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是誰告訴我的,黃苗子先生病故了,時間好像是2012年年初。聽后我的心中“咯噔”一下:唉,最后一位年長“老同學”走了。隨之我腦海里立刻翻起記憶波瀾。
1958年,北京“右派”被流放北大荒,經(jīng)過漫長冰雪嚴冬,終于等來第一個春天,冰雪消溶,花草展容,云雀歌唱,蠻荒大地充滿勃勃生機。我們這些流人壓抑的心緒,好像也漸漸有些好轉(zhuǎn),不過在寂寞清冷的晚上,依然,能聽到長吁短嘆聲,能看到獨飲消愁人??磥怼傲祷鳌钡纳?,對于我們還蠻遙遠,很艱難。
有天傍晚收工回來,難友們拖著疲憊身軀,無精打采地走到工棚,忽然發(fā)現(xiàn)五顏六色的野花,組成一個大的“樂”字,用綠草襯托放在臉盆里,立刻吸引住眾人眼球,都在久久觀望欣賞,誰也沒有說什么,卻又仿佛在說:“這是誰植的花兒,在這時候,還有這樣的心思?”后來聽說,黃苗子見滿地花草,鮮嫩可愛,就隨手采擷回來,精心組成這盆花,用以鼓勵難友憂中找樂。從此,我記住了書畫家黃苗子。
論年齡,我跟黃苗子相差二三十歲吶,他又是著名書畫家,年齡地位都相隔甚遠,怎么是“老同學”呢?欲求答案就得問天老爺了,他老人家開玩笑,有時不知高低深淺,常常是不考慮人的感受,胡亂地取鬧尋樂,讓當事人都不好意思。我現(xiàn)在說起我的“老同學”,就多少有點忐忑不安,怕人說我是在高攀名人,那可就冤枉死我了。
其實不光是苗子先生,還有多位文化名人,如艾青、丁玲、吳祖光、丁聰、尹庾石、聶紺弩、沈默君、李景波等前輩,都是我的“老同學”。您覺得我口氣大了吧?的確是大了點兒。只是您得聽清楚,這“老同學”的稱呼,是他們先叫我的,不是我主動叫他們的,給我三個膽兒都不敢張嘴。即使他們不是名人,擺在那里的年歲,我也不能如此造次呵。
為什么說是老天爺開玩笑呢?年輕人是不知道了,年紀大的還記得,1957年那場“陽謀”運動,按官方正式公布的數(shù)字,全國劃了五十五萬“右派”,其中不乏有響當當?shù)拿恕?墒且豁斆弊哟魃希筒环殖叽a大小了,統(tǒng)統(tǒng)都是“右派分子”,像我前文說的多位名人,都曾經(jīng)是我仰慕的人物,他們被戴上“右派”帽子,就跟我這個無名小“右派”畫等號,成了“一小撮兒”,統(tǒng)稱“無產(chǎn)階級專政對象”,完全沒有了高低貴賤之分。
國家機關近三千名“右派”,同乘一列慢車出山海關,被遣送北大荒勞動改造。上了火車猶如鳥兒出籠,盡管頭上戴著“緊箍兒”,但是畢竟都是一水兒“老右”,大家彼此彼此,再無冷眼橫眉,說話做事都無人監(jiān)督,神經(jīng)反而比在北京松弛,認識不認識的都一起聊天兒。在漫長寂寞的旅途中,漸漸地彼此混熟了,不知不覺就再無防備,真可謂“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原來人跟人只要平等,再警惕的心也會毫無芥蒂。
那時北大荒還不出名,我們當中許多人,都是第一次知道這個名字。大家就極盡發(fā)揮想像力,以字猜意,以意思景,描繪心目中的勞改地?!氨薄本褪潜葨|北還要北,“大”就是無比遼闊空靈,“荒”就是渺無人煙、蒼涼。最后認識一致:咱們這群“右派”勞改犯,好地方不會讓咱們?nèi)?,瞧著吧,受罪的日子還在后頭吶。這么一想,個個都顯得黯然神傷,憂慮未來。
丁聰、聶紺駑、尹瘐石、沈默君、李景波等,跟我們都分在850農(nóng)場;丁玲、艾青、吳祖光等,都分在852、853農(nóng)場,因為同屬北大荒軍墾農(nóng)場,外人籠統(tǒng)叫“北大荒右派”。我們這些“右派”自己呢,一筆寫不出兩個“右”字,一筆也寫不出兩個“荒”字,因此,多年后這些人回到北京,見面總是稱呼“荒友”、“難友”,以此區(qū)別于北大荒兵團知青,他們之間互稱“兵團戰(zhàn)友”——比“右派”體面光榮。后來不知是哪位“荒友”,雅封我們?yōu)椤氨贝笸瑢W”,既顯出親切又有幽默感,還不失體面的身份,只是帶著難以言喻的苦澀,有時還會引起小小誤會。
有次應邀去美術(shù)館參觀畫展,剛走進展廳就聽有人喊:“柳萌,老同學,快過來,咱們一起照相?!蔽乙豢词钱嫾叶÷敚筒豢蜌獾財D進隊列,跟著一幫畫家拍照。照完像一位畫家不解地問:“丁老,你們倆年歲差好多,怎么是老同學?”丁聰揚起他那圓潤的臉,頗為得意地笑了笑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倆是北大(荒)農(nóng)墾(農(nóng)場)系,1957屆的老同學呵,一起學習了三年哪,還不是老同學嗎?”這時聽的人才多少明白點兒,原來丁聰這位漫畫大師,是用雙關稱呼幽默了一把,戲說當年的“右派”經(jīng)歷。這就是在那個扭曲年代里,我這個普通年輕編輯,跟著名文化人成了“同學”的來歷。從此,讓我懂得一個道理:人哪,不管有多大本事,多大名位,一旦倒霉落泊,都是那么回事兒,想牛也牛不起來啦。
20世紀80年代,我在《新觀察》當編輯,負責主編雜文版。《新觀察》雜文版的特點,就是要期期配漫畫,跟漫畫家打交道自然就多。與丁聰、方成、華君武、王樂天、江帆等這些著名漫畫家都有聯(lián)系,約稿大都是提前多少天,不然人家手頭活兒多,不可能馬上放下給你畫。遇有臨時需要急配的漫畫,我就不客氣地去找丁聰,十有八九不會被拒絕,他立刻放下別的約稿先給我畫。除了他是《觀察》的老作者,也是《新觀察》的老關系戶,還因為他是我的“老同學”。我約稿總會比別的同行方便。丁聰贈送我的《丁聰漫畫選》題簽就是稱我“校友”。
《陳文丁畫》叢書召開作品研討會,出席的人大都是學者、作家、畫家、評論家,發(fā)言自然學術(shù)味兒十足。我一看這架勢,心想,咱可別跟著瞎混,說些不痛不癢的話,就太不知趣了,可是又不能不說。畢竟,此書作者——作家陳四益、畫家丁聰,都是我多年友人,于是靈機一動,以“老同學”身份,悉說當年在北大荒的丁聰。丁聰揚著胖乎乎的臉笑,靜靜地聽著,仿佛隨著我的講述,他又回到那個艱苦無望的歲月,黑邊眼鏡背后的眸子,閃著些許苦澀目光。這讓我想起當年在北大荒,在茅草房前初見丁聰,他手托畫板寫生,一筆一畫地勾勒場景,神情也是這樣鎮(zhèn)定自若。就是在那時候那種環(huán)境中,讓我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右派”,看到了寵辱不驚的真正樣子。
既然都是“老同學”,說話做事就不隔心,直來直去,毫無城府,更會忘記年歲名位。那年“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老作家姜德明來電話,說吳祖光有事找我商量。聽說是“老同學”找我,二話未說,放下手頭事情,直奔工體路吳宅。到了吳祖光家,只見他和新鳳霞大姐,兩個人相對而坐,神情十分凝重。見到我來了,祖光馬上說:“是德明轉(zhuǎn)告你的吧?我有件急事,想請你幫忙,如果方便的話,無論如何你得成全我這件事?!闭f著,他站起來走到書桌前,從抽屜里拿出個大紙袋,打開是一堆大小不一的稿件,他說:“這是一部談酒文化的書稿,別人約我主編的,現(xiàn)在出版遇到了困難。德明說,你從作家出版社出來了,正主持一家新出版社,他讓我找找你,希望你想想辦法。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我寫的序言,其中有一段文字,你一個字都不要動,我說的難就難在這里?!苯舆^書稿,我順手翻了翻目錄,一看作者都是文壇大家,而且文章都不長,覺得出版沒有什么問題,就爽快地跟祖光說:“我看可以?!弊婀庖娢覜]有拒絕,他就拿出書的《序》,指著其中一段文字讓我看。這一段文字是這樣寫的:“1987年8月1日早晨八點鐘,我家小小寒舍忽然有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大駕光臨,由于警車開道,扈從隨侍,不僅蓬蓽生輝,亦且四鄰震動。雖然匆匆來去,為時短暫,卻把素日膽怯的荊妻嚇得一病幾殆,也急得我?guī)咨砝浜?。直到晚間妻子思想通了,心情恢復正常,才放下心來。想想為此著急亦屬無謂,于是按照我原來的打算,在燈下草擬了上面一紙為《解憂集》而作的征稿信。這封信是我在頭一天定下在次日定要寫完的,沒有因為突然發(fā)生的事情而改變我的計劃?!眳亲婀馕恼轮姓f的事情,因為我不了解底細,從文字表面看不出什么,就說:“這有什么,我可以一字不動?!鄙屏嫉男馒P霞大姐聽后,在一旁插話說:“祖光,柳萌是熟人,你又讓他出書,還是把情況告訴他,讓他心里好有個數(shù)兒?!庇谑?,這老倆口兒就把事情經(jīng)過,原原本本跟我說了說。這就是我事先聽說過的,胡喬木親臨吳祖光家,勸他退出中共組織的事情。這件事對于有過1957年經(jīng)歷的吳祖光夫婦來說,自然又是他們?nèi)松幸患笫虑?,祖光想借出版這本《解憂集》之便記上一筆,就在寫好的書的序言中加了這段文字。
吳祖光是位大作家,當今中國文化名人。我這個出版社頭頭,當然沒有資格與之相比,但是畢竟有過運動中被整經(jīng)歷,對于他此時的心情還算理解,跟他一邊閑聊北大荒往事一邊安慰他。告辭時我再一次跟他表示,這部書我一定安排出版,序言文字照排無誤,絕對不會刪動半個字。他送我到樓下,臨走時,他又對我說:“柳萌,咱們是北大荒難友,我也就不客氣了,還得麻煩你盡量早點出書?!笔軈亲婀庵骶幍摹督鈶n集》啟發(fā),我想再組織幾本類似圖書,搞一套名家編名家寫的書。這樣做有兩個好處,一是圖書可以有個陣勢,二是祖光序言不顯眼,豈不是兩全其美?我通過電話征得祖光同意后,就開始這套書的具體策劃。除了酒是文化人比較感興趣的,其他如吃、茶、書、畫的話題,我想同樣會逗起文化人寫作欲望。按照這樣的思路給幾位作家打電話,并提出請他們分別擔任圖書主編,結(jié)果正如我所料,汪曾祺、袁鷹、方成、姜德明、端木蕻良都爽快答應,老幾位還提出一些好的建議。
這幾位主編畢竟是德高望重的大家,在中國文壇有一定號召力,他們的約稿信發(fā)出去后,很快就陸續(xù)收到來自各地的文章,不到兩個月全部書稿就交給了我。我安排幾位編輯分別處理后,即帶著美術(shù)編輯和出版人員,直奔吳祖光家里,跟他商量有關封面設計等事。他說他沒有更多想法,只有兩點建議,一是書名請黃苗子題寫,二是封面由方成畫漫畫。書畫家黃苗子是我北大荒難友,方成是我在《新觀察》的作者,找這兩位無須再勞祖光大駕。
由吳祖光主編的《解憂集》始,最后竟然促成“五集”叢書。書名分別為《解憂集》(談酒)、《知味集》(談吃)、《清風集》(談茶)、《書香集》(談書)、《說畫集》(談畫)。為了滿足祖光盡快出版的愿望,只可惜未來得及想出叢書名字,就這樣匆匆地推向了圖書市場。這套書的出版讓我看到,吳祖光的胸襟竟然如此之大,再大的事情放在他身上,也絲毫不影響他正常生活,照樣沒事似的干自己的事??梢院敛豢蜌獾卣f,這套再版多次的叢書,是吳祖光、黃苗子和柳萌三位北大荒“老同學”合作的成果,當然,還有設計封面的畫家方成。遺憾的是想到小?。ǘ÷敚r,這套書已經(jīng)基本定型,我趕忙跟吳祖光商量,在他主編的《解憂集》卷中,插入三幅漫畫插圖,除方成、林鍇各一幅,還選用了丁聰?shù)摹陡杀?,給叢書增添了趣味性。丁聰跟我們又“同學”了一次。
如今,我的這三位“老同學”,都走了。讀者想起他們的時候,首先會想起,吳祖光的戲劇,丁聰?shù)穆?,黃苗子的書法,的確,他們對祖國文化的貢獻是值得紀念的。而我這個北大荒“老同學”,想起他們的時候,首先會想起的是:在困難的人生境遇中,黃苗子的豁達樂觀的精神,丁聰?shù)膶櫲璨惑@的狀態(tài),吳祖光的鎮(zhèn)定自若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