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霖
這幾年我一直在思考,所謂海派文化,到底是什么面孔?那就是“殖民”,這是上海沒法回避的面孔。
——陳海汶
在與陳海汶見面之前,知道他的頭銜有“海派攝影”代表人物、“平民攝影師”、“畫冊之王”等等,最近他在做的一件事是打造專屬上海的老上海相機制造博物館。
與他見面是在安福路,他就住在這條路上。那天他戴著鴨舌帽、穿著燈芯絨小西裝,顏色是低調(diào)的,然而細節(jié)卻是典型的上海老克勒風格。他說起如今這條上海年輕人最喜歡的小馬路,在前兩年遠沒有現(xiàn)在那么熱鬧。就像以前思南路,也遠未像現(xiàn)在這般熱鬧。陳海汶對思南路感情特別深,那里有很多漂亮的房子,最典型的昔日法租界風格的建筑,貴族、資本家在這一帶臥虎藏龍?!杜c梧桐交織的風景——百年上海思南路上的思南公館》系列是他近些年的心血力作,不單單是為了思南公館,更多的還是這條路本身,沒有人的時候,正如《秋天的思南路》的意境,只剩下光與影的生動。在陳海汶看來,這種空間感,有層層遞進的味道。
陳海汶的鏡頭,一直尋求的是位于具象與抽象之間的東西;他說這就需要用故事,用想象,中和掉具象的硬朗,精煉抽象的曖昧。所以在他的鏡頭下,敘事的語言有宏觀如外灘系列,度量城市的外表;而度量城市的內(nèi)心,用老房子說話。大的,看建筑;小的,看人。
外灘,鏡頭的寵兒,如今已百年風華,早在誕生之初就可以說是上海獨一無二的城市名片。而作為一個城市人文攝影師,如何定義自己城市的面貌、尋找城市的“面孔”,是必修課。那么在陳海汶心里,上海這座他生于斯、長于斯的城市是怎樣的一個面孔呢?
“這幾年我一直在思考,所謂海派文化,到底是什么面孔?”
“那么你找到答案了嗎?”
“找到了,那就是‘殖民,這是上海沒法回避的面孔?!?/p>
百年城市的變遷,也是一部外來文化交替和占領上海灘的殖民史。他說如今很多外灘照片就是純粹的旅游風光照,像是一片霓虹燈閃爍,徒有輪廓沒有精氣神。在陳海汶的眼里,上海的精氣神是一種“海派”,有對袍子華美的追求,更有面對“虱子”的樂觀與從容。所以他的《外灘》系列撇去了對宏大敘事的追求,而是從一扇窗戶、一扇門里望過去,也望到了屋里廂,阿叔阿媽們的日常。人的氣息,才是城市的氣息。
在陳海汶的眼里,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上海最美也是最純粹的年代,那時候他集中拍了很多弄堂主題的照片,畫冊一本本地出版。很多弄堂如今已經(jīng)拆了,瓦礫也早不復存在了。陳海汶也只能是輕輕一嘆,然后說到歐洲的老房子們,那是百年未變的模樣。話里余音,顯然是為自己的城市極度惋惜的。那么如今,上海是怎樣的“面孔”?“有時清晰,有時模糊?!薄惡c敕磸蛷娬{(diào)這個特點。是好是壞?海派嘛,一直都是海納百川,各地的人涌來,然后又走了,挺復雜的情緒。
如果建筑都能輕易化為瓦礫,那么來來往往的人潮再洶涌,也是一時的繁華。城市的變遷,能留下什么,千萬別只是一本本畫冊和攝影集。從這一意義上而言,陳海汶是用一己之力、用鏡頭對抗著比時間流逝更殘酷的城市的日新月異。
回到最典型的上海人的“面孔”,按陳海汶的理解,是“70%英法風韻+30%江南血統(tǒng)”,在拍思南路時,這70%英法的血統(tǒng)分外鮮明。精致,洋氣。說起這種歸納,陳海汶是親身實踐的,他自己做了大量調(diào)研,加之工作室團隊的共同努力,終于找到思南路房子的原型:在法國南部及西班牙北部的巴斯克地區(qū)——在這之前從未有中國人發(fā)現(xiàn)過這一點。他以同樣執(zhí)著的信念用了一年的時間,拍攝了中華56個民族的肖像(《和諧中華——中國56個民族全家?!罚?。
外灘的畫冊,加上新鮮出爐的,已經(jīng)出版八冊了。這八冊的攝影集也可以看出上海這座城市的變遷。他在持續(xù)思考著“公共大空間與居住小空間”兩者的關系如何互動、互補。他說,他拍攝外灘的時候,是要走入一幢幢老房子的,走入一個空間能感受到以前住在這里的人的好惡,你能想象出當時的人是怎樣生活的。這種敏銳與感覺,遠比手中的哈蘇、萊卡更為價值連城。就像他每次構建一個選題之前,總是要做大量的調(diào)研功課,攝影遠不是什么靈感突來、按下快門的輕描淡寫,若將攝影當作事業(yè)經(jīng)營,必須是要步步為營。
這種“經(jīng)營”,也在最新的外灘系列中得到展現(xiàn)。他將隆重打扮、粉墨登場的京劇戲班、民國時期年代劇裝扮的人帶到外灘的老房子里,拗起各種造型,在燈火通明、煙霧繚繞、精致華美的歐式室內(nèi),仿佛曾經(jīng)的風華與榮耀從未落幕。陳海汶是故意設計了這一個個場景,用荒誕的審美表達方式解構了城市的舊記憶與新時代兩者之間的落差與隔閡,并凝練成一個個有符號意義的記憶片段。
如此濃墨重彩的畫面感,來自陳海汶笑對畫面場景感的特別在意。陳海汶也是實踐論的擁躉,因多年攝影師的本能使然,他說凡事一定要親眼去看才有說服力。就像他2009年受邀去阿富汗的短暫“戰(zhàn)地記者”經(jīng)歷,讓他頗感遺憾,因為所見所到之處給他的感覺太假了,顯然這些都是設計好的場景,是對方精心策劃之后呈現(xiàn)給外國記者們“采集”的圖像——這種“采集”,或許不僅僅在戰(zhàn)場,就在我們生活中,也充斥著做作虛偽空洞的圖像,美其名曰“攝影藝術”。
好在,總是有那么些堅持用最傳統(tǒng)的方式和銘記初心的人,在持續(xù)做著真正的攝影之事。在拍攝一幢建筑前,不僅僅是一磚一石構建的房子,還有空間的存在感;這種空間又因時間的洗滌,沖刷出迷人的人文情懷。就像你走在上海的街頭,可能因為街角的一個轉身或一瞥,感覺與萬里之外的某個異域城市角落竟然如此相似,甚至于穿過鑲嵌在墻上的玻璃窗投入室內(nèi)的光線,令置身其間的人,恍如隔世。這就是空間的力量。若能將攝影鏡頭對話如此空間,實為攝影師的最大幸事;能讀懂的觀眾想必也是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