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擺的記憶屈服于無可動搖的日期

文Ⅰ Apple

同樣是一枚雞蛋，可以打勻了拿去蒸，也可以把蛋清分出來裹在肉絲上爆炒，可以放在恒定溫度的水里變成晃晃悠悠的溫泉蛋。同樣是那一碗蒸蛋，可以點入醬油變成深色的蛋羹，也可以蒸的時候加一點豬油撒一點胡椒面看香滑程度能否提升一個數量級。這是知識？是技能？不，這是好奇，就像看看一顆雞蛋能變出多少種花樣來。生活的各種瞬間亦可以捕捉到一點點小小光芒，對于我來說，或許人生只是瞬間。

我有一個特殊的癖好，比如說最近被一道海鮮粉絲煲給驚艷了，于是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會在不同的飯店吃各種各樣的粉絲煲。這種行為本身不是一種歸納整理再判別，只是一種無意義的興趣。

我對于食物永遠是沖動和熱忱的。紀德在《人間食糧》中寫道：“你永遠也無法理解為了讓自己對生活發(fā)生興趣，我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蓖瑯邮且幻峨u蛋，可以打勻了拿去蒸，也可以把蛋清分出來裹在肉絲上爆炒，還可以放在恒定溫度的水里變成晃晃悠悠的溫泉蛋，更可以煮到蛋白凝固，用針管抽出蛋黃，把剁好的肉茸注射進去，接著煮出來給人以驚喜。同樣是那一碗蒸蛋，可以點入醬油，變成深色的蛋羹。也可以蒸的時候加一點點豬油，撒一點點胡椒面，香滑程度能提升一個數量級。這是知識？這是技能？不，這是好奇，就像看看一顆雞蛋能變出多少種花樣來。

一直想知道廚師對于食物的不同情感如何傳達到我口中，為我打開一個新世界（也有可能是地獄）埋下一個伏筆。為捕捉到生活中那一點點小小的光芒而得意一下。對于我來說，人生只是瞬間。生活從最開始到最終，是不具備意義和目的，不可預知不可重復的一個過程，只有傻瓜才會預知自己的生活，這個過程是由每一秒鐘和每一時刻來完成的。這些時間可以被視為體現了一個完整的世界，它們是一張照片，一種聲音，一個眼光，一餐飯，一個擁抱，一個吻……如果沒有這些，就沒有所謂的生活。因此我喜歡在日常里去橫向整理發(fā)現一些特別的東西。

今年4月我在紐約的古根海姆美術館看了日本藝術家河原溫：寂靜（On Kawara：Silence）的個展。美術館里螺旋形蜿蜒上升的空間與藝術家最具代表性的日期繪畫完美匹配，相得益彰。作品《今天》是從1966年1月4日開始，幾乎貫穿到他生命的尾聲，總計有將近3000幅。它們以藍色、深灰或紅色為背景，白色的顏料在紙上簡單的構成年、月、日的字符。河源溫選擇自己當天所處地區(qū)的語言來表達日期，因而偶有法語與德語的月份縮寫，他的工作方式是在每天午夜之前創(chuàng)作當天的繪畫，若不能按時完成就會將其毀壞。

而這個“今天”的系列除了畫作以外，每間還配有一個大小與油畫相當的硬紙盒。他會將當天的新聞報紙版面固定在其中。我們于是得以獲得更多的蛛絲馬跡。例如1973年3月4日一張法國報紙的頭條寫著“敢死隊已經處決了三名人質”，1978年12月24日是《星島日報》上用繁體中文寫著的人事任命“政治局增四委員”，2001年9月13日則是世貿大樓遭到襲擊的照片撐滿整版而沒有標題文字。

有時候，河原溫也會選擇不那么動蕩的政治類新聞，像1970年1月26日的NBA比賽結果是尼克隊打敗了賽爾提克，同年2月2日則是一堆普通人的訃告，1982年2月8日有一場寵物選美比賽以及其他各種地區(qū)性的天氣預報……此外，所有的日期繪畫細分為8種標準尺寸，而創(chuàng)作于1969年7月16日、20日和21日的這三幅以其不太常見的巨大尺幅與系列中的其他作品產生了區(qū)別，它們以自身體量對應著當時阿波羅號的登月成功。

在展廳里踱步駐足，藝術家所度過的每一天就以這樣既抽象又具態(tài)的樣貌沉穩(wěn)地浮現出來。而在展呈順序上，日期順著上行的螺旋坡道向前漸次回溯，觀者便與作品一起被卷入時間流逝的渦旋之中。你會刻意去找跟自己相關的年份，找特殊的日子，看看這個時間點世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當你隨著人群螺旋上升到樓頂，頭腦被巨量數字與符號所吞沒之前，你體會到了河源溫冷酷地描繪出的現實。

日期畫將時間“物化”，用一種手藝，儀式（必須當天完成）的手段，將一天裝進一張中。時間就是主體本身。無意義的，又是有意義的，每天的具體時間，和畫布上的抽象時間嚴格對應。河原溫的全套作品沒有國籍，也摘除了所有政治因素。它們不是反思的，而僅僅簡單記載。所有作品走向封閉的神秘主義，遠離肉體，對人抽象化。甚至去掉了所謂思考本身。另一個角度上，這些作品跟1960年代之后愈演愈烈的權利運動（民族、性別、種族等等）形成對比。仿佛靜默泡沫漂浮于噪音之海。

經過了第一個宏大的每日冥想系列，會看到河原溫最重要的三個自傳體系列《我起床》、《我遇見》與《我行走》。從1968年到1979年，河原溫每天做三個記錄：起床的時間、相遇的名字和行走的路線。在《我起床》中，他每天給朋友寄出兩張橫版的城市景點明信片，并在上面用印章記錄自己起床的時間和回信地址。展覽的結尾是一組名為《一百萬年》的重量級的作品，藝術家將目光從社會日常轉向了宏大的歷史長河，最大程度上體現他長期以來對于時間的思考?！兑话偃f年》系列共24部，每一部10本書，每本200頁，依次羅列公元前一百年和公元后一百年的所有年份。由于印刷廠只承諾印刷墨痕會保持50年，于是河原溫在每頁手寫自己的名字縮寫，這樣即使印刷墨汁多年之后被消磨殆盡，他的書寫痕跡依舊會留下。

藝術家還想出了讓這部作品永存的方式，他在世界各地邀請當地觀眾朗讀作品，男志愿者讀奇數年，女志愿者讀偶數年。我想起了辛波斯卡的詩句——“搖擺的記憶屈服于無可動搖的日期”。這一次我不想寫太多關于食物的文字，我想安靜地想想關于我的重要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