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與望月亭

一

襄城紫云山因名勝諸多、景色幽美而聞名中州。位于景區(qū)中心的望月亭，以得天獨厚的位置，獨特的建筑風格和濃濃的古韻古香占盡風光。

亭子居紫云書院以南150米處，在一道山嶺的槲樹林中呈一抹金黃。高12米，5米見方，上下二層。四個翼角高翹，挑檐由半拱向前托出，四根朱紅立柱堅固地豎立在石礎(chǔ)之上，平穩(wěn)托起二層與攢尖寶頂，給人以屹立挺拔、宏麗莊嚴、渾厚大氣、古樸典雅之感受。二層花格全開窗，窗欞簡約，玲瓏雋秀，新穎別致，顯示著始建者卓越的智慧與靈巧。

游客觀光紫云書院之后，穿過一片竹林，跨過墨香溪和二柏三石一孔橋，再登上層層石階，就可以來到亭下。若沿亭東的登山小道，可達防空洞、胡家寨等景點。向西，穿過密林，能探訪一些別墅和隱淪小院。向南，再攀高階，直達南屏，能觀賞飲馬亭和天池風光。不過，許多游客見斯亭后，總是流連其間，小憩片刻，深吸一下新鮮空氣，平撫一下心境，享受一下美的生活?；蚴半A亭上，眺望書院，浮想聯(lián)翩，模擬先賢舉止，圓一場“尚書夢”，而陶醉在彌漫著書香的山川之中。

二

據(jù)傳，望月亭為大明戶部尚書李敏所建，與紫云書院俱生。起先，他與族人用四棵蒼翠槲樹為柱，綰杪稍枝葉為蓋，用本山紅石為桌凳，草草建成。之后，又用草茅覆頂，成為與學生做詩、詠唱、撫琴、賞月的去處，也為鄉(xiāng)親們上山耕樵采藥等，提供了休憩之所。清康熙初年，李敏后人、被譽為“中州八儒”之一的李來章主政紫云書院時，將望月亭改建為二層青石木瓦結(jié)構(gòu)，可惜于民國被毀。1996年重建后，基本保留了原來風貌。500多年來，望月亭一直映襯、連接、守望著書院，和書院遙相呼應，同榮同喜，同悲同憂，也陪伴著李敏度過那些非凡的時光。

李敏（1425—1491年），字公勉，襄城南大街人，景泰五年（1454年）進士，初任從五品監(jiān)察御史，后因“明習法律，有能名”，剛正不阿，于天順初年（1465年），肩負撫定貴州少數(shù)民族及巡撫直隸的重任，不久，在保薦之下，超遷正三品浙江按察使。

正值李敏躊躇滿志大展鴻圖之際，成化四年（1468年）母喪訃音傳之江浙，即丁憂還鄉(xiāng)。這是李敏入仕14年后第一次回到故鄉(xiāng)。也就在他尊制守孝的日子里，李敏“守”出了書院，“守”出了望月亭。

這位受學于姑蘇大儒顧昌的襄城學子，深感“年逾四旬而道不加修，官居三品而功無寸補”之遺憾，欲在母親墓旁深入研習經(jīng)卷，升華學識水準，為進一步報效國家積蓄知識才干。同時，他又結(jié)合“為政必資乎賢才，養(yǎng)賢必由于學校”的實踐體會，邁出興辦書院的步伐，欲開創(chuàng)襄城“同興禮讓之風，共享文明之治”的嶄新局面。

當時，正處于明朝書院文化開始轉(zhuǎn)向復蘇的過渡時期，在全國，僅新建的書院就有70多座，是開國初期的３倍。紫云書院，是當時突出的一座。原因：其一，李敏青年時期曾先后游學洛陽龍門書院、登封嵩陽書院，深得程朱理學真諦，在創(chuàng)建上重現(xiàn)了古書院的學規(guī)與設置。其二，是把親情孝義轉(zhuǎn)化為澤被故里、奉獻家鄉(xiāng)的一項義舉。其三，得到同僚、官府的大力支持。

李敏在《紫云書院碑記》說：“始建小屋三楹，覆以草茆，僅蔽風雨，筑土垣，聊作藩籬，間當于一二學徒觀書其間?！?/p>

顯然，亭子初建時，規(guī)模較小。但就在此時，翰林院待書御史白公與副御史王公在巡視河南期間來此探望，見到其狹隘簡陋情況，“遂命有司改作之”，支持李敏成就了千秋大業(yè)。“時知縣趙琳，縣丞張冕，主薄宋環(huán)，典使高志安，奉命惟謹，而教喻王財、訓導王冕亦克襄之，鳩工集材謀傳不朽。”

新建的望月亭下，素衣練冠的李敏，面對求學者“室不能容”的教壇盛事，禁不住以《紫云殘雪》為題抒發(fā)借陽和之力，去迎接春天美景的壯烈情懷：

“殘雪西山尚未晞，更逢晴日送光輝。

冰屋拔地三千尺，玉柱亭空幾百闈。

朗耀夜深回晝景，清光春曉釀寒威。

何時一借陽和力，沛作甘霖潤百腓?！?/p>

三

古時，守孝期滿27個月后，脫去喪服，可以恢復正常生活。因此，守喪名為3年，實則27個月。但若是國家遇到緊急情況或有其他特殊需要，朝廷也可強制守喪官員出仕。這樣情況，稱為“奪情”或“起復”。

朝庭對才干卓著、忠于職守的李敏當然要“奪情”，要“起復”，因為更多的軍政大事需要他去處置、去操勞。當年冬天，李敏在圣旨連催、欽差堅請的情況下，只好結(jié)束不足一年的守孝時間，重返政壇之上。旋任湖廣按察使，歷山西、四川從二品左、右布政使。成化十三年（1477年），調(diào)任右副都御史，巡撫大同。又二年，詔為兵部右侍郎，在兵部達４年之久。

以上15年間，李敏從執(zhí)掌一省刑法到綜理全省的地方長官，從規(guī)諫君主、糾彈官吏的都察院御史到統(tǒng)管三軍的兵部副職，在仕途上實現(xiàn)了理想的人生跨越。同時，做了幾件震動朝閣的大事。

其一，任監(jiān)察御史巡查直隸期間，針對薊州的運餉海口多發(fā)生沉船事故，造成海運不暢，有礙軍務的嚴峻形勢，“建議別開三河達薊州，以避其險”，收到惠利軍地雙方的理想效果。

其二，李敏任山西布政使時，見山東、河南諸省到邊關(guān)轉(zhuǎn)運軍餉，路途遙遠，勞民傷財，就下令把實物改為銀兩輸送前線，使百姓免旅途之苦，省耗費之銀，使軍隊省去轉(zhuǎn)換環(huán)節(jié)，“得以治備軍資，以備軍興”。更重要的是，擢任戶部尚書之后，奏請京師附近地區(qū)及內(nèi)地州縣輸糧邊關(guān)者，每糧１石征銀１兩，按當時糧價折發(fā)軍餉，剩余的留下備用。這樣，自秦漢至明朝上交國家的田賦、丁賦（世稱“二稅”），由實物改為銀兩，為后來通行的“一條鞭”賦稅制度做好了鋪墊，提供了經(jīng)驗，首開了先河。

其三，任右副都御史，巡撫大同時，面對敵軍騎兵出沒塞下，擾亂百姓，掩殺守兵的險惡敵情，采用設置埋伏的戰(zhàn)術(shù)，一舉活捉侵敵，并修治防衛(wèi)工事，使敵軍不得南下侵犯。這場軍功，顯示出李敏軍事方面的才干，為擢升兵部右侍郎提供了前提。

但是，李敏不愿到兵部供職。因為“馬文升事件”向他傳遞了不祥信號。馬文升，河南禹州人，是李敏的同鄉(xiāng)好友，以剛正為人，不媚權(quán)貴的氣節(jié)聞名當朝。成化十五年（1479年）五月，掌管西廠的特務頭子，大太監(jiān)汪直奉命巡視遼東。其所到之地，地方官皆于路邊迎拜馬首，生怕因招待不周招來橫禍。當時奉命整飭遼東軍務的兵部右侍郎馬文升只是一般迎接招待，也不去拜見送禮。于是，激惱這位權(quán)傾朝野的欽差大臣。不久，汪直便以“禁賣農(nóng)具給建州人，激起女真人騷亂”的莫須有罪名，將馬文升逮捕關(guān)進錦衣衛(wèi)大牢，后被罷官發(fā)配到重慶衛(wèi)。而接替馬文升的就是李敏。

兵部四年，李敏恥與宦官及同類為伍，深得尚書余子俊器重，二人“協(xié)心相濟治部事”，為六部所稱道。然而，成化十八年（1482年），汪直心腹陳鉞卻取代了余子俊，而且，“怙汪直勢，數(shù)撼李敏，敏守正不為”，使李敏處于“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的維谷之地。

成化十九年（1483年），李敏心中涌起隱居山林的念頭，便以染疾為由，“尋以病歸”，回到家鄉(xiāng)的紫云書院，來至遮風避雨的望月亭下。

四

辭別王駕，李敏回歸，確有“舟搖搖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的輕松，也有“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徽”的迫切，因為，他惦記著家鄉(xiāng)的書院，惦記著望月亭。

望月亭里，又傳出李敏深沉渾遠、蕩氣回腸的洞蕭之聲與古韻流淌、秀潤山川的琴瑟之音，歌曰：

“歸去來兮，請息交而絕游。

世與我而相遺，復駕言兮焉求。

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

…………

已矣乎？寓形宇內(nèi)復幾時，

曷不委心任去留，朝為遑遑欲何之。

富貴非我愿，帝鄉(xiāng)不可期?！?/p>

…………

為表示歸隱山林的決心，他于書院西側(cè)還建起了辭君亭。

書院的山野之趣，不亞于陶淵明的田園生活。然而，李敏并非放浪形骸，酒醉方歸，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教書育人之中。其間，他采取個別鉆研，相互問答與集中講教相結(jié)合的教學方法，將理學大義送至學生心中。同時在研習儒學經(jīng)籍為主的基礎(chǔ)上，間亦議論時政，推進學術(shù)水平提升。有時也借助來訪的名儒學者之力，來雕琢山間美玉，為書院增光添彩。一時間，紫云山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唱詩應和，文風大盛。當時來紫云書院探望李敏的吳門書畫家沈周（與文徵明、唐伯虎、仇英并稱“明四家”），所繪制題詩的《紫云書院十景》妙筆丹青，就為當?shù)匚膲粝乱还P寶貴財富。其中《覽翠圍枰》一詩，則記錄了在望月亭下賓朋滿座契闊談?的真實場景。

“四周蒼翠一亭奇，高占陽光風物宜。

海內(nèi)朋簪初合座，手中談柄偶從基。

樹陰逗雨添枰潤，石面凝云落子遲。

國計籌余閑及此，亦將得失付希夷。”

馬文升平反昭雪之后，也來這里探視慰問，一訴衷腸，并以《紫云書院山》為題，贊頌了李敏辦學的業(yè)績。

“崒嵂孤峰上插空，宛然削出玉芙蓉。

四時云氣春偏盛，釀作甘霖濟歲豐?！?/p>

龍騰虎躍的書院盛事，催促著李敏驅(qū)逐心頭上的憤懣與憂思，換上幽渺古曠、靜謐隱逸的思想境界。他在望月亭對著皎潔的月光，構(gòu)思著傳承理學的方案藍圖。

不久，老上司余子俊奉旨而來，并贈“理學真?zhèn)鳌必翌~，懸掛書院的大成殿里。這是繼成化皇帝賜名贈匾“紫云書院”后的又一項殊榮?？磥?，朝廷已將李敏隱居的夢想破碎，又從望月亭下喚出，推進他重新挺進輔助朝綱，擔當重任的軌道。

五

李敏第三次走出紫云山的年代，是大明朝將要辭舊迎新的歲月。歸京后，李敏如實反映“河南大饑”，道悉餓殍的災難情況，并“條上救荒數(shù)事”，建議朝廷幫助家鄉(xiāng)百姓，重建家園?；实鄄杉{后，責成有司進行賑濟，這有效緩解了中原大地的年饉之劫。

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60歲的李敏，擔任漕運總督不久，旋任戶部尚書。不久，成化皇帝朱見深隨大他18歲的萬貴妃歸天而去，太子朱佑樘登上帝位，歷史上的“弘治中興”時代隨之降臨。四朝元老李敏遂以赤膽忠心、鞠躬盡瘁的股肱之情，來輔佐年僅18歲的孝宗皇帝。

李敏先從革新制度入手，力克財賦弊端。當時，京城崇文門商鋪所納稅金，大部分被“勢要所侵漁”，造成財稅流失、稅司虛設的怪狀。李敏采納已擔任吏部尚書馬文升的建議，增設了監(jiān)視機構(gòu)，有效堵塞了漏洞。

同時，也解決了積重難返的莊田問題。成化皇帝末年，沒收獲罪官員的莊田和各地藩王原來在京郊的皇田，共三萬六百多頃，無人耕種，造成很大的資源浪費。一些無賴乘機豪奪皇田，為所欲為，造成暗設賭場、殘殺佃戶、搶劫婦女等一系列惡性事件。更有甚者，連頃阡陌辟為牧場，馬奔鷹揚，成為驕奢淫逸，傷痛民心的罪惡淵藪。對此，李敏不畏權(quán)奸，直諫皇上，把這些莊田回收國家，統(tǒng)一管理，按每畝租銀3分租與農(nóng)民耕種，然后收稅，以資財政開支。這件事，顯示出李敏的非凡膽識與執(zhí)政魄力。

為使朝廷重視農(nóng)業(yè)發(fā)展，李敏又建議把皇耕舊儀換上新的內(nèi)容，使之真正起到作用。弘治皇帝即位后的第一個春天，按祖制，應在所謂親耕的田里“秉耒三推”，并讓公卿手握農(nóng)具推上9次，以示以農(nóng)為本，率先春耕之意。李敏建議讓代表上、中、下生活水平的農(nóng)民各10人參加，挽袖跣足一同耕田勞動，讓君臣親自觀看感受農(nóng)民艱辛耕作的場面，以了解農(nóng)民之苦。此建議得到皇帝的贊許，并被以后沿襲不衰。

李敏如此恪盡職守，勇于直諫，時間一長，自然引來皇帝的不滿與太監(jiān)勢力的沖擊。弘治四年（1491年）南京御史與守備太監(jiān)蔣琮發(fā)生爭執(zhí)。朝廷竟將御史逮謫，而蔣琮居職如故，李敏多次上疏據(jù)理力爭，但皇上拒聽，仍按原判。面對朝綱潰亂，政敗宦官的時局，李敏無力扭轉(zhuǎn)，遂再以染病為由乞求辭官，告老還鄉(xiāng)。

皇上深情挽留這位歷仕景泰、天順、成化、弘治的四朝老臣，并親自探望，說：“君臣一體，卿勿去，朕使醫(yī)視卿?！钡蠲魶Q心下定，堅辭病歸，皇上只好命有司做好路途安排，并遣派官員，專程護送。但未抵襄城，李敏逝世于途中內(nèi)黃縣（屬河南省安陽市）。遺憾的是，他逝世前沒有見到一位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沒有見到他親自興建的紫云書院和望月亭。

弘治帝聽到訃聞，悲痛難抑，遂派官諭祭、主持葬禮，贈“太子少保（從一品），謚恭靖”。

人世間，有一種現(xiàn)象，頑強的奮斗最終仍會組接一些無奈和悲涼。歷史表明：李敏的無奈和悲涼已隨落葉流水而去。他的業(yè)績，已經(jīng)轉(zhuǎn)為襄城人永世的驕傲與輝煌。與之相比，那些宦官小丑們卻被人們所不齒。

欽差大臣、太監(jiān)戴義的題詩：“紫云書屋構(gòu)山隈，汩汩寒泉繞澗回，花開四時聯(lián)錦嶂，晴峰高捧太陽開?！敝荒茜澘淘谝粔K小石碑上，且鑲嵌于書院東廂房的南窗之下，500年來屈居一隅，不得立身揚眉。顯露出李敏不屑權(quán)貴，卑視宦官的凜然正氣。

望月亭，一座凝結(jié)著書院文化的經(jīng)典建筑，一個神圣而肅穆的歷史文化符號，將永遠講述著大明李敏的風風雨雨與不朽人生。

作者簡介：

劉天義，與新中國同齡，河南襄城縣王洛鎮(zhèn)人。畢業(yè)于河南大學歷史系，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襄城覽勝》《乾明寺》《從柴童到將軍 武傳臚劉金華傳》《白塔寺傳奇》等書，曾校注明嘉靖《襄城縣志》，參與撰修《襄城縣志》《襄城縣地名志》《襄城縣名勝古跡》及多部地域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