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帆
阿白是我的鄰居,比我大一歲,在老北胡同住了十八年。我和他同屬于胡同生胡同長的那批人,但是一直不熟。事實上,阿白和所有人都不熟。
阿白從小就比別的孩子慢一點。一般的孩子一歲就能喊人了,阿白要等到兩歲;一般的孩子兩歲就能滿胡同亂跑了,阿白要等到三歲;一般的孩子三歲上幼兒園、六歲上小學,阿白卻要一直等,不知道要等多久。
在他三歲還是五歲那年,老天對著阿白念了一句咒語,從此,他的智力被時間囚禁,期限是永遠。
而每當人們談論起阿白,我最常聽到的一句話是,那個傻子,離他遠點。
我永遠都記得第一天放學歸來的那個傍晚,站在老北胡同口的小小的阿白,白胖的肉臉,米黃的汗衫,他站在溫厚的夕陽下沖著放學的孩子們揮起右胳膊轉了兩圈,又很響地拍手。阿白的爺爺說,他在向你們問好,學校里有那么多朋友,一定很好玩。
阿白不用上學,單調(diào)的日子里,只有爺爺照顧他。他喜歡在胡同里瘋跑,踩自己的影子,憨憨地笑,拔狗尾草或野菊花,累了就歪在爺爺?shù)鸟R扎上睡覺。下雨時,爺爺不允許他亂跑,阿白就躲在胡同里老舊的自行車棚里,把身體弓成一個扭曲的問號,數(shù)自行車的輪子,有時也數(shù)數(shù)來往的人、薔薇的花,只是從來沒數(shù)到過十。
歲月流逝,阿白長高了,跑得快了,可再快也跑不出老北胡同。阿白不懂離開。他總是站在原地,站在胡同口,在每一天的黃昏迎接快速成長的我們,以相同的姿勢。他掄著右胳膊不停地轉圈,手里拿著狗尾草或者野菊花,憨笑著朝每一個路過的孩子沖過去。我們驚叫著躲開,情急時拿小石子砸他,他便“嗷嗷”叫著跑開,迷惑又失神地回頭看著我們,似乎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那幾年,阿白的身上總有小傷口,他大多數(shù)時候不知道疼,偶爾也會發(fā)出“嗚嗚”的哭聲,但只要爺爺摸摸他的肉臉,他便又不吵不鬧,繼續(xù)站在胡同口咧著嘴等大家放學。
后來的某天,我們放學時看見他指著地上的影子搖著狗尾草努力地比劃,也許是被砸怕了,他并沒有沖過來。
那時趙小蝶說,阿白可能是想叫我們陪他踩影子,畢竟一個人不好玩。至于狗尾草,也許是禮物呢。
可他再也沒有向我們沖過來。
趙小蝶住在我家樓下,和阿白同歲。她是我們胡同里全體女生的模范,從小成績優(yōu)異,笑容明媚。但胡同里的男生一致認為,小蝶站在舞臺上唱歌的樣子才最迷人,就像童話書里的花仙子。
大家都喜歡趙小蝶。
我七歲那年,帶著對小蝶姐姐的無限崇拜離開了老北胡同,跟著父母租住到了別的地方。再歸來,已然十年。而十年對于一條胡同來說,早已是一種物是人非的流變。
十年后的老北胡同,阿白躥到了一米八三,高高壯壯的,卻依然頂著一張憨憨的肉臉。長輩們依然會叮囑自家孩子離他遠點。
十年后的老北胡同,人們再談論起趙小蝶,我最常聽到的一句話是,那個痞子似的姑娘,離她遠點。
我不知道這十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只看到十八歲的趙小蝶燙了一頭亞麻色的短發(fā),右耳有一個耳洞,每天背著吉他戴著耳機,不經(jīng)常上學。半夜我悄悄打開窗戶,能聽到樓下涌來金屬般的歌聲。我覺得趙小蝶很酷,十八歲的趙小蝶站在舞臺上唱歌的樣子一定更加迷人。但是在胡同里,無論是我還是曾經(jīng)的男生們,都裝作不認識她。
現(xiàn)在,大家都不喜歡趙小蝶了。但是阿白喜歡她,特別喜歡。這個秘密在我回到老北胡同后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
那天陽光正好,我在胡同里迎面遇到了趙小蝶。忽然,旁邊傳來一個遲鈍的聲音:“蝶——蝶蝶……”一個人影從車棚后面的草叢里跳了出來,是阿白。他不自然地伸出一雙緊緊合攏的手,僵硬地張開——他掌心里有一只蝴蝶,真正的蝴蝶,不知道被他捧了多久,翅膀卻依然顫抖著。
趙小蝶戴著耳機,也許是沒有聽見,醋酷地轉身走開了,沒有多余的表情。
那一刻,我恍然間看到十年前的趙小蝶,看到那個小姑娘憂心忡忡地站在我面前說,阿白可能是想叫我們陪他踩影子,畢竟一個人不好玩。也許,十年在一個姑娘體內(nèi)催生的改變,遠比我們從外表所看到的猛烈。
后來我常聽見阿白含混地重復那個字:蝶……蝶。只是那時,趙小蝶早已不顧一切地踏上了遠行的列車,徹底離開了老北胡同。這是后話。
而我也再沒見過那樣動人的蝴蝶,晶瑩剔透,無垢純凈,一如他不變的眼眸。
一米八三的阿白依舊喜歡黃昏時的胡同,喜歡站在胡同口憨笑著等小孩子們成群結隊地回家。他還像十年前一樣癡傻,然而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了什么變化。當那一天到來時,當阿白意識到自己再也看不到趙小蝶時,他一定也會難過。
日升日落,人聚人散,我們打拼,奮進,掙脫,抑或靜默地生活。沒有人知道,歲月究竟給阿白留下了什么。但我知道,哪怕一生也不會有破繭成蝶的改變,他也一定在我們不知道的世界里默默地成長著。
我們的一生其實沒有太多的十年,卻有太多關于十年的故事。在有些人看來,從八歲到十八歲,是趙小蝶的十年,是離經(jīng)叛道的十年;而阿白的十年,是注定空虛的毫無價值的十年。但我相信,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毫無道理的改變,也沒有誰的成長會一直停滯不前,無論是趙小蝶、阿白,還是我自己。而這些隱秘的道理與價值,注定會在未來的歲月里,在一度度十年的輪回中一一浮現(xiàn)并應驗。
點評
十年很長,長到可以讓一個人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十年又很短,短到我們還來不及感知,就只能帶著不舍與落寞回憶過去。作者以淡然的筆調(diào),向我們展示了他兒時的鄰居阿白和小蝶在十年中的變化:阿白似乎一成不變,固守著胡同,靜默地生活;而小蝶卻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她離經(jīng)叛道,再也回不到從前。這兩個人生軌跡迥異的人物在作者的筆下恣意游走,詮釋著“十年”對于人生的意義。讀罷全文,讓人不禁憶起詞人蔣捷的名句“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并感懷時光的易逝與無情。
課堂內(nèi)外·創(chuàng)新作文高中版2015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