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奇大塔：西方佛國的世俗情懷

陳仲丹

桑奇大塔是重要的佛教圣跡，印度早期佛教三大遺址之一，但現(xiàn)在人們對其知之甚少。即使在古代，去印度取經(jīng)的中國人也很少去那里巡禮。唐代高僧玄奘在印度居住十余年，回國后寫下《大唐西域記》，書中提到三大遺址中的阿旃陀石窟，對桑奇大塔卻只字未提，因而有必要對這一有著重要地位卻又為人們陌生的重要宗教遺跡有所介紹。

佛塔溯源

佛塔最早出現(xiàn)在印度，在古印度的梵文中稱為Stupa，意思是“墳”，中文譯為窣堵波、塔、浮屠等。窣堵波最初是佛家弟子為存放佛陀釋迦牟尼的舍利（殘余的骨燼）而造的建筑。據(jù)史書記載，釋迦牟尼圓寂后，他的弟子阿難等人將其遺體火化，形成了五色晶瑩的舍利。這些舍利被分作八份，置于瓶中，在各地建了八座塔廟供奉。

這時印度的佛塔數(shù)量還不多，后來古印度興起的大修佛塔之風與阿育王有很大關(guān)系。阿育王是公元前3世紀印度孔雀王朝的第三代國王，即位后就致力于征討南印度的羯陵伽國。在激烈的爭戰(zhàn)中羯陵伽國有10萬人死于沙場，還有15萬人被俘。據(jù)說阿育王在征討羯陵伽戰(zhàn)爭獲勝后不久受高僧感化皈依佛門，對發(fā)動戰(zhàn)爭深感悔悟，于是轉(zhuǎn)而大力宣揚佛教，并派人去國內(nèi)外弘揚佛法，比如派他的兒子去錫蘭傳教。他傳布佛教的一種方式是在各地建造佛塔。阿育王開掘了存放有佛陀舍利的七座塔廟，將舍利分成許多份，在全國建塔84000座，分置這些舍利。這一數(shù)目肯定有夸大，但同時也反映出當時印度的建塔風氣之盛。錫蘭國王在阿育王之子來傳教后就在國內(nèi)修建了一座佛塔，以供奉佛陀的鎖骨舍利。在中國浙江寧波現(xiàn)在也有一座阿育王寺塔，建于西晉年間，也是用來供奉佛舍利的。塔中的舍利后來不再限于佛骨，也包括佛教圣人或著名僧人的遺骨。

印度佛塔的外形如同墳丘，是半球形的，狀如覆缽，又名“覆缽塔”。其頂部略平，供奉的舍利就埋在塔頂。這種半球形的建筑式樣是從印度恒河平原土著居民在墳上建塔和廟的習俗發(fā)展而來的。對印度佛塔樣式的來源還有一種比較玄妙的說法，認為古印度人相信天地宇宙本身就是一個完美的球形，而這種半球形正是他們這種天宇觀的物質(zhì)體現(xiàn)。塔頂以傘蓋形圓盤串連而成的相輪就是天宇的中軸，信徒以此與天地宇宙溝通。玄奘在印度游歷時曾見到121座佛塔，其中高的有300尺，最低的也有50尺。這些佛塔雖然大小各異，但形制大體相同。佛塔從下至上由基座、缽體、平臺和相輪四部分組成，塔身是呈半球形的缽體，由磚石砌成，周圍繞以石欄桿，在四方開門，門欄上刻有與佛教相關(guān)的石雕。

桑奇建塔

桑奇大塔是印度最大的一座佛塔，位于今印度中央邦博帕爾城東北一個叫桑奇的村子。佛塔建在一座小山上，山上共有三座塔，桑奇大塔最大，其余兩座分別名為桑奇二塔、桑奇三塔。這個地方釋迦牟尼生前沒有來過，其與佛教的因緣主要與阿育王有關(guān)。大約在公元前250年，阿育王親自選定桑奇為隱修地，從波斯召來匠人在高處建造波斯式樣的紀念柱，也就是阿育王石柱，從此這里便成了圣地。后來阿育王在此造塔，他最初建的是磚塔，比現(xiàn)在人們見到的桑奇大塔要小得多。磚塔呈覆缽狀，建在圓形的基座上，內(nèi)藏舍利。

大約在一個世紀以后，當?shù)赜袀€富商資助的僧團在原有磚塔的基礎(chǔ)上擴建這座塔。他們保留原有的磚塔，只是在它外面用石塊壘起一個新的大穹隆，直徑增加了一倍，再在外面包上一層砂石，涂上銀灰色和金黃色灰泥。塔身仍是半球形，高16.5米，直徑大約是高度的兩倍，這樣的比例關(guān)系使半球體顯得更為標準，看起來更富有神秘感。整個大塔的造型單純、渾樸，具有明顯的穩(wěn)定感和重量感。建造者還在塔的南側(cè)增修了樓梯和上下兩層圍欄，圍欄也用砂石建造。塔的缽體頂部立有傘蓋狀的三個相輪，這三個相輪也有寓意，代表著佛教的三寶——佛、法、僧。塔的底座周圍有寬約四米的環(huán)道，道邊有仿木結(jié)構(gòu)的石欄桿。朝拜的香客由東門進入，然后按順時針方向繞塔三周敬拜，使大塔始終處于自己右側(cè)。香客巡禮的路線與太陽運行的軌跡在方向上一致，以表示他們與天地宇宙融為一體，從混沌世界上升到了圣靈境界。除桑奇大塔外，在它周圍還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僧院建筑群，建造了廟宇、僧舍、經(jīng)堂等建筑。

公元前1世紀，在大塔圍欄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各造了一座石門。這四座門形如牌坊，高約10米。每座門是在兩根方形門柱上橫架三根門梁而成。門梁兩端呈圓形，刻以旋紋，類似卷軸。四周的欄桿和門柱、門梁輪廓精巧玲瓏，把半球形的塔體烘托得更加宏大、莊嚴。后來佛教在印度的重要地位逐漸被印度教取代，這座大塔遂被人遺棄，無人問津，到1818年它被英國人發(fā)現(xiàn)時已相當殘破，尤其是塔頂?shù)南噍喴巡淮?。接踵而來了各種人，有學者，也有尋寶人。1822年英國人約翰遜上校從一側(cè)破開大塔，想從中尋得珍寶，發(fā)現(xiàn)它是實心的才作罷。直到1881年桑奇大塔才得到保護。1912—1919年，在考古學家馬歇爾的主持下桑奇大塔得到修復(fù)，形成現(xiàn)在的樣子。

佛陀故事

桑奇大塔有一個明顯的特點是將建筑與雕刻糅合為一體。在大塔的門柱、門梁上通體都有表現(xiàn)佛教內(nèi)容的石刻。這些石刻是由虔誠的信徒（供養(yǎng)人）出資雕成的，出自擅長精雕細刻的印度牙雕工匠之手。雕刻的構(gòu)圖飽滿，筆觸精致，仿佛是放大的象牙雕刻，有一種特別的形式美。它們體現(xiàn)了早期佛教雕刻的風格，其中不少浮雕描繪的是佛陀故事，通過長幅的畫面來展現(xiàn)連續(xù)的情節(jié)，講述釋迦牟尼的生平，但卻從不出現(xiàn)他的形象，而是代以菩提樹、王座等相關(guān)的象征物。以后的佛教造像就不是這樣，而是熱衷于雕造佛陀巨像，如在阿富汗依山開鑿的巴米揚大佛（后被塔利班毀掉）。對早期不出現(xiàn)佛像的造型傳統(tǒng)專業(yè)術(shù)語稱為“不設(shè)像”。著名佛學家呂澄對此解釋道：“由當時雕刻之技術(shù)云，雕刻人像并非難事，而故意避開，別取象征法代之者，或許出于對佛之崇敬，以為佛之形象圓滿無可比擬也，是亦一種理想主義之表現(xiàn)?！鄙Ｆ娲笏窨痰娜宋镆允浪仔蜗鬄橹?，多是王者、貴族、武士、侍從，是用世俗的表現(xiàn)方式講述佛國故事。

桑奇大塔塔門浮雕的題材多出自佛傳故事和本生故事，前者表現(xiàn)佛陀在世的生活，后者表現(xiàn)佛陀前世的生活?！鞍紫笕胩ァ笔欠饌鞴适碌拈_篇，說的是佛陀的母親摩耶夫人結(jié)婚后，多年沒有生養(yǎng)，直到30多歲，一天夜里，她夢見一只六牙白象撲向懷中，就此得孕。緊接著的故事是“誕生”，摩耶夫人誕育太子。據(jù)佛經(jīng)記載，摩耶夫人是在回娘家的路上生產(chǎn)的?！疤祗枚Y俗，婦人臨月，歸父母國?！彼窘?jīng)藍毗尼園在樹下“生菩薩”，而且太子是從右脅（腋下）出生。桑奇大塔的誕生圖不描繪樹下出生場景，更不能讓太子在畫面中“腋下出生”，而是重點表現(xiàn)佛母。畫面中央有一大朵蓮花，花瓣下覆，花心里坐著一手持蓮一手撫腿的佛母。兩側(cè)各有一支仰蓮，蓮心里結(jié)出的蓮蓬上站著高舉水罐向下灌頂?shù)拇笙蟆Ｖ档米⒁獾氖钱嬅嫔夏σ蛉说男蜗?，是一個豐滿、圓潤、柔美的女性造型。這種審美意趣與印度河流域考古發(fā)掘出的4000年前生殖女神的雕像極為相似。這正是印度藝術(shù)中理想的女性形象，與其說是宗教圖繪，不如說是極致的世俗審美感受更為適當。

桑奇大塔的浮雕中也有佛本生故事。據(jù)說佛陀前世曾是白象、獼猴、孔雀等動物，或是某個國王。本生故事的素材不少是直接取自印度原有的寓言故事。佛本生故事雕刻在桑奇大塔數(shù)量不多，但在藝術(shù)上也很有特點，僅舉其中的六牙象王故事為例。這個故事說的是佛陀的前世曾是有六根牙的象王。象王有一妻一妾，因?qū)檺壅?，為妾所恨，妾發(fā)誓報復(fù)，氣絕而死。妾死后魂靈變?yōu)槊琅?，被一國王娶為夫人，很受寵愛。一天，由妾變的夫人對國王說，她夢見有一頭六牙之象，想用這頭象的牙做首飾，如得不到就會活不成。對夫人言聽計從的國王派出射手，找到六牙象王，坦言要他的牙，象王舍牙，很快殞命。夫人得到象牙，注目視之，突然雷電大作，夫人當場吐血而死，死后入地獄。其故事情節(jié)曲折，又有因果報應(yīng)的宿怨，內(nèi)容很動人。對這個本生故事，在桑奇大塔上并不正面表現(xiàn)故事情節(jié)，用一棵大樹將畫面分割為二，以長鼻卷起一束蓮花的六牙象王分別出現(xiàn)在大樹兩邊，下方是映在水波中的蓮葉、蓮花和蓬蕾，甚至在水中還有一只被大象戲弄的鱷魚。

世俗情懷

除了佛教故事外，桑奇大塔石雕中的象、獅、異獸、藥叉女神等也都很傳神，尤其是東門斗拱邊的一尊樹神藥叉女圓雕，更是活靈活現(xiàn)。藥叉女雙臂攀援芒果樹枝，縱身向外傾斜，宛若懸掛著凌空飄蕩，在橫梁和立柱間形成了完美的支撐。她頭部內(nèi)傾，上身向外突出，構(gòu)成了優(yōu)美的體形曲線，屬于三屈式印度標準人體美的范式。按照印度傳說，藥叉女是花樹精靈、生殖女神。據(jù)說花被她的左腳輕輕一碰，立刻就會開放。有她在植物就開花，生命就繁榮。藥叉女的形象體現(xiàn)了印度標準的女性美：豐乳、細腰、肥臀，還有附著于身體烘托其美的飾品，沉甸甸的珠寶項飾，重疊的手釧腳鐲，松松系在肚臍下邊的聯(lián)珠腰帶。在中國的佛教藝術(shù)中見不到藥叉女的形象，她是印度文化的產(chǎn)物，在佛教東傳來中土的路途卻佚失了。

在桑奇大塔的雕刻中還明顯反映出外來文化的影響。門的柱頭上有四個一組的侏儒群像。他們背對而立，舉臂挺腹，形如金剛力士，模樣奇特，這顯然是受波斯工藝的影響。印度西北部的印度河流域曾被波斯人統(tǒng)轄，自然會留下一些異域痕跡。

在敘事性圖繪之外還值得注意的是桑奇大塔雕刻中的裝飾紋樣，尤其是植物類的花卉藤蘿。首先是蓮花，它是佛教的重要象征物，很早就被梵文典籍提到，有精靈的肚臍或是口中吐出蓮花的傳說，后來融入佛典，在圖繪中多作佛教故事的配景，也用于邊框和立柱的紋樣裝飾。作為裝飾，在桑奇大塔中更有特色的是“纏枝卷草”，又稱“如意蔓”“如意樹”“天意樹”。其名來自佛經(jīng)，“人種眾果樹，不如一人種一如意樹，能隨人愿，如意皆得”?！疤煲鈽?，諸天有樹，隨天意轉(zhuǎn)，所求皆遂，如意皆得?！边@種卷曲的藤蘿在大塔的各門上都能見到，伸展鋪排，環(huán)繞勾連，以填充畫面。如意蔓傳到中國，甚而超出了宗教范圍，運用到日常生活的裝飾需求，進而衍變?yōu)椤斑B枝”圖案，成為兩心相系的情愛象征。還有一些特殊的裝飾紋樣，比如動物，常見的有瘤牛，項上有肉隆起；髦馬，頭頂有高聳的鬃毛。

桑奇大塔的浮雕構(gòu)圖飽滿，不留空白，與佛經(jīng)中常出現(xiàn)的重重疊疊、密不透風的文字風格契合。其布局極盡富麗紛繁，個體又顯樸拙、真率之氣，這種湊集與疏離的合調(diào)，使其在藝術(shù)上卓然而成瑰寶。佛教是出世的，而作為佛教藝術(shù)典范的桑奇大塔卻是入世的，即使在講述佛經(jīng)故事時也多展現(xiàn)俗世景象，以細膩的細節(jié)刻畫蓬勃、崢嶸的生命樣態(tài)，充溢著對世俗生活的熱情向往。這或許就是人間佛教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