里不夠享受。沒辦法,妹妹我只有這個生活水準(zhǔn),那段時間讓你受苦啦。

      良芝姐連連擺手:有些話我現(xiàn)在不好跟你說,以后你會明白的。

      我進(jìn)來的時候,那個躲進(jìn)去的人是誰?

      沒有啊,你肯定是看花眼了,要不就是她。良芝姐指了指正在干活的花褲子。

      小小第一個反應(yīng)是,良芝姐在這屋里藏了一個男人,雖然感到震驚,但畢竟不了解情況,也不便細(xì)問。

      小小問她這里房租多少錢,良芝姐說也沒多少,我跟人合租的,要是我一個人租,我肯定租不起。

      辛苦干一個月,卻要拿出來付房租,合算嗎?

      我本來也沒指望通過這個賺大錢,畢竟我還有退休工資,一分沒動放在那兒。

      小小盯著她,想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把離婚的事瞞著自己,難道是怕自己可憐她?難道她還抱著那個年代的觀念,認(rèn)為離婚一定是件壞事?才不一定呢。又想起浩宇,還有浩宇的叮囑,就像尿意上來,越是想忍便越是忍不住一樣,她終于脫口而出:浩宇來找你來了,已經(jīng)來了幾天了。

      這下良芝姐慌了,急急慌慌跑進(jìn)臥室,東拉一下,西扯一下,手忙腳亂,卻毫無頭緒。

      他的假期只有最后一天了,你趕緊跟我去見他。

      這話讓良芝姐稍稍鎮(zhèn)定了一點,但她馬上搖起頭來:我不能去,你不知道我的情況,我真的不能見他。

      我知道你的情況,什么了不得的,不就是跟昌勝哥離婚了嗎?小小再次脫口而出。

      他都告訴你了?這個狗東西,他告訴你這些干嗎呀。

      小小掏出電話,要撥浩宇的號碼,被良芝姐一把奪了過去。她把浩宇的號碼刪除了。

      良芝姐,看你這樣子,不了解的人真的要懷疑你們是不是親生母子了。

      你不知道內(nèi)情。

      他可是大老遠(yuǎn)專門過來看他媽的。

      是啊,這么遠(yuǎn)他都能趕過來。

      不是親兒子能做到這一步?

      從一說到兒子,良芝姐的表情越來越冷酷,這會兒,突然崩不住哭了起來。

      你知道他找到我想干什么嗎?他想叫我回去把房子辦個過戶手續(xù),他怕我再找人,怕我不把房子留給他。我就是被他逼得無路可走才躲出來的,沒想到出來了他還是要追過來。現(xiàn)在可以說實話了,從你那里搬出來,也是想躲他,我就知道他會順藤摸瓜找過來的。

      他現(xiàn)在沒房子住嗎?

      沒有,他參加工作還沒幾年,又是結(jié)婚又是生小孩子的,攢不下錢來,他們現(xiàn)在租房住。

      那,你的房子將來是打算留給他的嗎?

      當(dāng)然,我不留給他留給誰?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呀,但我就是不想現(xiàn)在就給他,我跟他的媳婦合不來,要是房子到了他們手上,他們一翻臉,把我趕出來,我上哪兒去喊冤去?寧可現(xiàn)在被他們恨,也不要老了無家可歸,這點自我保護(hù)意識我還是有的。好多人情況跟我差不多,她們都說,一定要把東西捏在手里,不到咽氣的時候不給他們。

      小小覺得這事輪不到自己發(fā)言,雖然她覺得良芝姐這樣躲著也不是辦法,但替兩邊想想,也確實沒什么萬全之策。

      要不,你們簽個協(xié)議,去公證一下,就說房子可以過戶給他,但無論他們是住進(jìn)來,還是賣掉,你始終都享有居住權(quán)。

      這個辦法我也想過了,關(guān)鍵是我信不過他媳婦,他又是受他媳婦控制的,他媳婦,我只給你舉一個例子。講好了我去給他帶小孩,只帶白天,因為我神經(jīng)衰弱,晚上稍不注意,就會失眠,但他媳婦只帶了幾個晚上,就開始發(fā)脾氣,指桑罵槐,什么倚老賣老,什么裝可憐博兒子的寵,真是新鮮,她不說我還不知道世上竟有這種母親。

      兩人開始討論怎么對付浩宇媳婦,好像一切都是因為浩宇媳婦不講理惹出來的。說著說著,良芝姐反倒氣憤地笑了起來:說我年紀(jì)大了,又沒啥社交,不像他們,必須過得體面才能跟人平等交往。媽的,氣人吧?太欺負(fù)人了。

      小小猛地想到昌勝哥,他對浩宇就沒一點責(zé)任了嗎?

      良芝姐連連搖頭:我們當(dāng)年一刀斬斷了,就跟職工買斷一樣,再沒任何瓜葛了。

      畢竟是父子嘛,昌勝哥就不想支持一下兒子?

      他還想得到別人的支持呢,年紀(jì)那么大了,兒子還在上小學(xué)。

      其實小小倒覺得浩宇兩口子的想法也不是全無道理,關(guān)鍵是他們之間的信任感破壞了,彼此都覺得對方是在算計自己,如果打消這種疑慮,良芝姐大度地把房子過戶給孩子們也不是什么特別吃虧的事,畢竟,家和萬事興。

      但良芝姐的想法跟她不一樣:我辛辛苦苦帶大了他,他不思回報,反而跟別人串通起來打我的主意,他這就是背叛呀,沒想到他變得這么快。

      翻來覆去地討論,卻總是得不出結(jié)果。小小猛地想她進(jìn)門時那個往房里躥的身影,問她是誰。良芝姐支支吾吾地敷衍,小小就激她:我知道了,是你的相好對吧?不用怕,你可以正大光明地交友啊,你現(xiàn)在是單身,你有交友的權(quán)利。

      良芝姐果然中計了,連連擺手:我哪有那么二百五,一把年紀(jì)了,還交友!然后低聲說:是楊阿姨。

      小小這才知道,當(dāng)初鄰居介紹的情況有誤,楊阿姨不是什么退休職工,她就是專職的家政婦,在大街小巷千家萬戶里穿行了大半輩子,如今厭煩了這種生活,連自己家里的家務(wù)活都厭煩了,所以溜了出來。住在外面,白天仍然在別人家里干活,晚上回到自己家,就讓別人來服侍自己。那個花褲子女人就是她們家的鐘點工,一早一晚全方位照顧楊阿姨和良芝姐,薪水用來抵房租。至于家里的丈夫,她掏錢給他雇了個小時工,她終于把自己解放了,家務(wù),家庭,都不再壓在她身上了。

      小小機械地點頭,覺得良芝姐其實也跟楊阿姨一樣,想要推掉一些東西,但她意識不到自己的這種欲望,不僅如此,她還把她的欲望轉(zhuǎn)化成矛盾,好像她一切的不適都是兒子媳婦給她帶來的煩惱。

      她現(xiàn)在知道良芝姐剛來的那陣子,當(dāng)她去上班的時候,楊阿姨跟良芝姐都說了些什么了。

      良芝姐到底還是跟浩宇坐在一起了。在此之前,良芝姐聽從小小的建議,同意現(xiàn)在就過戶給兒子,但要簽一份詳細(xì)的能產(chǎn)生法律效益的協(xié)議。

      這份協(xié)議,良芝姐希望三個人在一起商討,拿出初稿來。

      先的話不怕多,后的話不怕少。良芝姐一臉豁出去的表情。

      浩宇也同意把一切都弄成有據(jù)可查有法可依的樣子。把話說穿,心里反而坦然,遮遮掩掩的,大家都別扭。他話雖然說得硬,人卻懨懨的沒有精神,問他是否不舒服,他又說沒事。

      在擬那些條款的時候,母子倆差點吵了起來。

      第一條,你們可以進(jìn)來住,但我還要住在原來的房間里,直到我死。

      媽,那個小臥室只有8個平米,一張床就是4個平米。

      你可以買張一米五寬的小床。

      三個人哪住得下?

      孩子可以睡在我房間。

      媽,既然松了口,何必還留個別別扭扭的尾巴呢?做個整人情嘛。

      不行,你只有同意不同意的權(quán)利。

      要不,媽你出去租房住,房租我給你出。畢竟你是一個,我們是三個。

      想都別想。沒有我這一個,哪來你們?nèi)齻€。

      媽,不要覺得你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付出,天下父母都是一樣的,我們也是父母,我們將來對自己的兒子也是一樣。

      那是你們的事。

      媽你為什么不喜歡我?我是你的親生兒子嗎?

      如果不是親生的,我根本不會讓你找到我,你以為躲起來就這么難?

      你以為你會永遠(yuǎn)這么健康?你總有一天會病倒,到那時還不是得靠我。

      我不靠你,我死了,臭了,自然會有環(huán)衛(wèi)部門的人來清理干凈。

      媽,我到底是什么時候在哪里得罪你了?

      你還要不要談其他條款?不想談就別談了。

      浩宇哼一聲,趴到身邊的小桌上,他好像幾天沒洗頭了,頭發(fā)油膩膩在袖子上輕輕地蹭。小小突然有點同情浩宇,她原來竟不知道良芝姐是這么講原則的一個人。

      第二條,過戶手續(xù)你可以先辦好,你的字也可以預(yù)簽好,但我的字要等到我斷氣之前再簽。所以你要提前把一切手續(xù)都辦好,以防我猝死,來不及簽字,那就對你不利了。

      浩宇那顆油膩膩的頭不再動了。

      你在聽沒有浩宇?你不回答我就當(dāng)你同意了。第三條,過戶的新戶主只能是你的名字,不能是你媳婦,也不能是你的兒子。

      浩宇沒動靜,小小扳起浩宇的頭,浩宇居然睡著了,拍他的臉,也沒反應(yīng),小小有點慌,掐一掐他的手腕子,還是一動不動。良芝姐噌地站了起來,

      兩人打了120,救護(hù)車一會兒就到了,火燒火燎地拖到醫(yī)院,洗出了胃里的安眠藥,掛上了藥水,良芝姐和小小才在病房外坐了下來。

      良芝姐,何苦呢?給他算了,反正就這么一個兒子。

      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他哪里曉得為娘的良苦用心哪。良芝姐好像這才想起哭這件事來,眼淚叭噠叭噠地掉個不停:他那個媳婦,比他厲害十倍不止,我把話撂這兒,不出十年,他肯定要被他的媳婦一腳蹬開,到那時,他就是人財兩空。

      就算把他一腳蹬開,他也不會一無所有,現(xiàn)在的婚姻法也保護(hù)男人的。

      總共才這么點東西,哪經(jīng)得住三個人分?

      四天后,浩宇出院。協(xié)議最終還是按照良芝姐的意思簽了。她一邊簽一邊罵:不知好歹的東西,從小就喜歡耍賴,一耍賴我就得告饒,這回我不告饒了,我這輩子也就只能為你操這一次心了,剩下的全憑你自己的造化,你要喜歡受人欺負(fù)那是你的事,我管不了了。

      浩宇臉側(cè)向一邊,一副恨不得再死一次的表情。

      在醫(yī)院的那幾天里,小小后來慢慢也站到良芝姐這一方來了。但她像說服不了良芝姐一樣,說服不了浩宇,她覺得浩宇的理由也很充分:她會怎么想?哦,我嫁給你,為你生兒育女,你連一個最基本的生存條件都不為我爭取,又不是要你去掙,又不是要你去做你做不到的事情,這只說明一件事,你對我留了一手,你沒有誠意,沒有像你誓言里說的那樣身心相托,你只想你自己,萬一有變,你什么損失都沒有,我呢?我就活該在你這里虛度?

      良芝姐小心地收好浩宇簽過名的協(xié)議,浩宇則心不在焉地往兜里一塞。

      小小跟良芝姐開玩笑:你弄得我都緊張起來了,將來我是不是也要像你一樣,跟自己的女兒弄個協(xié)議?

      一定要的,這才是真的對他好,可惜這個糊涂東西不懂我的心。過什么情人節(jié),孩子扔在家里不管,兩人花那么多時間跑出去旅游,一趟新馬泰,一趟德瑞法,那么多錢都變成幾坨屎屙在路上了,旅游也白游了,還是沒有穩(wěn)住別人的心,前些時兩個人吵架,一個男人的名字被他們提來提去,現(xiàn)在的女人不是以前的女人了,不得不防。

      又對小小說:你知道房子對我一輩子有多重要?那個楊阿姨,要不是因為離了婚沒地方住,早幾百年前就離了,就因為她家的房子是她男人的名字,她要是離婚,真的是無路可走。本來以為他男人退了休會弄個返聘干干,沒想到突然癱在家里了,這下可好,兩個人必須24小時面對面,沒辦法才跑出來,不想看到那張不愿看的臉。這都是她親口對我說的。她說她可羨慕我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走到哪里都有自己的窩在等著自己。我就給她出了那個主意,我們一起搬到外面去住,家里雇一個人,保證他不挨餓不受凍就行。我們在一起很合心,又不愁錢花,還可以雇一個人幫我們做家務(wù),白天我們出去服侍人,晚上回來人家服侍我,舒坦得很。

      小小想說什么,浩宇出來了,只好咽下去。問他是繼續(xù)住賓館,還是去她家,浩宇望著前面說:我去火車站,直接回家。

      三個人一起上了出租車,直奔火車站。剛剛還振振有詞的良芝姐突然啞了,一路緊閉著嘴,瞪著窗外。但偶爾一轉(zhuǎn)眼,小小看見了良芝姐眼底一層薄薄的淚光。

      小小捏捏浩宇的手:跟你媽說聲謝謝,畢竟房子歸你了。

      浩宇沒理,梗著脖子直直地坐著。小小聳聳眉毛,她該做的都做了,余下的讓他們自己解決去吧,反正浩宇一上車,一切都會像系緊的垃圾袋一樣丟出去。

      浩宇最后還是開口了:媽,謝謝你!頓了一下又補充道:雖然這房子是我拿命換來的。

      大概過了兩分鐘的樣子,良芝姐突然在后座上喊停車:停?。∽屛蚁氯?!我憑什么送他!他不配我去送!

      小小向司機示意,千萬莫停。兒子愛撒嬌,當(dāng)媽的又任性,小小又是癟嘴,又是搖頭,心想,將來跟女兒可千萬不要弄成這種局面。

      一路沉默著到了火車站,浩宇急不可耐地沖向入口,小小提醒他:先去售票處吧。浩宇說:她已經(jīng)幫我在網(wǎng)上買好票了。

      看來,這邊的情況,浩宇的妻子全都一清二楚。回頭一看,良芝姐一臉?biāo)腊住?/p>

      小小,我回不去了,我有預(yù)感,那個家,我回不去了。良芝姐突然像個女孩似的小聲抽泣起來。

      兩人坐地鐵回去。小小挪后半步緊跟在良芝姐的后面。

      良芝姐,你對路線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悉了,你適應(yīng)能力真的不錯。

      小小,你說,我能在這里嫁人嗎?我還嫁得出去嗎?我這樣的,還有人要嗎?

      良芝姐,你現(xiàn)在情緒不好,不適合討論這事,過幾天再說。我們下館子如何?叫點熱乎乎的東西吃,吃完了再去逛逛,給自己買點東西,沒帶錢也不要緊,我?guī)Я丝亍?/p>

      好吧。不用你的錢,我有。

      兩人在眾多的小飯館間轉(zhuǎn)了一圈,最終不約而同地點了花錢最少的牛肉面。

      吃完面,小小說:你想吃個冰激凌嗎?

      良芝姐咬咬牙說:他媽的,吃!我不對我好,還有誰對我好?

      小口小口地吃著冰激凌,小小說:良芝姐,真要嫁人的話,還是要在老家嫁,這里的人,結(jié)婚都很謹(jǐn)慎,更別說是你這個年紀(jì)。

      良芝姐一笑:我開玩笑呢!嫁誰都不得清凈,不是一大家子人,就是一大堆問題,何必?就是心里慌得很,你還年輕,又夫妻美滿,體會不到被人丟在一邊四處不沾邊的感覺。

      你剛剛不是說跟楊阿姨合住在一起,舒坦得很嗎?

      那是給自己打氣呢,楊阿姨跟我情況不一樣,她遲早會回到她老頭子身邊去的,她比我聰明,忍得下,又會想辦法,不像我,你看看我,我現(xiàn)在還剩下什么?什么都沒有了,就剩這口氣了。

      要不,請楊阿姨給你一點指導(dǎo)?

      良芝姐使勁搖頭:別看我們住在一起,真正交心的時候并不多。

      那天周末,小小給孩子沖了杯牛奶拿到床上,正要孩子一起再睡一個回籠覺,有人敲門,一邊敲還一邊喊她的名字,敢這樣做的,不會是別人,只能是良芝姐。

      門一打開,良芝姐拎著兩個滿滿的大編織袋,要往屋里挪。

      你這是準(zhǔn)備回去呀?

      小小,我投奔你來了,這回我跟你講清楚,不像上次糊里糊涂的。我租你一間房,按市價付你房租,除此以外,你家里的活我全包。

      良芝姐,我沒打算請人呢,我的家務(wù)又不多,孩子一天天大了,用不著……

      妹子,我知道你也是輕易不求人的人,你一個人帶孩子,還要上班,怎么會不需要幫手呢?妹子你收留我,我不會占你便宜的,我不要你工錢,倒付你房租。

      良芝姐,我的生活真的很簡單,我不想弄得那么復(fù)雜,我想一直簡單下去。

      再簡單也要忙得過來嘛,你看你,一天下來,連頓好飯都吃不上,你媽要是還在,不知有多心疼呢。這樣吧,我也不說待多久,妹夫不是要明年才能回來嗎?他什么時候回來我什么時候走,妹夫要是接受我這個人呢,我就繼續(xù)待下去。我在一天,就像你媽以前對你那樣服侍你一天,她怎么對你的我知道。

      小小差一點就動心了,但良芝姐不該提到妹夫明年才能回來的話,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冬天了,轉(zhuǎn)眼就是春天,緊接著就是夏天,就是她一直對外宣稱的他回來的日子,到那時她怎么自圓其說?偏偏這人又是良芝姐,她知道,老家人全都知道了。不行。

      良芝姐,你沒跟楊阿姨合租了?

      良芝姐上前一步,從桌上的抽紙盒里抽了兩下,與此同時,她的眼淚決堤似的奔涌而下。

      她回家了,說話不算話的死女人,說是她兒子知道她搬到外面去住,非常不高興,要回來主持公道,她就忙不迭地回去了,下賤女人,連兒子也怕。

      眼淚的確是最好的濯眼之物,良芝姐的眼睛霎時亮了,不經(jīng)意間向她一瞟,仿佛年輕時候的良芝姐在小小眼前一晃而過。

      但是,這樣好不好,我?guī)湍闳チ硗庾庖婚g房子,我還沒告訴你,我老公要提前回來了,他的項目結(jié)束了,所以……他說他盡量趕回來過春節(jié)。

      良芝姐擦眼淚的手拿開了:哦?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小小斷不會相信一個人眼里的亮光會在瞬間消失得那么徹底,兩只瞳孔上仿佛抹上了一層灰。

      那就算了吧,唉!良芝姐灰暗著瞳孔。

      小小真心誠意地感到抱歉,再次提到幫她租房的事。

      不用麻煩你了,我自己去租。良芝姐吸了下鼻子,撩了下掉下來的一縷頭發(fā):妹子,沒想到連你也瞧不起我。

      良芝姐你這是什么意思?

      算我說錯了,不是瞧不起我,是不看好我,這你承認(rèn)吧?你一點都不看好我。

      不,我聽你的意思是,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瞧不起你,唯獨我不該瞧不起你。我沒理解錯吧?

      良芝姐微微一笑:小小,你別瞞我了,不會有人從國外回來,不會有人回來跟你們過春節(jié),你根本就沒有丈夫。我一進(jìn)門就感覺到了,你家里連一張他的照片都沒有。

      就像有人在她頭上敲了一棒,頭上并不疼,雙腿卻軟軟地快要趴下去了,但小小還是勉強自己打起精神,冷笑一聲說:我們家沒這傳統(tǒng),我們家的墻上只掛死人的照片。

      得了,你家里一股寡氣,沒一絲男人的氣息,你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我們差不多是一類人,你卻假裝不是。還有,楊阿姨也看出來了,她說從你搬進(jìn)這個小區(qū)她就看出來了,房子裝修期間,都是你一個人忙進(jìn)忙出,沒見一個男人的影子,她還說她蠻佩服你呢……

      小小望著椅子腿,慢條斯理地說:良芝姐,你看,現(xiàn)在是冬天,冬天天氣短,你不如現(xiàn)在就抓緊時間去忙你的,如果你覺得不方便,你可以把行李暫時寄存在樓下門房,你說是我的客人,他會幫你照看幾個小時的。

      我如今還怕什么天氣短!跟我一起退休的人,已經(jīng)有兩個不在了。一個正在洗澡,赤身裸體往地上一倒,再沒醒過來。還有一個突然得了癌癥,從發(fā)現(xiàn)到死只有一年半。小小你不知道,我不服啊,離婚時都說你得要兒子,有了兒子就有了依靠,那天你都看到了,浩宇我靠得住不?

      誰都靠不住,還是靠自己比較靠譜。

      理是這個理,就是心里發(fā)慌,空落落的,想抓根稻草都沒得抓,半夜里睡不著,想想前面,會出一身冷汗。小小,我沒得路走了。

      別想太多了,你不是來這里做保姆的嗎?住家保姆是不需要另租房子的,你甚至可以住在別墅里,如果你運氣好,碰上一個住別墅的東家的話。如果你運氣再好一點,說不定還能碰上一個丈夫,那你就要開始新的人生了。老來交好運的例子不是沒有。

      小小注意到,良芝姐聽著聽著,眼神慢慢有了變化,好像她的話是一把扇子,扇走了她眼里那層厚厚的灰燼,露出了里面一閃一閃的火星。

      良芝姐走后,小小突然發(fā)現(xiàn),女兒已經(jīng)醒了,正睜大眼睛坐在床上聽外面的談話。

      誰呀媽媽?

      一個夢游者。

      什么是夢游者?

      又叫癡心妄想者。

      什么叫癡心妄想者呀?

      一個在大白天還想做夢的人。

      那不是我們嗎?

      為什么?

      你剛才說,讓我們再睡一覺。

      半年后,有天晚上,浩宇突然打來電話,問起良芝姐的情況。

      小小矜持地說:她很忙,我們很少、很少聯(lián)系。

      事實是,自從那天拎著兩個大編織袋進(jìn)門,緊接著又拎著兩個大編織袋出門之后,她們倆再也沒聯(lián)系過。

      浩宇在那邊嘆了一口氣。他一嘆氣,小小眼前就按下開關(guān)似的浮現(xiàn)出浩宇的樣子,英俊而疲倦的面容,油膩膩的黑頭發(fā),以及山羊般溫順而濕潤的大眼睛。

      我還是得找到她才行啊。

      不會還是為了房子的事吧?你不是可以去辦過戶了嗎?補充協(xié)議也都簽好了。

      浩宇在那邊一副要哭的腔調(diào):我老婆不同意,她說簽這種協(xié)議,必須有她在場才行,就因為她沒有參與,所以她不承認(rèn)那個補充協(xié)議,過戶的事只好一直拖著。

      小小笑了一下,笑得很明亮:浩宇啊,我看你已經(jīng)被你身邊兩個女人徹底整趴下了。

      女人怎么都這么難纏啊,我快要崩潰了。

      小小還是笑:實在覺得女人難纏,你去跟男人結(jié)婚啊。

      還真是!……唉,看來,我又要過來一趟了。

      放下電話,小小一陣緊張,雖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年,但一聽到浩宇的聲音,覺得一切似乎就在昨天。

      原載《花城》2015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 朱燕玲

      本刊責(zé)編 黑 豐

      作者簡介: 姚鄂梅,女,著有長篇小說《像天一樣高》《白話霧落》《真相》《一面是金,一面是銅》《西門坡》,中篇小說集《摘豆記》。作品曾列入2005、2006、2012年中國小說排行榜,曾獲2012、2011、2008年《人民文學(xué)》獎,2012-2013長江文藝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2007年《中篇小說選刊》獎,2007年《上海文學(xué)》中篇小說獎等獎項。

      創(chuàng)作談:我愛簡單的小說

      姚鄂梅

      我偏愛一切簡單的東西,小說、詩歌、繪畫、音樂,簡簡單單,一如看上去的樣子,聽上去的樣子,但實際上,它們并不膚淺,簡單下面,有著深刻的微妙,說不盡的意味深長。

      我承認(rèn)我是個偏執(zhí)的讀者,一旦碰上喜愛的作品,絕不見異思遷。這樣的偏愛之一便是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我習(xí)慣每年都把這本書拿出來讀一遍,每一幕,每一段,甚至每一個句子,簡簡單單,平平實實,絕無炫技的嫌疑,卻處處閃耀著光輝,段段堪稱經(jīng)典。有了《包法利夫人》,我甚至排斥這位作家的其他作品。

      另一個偏愛就是卡爾維諾,他的作品我?guī)缀跞枷矚g,尤其喜歡他的長篇。福樓拜的眼睛一直盯著地面,偶爾才抬起頭來看一眼教堂的尖頂,小鎮(zhèn)邊緣的樹林,即使心生感慨,也要對著壁爐、對著爐臺上的某個小物件,似乎沒有了某個實在的東西,想象力就無處生根??柧S諾則一直行走在想象的原野上,他在四季輪回的現(xiàn)實之上另外建造了一個現(xiàn)實,那是屬于卡爾維諾的現(xiàn)實世界。那種義無反顧的想象,在別人的筆下,只是靈光一閃,妙手偶得,但卡爾維諾則以神奇的才能,無限制地延伸著他的想象力。他以天才的耐性,反反復(fù)復(fù)向我們講述著我們永遠(yuǎn)看不到的事物,又絕不故弄玄虛。

      當(dāng)然還有艾薩克·辛格,感覺他永遠(yuǎn)不會苦于尋找題材,隨手抓住一個行色匆匆的猶太人,就能自然而然饒有興味地鋪開一篇小說,他就像個能說會道的故事講述者,一開口就能牢牢抓住聽者的心,并且天生具有讓聽者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的本領(lǐng)。作為一個從戰(zhàn)爭和死亡中僥幸脫身的猶太人,卻很少見他正面控訴戰(zhàn)爭,我想他更關(guān)注那些小人物的靈魂,對靈魂的關(guān)注令他那些流暢至極簡單至極的小說具備了永生的氣質(zhì)。

      高爾基在談到契訶夫時曾說,契訶夫能夠在陳腐的晦暗大海里揭示其悲劇性的幽默。他何以能夠?恐怕連作家自己也不知道,他大概只知道他必須這樣,而且只能這樣,就像他同樣不明白,為什么世界在別人眼里竟是那個樣子、跟他如此不同。由此可見,一個作家與另一個作家的區(qū)別,主要還是眼力的區(qū)別,用悲傷的眼睛去看不知悲傷的事物(福樓拜),用純真的眼睛去看世故的事物(卡爾維諾),用憐憫的眼光去看瘋狂的事情(艾薩克·辛格)。

      我想起每個孩子都被問起過的那個古老的問題:你是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孩子一般都會陷入糾結(jié),只有老實一點的孩子才會脫口說出他(她)喜歡的那一個。這個老實其實就是態(tài)度,他(她)認(rèn)為只要大聲說出自己的態(tài)度就可以了。作家的眼力,大概就相當(dāng)于孩子面對那個古老問題的態(tài)度,有了態(tài)度,就等于黑暗的隧道前方有了一抹光亮,一切就能簡單而從容地推進(jì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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