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昶 陳文沁
在外交部新聞司于北京舉辦的首屆中國-東盟國家主要新聞網站負責人座談會(2014年秋)上,述者以歐洲新聞傳播學界的兩大新興研究領域——“建設性新聞報道理念”與“和平式新聞報道理念”為例,提出媒體應在新聞真實性及維護地區(qū)和平的原則下,積極、正面、理性地報道地區(qū)事務,有效地為紛爭或沖突提供解決方案,從而使和平理念深入人心。
這一見解引起東盟主要新聞網站與會代表的激烈討論和熱烈反響,同時也啟發(fā)了述者對全球傳播時代新聞媒體角色與作用的深入思考。而今,在中國和平崛起并不斷積極參與地區(qū)事務的背景下,探討新聞傳播在國家、地區(qū)及全球等三個層面之間的行動與實踐,或具有重要意義。
一、全球本土化:全球觀與地區(qū)觀的新認知
在經濟全球化、傳播全球化的當今,全球層面的物質交換不斷擴大,人員、信息往來亦日益頻繁。民族國家的概念已受到多方面挑戰(zhàn),尤其是跨國集團對各國經濟命脈的滲透,以及隱藏于各類“商品”之中的價值觀念與意識形態(tài),不僅在逐步淡化附于國家身上的政治、經濟與文化特征,也正促使二戰(zhàn)以后國際體系的不斷演變,影響著國際社會的安全格局與利益格局。
在全球化的語境中,亞太地區(qū)的形勢更為復雜。二戰(zhàn)以后,亞洲國家紛紛獨立,雖然政治行為體數量劇增,但不少歷史問題和領土問題卻一直懸而未決。如今,隨著地區(qū)經濟一體化日益推進,各國利益不斷交織。和平、穩(wěn)定的周邊環(huán)境成為亞太地區(qū)發(fā)展的重要前提。然而,面對中國的快速崛起和區(qū)域外大國對地區(qū)事務的不斷介入(例如,美國近年來從“重返亞太戰(zhàn)略”到“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的遞進),一些國家深感不安,心態(tài)普遍較為復雜。
毋庸諱言,周邊國家與我國在歷史遺留問題上還存在著一些分歧,加之對中國崛起產生的微妙心理,或對中國相關倡議和努力產生誤解,例如,將“一帶一路”和“馬歇爾計劃”相提并論,實際上就是某種認識偏差。此外,一些實際操作層面的技術性問題處理不當,也引起了相關國家的猜忌。這些看似地區(qū)性的問題,而今也會引起全球層面的反彈。根據不同機構發(fā)布的中國形象報告,雖然中國形象的整體水平正在穩(wěn)步提升,但不同國家的認可程度差別較大。其中,與中國存在領土爭端的國家對中國的平均印象分較低,而一些歷來與中國交好,或受惠于中國經濟騰飛的國家,對中國國家形象的評價普遍很高。
若用“全球化”與“本土化”的合成語匯 ——“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概念來觀照,如今,各國都生活在同一地球村落,利益攸關超過了以往任何時代,因而以全球化視野和本土化行動來處理國內外事務,應成為一種共識和趨勢。
和平穩(wěn)定的周邊環(huán)境是全球化語境中地區(qū)安全的重要前提,也正因為如此,新中國成立后歷來重視與周邊國家的外交工作。無論是1955年的萬隆會議上周恩來總理倡議“和平共處五項原則”,還是2013年中國首次舉行的周邊外交工作會議,以及2014年習近平在亞信會議上提出的“亞洲安全觀”,中國始終把與周邊國家的睦鄰友好作為自身的外交重點。
其實,中國對其亞洲身份與地區(qū)利益的認識已日益明晰。中共十八大對中國參與國際事務進行了系統(tǒng)的規(guī)劃,從“積極參與全球經濟治理和多邊事務,發(fā)揮大國責任”,到“推動國際秩序和國際體系朝著公正合理的方向發(fā)展”,中國已經從過去的國際規(guī)則的適應者、應對者的角色,逐漸轉變?yōu)榉e極的參與者和制訂者。具體表征既有一系列合作機制、合作組織的建立,例如“金磚五國”、上海合作組織和亞信會議,也有“一帶一路”合作發(fā)展理念,以及建設亞太自由貿易區(qū)、亞投行等倡議,還有中國高鐵技術的國際輸出等。這些努力既體現了合作雙贏的誠意,也著眼于地區(qū)經濟發(fā)展的長遠考慮,回應了不同的地區(qū)合作機制(如東盟10+3合作協(xié)商模式),隱含著地緣政治與地區(qū)安全的戰(zhàn)略考量,契合了亞太地區(qū)和平穩(wěn)定的前提。
因此,作為新的全球觀和地區(qū)觀的“全球本土化”理念,有助于使命運共同體意識逐漸普及并深入到周邊國家。在這一方面,媒體的角色尤為重要:在傳遞各個國家不同的政治、經濟、社會訴求,突出地區(qū)和平與發(fā)展的共同目標,促進對話、增進了解和互信等層面,媒體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二、全球化語境與媒體的地區(qū)觀
全球化在拓展地區(qū)觀的同時,也模糊了地區(qū)的邊界。借助信息與傳播新技術(NICT),國際間各類行為主體之間的交互日益頻繁,這不僅影響著個體的身份認同,也使一國的法律框架、安全體系、金融系統(tǒng)與民族文化產生程度不一的變化。
全球化語境中的新聞傳播恰恰是這些變化的表征工具之一。從某種程度而言,媒體是地區(qū)與全球層面的一個橋梁。任何國際事物,一經媒體報道、擴散,便已是一種意義的“共享化”過程。地區(qū)媒體在報道角度、敘事等環(huán)節(jié)的選擇過程,也正是信息的“本地化”過程。
此外,全球化也擴大了本土媒體的地理感知。且不論其他國家的社會熱點,單是本地區(qū)的一系列重大問題和突發(fā)事件,也越來越多地受到外界的影響。但是,當面臨一些突發(fā)性事件之時,媒體往往受到時限、人手和資源所制,也有專業(yè)知識不足、對突發(fā)情況認識不明的情況,以致未能實現信息的有效整合,把地區(qū)媒體議程的主導權讓于他人。
再者,各國記者在處理“我們”和“他們”的報道時,往往受到國家認同的影響,尤其是當國家直接或間接地涉入沖突之時,媒體往往基于受眾需求或愛國情感等理由,置新聞實踐最應恪守的客觀性與公正性于一旁;在某些極端情況下,還會煽動民族主義情緒。這些由國家利益和意識形態(tài)統(tǒng)領的職業(yè)行為實難回應當前亞太地區(qū)對和平、穩(wěn)定的共同愿望。究其根本,當下地區(qū)媒體仍未形成共享的“亞太意識”當屬主因。
當前,各國媒體在信息與傳播新技術的推動之下都面臨著轉型的陣痛,紛紛將目光投向傳統(tǒng)媒體與新興媒體的融合,但是語言障礙令傳播效果不盡人意。以東盟為例,盡管該地區(qū)國家的新聞媒體網站中,英語類新聞媒體網站的總數占絕對優(yōu)勢,但卻未必能真正反映本國輿情;而使用本國語言的新聞媒體網站,則有國際性較弱的遺憾;而在使用中文(華文)的網絡媒體例如泰華網、新加坡的聯(lián)合早報網、馬來西亞的《光明日報》、《星洲日報》以及越華網等,親華、中立和反華三種立場分野較為分明,有的還難免帶有民族主義色彩。
媒體的地區(qū)觀具有各自的價值意涵(多少屬超脫于民族國家之上的視野和胸襟),但絕不應因此用道德或情感框架綁架事實,而將地區(qū)事務大而化之;亦不應對地區(qū)沖突采取扁平化的報道方式,而罔顧其深層的歷史原因和整體面貌。媒體應盡的責任在于竭力捕捉事件發(fā)展的細節(jié),領悟國際互動內核的奧妙,并以受眾可接收、可理解的方式進行傳播,從而揭示真相。
三、傳播全球化與新聞人的擔當
在傳播全球化的今天,新聞傳播的地理區(qū)隔已日漸模糊;媒體的社會屬性和文化屬性也正發(fā)生微妙變化。而要真正落實媒體的全局意識和地區(qū)責任,或應回歸到新聞從業(yè)人員的個人素養(yǎng)。不少新聞傳播的效果研究已經表明,在一些公眾無法直接參與的國際事件中,新聞報道在形塑公眾認知、影響輿論導向上具有重要作用①。但是,由于新聞從業(yè)者對新聞價值的判斷每每集中于事件的接近性、新穎性、重要性、驚奇性、暴力色彩和精英參與等元素,而地區(qū)沖突幾乎符合所有這些評判標準,因而很容易成為媒體報道的焦點。如果偏激解讀進一步作用于受眾,或使事態(tài)的發(fā)展帶來不可預計的后果。
近年來,針對新聞中頻繁出現的沖突景觀,歐洲新聞傳播學界提出一種規(guī)范理論——和平式新聞報道理念(Peace Journalism)。這一理念經和平—沖突研究范式的奠基人約翰·加爾通(Johan Galtung)提出后,發(fā)展為以“和平”為核心的報道理念。這一理念提倡記者除了要向公眾真實反映沖突事實、分析沖突背景之外,也要表現不同層面的聲音,客觀還原其它行為體的活動與和平意愿。② “和平式新聞報道理念”并不鼓勵采納敵方的宣傳,也不提倡對“和平”的宣傳,而是倡導新聞媒體在尊重敵方利益偏好的同時,也要反思己方的暴力意圖。不難看出,這是把媒體看成一種相對自治的、能主動在暴力事件中發(fā)揮社會責任的行為體。對此,有人認為,這種報道方式過于強調記者的介入,與新聞中立不符。此外,鼓吹和平有流于“和平宣傳”之嫌,與新聞客觀性相去甚遠;記者的職責在于揭露真相,而非解決暴力……
這些對和平式新聞報道理念的批判式解讀從側面反映了媒體與其他行為體之間的力量對比與博弈。在一個已經進入公眾議程的沖突事件中,政府部門與媒體是兩個顯著的信息渠道。在大多數時候,媒體報道在大方向上能與政府部門的立場保持一致。但是,政府決策也受到種種因素的制約。其中既有務實因素、道德因素和民意因素的評估,也有國家形象、共同利益和被孤立危險的考慮。因此,政府決策也需要時間。但是,在一些國際性沖突中,媒體往往能快速聚焦事件。出于截稿壓力,媒體倒逼有關部門盡快做出決策的現象已經不在少數。現實情況是,決策速度與決策質量之間很難兩全其美,新聞亦然。突發(fā)事件來臨時,一旦政府機構無法快速做出回應,要么受到媒體指責,要么使媒體對議題采取保守措施。而在一些已經處于發(fā)酵期的敏感議題上,媒體無論是批評政府,還是不報或少報,對問題的解決都沒有太多益處。
對此,丹麥學者提出的“建設性新聞報道理念”或能提供另一種解決方案。這一報道理念從積極心理學(Positive Psychology)發(fā)展而來。研究人員發(fā)現,大量負面報道使人心情沮喪,萎靡不振;相反,積極、正面的報道更易于獲得人們的青睞。在這一時期,建設性新聞報道理念還停留在媒體經營層面,即從改變敘事風格開始,挽救不斷流失受眾的傳統(tǒng)媒體。也正因如此,建設性新聞報道理念很容易被曲解為只要正面報道而回避負面消息。事實上,建設性新聞報道理念倡導的是一種平衡正面、負面消息的新聞策略。它非但不倡導回避負面消息,還鼓勵記者不僅要如實報道沖突,還要為其提供問題的解決方案。這種報道方式考驗的恰恰是記者的良知。
四、結語
記者從來不是報道事實的機器,新聞也從來不是社會現實的鏡面反射,在這方面,記者的社會實踐頗似翻譯。對話時,同樣的內容,翻譯風格的不同,或使對話坦誠、友好地進行下去,或使對話不快、中斷。因此翻譯的良知和善意殊為重要。記者亦然,新聞報道如果出于良知和善意的倫理原則,那就完全有可能在傳播事實真相的同時,發(fā)揮沖突調停者的和平使命。
亞洲的新聞人在地區(qū)安全與威脅、和平與沖突的博弈中,應該借用“建設性新聞報道理念”和“和平式新聞報道理念”。從維護地區(qū)安全的角度出發(fā),促進雙邊對話的進行,避免火上澆油。
其實,這也正是傳統(tǒng)媒體與網絡媒體融合,創(chuàng)新傳播形式,突破發(fā)展困局的思路。目前,中國和周邊國家媒體的交流已有論壇、對話、培訓等多種形式,如果還能考慮常態(tài)化的新聞互換機制和人員定期交往機制,雙邊或多邊關系的健康發(fā)展一定會更加順利。
「注釋」
1.Madianou, M. (2005). Mediating the Nation: News, audiences and the politics of identity. London: ULC Press/Routledge.
2.Galtung, J. (1998). High road, low road – charting the course for peace journalism. Track Two, vol.7, no.4. pp.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