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功
編輯與作者的交往,是編輯出版工作的重要內容之一。按照哲學化的說法,編輯與作者是編輯出版過程中矛盾對立的兩個方面。最近重讀人民文學出版社有關史料,體味幾樁編輯公案中因編輯修改稿件而與作者產生的恩怨契闊、是是非非,對復雜微妙的編創(chuàng)關系以及其中編輯“何以自處”的身份定位與甘苦,更有深一層的理解。
從事外國文學編輯工作三十年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蘇福忠,出版了自己的編輯經驗談著作《編譯曲直》(商務印書館,2014),這是一本非常有意思、有意味、有意義的文字鮮活之書。開卷第一章即為《編輯這個職業(yè)》。與當下諸多編輯出版學理論著作中將編輯無端拔高、定位為種種“高大上”的形象與角色不同,作者平實地認定“編輯是文字工作的守護神與清道夫”,編輯的使命只是如此幾件事:改正錯誤、改掉病句、正確使用標點、把關注釋、潤色文字。其他暫不說,就說“代人捉筆”和“代人修辭”這兩種編輯工作中經常出現(xiàn)的做法,“實質上都是超出了編輯職責范圍的業(yè)務”?!按诵揶o”,作者舉的例子,是編輯將當代作家孫犁的名篇《荷花淀》中“女人們到底有些藕斷絲連”徑改為“牽腸掛肚”而導致生性散淡的孫犁憤而上書要求改回的事;“代人捉筆”,作者舉例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名編輯龍世輝將一堆粗糙的《林海雪原蕩匪記》手稿,打磨成名垂書史的《林海雪原》這一經典編輯案例。熟悉當代文學編輯出版史的人大多知道,因為作者豐富的戰(zhàn)爭經歷,《林海雪原》的原稿有著革命英雄敘事天然的可讀性,但畢竟初事長篇寫作,作品藝術與文字并不盡如人意。蘇福忠在文中說,夢想當作家的曲波把這樣的原稿投到出版社來,“按今天出版業(yè)的風氣,他的稿子死定了,沒有人會對一摞原始材料感興趣”,但是,那時候的編輯“空想非非,以為只要我們扶持‘紅花,‘紅花就會永遠開下去”。曲波在應出版社要求修改過一次后忐忑交稿時仍自謙地表示:他只讀過六年書,改起來有一定困難,恐難達到要求,還需要出版社進一步加工。像大多出書心切的作者一樣,他委托編輯部對稿件全權處理。出于編輯的責任感與對文學的熱情,更出于那個年代把編好革命英雄史詩當作黨交代的政治任務的高度覺悟,龍世輝費時三個多月,孜孜矻矻,全力投入,修改增刪,整理編校,終于將小說打理得像模像樣。小說出版后,一炮走紅。一舉成名的作者曲波為表示對龍世輝為人做嫁衣的感謝之情,特意挑了一精裝本贈送給他,并在扉頁上鄭重致意:“在英雄們事跡的基礎上,加了您和我的共同努力,我們的友誼和它一起誕生?!碑敃r的社長王任叔調閱了飽含著龍世輝心血的編校樣稿后,下令正式授予他編輯職稱,工資提升兩級。一部《林海雪原》,成就了作者、編輯與出版社,可謂皆大歡喜。
20世紀50年代至“文革”,文學成為社會情緒表達的重要渠道之一,夢想當作家?guī)缀醭蔀樯鐣囊环N時尚。而由于革命戰(zhàn)爭甫定、語文教育程度較低等原因,從各行業(yè)冒出的作者寫作水平普遍有限,作為職業(yè)把關人的編輯為熱情有余而水平不足的作者費心改稿,成為文學編輯出版界的突出現(xiàn)象。從文字規(guī)范方面不厭其煩的細節(jié)修改,到《林海雪原》《紅巖》等革命史詩編輯出版過程中的“深度介入”,再到“工農兵作家”“三結合”寫作等特定歷史潮流中編輯為扶持“文學新人”而勉力甚至違心以從的尷尬與無奈,在特定的歷史時代,構建起了一種特定的編創(chuàng)關系。如今回望總結,對于龍世輝與曲波這樣密切合作卻邊界稍顯模糊的編創(chuàng)交往,蘇福忠理性地認識到:“功勞歸功勞,編輯與作者建立這種關系,卻不是開了一個好頭。因為后來在政治高壓下發(fā)展的情況是,編輯不管怎么要作者改,編輯自己怎么改作者的稿子,都視為正常。隨著政治上的緊箍咒越來越緊,這種專業(yè)上的修改轉變成政治上的修改,而且理所當然……編輯和作者的這種特殊關系并不正常,只應該算作新中國歷史上的一種特殊現(xiàn)象?!碧K福忠所反思的,是編輯與作者關系不正常導致編輯充當政治工具而喪失主體性這一可怕后果。其實,這種不正常的“友誼”能否長期維持以及編輯能否真正獲得作者尊重與職業(yè)尊嚴,亦很可疑。事實上,沒過多久,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革命至上”的政治氛圍中,馬上有讀者指出《林海雪原》中關于少劍波和小白鴿的戀愛情節(jié)有小資產階級情調,亦有專業(yè)批評家認為愛情描寫“累贅,損害了小說”。說起來,小說中的愛情描寫,本是龍世輝在編輯過程中費力幫助作者將這一情節(jié)豐滿完善的重點部分。1959年小說再版時,經過反思的龍世輝接受了讀者意見,抱著后出轉精的編輯職業(yè)追求,決意對小說進行修改。恰逢曲波出差在外,龍世輝就沒有征得其同意,像初版時接受“委托”而自由編輯一樣,自行對書中的戀愛情節(jié)做了刪節(jié)修改以淡化愛情描寫色彩。孰料再版后,見到樣書的曲波大怒,告到出版社的上級,龍世輝因此受到了嚴厲批評。當代學者李頻在其成名作《龍世輝的編輯生涯——從〈林海雪原〉到〈芙蓉鎮(zhèn)〉的編輯歷程》(河南大學出版社,1992)中,對小說編輯過程中曲折艱難的歷程有著精彩深入的編輯學分析。盡管對龍世輝的編輯功夫與貢獻心存敬意,但“作品總是屬于作者的”,李頻對龍世輝“自信”處理《林海雪原》再版本時的斧鑿之舉,仍認為“終究是一個誤區(qū)”,“貼上否定性的標簽而又出示警惕性的黃牌,并不是由于非出版科學的原因,而是對出版科學規(guī)律的尊重”。與研究者李頻的理性相比,編輯同行對龍世輝因擅作修改而招致作者不理解的苦衷,可能更有著一份“了解之同情”。曾為龍世輝頂頭上司、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的韋君宜在紀念“老龍”的《負疚》一文(收入《思痛錄》修訂本)中,對其遭遇委婉地鳴不平:“那位告他擅改作品的作家,過去沒有名,自己能編故事,而文字欠佳。老龍幫他改,常常改完了再給作者看,甚至不給作者看。作者視為師友。沒想到這次再版的時候,老龍想起一段該改的,還用老辦法改,可是作者已經出名,今非昔比,就告了那一狀?!?/p>
名編輯龍世輝與作者由親密合作轉而產生沖突的例子,還有新時期他為湖南著名作家莫應豐編輯名著《將軍吟》引發(fā)的案例。因為小說對“文革”深刻的批判與否定,書稿出版之前,爭論頗多;在當時特定的情境下,出版更需要極大的勇氣。龍世輝費了極大力氣對書稿推敲修改,書名亦經他建議由《將軍夢》改為《將軍吟》。在修改的過程中,按另一位編輯劉煒的回憶說法是,個性極強的“作者并不是出版社要他怎么改他就痛痛快快地照改的”。小說出版后,1980年獲得首屆茅盾文學獎,頒獎大會還特意邀請編輯龍世輝作為代表參加,一同分享殊榮,這可謂是對編輯勞動的認可與尊重。但在頒獎大會上,莫應豐發(fā)言時,卻出人意料地提出批評:“什么是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就是寫出不同于任何人的作品,不是那些人家說什么你也說什么的話??墒侨嗣裎膶W出版社現(xiàn)代文學編輯部有的編輯,看到有創(chuàng)造性的作品動手改,讓你改,改得既不像這個的,也不像那個的,把創(chuàng)造性都砍掉了。”言語刺耳,本擬發(fā)言的龍世輝聽了,顧全會議而隱忍未發(fā)言為自己辯護,只是當場向主持人聲明“莫應豐的講話是沖著我來的”,并中途退出會場。后來,盡管莫應豐間接向龍世輝道歉,承認發(fā)言有錯誤;兩人仍如以往一樣友好合作,但龍世輝心中依然留下了難以平復的創(chuàng)傷。1983年5月,他在《試論文學編輯》中寫道:“默默無聞的編輯是應該受到人們尊重的,就好像其他任何職業(yè)、任何勞動者應該受到尊重一樣……有人求編輯幫他修改稿件,并寫下了看來似乎感情真摯的話,‘我們的友誼和它(指作品)一起誕生。一旦作品受到歡迎,出了點名,編輯再改動他作品中明顯不妥的地方,就利用他剛剛得到的一點聲譽,告編輯的狀。有人的作品,經過大大小小的編輯提意見修改發(fā)表得了獎,他站到那個講臺上,竟說編輯打擊、挫傷作者的積極性,壓制創(chuàng)新。他的作品得了獎,編輯反而成了罪人!作品發(fā)表了,編輯卻要挨罵受氣。”舊事重提,雖然龍世輝一再強調“不是為了替編輯出氣。也并非不承認編輯的意見和做法有時可能失誤”,但對自己因改稿而受的委屈,明顯仍然意氣難平。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作者都對編輯的修改與用心有所拒斥。有著“內蒙文學之父”之稱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名編輯王笠耘,曾經編輯一部反映新疆邊防生活的長篇小說。原稿有兩章,完全敘述維吾爾族民間長詩《瑪納斯》。它不僅與整部小說沒有任何有機的關聯(lián), 而且還無端打斷了原來的情節(jié)。作者不是個難說話的人,但敝帚自珍的心理誰都有,他當然不愿意刪掉。他對王笠蕓說:“你不是也認為這兩章很精彩嗎? ”“你不是還提醒我, 對精彩的部分, 千萬別隨便刪掉嗎? ”王笠蕓確實這么說過。對具體文字表達贊嘆,又常常擔心作者在刪節(jié)中過猶不及,編輯都有著這種真實復雜的心理。作者借勢提出要求:“既然精彩, 那就留下吧。”王笠耘想了一想,幽默地對作者說:“我有一塊高級彩緞,很名貴,想送給你,請你縫在你這身藍布中山裝上,你……”還沒等王笠耘說完,作者就打斷說:“我想通了。刪!”王笠蕓高超的說服技巧,加上作者一點即通的領悟能力、從善如流的通達態(tài)度,才成就了這樣的編創(chuàng)佳話。
“就是幫作者修改稿件的”,很長時間以來這幾乎成了社會對編輯群體的基本認知。理想的情況下,編輯可以“文責自負”為名避免因誤改作者原稿而“犯錯誤”。只是,大多數(shù)情況是,面對需要加工的書稿,編輯除了與作者達成共識、尊重作者,還出于對讀者負責的職業(yè)良心而無法放棄自己編輯實踐中的價值判斷與主體精神,因此難免與作者形成沖突。構建良好的編創(chuàng)關系,既需要編輯專業(yè)認真的職業(yè)態(tài)度,還需要作者的寬容理解。除了任勞,還得任怨,這幾乎是編輯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