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名鬼姓小史

采詩

緣起

“鬼”字何意？我讀書有限，至今僅識得五種：

一是“鬼”字本義，即以為人死后精靈不滅，稱之為鬼。

若深究之，則古今中外文字學(xué)家中，我較喜歡日本學(xué)者白川靜的詮釋：象形，鬼之形，義指人鬼。古人相信人死后變鬼?！肮怼弊值拇箢^之形，表示鬼與活人形態(tài)不同。古字（甲骨4）未加“厶”，加有水滴狀之物，表示噴灑香酒，予以清祓。也有“鬼”加祭神，指祭臺之“示”的寫法（甲骨3）?！佰獭笔呛髞砑尤氲淖炙兀佰獭彼票硎驹茪?。后來演變出“魂”字。與人鬼相對，自然之神靈稱“神”，二者合稱為鬼神。

這是“鬼”字的主要之義，其他四種意思，乃次要之義。

二是星宿名，即鬼宿，二十八宿之一，朱雀七星之第二宿，有微弱之星四顆。

三是地名，《西域地名考錄》中有“魔鬼”詞條。魔鬼，主要是山谷名，位于新疆若羌縣與青海交界之昆侖山區(qū)。它西起庫木庫里沙漠，東至布倫臺，長100公里，寬30公里，海拔3000～4000米。南有高聳入云之昆侖山主脊，北有祁漫塔格山，阻擋了柴達木盆地夏季之干熱空氣。兩山夾峙，雨量充沛，氣候濕潤，那棱格勒河穿越之，大小湖泊星羅棋布，牧草繁茂。然而，此處卻被人們視為恐怖之鬼谷：每當黑云籠罩并伴之以閃電雷鳴，即可見藍色鬼火，聽到掘金者之號哭。后經(jīng)科學(xué)考察發(fā)現(xiàn)，此處乃典型的雷擊區(qū)，有大面積強磁性玄武巖，還有諸多鐵礦脈及石英體，由于濕氣受兩山之阻，加之地磁場作用，常產(chǎn)生雷暴現(xiàn)象而致使地面突兀裸露目標遭受雷擊。魔鬼，也是山丘之名，位于新疆克拉瑪依市與布克賽爾自治縣交界處，因大小不等的山丘在風(fēng)蝕作用下形成各種怪異形態(tài)，仿佛一座座古城堡，故亦有鬼城之稱。另一處，則位于奇臺縣北部將軍戈壁西北邊緣卡拉麥里山諾敏地帶，這里有規(guī)模宏大的風(fēng)蝕奇觀，儼然一座古城堡而屹立于蒼涼大漠之中。總的來講，“魔鬼城”大多是地貌學(xué)上對風(fēng)蝕城堡或風(fēng)城的俗稱。

四是國名，見《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鬼國，即一目國?！洞蠡谋苯?jīng)》亦云：“有人一目，當面中生。一曰是威姓，少昊之子，食粟?！逼鋰垂韲?。另有《三國志·魏書·東夷傳》云：女王國之北，有鬼國。由此可見，傳說中鬼國之所在，乃多處，非其一也。

五是姓氏。古人取名，原本思路甚廣，以“鬼”字為姓也好，取名也罷，大概不僅僅取其本義。然而，這里我僅能假設(shè)古人取名即為主要之本義而討論焉。

鬼名鬼姓鉤沉

對于“鬼”字，現(xiàn)代人的意識里似乎是比較反感的：有誰愿意用它來做人的名字或姓氏呢？不，至于姓什么，那本是承繼老祖宗的章法，我等豈敢亂來？讓你姓“賈”你決不可姓“甄”。至于起名，叫什么不好，非得喚作“鬼”，那不是活見鬼了嗎？

然而，古時候，我們中華民族，委實有過姓鬼的。相傳黃帝時有大臣“鬼臾區(qū)”，到了商代仍有叫“鬼侯”的人。據(jù)說，鬼姓即源于此。徐鐵生《中華姓氏源流大辭典》云：鬼姓另一源頭，為唐時南詔哀牢夷姓。

錢穆在《國史大綱》中云：“漢人傳說‘夏尚忠，商尚鬼，周尚文，此論三代文化特點，雖屬想象之說，然以古人言古史，畢竟有幾分依據(jù)?！薄吧倘松小?，則近于宗教玄想，與夏、周兩族之崇重實際者迥異?！币蟠?，成千上萬片龜甲獸骨上刻錄著卜文，隨時隨地舉行著祭祀儀禮，家家戶戶進行著祝告活動，到處洋溢著祝咒氣氛。只有假想殷人的世界觀，大概才能推測出：現(xiàn)世人的世界是短暫的，神和靈的世界才是永恒的。既然神與鬼相對，人死后即為鬼，以之為姓為名，即是永恒。以“鬼”字為姓為名之文化緣由，大概即在此：宗教玄想，超越人世。

殷墟卜辭中即有人名：小臣鬼、貞鬼。小臣，官名；貞，即貞人、卜人也。鬼，乃其姓氏。漢印有鬼骨，姓鬼，名骨，見《璽印姓氏征》。魏晉南北朝甚至唐代，皆有鬼姓?！端问贰肪矶泄碚?，即青宜結(jié)鬼章；卷四百九十一有鬼啜尾，姓鬼，名啜尾。明代仍有姓鬼的，《中國人名大辭典》中就收有：鬼力赤。大概到了清代乃至近代，仍有此姓，近人徐珂《清稗類鈔·姓名類》“僻姓”條即載之。另外，古代巴人即苗族亦有鬼姓，見《苗學(xué)研究二·淺談巴歌和夔鼓》。滿族人亦有此姓，可參考關(guān)克笑編著的《滿族姓氏尋根》。

我總覺得上古之國人在命名取字上，反而比現(xiàn)代人的文化意識開放得多。《史記·蘇秦列傳》中曾提到鬼谷先生，南朝宋人裴駟和唐代的司馬貞解釋為：“鬼谷先生，六國時縱橫家?！薄肮砉?，地名也。扶風(fēng)池陽、潁川陽城并有鬼谷墟，蓋其人所居，因為號。”我們還知道，蘇秦和張儀都曾拜師于鬼谷先生，可見其人不凡。

孤陋寡聞如我，翻看了許多史書，才發(fā)現(xiàn)少許以“鬼”字命名的膽大妄為者：

饒宗頤《殷代貞卜人物通考·人名官名索引》有“多鬼”“鬼”，似乎是人名。

金文中亦有取名叫“鬼”的，見“鬼壺”。

《后漢書》卷八十七有“榆鬼”，即破羌侯。

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云：“鮮于修禮起義部將，有程殺鬼，見《魏書》卷十八廣陽王深傳。北齊叱列平，字殺鬼《北齊書》卷二一本傳）。又卷四五樊遜傳，有梁州刺史劉殺鬼。北齊鄉(xiāng)老舉孝義雋敬碑，有鄉(xiāng)老孫啖鬼（《八瓊室金石補正》卷二一）。隋白佛山造像題名，有齋主梁啖鬼（同上卷二四）?！?/p>

北齊天保七年（556年），下層社會的翟姓父母，為亡女翟煞鬼所刻墓記石，最終為魯迅收藏，見北京魯迅博物館文物檔案記載（亦見魯迅日記1918年4月14日）。

《南齊書》卷五有“趙鬼”。

《魏書·羅結(jié)列傳》云：“羅結(jié)之子亦名殺鬼。”

《吐魯番出土文書》第七冊有“然鬼”，同冊還有“煞鬼（奴）”。

《隨園隨筆》卷二十六“姓名之奇”條云：“名之最可笑者，北齊有顏惡頭，南唐有馮見鬼。”

《新唐書》卷一有“孟瞰鬼”。

《宋史》卷四十有“黃捉鬼”。

《宋稗類抄·方技》云：“張鬼靈，三衢人，其父使從里人學(xué)相墓術(shù)，忽自有悟見，因以鬼靈為名?！?/p>

《吳縣志列傳人名索引》有明代長洲縣人名“金鬼谷”。

姜寶蓮、趙強《陜西澄城周秦漢宮殿遺址調(diào)查簡報》云其出土的簡瓦上有三件陶文皆有“鬼”字，此“鬼”字“為工匠姓名”。

當代中國作家，似乎已經(jīng)有了某種朦朧的意識：楊沫之子就叫“老鬼”，據(jù)說此乃中學(xué)時代之諢名，讀來甚感親切。不過，此等諢名早已有之。據(jù)周作人《知堂回想錄》云，沈尹默之徽號乃“鬼谷子”。1992年年底，我在西安一家書店里閑逛，赫然發(fā)現(xiàn)一本漓江版小書《古龍妙語》，其責(zé)任編輯竟然叫“鬼子”；鬼子，原名廖潤柏，新生代作家，小說有《蘇通之死》《敘述傳說》《走進意外》《被雨淋濕的河》等。我還在《讀書》雜志2003年第11期見到有作者叫“鬼叔中”；2008年，竟然還有叫“鬼今”的作者。

道家取名

要想弄清楚道教文化的命名特點，還得簡要了解儒家的命名文化。

愚以為，儒家命名文化，主要就是從周代命名文化、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原命名文化而發(fā)展來的。《左傳·魯桓公六年》載有這樣的取名原則：不用國名取名，不用官名取名，不用山川名取名，不用疾病名取名，不用畜生名取名，不用器幣名取名。其他忌諱與限制還有：不以日月取名，不得與世子——太子、帝王和諸侯的嫡長子——同名。

以上五種命名方法，對后世影響最大者起碼有三種。在我國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上至帝王，下及庶民百姓，或因出生情況命名，或以祥瑞之字命名，或假借萬物之名而命名者，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啊。

然則，漢代之大一統(tǒng)定于一尊，又獨崇儒家，在命名取字上便造成一種弊病，即過于死板、呆滯而排他。凡是皇帝的名字、圣賢的名字，皆為大家所襲用，甚至用濫了還要大用特用。僅從上流社會考察其命名現(xiàn)象，即可發(fā)現(xiàn)：《漢書》中即有六個劉舜，八個劉禹，八個劉定，八個劉遂，九個劉順，十個劉成，十一個劉光，十二個劉德，十二個劉賢，十四個劉福，十九個劉嘉——同姓名之泛濫，漢代乃開其先河。人名最初之意義——私有制的產(chǎn)物而標榜個性、彰顯個人之圖騰、常常是代表個人的一面旗幟的原始含義，早已蕩然無存。

我們都知道，魏晉時期是中國歷史上個人意識覺醒的年代，這在思想上和文學(xué)上都有充分而清楚的表現(xiàn)。明乎此，我們才能較好地了解：為什么會是晉代，姓名文化空前繁榮，打破了儒家命名文化的獨尊格局，道教命名文化之崛起，佛教命名文化得以迅速建立——儒、釋、道，其命名文化乃三足鼎立，且同時盡顯光彩。大概正是基于士工農(nóng)商對漢代大一統(tǒng)命名文化單一性、排他性之不滿的心理，取名作為國人所創(chuàng)造、運用和世代傳承的生活文化，即相類于飲食文化一樣，應(yīng)當是千人千口，酸甜苦辣、蘿卜白菜各有所好才對呀。

道教命名文化，與佛教命名文化相向而行，其重要規(guī)則的建立，由前賢陳寅恪、周一良的鉤沉而總結(jié)之，起碼有以下特點：

第一，父、子、兄、弟皆可用“之”“道”字取名，而不能據(jù)以定世次（見陳寅恪《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guān)系》）。顯然，此種取名規(guī)則，與儒家父子不能同名有異。

第二，辟邪祛鬼的命名習(xí)俗，旗幟鮮明而明詔大號，如羅殺鬼、梁啖鬼、黃捉鬼等（見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札記》）。

第三，以桃符、桃棒、桃樹（吉祥物）取名，如繁桃樹、高桃棒、歐陽桃杖等（亦見《魏晉南北朝史札記》）。

第四，以三尸命名。三尸，又叫“三彭”“三蟲”，是道教用語。早在《論衡·商蟲篇》《三國志·華佗傳》中就談到人體內(nèi)所謂的三種蟲，或稱為“三尸神”。晉代《抱樸子》云：人身體里面有三種蟲：上尸、中尸、下尸，即叫三尸，并于“庚申日”上天，言人之罪過。此日若清齋不寢，使之不能上天，則可避免，故必須守之使其不能上天，故曰“守庚申”。我大膽猜測：何以能永久守護之，讓其不要上天？最好的辦法，即以三尸——“蟲”取名，就能守住了。漢代以后，命名史中大量以“蟲”字旁取名的例證，即能揭開其謎底矣——韓愈《師說》所云“李氏子蟠”的“蟠”字——以“蟲”字取名的文化意義，即在于此吧？

當然，道教取名習(xí)俗之講究，還有一些規(guī)則，茲不贅述。

無論是佛教文化之東傳的乘虛而入，還是道教命名文化的本土生根而異軍突起，皆對華夏命名文化的豐饒、發(fā)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重要作用。魏晉時期個性解放之思潮，最終能落到實處，即是呼喚取名文化不同于前代的一種創(chuàng)新，而道教命名文化的建立，恰恰是一個重要的支撐點；其取名之路徑，已與儒家命名文化迥異。

日本人的鬼姓

然而，日本人在姓什么或取什么名字方面，思路奇特、心胸開闊，當屬無可爭議的世界之最，所以他們的姓名相同概率就相當?shù)汀＿@不僅因為他們擁有世界第一的姓氏——十二萬多，而且和他們姓的那樣絕門十分有關(guān)。試舉一些鬼姓：鬼、鬼岳、鬼冢、鬼宅、鬼澤、鬼田、鬼神、鬼武、百鬼、鬼王、鬼城、五鬼、父鬼、鬼小島、百目鬼、鬼面山、鬼小角；再如：鬼一、鬼丸、鬼俁、鬼八、鬼勝、鬼口、鬼子、鬼室、鬼尾、鬼山、鬼島、鬼庭、鬼形、鬼木、鬼本、鬼束、鬼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