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送羊

翟明明

“夜來南風(fēng)起，小麥覆隴黃”，收了麥子打完場，大人們扛起鋤頭打理秋苗，田間小路上三五一群，嘻嘻哈哈地討論麥子多收了幾成。孩子們聚在一堆嘰嘰喳喳，你搶著說、我爭著講，七嘴八舌地議論：姥姥是不是該來送羊啦？

農(nóng)歷五月二十剛過，送羊節(jié)便拉開了序幕。鄉(xiāng)間公路上陸續(xù)出現(xiàn)了挎著籃子的送羊人。那羊不是“哞哞”叫的真羊，而是荊條籃子里雪白的毛巾下面蓋著的白面蒸的“羊”。俺村的虎子、牛子、桃子、杏子、林子、山子一幫孩子早早守著村口，踮起腳尖、睜大眼睛，盼著自家的姥姥或是舅舅走進視線。膾炙人口的《姥姥送羊》歌謠時不時響起，伴著清涼的夏風(fēng)傳向村子的角角落落。

五月間，艷陽天，

毛驢拉磨跑得歡。

蒸羊羊，篩好面，

送給外甥嘗嘗鮮。

狗兒咬，親家喚，

女婿閨女迎門前。

小外甥，嘴巴饞，

大羊小羊翻個遍。

“姥姥姥姥快來看，

羊頭叫俺咬一半！”

送羊節(jié)是個啥節(jié)日？大人們也說不清。村里最有學(xué)問的孔二爺和孟二爺各執(zhí)一詞，爭得面紅耳赤。孔二爺說是“行孝”。相傳古時候有個楊姓人家，兒子不孝順，經(jīng)常虐待母親。姥姥知道了，帶上舅舅，牽著母羊抱著羔羊來到楊家，叫那個不孝之子看羔羊吃奶，就是成語“羔羊跪乳”說的情形。楊家兒子幡然醒悟，痛哭流涕道：“羊知跪乳，鴉懂反哺，人不行孝道，豈非不如鳥獸？”從此以后恪守孝道，盡心盡責(zé)侍奉母親。后來人們紛紛效仿楊家姥姥，每年麥?zhǔn)罩?，用新麥磨出的好面蒸制面羊，送到外孫家，寓意勿忘母恩，教育孫兒孫女做個孝順孩子。

孟二爺說是“替罪”。也不知是哪朝哪代，沉香“劈山救母”之后，找陷害母親的舅舅楊二郎討回公道，大戰(zhàn)三天三夜，楊二郎不敵被俘。沉香要殺舅舅，母親含淚制止：“親不親，血水分;手足打斷連著筋?！眲裾f兒子莫計前嫌，放舅舅一條生路，沉香依了母親。楊二郎悔過感恩，因“羊”“楊”諧音，于是每年送羊替罪，任由宰割烹食。眾人贊許知過改過的楊二郎，褒揚大度仁厚的三圣母。有個楊姓姥姥，把真羊改為面羊，送到外孫家，大家紛紛效仿，民間興起了“送羊節(jié)”。每年五月間，姥姥帶著舅舅給外孫送面羊，“三羊開泰”，表達(dá)吉祥，聯(lián)絡(luò)親情。

沒讀過書的趙三爺聽了哈哈大笑，說：“啥行孝、替罪的，就是麥子收成好，磨些好面，蒸點花樣饃饃給親家送去，一家人樂呵呵吃上幾頓，可不就是過節(jié)么？”

三爺?shù)脑捲诶?。姥姥每年送的羊有好多，我?shù)過來數(shù)過去，總也數(shù)不清。還是姐姐聰明，告訴我是二十個：大羊一斤重，公羊兩個、母羊兩個;小羊半斤重，山羊八個、綿羊八個，一籃子羊足足十幾斤，怪不得我使出吃奶的力氣都提不起來呢，全家人吃幾天都吃不完。爹吃羊頭，娘吃羊尾，奶奶專吃羊身子。我只許吃小山羊，姐姐呢，只準(zhǔn)吃小綿羊。我瞅瞅全家人津津有味吃著姥姥送來的羊，偷偷從小綿羊身上掐一塊擱嘴里，咦？味道一模一樣嘛！奶奶說“小子吃了綿羊，長大軟弱被人欺”，糊弄人哩！

我把這個看法告訴幾個好伙伴，立刻遭到孔家虎子和牛子的激烈反對：“才不是哩！孔子是最有學(xué)問的，二爺說的，就是從孔子那兒傳下來的，哪里會有錯？”孟家的桃子和杏子氣呼呼地把小辮往后一甩，叫道：“孟子才是最有學(xué)問的，俺家二爺知道孟子說的好多好多話，他說的才是對的呢！”兩下里越爭越起勁，越爭聲越高，倒把我說的晾在了一邊。林子、山子見爭得不可開交，兩人咬耳朵說了些什么，大聲喊：“好啦，還是問問喜子吧！”

喜子比我們幾個大兩歲，知道的事情最多，是大家公認(rèn)的“頭兒”?？匆娤沧哟虿窕貋?，大家一擁而上，爭先恐后告訴他剛才的爭執(zhí)。喜子抹去額頭的汗水，不假思索地說：“當(dāng)然是書上說的對。上了學(xué)，念了書，自然就知道了?！笨聪沧佣嗦斆?，我們爭了半天沒弄明白的事情，他一句話就說清楚啦。喜子朝幾里外的鎮(zhèn)上望望，那里有一所鎮(zhèn)小學(xué)。問我們：“想上學(xué)不？”有的點點頭，有的說問問爹，桃子、杏子低頭不語。我說：“爹說啦，姥姥再送一回羊，就叫俺上學(xué)。俺盼著姥姥快點再送羊哩！”喜子露出艷羨的眼神看著我，張了張嘴想說啥卻沒說。

這兩天村前公路上看不到送羊的人了。我們幾個最鐵的小伙伴，各自挑選自家最好的羊，聚在村子當(dāng)間兒的“龍鳳柏”下比一比，看誰家是第一。這兒是我們最喜歡聚集的地兒，龍鳳柏是兩棵長在一起的古柏樹，奶奶說，聽她的奶奶說這古柏樹有好幾百年的年齡了。相傳有一戶人家，兒子中了狀元，女兒選為貴妃，皇帝欽賜兩棵柏樹。兩棵柏樹并排栽下后生長旺盛，長著長著，聚攏在一起相互依抱，一棵枝干挺拔，一棵枝干迴繞。方圓百里人人稱奇，縣官知道了，親自前往查看，命名為“龍鳳柏”。數(shù)不清的學(xué)子前來頂禮膜拜，據(jù)說不少人拜過龍鳳柏后得中功名。

回回當(dāng)尾巴的山子，手里掂著羊“呼哧呼哧”跑來，人到齊了。擔(dān)當(dāng)裁判的自然是喜子，除了喜子是頭兒以外，還有一個重要理由，那就是他家沒人送羊，自然評判起來最公正。喜子的姥姥姥爺去世早，也沒有舅舅表舅什么的。就像公雞不會下蛋，一定知道哪只母雞是產(chǎn)蛋能手，是一個道理。

評比的結(jié)果并列許多第一：牛子家“第一好看”，桃子家“第一面白”，杏子家“第一個大”……最后剩下我家，喜子歪起腦袋想了想說：“第一好吃！”我立馬把手中的羊遞給他，“喜子哥，光說好吃不算數(shù)，嘗一嘗吧?！边@一來，大家都把手里的羊塞給喜子：“俺家的面最白！”“俺家的最甜！”“俺家還有好多！”……

喜子抱著形狀各異、顏色不一的好多羊，瞧瞧這個、瞅瞅那個，鼻子翕動幾下，淚珠子“卜答卜答”落下來。嗬，恁大男人，咋還哭鼻子呢？大家靜了下來，只有龍鳳柏枝葉“颯颯”的聲響。

年年麥?zhǔn)眨昴晁脱?。十二歲那年，姥姥送罷羊的第二天，奶奶挎起荊條籃子，里面有個比往年都大的羊，還有奶奶用家里最好的面粉蒸的四條魚、四只燕、四枚石榴和四朵花糕，牽著我的手去姥姥家“回羊”。從此“姥姥送羊”就畫上了句號。

后來，我兒子的姥姥接著送羊，只不過“面羊”改成了“面包羊”“蛋糕羊”。如今送羊花樣翻新，有的送真羊，有的送玩具羊……和我一樣變老的桃子來信說起送羊，問道：“將來會不會送金羊、銀羊？”這，誰又說得準(zhǔn)呢？

發(fā)稿/丁愛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