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聲甘州》：時間漸變中的羈旅窮愁

談勝軼

人在旅途，若登高臨遠，最易體會孤獨的滋味。當(dāng)孤獨被你銜在嘴里反復(fù)咀嚼的時候，驀然間，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如一顆渺小的彈丸，從時間平緩而漫長的斜坡上慢慢地滾落下來，這斜坡的名字就叫“漸”?！皾u”是時間的別名，浪跡天涯的貧寒士子最懂它的內(nèi)涵，因為他們在困厄窮愁之際最容易看見時間默默無語、一路流走的身影。北宋時期專力填詞的漂泊詞人柳永（約987—約1053）在其抒寫羈旅行役情懷的名作《八聲甘州》里就明確地寫到了“漸”，并且通過時間無情的流走，抒發(fā)其人生的悲涼況味。這悲涼熔鑄有詞人落拓不偶、貧士悲秋、羈旅勞頓、思鄉(xiāng)念親、云愁雨恨等復(fù)雜情思，可謂一調(diào)八聲（一“韻”為“一聲”，此詞八韻，故名“八聲”），五味雜陳，堪稱羈旅絕唱、柳詞極品！

羈旅，即客居他鄉(xiāng)而不得歸，行役，指因服役或公差奔波在外。羈旅行役是我國古典文學(xué)中的傳統(tǒng)題材，在詩中早有唱嘆。柳永將此類題材移植到詞中，以極具民間活力的文學(xué)樣式歌之詠之，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羈旅行役詞。柳永的數(shù)十首羈旅行役詞所表現(xiàn)的主旨雖各自不同，但皆有一共同的觸發(fā)情感的原點，那便是“時間”。一切苦痛的感受皆源自時間之緩慢、持久的折騰與煎熬。長期的科考失敗或沉淪下僚，讓詞人不得不四處漫游，多方干謁，驅(qū)驅(qū)行役以求仕進。這樣一來，天性浪漫、自負才調(diào)的柳永想不漂泊也無由，此所謂“游宦成羈旅”。因而，柳永羈旅行役詞中的“時間”是第一位的，“空間”才是第二位的。而第一位的時間，詞人著力表現(xiàn)的是其緩慢而殘酷的演進、流轉(zhuǎn)過程，即“漸”，以及“漸”給予詞人心理意緒乃至整個人生命運的深刻影響?！栋寺暩手荨肪偷湫偷乇憩F(xiàn)了這一特點。

此詞上片通過景物多層次的刻繪寫“漸”的表現(xiàn)，句句皆圍繞時間的推移、漸變來寫?！皩t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逼鹫{(diào)二句以聲調(diào)強勁的“對”字領(lǐng)起，尤有意味，其本身就包含了一段較長的時間。對，即面對。是詞人在晚秋的薄暮時分遭遇了這無邊絲雨瀟瀟而下灑滿江天的景象，還是這江天暮雨邂逅了困頓窮途的詞人？或許二者皆是，這便是命運的安排。飄飄灑灑的霏霏秋雨，只有待其漸漸消歇之后，詞人才能逐漸體會到凜冽、凄清的秋氣已充斥于天地宇宙之間！能有如此感受，說明詞人佇立樓頭已久。此時此刻，景與意會，意與景通，萬千愁緒縈繞牽系，“悲哉秋之為氣也”（宋玉《九辯》）！貧士失職，異代同悲，縱宋玉此地登臨，亦難賦深情！詞人難以為懷之際，放眼遠眺，一蒼茫寥廓、博大高遠的鏡頭呈現(xiàn)眼前：“漸霜風(fēng)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dāng)樓?！弊髡哂靡蝗ヂ暋皾u”字領(lǐng)起三個四言句，突出時間漸變之影響范圍的闊大無邊。時間裹挾著栗冽秋氣，使白露漸為霜，秋風(fēng)漸凄緊，時間流走的腳步由邊塞關(guān)隘而至河流湖泊，千山萬水、天南地北無不寂寥冷落，更有一抹如血殘陽當(dāng)樓慘照，其晚景又何其蕭疏悲涼？此一“樓”字已點明詞人的立足點當(dāng)在高樓之上。讀此三句，極易想起杜甫《登高》之“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的高遠氣象，生命漸衰的悲感無邊無際，滾滾而至，使得詞人回避亦無計。就連平素對柳詞頗有微詞的蘇軾對此也贊賞有加，說“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宋趙令畤《侯鯖錄》卷七），看來確有道理。接著，詞人以“是處”二句進一步鋪敘時間漸變的表現(xiàn)，推出一組廣鏡頭：處處是花草樹木摧敗零落的景象，一切美好的景物、人事皆已漸衰漸敗。這些變化都是漸進式的，有一持續(xù)、緩慢的過程。“苒苒”，指時光逐漸流逝，與前面的“漸”字暗自勾連，說明時間漸變的魔力無所不及。所謂“物華休”者，也應(yīng)兼及人之美好年華。豈獨物蕭瑟，斯人亦憔悴！詞人柳永年少時也曾勤學(xué)苦讀，有用世之想且極富浪漫才調(diào)，豈料宋仁宗一句“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的批語竟斷送了他的美好前程，使其仕途一直坎壈不順。柳永雖然在仁宗景祐元年（1034）考中進士，但及第已老，此后又一直在基層鍛煉，如“浪萍風(fēng)?！保ā稓w朝歡》），經(jīng)年漂泊。“追往事，空慘愁顏！”（《戚氏》）因而，“物華休”三字蘊含有詞人蹉跎易老、落拓不偶的悲哀。時間的變化導(dǎo)致景物在變、人事在變，人世的一切都飄瞥難留不堪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寫景至此，又生出一層轉(zhuǎn)折，詞人用“惟有”以示強調(diào)，突出長江水的“永逝不回”才是不變的真理。這兩句其實還是在寫“時間”，是說時光的流走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這一特寫鏡頭所提供的影視語言是極為豐贍的，“長江水”流走的還有詞人因光陰漸老而功業(yè)無成的苦悶、惆悵，“無語”反映了流光的無情。不過，這正是詞人的多情處，一個不敏感于時間的人絕難道出此等妙語！

詞的下片以抒情的筆調(diào)寫“漸”對詞人思想情感的影響。“不忍登高臨遠”這過片中的“不忍”二字，顯然是承上片內(nèi)容而言，即不忍看到時光的流轉(zhuǎn)，同時又逗引出后面的“望”、“嘆”、“想”三個領(lǐng)字所關(guān)涉的內(nèi)容，即不忍望、不忍嘆，也不忍想。不忍如此而偏已如此，這種情感表達就有了沖波逆折的深曲之美。筆者在前面表述了羈旅行役詞中的“時間”第一位、“空間”第二位的觀點，即時間的漫長會導(dǎo)致空間的不確定，長期的仕途受阻導(dǎo)致他四處漂泊、棲無定所，這自然會遠離故鄉(xiāng)和親人，因此，羈旅詞中的思鄉(xiāng)念親的情感常常會連帶而及。盡管故鄉(xiāng)遙遠渺茫，“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范仲淹《蘇幕遮》），但詞人還是要頻頻眺望，只是這一深情凝望反而苦煞了詞人，使其“歸思”一發(fā)而不可收！此中也似有作者“干名利祿終無益”（柳永《輪臺子》）的倦怠情緒，因而有了后面的“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二句。詞人感嘆自己這些年來蹤跡不定，為何要痛苦而長久地滯留他鄉(xiāng)？詞人不忍嘆而嘆，抒發(fā)了其羈旅勞頓之苦以及名韁利鎖終不能脫的無奈。柳永的羈旅行役詞多能表現(xiàn)其復(fù)雜苦悶的心態(tài)：既想博取功名，又想佳人相伴，而最終二者落空。他的許多此類詞作都有一種割舍不斷的“佳人情結(jié)”，此篇也不例外。柳永是一位敏感于時間的浪漫詞人，他或許常常會這樣想象：共處同一時間，在不同的空間里，我所思念的佳人是否和我有著相同的情感。這樣的懸想足以慰藉其孤寂的心靈?！跋爰讶恕倍?，詞人從對方落想，想象佳人是如何斜倚妝樓、翹首云天，又是如何屢屢誤識歸舟，思“我”怨“我”的情形。此種懸想對方的方法更加深了詞人對佳人的思念，有虛實相生之妙，其中的細節(jié)亦頗能傳情。最后，詞人又將鏡頭對準(zhǔn)自己：“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彼路鹪谡f：“你莫怨我，也莫怪我，你知不知道，我在憑闌遠眺的時候也正如此這般地凝愁思念?！敝档米⒁獾氖?，“爭知我”也寫出了詞人的云愁雨恨。如果沒有時間的睽隔、空間的邈遙，不知柳永是否還有如此情深意切的想象？如果他仕途通達、功成名就，也不知還能否清醒地看到時間的漸變與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