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蒙太奇』在對聯(lián)創(chuàng)作中的運用

●吳岱寶

（721300 陜西省寶雞市陳倉區(qū)職業(yè)教育中心）

先看一副對聯(lián)：

大道春風快馬；

壯懷好夢宏圖。

這是湖北曹克定先生在二零一四年中華梅州『客天下杯』楹聯(lián)大賽獲一等獎優(yōu)秀春聯(lián)。全聯(lián)沒有一個輔助詞，僅僅是六組意象的巧妙組合。而作者用極具代表性的意象，向受眾勾勒了一幅改革開放、民族復興新畫卷。作者的高明之處就在于，沒有喊政治口號，沒貼政治標簽，只有意象的剪輯，深層的意蘊要讀者去體味、 去聯(lián)想、 去想象。所謂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這才是藝術所追求的至高境界。

無獨有偶， 二零一四年央視春晚征集的一百副優(yōu)秀春聯(lián)中也有幾副：

追夢飛天入海；

爭春躍馬騰龍。

（浙江樓立劍）

馬到花開春暖；

夢圓氣正風清。

（江蘇于春明）

大道飛歌躍馬；

小康逐夢騰龍。

（廣東吳華大）

細細玩味，不難看出，其筆法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也不難使人想起馬致遠《秋思》中的一個片段：『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撇開這首散曲，我們不妨把它當做一副三柱聯(lián)來讀。這種剪輯意象，排列組合、表情達意的寫法很有點像影視藝術的蒙太奇手法，值得深入研究。何為蒙太奇？ 蒙太奇（法語：Montage）是音譯的外來語，在法語是『剪接』的意思，原為建筑學術語，意為構成、裝配。經(jīng)常用于三種藝術領域， 可解釋為有意涵的時空人地拼貼剪輯手法。最早被延伸到電影藝術中， 后來逐漸在視覺藝術等衍生領域被廣為運用。蒙太奇一般包括畫面剪輯和畫面合成兩方面， 畫面剪輯： 由許多畫面或圖樣并列或疊化而成的一個統(tǒng)一圖畫作品，畫面合成就是制作這種組合方式的藝術或過程。電影將一系列在不同地點，從不同距離和角度， 以不同方法拍攝的鏡頭排列組合起來，敘述情節(jié)，刻畫人物。

蒙太奇的意義在于當不同的鏡頭組接在一起時， 往往又會產(chǎn)生各個鏡頭單獨存在時所不具有的含義。蘇聯(lián)導演、電影理論家、 電影學中蒙太奇理論奠基人之一謝爾蓋· 米哈伊洛維奇· 愛森斯坦（一八九八——一九四八）認為，將對列鏡頭銜接在一起時，其效果『不是兩數(shù)之和，而是兩數(shù)之積』。憑借蒙太奇的作用，電影享有時空的極大自由， 甚至可以構成與實際生活中的時間空間并不一致的電影時間和電影空間。

由此可見， 上述對聯(lián)的創(chuàng)作其實是在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運用了蒙太奇手法， 達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這種寫法，在《清聯(lián)三百副》、《民國聯(lián)三百副》也有很多，也就是說很多聯(lián)家已經(jīng)在不經(jīng)意中使用研究蒙太奇手法了。我們不妨研究一下蒙太奇手法移植到對聯(lián)創(chuàng)作運用，這對于對聯(lián)藝術的創(chuàng)新，無疑具有積極的意義。

一、蒙太奇手法用于寫景，最為直接了當，簡潔明快。幾乎不用其它附加詞語，就能勾勒畫面，突出特色。一如清淡雅致的中國畫，山水清明，聲情并茂，令人過目不忘。

清代劉鳳誥題大明湖小滄浪亭聯(lián)：

四面荷花三面柳；

一城山色半城湖。

此聯(lián)十四個字，就有四個數(shù)量詞，串組四種富有特色的自然風物，其實也就四組鏡頭的有序切換。這四組鏡頭高低掩映，錯落有致，勾畫出濟南城特有的風光秀美的景觀。聯(lián)語樸實無華，疏朗明快，對仗工整，貼切佳妙，婉麗可誦。這種寫法在《清聯(lián)三百副》中不少。

比如李宗昉題江心寺樓聯(lián)：

青山橫郭，白水繞城，孤嶼大江雙塔院；

初日芙蓉，曉風楊柳，一樓千古兩詩人。

碩慶題黑龍?zhí)堵?lián)：

兩樹梅花一潭水；

四時煙雨半山云。

都堪稱此類作品中的精品。

記載于《民國聯(lián)三百副》中的題仰園聯(lián)：曲曲彎彎，前前后后，花花葉葉，水水山山， 人人喜喜歡歡， 處處尋尋覓覓；

年年歲歲，暮暮朝朝，雨雨風風，鶯鶯燕燕， 想想來來往往， 常常翠翠紅紅。

更是頗具特色， 幾乎每一詞切換一次鏡頭， 而且長短鏡頭交互使用。上聯(lián)橫向寫，寫景彎曲有致，花葉多姿，山水宜人，因而人人喜歡， 處處尋覓； 下聯(lián)就時序縱向寫，寫朝暮多彩，風雨有情，燕鶯歌舞，幾度想來想往，?？闯Ｐ隆Ｂ?lián)語有景有情，有聲有色，屬對工整，亦可稱疊字聯(lián)中的佳對。此類聯(lián)有西湖中山公園一亭聯(lián)：

山山水水，處處明明秀秀；

晴晴雨雨，時時好好奇奇。

西湖花神廟聯(lián)：

翠翠紅紅處處鶯鶯燕燕；

風風雨雨年年暮暮朝朝。

二、蒙太奇手法用于寫人，往往截取斷面，突顯風貌； 烘云托月，陪襯鋪墊； 不精雕細刻，少大寫特寫。這樣表現(xiàn)手法，顯得含蓄委婉，而效果不凡。

鄭板橋的題鄰居打鐵工人聯(lián)， 就屬于寫人佳作：

兩間東倒西歪屋；

一個千錘百煉人。

聯(lián)語截取老屋和工人兩組鏡頭， 上下聯(lián)互相映襯。上聯(lián)重在背景烘托，下聯(lián)重在人物展現(xiàn)。其中的『東倒西歪』與『千錘百煉』恰好是這種生活情狀的特寫。可以說貼人貼事，特色別具； 以點帶面，令人遐想。

前輩典型，秀才風味；

華嵩品格，江海文章。

這是一副贈蔣士銓的聯(lián)語。作為『江右三大家』之一的蔣士銓，可著筆之處自然不少，但聯(lián)語巧妙地選取了德性、風度、操守、才情四組鏡頭，加以聚焦，可以說是『字字有著落』。

類似的作品如題庾樓聯(lián)：

半壁江山，六朝雄鎮(zhèn)；

一樓風月，幾輩傳人。

俞陛云題唐六如祠聯(lián)：

身后是非，盲女村翁多亂說；

眼前熱鬧，解元才子幾文錢。

鄭板橋贈白駒老友：

白菜青鹽粯子飯；

瓦壺天水菊花茶。

運用蒙太奇手法， 緊貼人物， 凸顯特色，堪稱佳作。

三、蒙太奇手法用于抒情，不同于一般文體的直抒胸臆， 而是把深厚感情蘊含在所描繪的事物、景物中。這種抒情方式含蓄委婉，雋永悠長； 深沉細膩，回味無窮。清代傅山題晉祠云陶洞聯(lián)：竹雨松風琴韻；茶煙梧月書聲。

聯(lián)語用名詞短語互對， 截取六組鏡頭，構成一幅有動有靜、有聲有色的畫面，顯得寧靜祥和，令人耳目一新。表面是寫景，其實表達是隱居生活恬靜幽雅，悠閑自得的情致。

陳大綱題岳陽樓聯(lián)：

四面湖山歸眼底；

萬家憂樂到心頭。

聯(lián)語上聯(lián)寫景是登臨極目的真實感受，這一鏡頭是下聯(lián)生發(fā)感慨的前提和基礎。下聯(lián)則化用名句，重點抒寫游覽者的內(nèi)心感受，貼切自然，表達一種憂國憂民的家國情懷。聯(lián)語清雅風致，景中有情，言簡意深，大氣恢弘。這種筆法在影視藝術中最常見，比如把主人公在海邊獨坐和大海波濤翻滾的鏡頭組合在一起，正好表達主人公波瀾起伏心理狀態(tài)，從而達到抒發(fā)情感的效果。

四、蒙太奇手法用于敘事，不細化過程，只聚焦場景； 少必要鏈接，重組合效果。至于敘事關聯(lián)，要讀者去聯(lián)想，去體味。這樣使得敘事顯得簡潔明快，要言不煩； 干凈利落，耐人尋味。十分類似繪畫中的速寫，用極省儉的筆墨勾勒，卻能達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民國聯(lián)三百副》載題松江小肆聯(lián)，頗具江南風味：

黃酒童雞風味；

白頭老嫗生涯。

標題很清楚，松江小肆，顧名思義就是上海松江縣城一個小店鋪。作者攝取幾組最有代表性的鏡頭，通過剪裁，巧妙組合。展現(xiàn)給讀者是店面經(jīng)營背后的感人故事：某婦女開一小店， 賣酒及雞面湯。雞特香嫩，客爭趨之。聯(lián)語運用蒙太奇手法，如同一篇速寫，又如一幅寫生畫，淡淡兩筆，勾勒出市井生活的縮影，俗中見雅，品來特有風味。

同上書載題四宜山房聯(lián)：

小坐足怡情，四面云山，四圍樓閣；

數(shù)椽堪促膝，宜談風月，宜話桑麻。

四宜山房，在甘肅蘭州五泉山。聯(lián)語通過小坐、怡情、云山、閣樓、數(shù)椽（幾間小屋）、風月、桑麻等等意象鏡頭的攝取，敘寫四宜山房片刻稍坐、 促膝而談的高雅情趣和『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生活場面。兩嵌『四宜』二字，契合自然，了無痕跡，雅詠清吟，引人入勝。類似的佳作還有很多。

比如成多祿題曠觀亭聯(lián)：

登樓遠望，四面云山，千家煙樹；

長嘯臨風，一川星月，萬里江天。

前人題吟秋閣聯(lián)：絕妙朋游，有明月一杯，好山四座；是何意態(tài)，看大江東去，爽氣西來。敘述登樓見聞，因攝取鏡頭別具一格，所以極富視覺沖擊力。

五、蒙太奇手法用于狀物，往往攝取最能突出物象特點的鏡頭，通過暗喻、借代、雙關、夸張等修辭手法描摹對象。使狀寫對象神采飛揚，生意盎然。

清趙翼題北京市橫跨中海和北海水面金鰲玉蝀橋聯(lián)：

玉宇瓊樓天上下；方壺員嶠水中央。

與前人題四川峨眉山洪椿坪仙峰寺壽星橋聯(lián)：

北斗七星三四點；

南山萬壽十千年。

同為狀物聯(lián)中的佳作。前一聯(lián)攝取玉宇、瓊樓、天上下，方壺、員嶠（傳說中二仙山名）、水中央等鏡頭，突出了金鰲玉蝀橋的精巧，瑰麗壯觀。用典貼切，典麗堂皇，雙關和比喻， 巧妙絕倫。后一聯(lián)攝取北斗七星、南山萬壽兩組意象鏡頭，寥寥十四字，情于其中，意在言外，突顯壽星橋的不同凡響，對仗工巧，律諧韻雅，堪為佳構。這一類作品在民清對聯(lián)中也不少。比如題吟詩樓：

花箋茗椀香千載；

云影波光活一樓。

題望河樓：

隴云秦樹窮千里；

岳色河聲共一樓。

鄭板橋雜題聯(lián)：

一庭春雨瓢兒菜；

滿架秋風扁豆花。

浮碧一川思訓畫；

硬黃半榻右軍書。

等等都是截取鏡頭，或高或低，或遠或近，或長或短，或動或靜，獨到自然，生面別開。

六、 蒙太奇手法用于議論， 不側重說理，不嚴密推理，亦不需向讀者論理，只是通過豐滿的意象， 精彩的鏡頭向讀者傳達一種思想或見解。這一類聯(lián)語大都歸類于感悟聯(lián)或格言聯(lián)。

湖南郴州琢磨齋主凌一二先生寫了大量形象生動、意象豐滿的格言聯(lián)。

不吹不拍不伸手；

敢怒敢言敢出頭。

除過復辭技巧，從蒙太奇手法看，也是六組鏡頭， 三個重字遞進像三道涌起的波浪，一浪高過一浪，教育人們，為人處事，一身正氣，兩袖清風； 對壞人壞事，要大義凜然?？芍^教益匪淺。

凌先生還有一副敦品格言聯(lián)流傳甚廣：

山因體正高千丈；人若彎腰矮十分。

聯(lián)語通過體正山高和腰彎人矮兩組鏡頭意象組合， 相互映證， 告誡人們?nèi)似啡缟剑狈娇勺粤⒂谔斓刂g。把做人的道理傳達給讀者，從而避免了簡單乏味、空洞無力的說教，用意不俗。這很自然使人聯(lián)想到林則徐至理名言：『海納百川， 有容乃大；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粌山M鏡頭，縱橫交錯，高深廣袤，意境開闊，順理成章地得出『有容乃大』、『無欲則剛』的人生妙諦。

綜上所述， 蒙太奇手法可以廣泛用于各種表達方式下的對聯(lián)創(chuàng)作， 也適宜不同類別對聯(lián)的創(chuàng)作。其實一種創(chuàng)作手法在表達上并不是完全孤立的， 之所以分開來論述，是便于讀者加深理解。

像我們熟知的這一聯(lián)：

滄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峽云，洞庭月，彭蠡煙，瀟湘雨，武夷峰，廬山瀑布，合宇宙奇觀，繪吾齋壁；少陵詩，摩詰畫，左傳文，馬遷史，薛濤箋，右軍帖，南華經(jīng)，相如賦，屈子離騷，收古今絕藝，置我山窗。

就是綜合表達方式下蒙太奇手法巧妙運用。全聯(lián)鏡頭紛繁，意象奔涌； 上聯(lián)攝取最具特色自然奇觀，情景交融，氣勢磅礴；下聯(lián)攝取最具代表性的歷史文化， 意趣縱橫，韻味綿長。聯(lián)語就是一個志趣高雅、心胸豁達、包容天地、融匯古今文人雅士的生活寫照。

蒙太奇手法用于對聯(lián)創(chuàng)作有著獨特巧妙，以一當十，清新畫面，拓展意境，提升品位，富于視覺沖擊力的藝術效果。其突出的特點在于： 一是注重意象選擇、 鏡頭攝取和創(chuàng)作元素的剪裁。二是多用名詞或名詞短語巧妙組合，很少用其它輔助詞語連綴，語法方式特別。三是『草蛇灰線， 伏脈千里』，鏡頭組合不是簡單羅列或疊加，而是有著內(nèi)在邏輯順序與脈絡。四是短小精悍，內(nèi)涵豐富，意蘊深遠，極易產(chǎn)生以少勝多的藝術效果。

套用愛森斯坦的話， 總結一下， 那就是，憑借蒙太奇手法創(chuàng)作，對聯(lián)也享有時空的極大自由， 甚至可以構成與實際生活中的時間空間并不一致的對聯(lián)時間和對聯(lián)空間， 使得對聯(lián)表達生活的意境更加深邃和開闊。其實，對聯(lián)及其前身桃符，亦展現(xiàn)視覺藝術的一部分，借鑒運用蒙太奇手法，當為增強對聯(lián)藝術效果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