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根幽怨 一把悲悵

雷虎

很多人對于二胡的印象，來源于街頭賣藝的『阿炳』們。二胡特有的悲涼嗓音對鼓膜的蹂躪，再配上『阿炳』們的視覺沖擊，能讓身在春天里的你如履寒冰。但是人往往都有那么點受虐癖。一個偶然的機(jī)會，在整理舊物件時，偶然翻開高中時聽過的老磁帶，居然在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旁邊看到一盤《二泉映月》。聽過之后覺得虐心，就再也抑制不住了。一路高鐵直奔蘇州吳門橋，去尋找那專門制造這揪心二胡的琴師。

二胡的『罪魁禍?zhǔn)住粍⑻烊A已經(jīng)不可尋，但是卻可以找到給其制二胡的琴師王瑞泉之子王國興『問罪』：整這專發(fā)天地悲音的二胡出來，你得有多么悲天憫人的心啊。

蟒皮驚魂

大師的工作室在巷子最深處。我一拐再拐，終于拐到大師藏身的小巷盡頭。巷尾出現(xiàn)兩棟布滿爬山虎的蘇俄式二層紅磚房。雖然已是陽春三月，大地回暖，但爬山虎卻還未回春，認(rèn)為開枝散葉的時機(jī)還不成熟，只懶散伸出枯萎的蔓枝纏繞著老朽的紅磚。紅磚房的二樓，便是二胡大師王國興的工作室。

按照以往尋訪名家的慣例，尋斫琴家，甫進(jìn)巷口就能聽到太古雅音；探鑄劍師，還未進(jìn)門就可感到肅殺劍氣。這次探的二胡制作師，乃二胡界“南王北李”的“南王”王國興，樓下應(yīng)該也出點祥瑞之兆才對。但是很遺憾，眼前萬籟俱靜。

于是我踮起腳伸長脖子往二樓的窗戶里邊瞟，沒瞟到二胡一弦半弓，卻引出了一樓面帶警戒的小青年。在得知我要找“二胡大師王國興”后回復(fù)我：“大師？我怎么沒見過?！庇D(zhuǎn)身進(jìn)樓，一秒之后又轉(zhuǎn)過身：“你說要找做二胡的？樓上還真有一位，您從這邊請！”說完嘴角掛笑進(jìn)樓，我還沒來得及分析那絲笑容的含義，攝影師已經(jīng)沿著青年指的“這邊”上樓了。

“這邊”是掛在右邊那棟紅磚房上的木樓梯。木樓梯上到二樓后，分出一架木質(zhì)天橋連著左邊的紅樓。我屏氣凝神還試圖尋找那絲“大師之氣”。攝影師卻不再矜持，被眼前的景致感染后，腳上一級樓梯手按一下快門。當(dāng)她的腳步聲停止時，我沒捕捉到與之匹配的快門聲，卻聽到一聲驚呼，然后是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吧?！天橋上躺著一條蛇，不是蛇，是蟒！”我聽到攝影師的話后，條件反射一般蹦離樓梯三尺遠(yuǎn)。驚魂初定后問攝影師：“你確定看到蛇了？今天陰歷還未到三月三，蛇應(yīng)該還在冬眠才對！”

“我沒看到蛇，我看到的是蟒！”攝影師邊說邊讓我看相機(jī)顯示屏。當(dāng)看到一水桶粗電線桿長的陰影浮現(xiàn)在顯示屏上時，我拉著攝影師來了個三級跳，逃到離樓梯三丈遠(yuǎn)的地方。

“我現(xiàn)在明白那小青年為什么對我笑了，那蟒蛇也對我笑！”攝影師哭笑不得。

“我現(xiàn)在明白什么叫大師氣場了。這么大條蟒蛇看場子！”我怒從心底起。

我們的動靜太大了，驚得二樓探出了一個腦袋。問清我們來意后他指了一下那木樓梯又來了一句：“這邊請！”看著我們遲遲未動，他才回過神來。腦袋縮了回去，幾秒鐘后天橋上多了一個人影。那人身著皮夾克、腳蹬亮皮鞋、梳著大背頭，著裝可親可近卻讓人不敢近。因為他手上抓著那條在我們心中留下陰影的陰影—一條水桶粗電線桿長的蟒蛇。他抓住了蟒蛇七寸，但蟒蛇尾巴卻垂到地面上。我和攝影師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異口不同聲蹦出了兩個詞：“馴龍高手！”“天神下凡！”

眼前這位天神和高手合體的大叔就是王國興。而那嚇得我們魂飛魄散的蟒其實不是蟒，而是蟒皮——蟒皮是制作二胡琴膜的材料。王國興前幾天新收了一條蟒皮，放在天橋上晾干準(zhǔn)備制琴膜，卻不巧被葉公好龍的我們撞見。

“一直以為收天籟之音制琴的琴師是天底下最浪漫的工種，沒想到卻是一項與蟒謀皮的要命活！”攝影師看了一眼躺在天橋上乘涼的蟒皮，發(fā)完感嘆后問了一個讓我頭皮發(fā)麻的問題：“這蟒蛻下的皮在這，那蛻過皮的蟒躲哪去了？”

子承父業(yè)

王國興的工作室所在地前身是一家紐扣廠。1995年，這家廠因為不景氣而倒閉了，而王國興正好從不景氣的蘇州民族樂器廠離職。于是他就和幾個朋友一合計，在倒閉的紐扣廠里開了這家名為“國興樂器”的工作室。

“工作室起名國興，有幾重意思：首先，自己的名字，好記；其次，有讓家傳的二胡手藝薪火相傳的意味；最后，還有振興國樂的念想。只可惜這個念想到現(xiàn)在都看不到蹤影?！蓖鯂d邊說邊拿出了兩個紅本本。這兩個本本分別是頒發(fā)自1985年的蘇州民族樂器廠“工藝規(guī)格聲樂品質(zhì)單項獎”和“紅木專業(yè)二胡一等獎”。

王國興一生所制二胡獲獎無數(shù)，甚至達(dá)到“拿別人的獎，讓別人無獎可拿”的地步。但他對這兩個廠頒的獎項情有獨鐘，是因為那時的蘇州民族樂器廠見證了中國民族樂器最輝煌年代，也是王國興和父親王瑞泉同臺獻(xiàn)技的時期。

談到自己在中國二胡界“南王”的名號，王國興搖了搖頭：無論是南王還是北李，都只是小圈子內(nèi)地域性的尊稱。而父親王瑞泉則是中國二胡界里程碑式的人物，是被國內(nèi)樂器界和演奏家共尊的“中國二胡王”?！熬瓦B劉天華演奏的二胡都指定由父親親手制作，那是什么概念！”談到父親，王國興有說不出的崇敬。

1979年，自從父親把王國興帶進(jìn)蘇州民族樂器廠后，父親就成為了王國興追趕的對象：“就像是一位紐扣匠，做紐扣其實是枯燥無味的，但是一旦你鎖定了廠里最好的紐扣匠為追趕目標(biāo)，每天的工作就神清氣爽了?！蓖鯂d工作時，受到“勞動光榮”的思想熏陶，認(rèn)為若把二胡比紐扣，起早摸黑兩相宜。他從來沒把做二胡的自己當(dāng)成一回事：“父親制的二胡，獲得過國家樂器評定委員會授予的‘國家銀質(zhì)獎，我都制二胡三十多年了，還沒人給我頒這個獎，那就說明我的二胡還沒做到位，那就繼續(xù)努力！”王國興說起來輕描淡寫，但是卻讓人無語至極——那可是二胡界至今為止獲得的唯一一個國家最高獎項。做琴齊上陣，拿獎也要父子兵么？

蒙皮絕活

王國興在二胡界稱王，琴筒制作上“制膛”和“蒙皮”手藝是其壓箱底的手藝。為保證每把出品的二胡都精益求精。王國興決定讓工作室的師傅們在其它工序上分工協(xié)作，但是最關(guān)鍵的“制膛”和“蒙皮”卻由自己親自操刀。親自操刀時也不是信手拈來，還必須找靈感、尋狀態(tài)。靈感來了，雖然客自遠(yuǎn)方來但也得靠邊站，在工作室里，制二胡永遠(yuǎn)都是擺在第一位的。

他推開一個小房間，大小不一的木頭呈現(xiàn)在眼前：“這是珍藏了十幾年的花梨木，這是新進(jìn)的印度小葉紫檀，這些都是做二胡琴殼的原料?！闭f完他又推開了另一個房間，四壁居然是一塊塊木塊堆起的木墻。

“二胡琴筒就是由六塊這樣的板組合起來。每塊板長131毫米，前口外邊，寬度為51.9毫米，前口內(nèi)邊寬41.6毫米，后口外邊寬46.2毫米，后口內(nèi)邊寬35.8毫米，厚度均為9毫米。六塊，才能成為正六方形，每塊板兩邊所刨成的角度均為60度。”

在秀完“制膛”絕技后，他又開始展示家傳的蒙皮絕活。所謂蒙皮就是把蟒皮蒙在琴筒上的過程。對于二胡制作來說，蒙皮是最為重要的工藝。二胡是靠蟒皮的震動來傳導(dǎo)聲音，因而蟒皮的厚薄、松緊對二胡的音色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懊善]有具體量化的指標(biāo)，完全得依靠蒙皮人的聽覺和手感。再者，不同蟒皮和不同琴筒接觸都會產(chǎn)生不同的聲音。選哪張蟒皮和哪個琴筒配對都有講究。這個‘紅娘做得好，二胡就成了一半；如果強(qiáng)用‘拉郎配，那回頭二胡拉出的聲音會讓你聽了想哭！”

王國興站在一架打孔機(jī)前，把一張張制成燒餅狀的蟒皮往打孔機(jī)前送，就如同縫紉工往縫紉機(jī)里送布料。當(dāng)打孔針在蟒皮上打下一個孔后提起的瞬間，他的手麻利地轉(zhuǎn)動蟒皮?！岸偻彩钦呅蔚?，蟒皮蒙在琴筒之上，全由蟒皮上打的六個小孔來固定。因而每次打孔時，轉(zhuǎn)動蟒皮都必須是60度才行?！?/p>

待所有蟒皮都打完孔后，王國興下意識地聞了聞雙手：“蟒蛇皮上有股血腥味，和蟒蛇皮接觸多了難免沾上了。這不，這血腥味太重，房子里老鼠都不敢來。要不是身上有這股子腥味，我還一直以為我是在這鈕扣廠里的紐扣匠呢！”

他把蟒皮每個孔里穿好棉線后纏上小木棍，然后把蟒皮頂在琴筒。待蟒皮在琴筒上固定后，在琴筒內(nèi)壁塞進(jìn)一個小木樁，然后把蟒皮上的小木棍在木樁上纏繞拴緊，這樣蟒皮就被“五花大綁”地捆在琴筒上了。

蒙一張蟒皮，王國興足足用了十分鐘時間。我看到工作室里擺滿的琴筒，對王國興生出無限的憐憫——每一只等待蒙皮的琴筒就像一只雛鳥，要把這些嗷嗷待哺的雛鳥喂飽，一喂就是三十多年，這得要多大毅力?。】磥砻恳晃欢谱鲙?，都要有一顆做超級奶爸的心才行。

不諳彈奏

“通常我制二胡時，為了節(jié)約時間，同一時間只做一道工序?？矗@邊案板上都是我昨天做好的琴筒；那邊木桶里插的，都是我昨天做的琴頭；那邊墻上掛的，是我上周制的琴弓……”

王國興在工作室里指點江山。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在案板上，我看到了一排整潔的蜂巢；在木桶里，是一朵朵盛開的碩大蒲公英；在墻壁上，是弓箭手的兵器庫……

當(dāng)我沉醉在這些精美的圖案中時，王國興的身影開始在這些場景中不斷游走：取了一塊蜂巢、抽走蒲公英中的一朵、摘下墻壁上的一支弓箭……經(jīng)過一系列讓人眼花繚亂的變身后，這些零散的配件組合成了一支精美的二胡。

當(dāng)王國興把組合好的二胡抱在懷里時，在我眼中，他不再是馴龍高手而是阿炳轉(zhuǎn)世：“與君彈一曲，請君為我親耳聽！”

我已經(jīng)把情緒調(diào)到《二泉映月》的悲涼基調(diào)，但是眼前的“阿炳”卻遲遲不肯演奏?！氨福也粫?！”王國興說出了一句我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話。

“賣茶葉蛋的就應(yīng)該下蛋嗎？”看到我的表情，王國興來了個更讓我驚愕的反問。“對于琴師來說，用最多的心血把最好的材料制成二胡，工作就完成了。至于要讓二胡奏出什么樣的旋律，那就不是琴師考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