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米
家里有臺照相機,海鷗203。之前還有一個雙鏡頭的,我忘了是什么牌子,爸說不是海鷗就是友誼,八十年代,幾乎只有這兩個牌子橫行。照相機算那時候一個家庭極大的物件,在南方城市有個陽光明媚的周末是不容易的,每周還只是休息一天的年月,我媽一直糾結(jié)于是曬被子還是帶我去公園讓我爸顯擺照相機和曬一曬貌似聰明伶俐的孩子。
我有一張?zhí)貏e珍愛的照片,照片上我可能也就一歲左右,剛能夠獨自站立,細胳膊細腿,頭發(fā)稀疏,居然還扎著左右兩支羊角辮,穿著碎花布頭縫的背心短褲,活像今天的比基尼,這可能是我生命中唯一能穿上比基尼的時節(jié),我爸單手捏住我的兩只腳托著站直了的我,這動作武漢話好像叫“打蹬蹬”,我好像還有些害怕這么高的視線,不知所措揮舞著手臂,傻呵呵地樂著,想要去抓扶什么,我爸張大嘴抬頭看著我,小心掌握著平衡,也傻呵呵地樂著。爸在照片的空白處寫著,掌上明珠。字寫得一筆一劃,工整有力,我和他的人生際遇可能由此才真正開始。
現(xiàn)在看小時候的照片基本都是黑白的,應(yīng)該說是黑不黑白不白的,影像的顆粒粗大,遠遠看去人像才更清楚,這絲毫不妨礙那個年代的人對攝影的熱情,都是需要沖和印兩道程序的膠卷,那種拍完了等照片的期待,現(xiàn)在可不好找了。我爸喜歡在照片旁留下文字,有一年他去廣東出差,拍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張彩照。八十年代廣東是人們心目中十分前沿的城市,居然有過山車和摩天輪,他們假公濟私玩了個遍,有張照片是爸在摩天輪下哈哈大笑,被同事抓拍到,可照片有點模糊,我爸留下的文字是,“蹩腳的攝影者也無法掩飾我的歡樂”。另一張,是他從過山車上下來,也哈哈大笑著,估計是故作鎮(zhèn)靜掩飾驚魂未定,配的文字是,“誰說不惑之年沒有童趣”。小時候看這些照片,是羨慕我爸有機會在游樂場耍瘋,現(xiàn)在再看,我總是故意嘲笑他愛拽酸詞,才發(fā)現(xiàn)他那時候是還沒白頭發(fā)的,后來的生活中他也很少像這樣哈哈大笑著,過日子的壓力總是讓人忘了抬頭吧。
我一直懷念沒有搬離CBD之前母校中央工藝美院女生宿舍樓下的那道紅門,我媽來北京看我的時候在紅門前留下過一張照片,極其嫵媚,碎花連衣裙,紅色的高跟鞋,背靠著紅門,仿佛暢想著和這個校園特別搭調(diào)的未來。拍照片的前一天晚上,我們?nèi)ヌ彀查T放過風箏,那時候天安門廣場是可以隨便乘涼和放風箏的,我媽奔跑著,像個小姑娘。媽是知青,雖然她只在農(nóng)村呆過一年,就因為家里成分太好回了城,可是她的青春記憶全凝結(jié)在那一年,她一點都沒覺得下農(nóng)村有多么苦,不論是勞作還是和鄉(xiāng)民斗智斗勇,那都是說不完的故事。我甚至覺得那些文學作品中屢被稱作傷痕的知青歲月在我媽這里變成了得意的人生經(jīng)歷,可惜那時候她沒有圖片記憶。最近,媽學會了使用微信,她相信朋友圈里一切心靈雞湯和有圖有真相,不花錢傳照片和視頻的功能讓她又開啟了新的回憶模式,她當年下放的村莊已經(jīng)變成了旅游景區(qū),當?shù)卣⒉ブù髢r錢航拍的人間仙境似的照片,我媽不以為意,她熟悉那里每一處土了吧唧不曾被裝扮卻勃勃生機的角落,都不在照片里。
這一次副主編領(lǐng)銜組織的選題又宏大得不可抗拒,在今天,每一個人都是圖像的生產(chǎn)者,每天有大量的圖像信息被制造出來。在不同的拍攝者那里,圖像的輸出都有其邏輯,他們或以小見大,或深入調(diào)查,透過鏡頭我們可以讀到拍攝者那敏銳的洞察力,以及獨特的個人視角,這些圖像就像時間的切片,匯集在一起構(gòu)成現(xiàn)實的樣本,歷史的延續(xù)??催^這些,我又無端犯起小女人的病,舀起家里的碎芝麻陳谷子翻曬我的圖片記憶。
我也想給我的娃拍一張“掌上明珠”,她前挺后撅扭搭扭搭肥嘟嘟撲向我,我單手怎么也托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