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萌
三代人的對照展現(xiàn)了工廠人的變化,呈現(xiàn)了具有時代性的符號——“三線”,三代人的生活變遷,是一個時代變化,以小見大。
——李詩雯
李詩雯
攝影藝術家
采訪時間:4月15日
采訪形式:郵件采訪
李詩雯,90后,一四八廠工人子弟,在到縣城讀高中之前,他一直生活在國營一四八廠這個集體,“90年代,我所接觸到的生活環(huán)境是類似于城鄉(xiāng)結合部的環(huán)境,雖然是城鎮(zhèn)戶口,周圍卻是農(nóng)村的生活環(huán)境?!币凰陌藦S創(chuàng)建于1965年,是一座航空制造廠,在該廠建設初期,為了支援三線建設,李詩雯祖父那代人從原先西安北郊的一所工廠搬到了這里。李詩雯是這座工廠的第三代人,《一四八》這組作品是他在西安美術學院攝影專業(yè)學習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對他來說這不僅僅是驗證4年學習的一份答卷,更是興趣所在,是其寶貴的人生經(jīng)驗。
整個拍攝過程中,每一代人李詩雯都選擇了10個個案,其中李栓學、李煒和李亞添是祖孫三代,從這一家人身上可以清晰的看到工廠人的傳承。每個人的拍攝都采取了“肖像+物品”這樣的組合,至于拍什么物品則是在觀察及交談過程中產(chǎn)生的。采訪及文本呈現(xiàn)也是李詩雯這組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他通過鏡頭記錄了他的家鄉(xiāng)——一座三線工廠的變遷,他走訪生活在這里的三代人,一四八廠人訴說了人與人,人與工廠的關系,通過《一四八》他重新認識自己的故鄉(xiāng)和這片土地上的人,而一四八廠的變遷正是建國后社會發(fā)展變化的縮影。
國家建設需要是大多數(shù)第一代一四八廠工人來到這里的理由,在毛主席的建設三線的號召下,這些工人從不同的地方搬遷至此,第一代工廠人的第一項工作是三通——路通、水通、電通。當時不管是當?shù)剞r(nóng)民的生活條件,還是工廠基礎建設的條件都非常差。在上世紀60年代,村里經(jīng)常有狼出沒,路上到處是狼的糞便,也是隨著工廠的壯大,人越來越多,狼群才轉移了陣地。修路、設備運輸全靠人力,1965年第一批來到一四八廠的王嵩余回憶當年運送幾頓重的鍛造設備的情形,工人們在設備下邊墊了鋼管,幾十個人用繩子拉到廠里,一天下來也走不了多遠,光設備運送就用了一兩個月。當時村里的生活也挺落后的,當?shù)卮迕窕旧蠜]見過汽車,王嵩余是搭乘卡車過去的,他記得當時有個老太太看到汽車來了忙帶著孫子跑到二三十米外,直到汽車走了才回到路上。今年是王嵩余來到一四八廠的第50個年頭,他說自己就扎根在這里了。
對第一代工廠人來說,這份工作是榮譽,是事業(yè),是夢想,回首一輩子印象最深刻的記憶,不少人會提起當年工作上的某次失誤。建廠初期來到這里的白春基曾是工廠基建處處長,在一次小型變電所的搭建過程中,一個工人意外中電身亡,至今說起來這件事白春基還是非常遺憾,同樣經(jīng)歷過事故的葛運升說,“我主要的管理原則就是保證車床安全,人不能出事”。這一代人與工廠之間的情感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所不能體會的,他們熱愛工廠,不求回報,把這份工作作為終生的事業(yè),李栓學退休前從未漲過工資,自己當領導的時候把評獎的機會都留給了其他家庭負擔較重的同事。沈萬友曾是材料科主任,常常會出差,出差時每天有8毛錢的生活補助,不夠了自己還得貼個一兩毛錢,只要不是工作外出,汽車票從不報銷。第一代工廠人身上這些品質(zhì)也影響著后來人,1970年生的袁杰算是工廠的第二代人,雖然他不算是子承父業(yè),作為自主選擇去三線的大學生,他在這里工作了多年后被這里的氛圍所感染,他講到,有一個老干部嚴于律己,從不濫用職權,退休后某晚上突然犯病,老伴看病情嚴重便聯(lián)系了車隊司機將其送往醫(yī)院,病情穩(wěn)定后,這位老干部將老伴一頓痛斥,說自己一輩子到退休都沒有動用過工廠的車,這次的行為是對他個人一生清廉的不良影響。這樣的事情現(xiàn)在聽來或許會覺得有些搞笑,但這些原則都嚴肅地印在老一輩工人的心中。
在軍工企業(yè)里有這么一句話,獻了青春獻子孫。一四八廠的第二代建設者朝九晚五,過著相對安穩(wěn)的生活,但是分化也是從他們中間產(chǎn)生,出生在五六十年代的工人們在思想上更接近老一輩,1955年生的梅肅清說,“我喜歡這份工作,這個企業(yè)在國家的建設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我踏踏實實工作了38年,到現(xiàn)在即將退休?!?960年生的舒民濤將這個偏僻的地方能留住人的原因歸結為這里的山溝文化,人與人之間的親情把大家凝聚在一起,他說“在城市里,一個老人躺在地上幾個小時,沒有人敢去扶,在廠里,幾分鐘就送到了醫(yī)院。有一次一個工人受傷,急需獻血,廠里的醫(yī)院門口排了好長的隊等著獻血”。已經(jīng)退休的計量員王梅說,“我們的父母在建廠時奉獻一生的愿望,在我們這代實現(xiàn)了,父母把我們留在了這里,我們這一代把孩子留在了這里”。如此堅定的信念隨著時間的流逝在不斷地淡化,生于1977年的牛凱大學畢業(yè)后曾經(jīng)在外邊找了份工作,工作環(huán)境和收入都不錯,但是父母讓他回到廠里,雖然最初也不情愿,但是他最終還是接手了這個鐵飯碗。
希望走出工廠的愿望在第三代工廠人身上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賈永鑫是李詩雯走訪的人中年齡最小的一位,2003年出生的他還在工廠的小學讀書,他喜歡西安的高樓大廈,他希望自己將來可以去那里讀書,成為賽車手是他的夢想,在這個十幾歲孩子的心里從未出現(xiàn)過在工廠做工人的念想。1990年出生的李亞添是一名鍛造工人,他非常后悔當初沒有好好讀書,“我想離開這里,兩代人已經(jīng)在工廠奉獻了青春,我們第三代人或許都不愿意繼續(xù)留在工廠里工作。如果可以換一種生活方式,我不會選擇現(xiàn)在的工作,我不想局限的生活在這里?!惫S安逸的生活已經(jīng)不再適合如今的年輕人,他們厭倦日復一日的重復工作,他們堅信走出去才能讓自己的生活更精彩。對于那些已經(jīng)走出去的人來說,或許會覺得孤獨無助,但依舊會追求更好的生活。
在李詩雯的童年里,周圍都是工廠里的孩子,他們經(jīng)歷著城市孩子無法體會快樂,那里沒有城市的繁華和喧鬧,那里的夜晚同樣安靜,即便在今天仍舊可以看到閃耀的星空,這是一四八廠留給李詩雯最深刻的印象。這也是許多第三代人心中美好的一四八廠,但這里似乎不能給他們更好的未來,這是每個工廠人所面臨的最為直接的問題,也是如今這個社會最為現(xiàn)實的選擇。
李詩雯選擇了城市的生活,為自己也為下一代。這里即是當今社會的縮影,如李詩雯所言,“毋庸置疑,人往高處走,如今這個年代,我想,很難會走回頭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