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北
作為拘留所唯一的女警,我毫無懸念地接到上峰指示,負(fù)責(zé)陪伴犯罪嫌疑人粘紅艷外出就醫(yī)。她丈夫死了,在家中陽臺上,脖子上有勒痕,兩道,呈紫黑色。陽臺是封閉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營造出溫室,尸體在內(nèi)置放一周,腐臭程度可想而知。我沒殺人,粘紅艷說。除此之外,她拒絕交代其他事宜,包括她丈夫死前,她與他之間發(fā)生過什么。她是那么淡然,堅定,即便老張用暴力的苗頭威脅她,她也一副風(fēng)輕云淡的樣子??晌覀円琅f有權(quán)利拘捕她,死者家屬通過電信部門,提取了電話錄音作證據(jù),她丈夫孟洋死前,曾跟她發(fā)生過激烈爭吵,錄音中,粘紅艷曾咆哮說要殺死孟洋。三天前,接到孟洋家屬報案,警方展開了調(diào)查、搜捕,粘紅艷顯然是關(guān)鍵人物,她的手機關(guān)機,無法進行GPS定位搜索,她的工作單位,也說她很久沒有來上班,她的親戚、朋友,都不知道她的消息,后來,她家所在小區(qū)的一位常跳廣場舞的阿姨提供消息,說粘紅艷有一段時間曾跳過廣場舞,她還與犯罪嫌疑人交談過,粘紅艷曾說,她想出家,像陳曉旭那樣,出家的地方想遠一點。阿姨當(dāng)時懷疑她是不是身體不好,得了絕癥,故急忙勸導(dǎo),粘紅艷也沒表示,據(jù)說當(dāng)時只是笑笑,很苦的那種。
警方在山南的一座廟里找到了粘紅艷,當(dāng)時她正在落發(fā)。粘紅艷落發(fā)我雖然沒到場,但在我們所,那一幕早被傳得玄乎其玄。綜合所有人的描述,當(dāng)天的情況大概是這樣的:找到她的時候是個傍晚,廟在半山上,那天有晚霞,有夕陽,陽光巧妙地穿過廟里的柱子,照在她臉上,仿佛貼著金,她鼻子又高,一時竟如雕塑般莊嚴(yán)。她頭發(fā)剛落盡,青絲滿地,雙手合十,雙眼緊閉,嘴唇也浸在夕陽里,上下翻動,念著經(jīng)文咒語。幫她落發(fā)的是個老尼,穿著淡藍色僧袍,手握戒刀,脖子上掛著長珠串,可能是檀香木的,也可能是小黃楊木,看到警察來,她愣住。出家人,四大皆空,她不認(rèn)為這個法號叫靜煥的新教徒有什么問題,即便有罪,也應(yīng)交給佛祖發(fā)落,與俗世無關(guān)。警方當(dāng)然不會以此為戒律辦事,粘紅艷被帶走了。很奇怪,據(jù)說她的光頭造型一出了那廟宇,就顯得尤其詭異,她沒穿女尼衣,而是穿了一套跳廣場舞時會穿的那種運動服,類似天鵝絨面料,紫色,前胸、后背繡著亮片,前胸是放射狀的兩朵花,后背是英文字母,Lucky。想想,如此一身,配上光頭,放在空無人煙的廟宇中不覺著,可一旦和凡俗人混在一道,就變得如此不和諧。
粘紅艷是油鹽不進的,我早有心理準(zhǔn)備,不過好在,作為一個新晉女警,我當(dāng)下的任務(wù),也只是陪同她就醫(yī)而已,況且,我在警校學(xué)到的一身功夫,根本不給她可能有的潛逃打算任何機會??墒?,就在我準(zhǔn)備接粘紅艷出來的時候,所長又神秘地給了我一個最新指示:就醫(yī)期間,多了解了解粘紅艷這個人,努力搜集一切線索。這是我的天職,我理應(yīng)查明真相,然后把一切交給法律,相信公正。可面對粘紅艷這樣的光頭女人,我又有一點發(fā)憷,至少當(dāng)我見到她第一面時,我是這種感覺。
她沒穿囚衣,但也不是那套廣場舞服裝,她穿了一個罩袍似的衣服,從頭到腳一件式,像裙子,也像老式馬褂,配上她的光頭,真有些尼姑樣。她是那種時下流行的窄臉,尖下巴。她臉上沒什么肉,眼神灼灼,毫無疲憊,臉色近瓷白,有些透明,故而額角的青筋尤為彰顯。她不算高,充其量一米六出頭,跟我這個一米七還穿著中跟軍用皮鞋的人比,算是小矮人了。她一雙手垂在胸前,我發(fā)現(xiàn)她的手不合比例地大,骨節(jié)粗壯,應(yīng)該從前做過體力活。我走過去,沒給她戴手銬,只是說,走吧。她也配合,一路上,她很沉默,押送車?yán)?,我和她都坐在后座,我們與司機之間,有一道鐵柵欄,我配有槍,以防萬一,她把手放出我視線之外時,我會及時用那種不怒自威的語調(diào)告訴她,把手抓在欄桿上,她總是照辦。
我查過粘紅艷的檔案,了解過她的基本情況,1979年3月生,安徽人,祖籍潁上縣。2000年就讀于合肥某學(xué)院成人本科,2004年畢業(yè),2005年開始讀研。讀研期間,很少在宿舍住,據(jù)她同學(xué)透露,她換過好幾任男朋友。2007年畢業(yè)后,戶口落在某文工團,她則進入一家廣告公司做總監(jiān),2009年轉(zhuǎn)投電商企業(yè),擔(dān)任一般職員至今。她2010年與孟洋相識,2011年結(jié)婚,婚后一直沒孩子。她名下有一處房產(chǎn),在昌平,2008年購置,面積不小,尚在還貸。她銀行戶頭里存款不算多,根據(jù)她的工作情況,基本合理。
說實話,大半夜,押送這樣一個女人去指定醫(yī)院就醫(yī)真不是什么好差事,可有什么辦法呢,據(jù)說是婦科病,我是女警,有性別優(yōu)勢,自然成為首選。不過,押送人員不只我,還有小江,他臨時被調(diào)來,輔助我工作。他剛分配來拘留所沒多久,警校畢業(yè),比我小一歲,此時此刻,他就在副駕駛座上抽煙。我沖他喊,能不能別抽了,這是在執(zhí)行任務(wù)。其實,我也理解小江,我們都是單身,這種活,自然優(yōu)先派給我們,也是鍛煉。若拖家?guī)Э?,半夜還來押送這種不是特別危險的犯罪嫌疑人,回去又該被家屬罵。這年頭,警察不好干,單身的新晉警察更難。
我聽說,最近,小江談了三年的女朋友,分了,因為他沒房,工資也不高。而我呢,沒房是肯定的了,只不過別人都說,我還有個優(yōu)勢——我是女的,沒房的女的,還有最后一招——她可以找個有房的男的,也就在這座城市立住腳了,當(dāng)然,前提是,你不能丑。我當(dāng)然不算丑,但是別人說我沒有女人味,這一點是很致命的,這可能與我的職業(yè)有關(guān),我總是一身警服,短發(fā),不化妝,不戴首飾,沒有各種各樣的嗲音,不刻意討好男人。所以,我只有宿舍可住,沒有家。有人撮合我和小江,是老張的老婆來跟我傳話的,我聽了好笑,我和小江?可能嗎?他要找的是條件好的,能幫助他一舉脫離底層困擾,飛黃騰達。我,不是他的那道菜。
快十點了,青龍河醫(yī)院只有急診科亮著燈,我們下了車,夜間正門不開,旁門倒是給了點方便,冬季,北京的天氣十分糟糕,白天陰,晚間,竟然難得有點飄雪的架勢,只是那雪也跟粉塵似的。小江嚷著,說這鬼天氣,灰那么大。他去拍肩頭,才發(fā)覺指尖微涼。醫(yī)院前面一排樹,樹上蹲著烏鴉,路燈算高了,它們站得比路燈還高,光從下朝上打,它們便成一個個黑點,我們經(jīng)過時,有幾只睡得不沉的,呱呱跳叫,飛了一小圈,又落在原處。粘紅艷還是沒戴手銬,但我和小江,一個在旁,一個在后,緊緊看住她。她腳步一快,或者慢,都能引起我的注意。老實點,我說。粘紅艷回應(yīng),還是那種實誠的口氣,放心,我不會跑,因為我根本沒罪,我沒殺人。小江喝道,讓你老實點就老實點,有沒有罪,不是你說了算。粘紅艷沒講話,悶著頭朝前走。
急診科到了,它不在醫(yī)院的主樓,而偏在一排小平房,舊的紅磚墻,只有一層,被大樓擋著,你不注意,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它旁邊是醫(yī)療事故處理處,玻璃門上有夜燈,是四個熒光綠的字,請勿進入。我們從隔壁進去,醫(yī)療室坐著個男醫(yī)生,微胖,戴著黑框眼鏡,卻沒鏡片,他簡單問了問病情,便請粘紅艷去查血。我陪她上樓,在化驗室取了血樣,便是等,男醫(yī)生又給了粘紅艷一張小條,讓她去廁所測尿。我沒陪著進去,而是跟小江坐在門口的藍塑料椅子上,接近午夜十二點,急診室門口,忙忙碌碌,多半是有人陪著的,他們要么發(fā)燒,要么拉肚子,有幾個在等著拿化驗單,有些等著吊水。廁所方向撲過來一股騷味,還有消毒水的味道,兩者融合,竟有種奇詭的寒意。
小江罵了句他媽的,說對待犯人現(xiàn)在也這樣?半夜還來陪診?我糾正他,是犯罪嫌疑人,注意你的措辭。小江說,行,犯罪嫌疑人,那又怎樣。我說,粘紅艷在拘留所暈倒三次,嘔吐四次,膽汁都快吐出來了。小江壓低嗓音罵,活該——粘紅艷在廁所里搗鼓著,她的影子從廁所門縫里透露出一點,一會明,一會暗。還做尼姑,騷,骨子里都能看出來,我懷疑,她丈夫,十之八九是她殺的,要不然,她去做尼姑干嗎?肯定是良心不安。小江的語氣,引發(fā)我本能的不滿,雖然在身份上,我和小江是執(zhí)法者,粘紅艷是犯罪嫌疑人,可在性別上,我和粘紅艷卻是同一陣線??晌矣植幌胪嘎短嘀饔^情緒,免得他給我安上女權(quán)主義的帽子,我只能從法理層面反駁小江——證據(jù),說話要有證據(jù)。小江來勁,說證據(jù)有啊,死者家屬已經(jīng)提供了電話錄音,姓粘的嫌疑最大,她還曾經(jīng)威脅過死者,根據(jù)我多年的經(jīng)驗,很可能是情殺。嘿,小毛仔,才上班幾天,他還多年經(jīng)驗?zāi)兀?/p>
廁所里一陣窸窣,我們聽到腳步聲,我勒令小江閉嘴,粘紅艷拉開了門??梢越o我倒杯水嗎?她面色還是白,跟出發(fā)時的瓷白不同,她現(xiàn)在的白失去了溫潤感,枯干如紙,她的額頭閃著汗珠。我對小江說,去給她拿杯水,熱的。小江一百個不愿意,但必須照辦,在這個案子里,到目前為止,我還是他的上級。粘紅艷把驗?zāi)蚱鬟f給值班護士,還沒等到小江把熱水取回來,醫(yī)生便在診療室內(nèi)喊人了。我和粘紅艷進去,戴無鏡片黑框眼鏡的男醫(yī)生看了看電腦上的診療單,若無其事地說,哦,問題不大,血糖太低,胃炎,掛點葡萄糖和維生素B族,還有,你結(jié)婚了么?粘紅艷說,結(jié)了。我犯嘀咕,這跟結(jié)不結(jié)婚有什么關(guān)系?小江進來,端著杯水,說,杯子還要五毛錢呢,真他媽黑透。我扭頭瞪了小江一眼,素質(zhì)!男醫(yī)生也給小江一記注目禮,然后緩過神,不咸不淡地對粘紅艷說,你懷孕了。
粘紅艷懷孕了,她的病居然只是懷孕,充其量,也就有點孕時低血糖、維生素不足什么的。小江說,低血糖簡單,喝點紅糖水就行,所里就有。粘紅艷堅決反對,她強烈要求吊水,葡萄糖、氨基酸、維生素,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小江反對,說沒必要,葡萄糖可以口服,在外待得太久,風(fēng)險太大。粘紅艷瞪著眼,臉色發(fā)紅,那紅不是正常的紅,而有點像女人例期時的潮紅,暴躁的紅。我不是罪犯,粘紅艷低吼。行了,外面雪也不小,天亮再走。我揮了揮手,朝小江說,我看著她吊,你在外面守著。小江笑了笑,行,你看著。我知道,他一準(zhǔn)要在外面睡覺了。
午夜一點,萬籟俱寂,治療室只剩我和粘紅艷兩個人,我坐在粘紅艷四十五度角方向,她也坐著,左手伸長,藥水袋高懸,藥水滴得很慢。治療室的另一頭,有個壁掛式電視機,里面放著電視,午夜場,是諜戰(zhàn)劇,里面打得歡,槍槍見血,不過沒聲音,等于默片。屋里暖氣燒得很熱,我脫掉警服,還熱,我站起身,走到窗邊,把窗戶拉開一條縫,冷風(fēng)瞬間灌入,臉上的皮一緊,雪粉子跟著混入診療室,瞬間又化作水珠,細(xì)小,微涼。謝謝你,粘紅艷突然說。我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微笑,我更喜歡聽實話。粘紅艷說,這就是實話,又說,我從不撒謊。我坐下,與她之間隔了一張治療椅。
不撒謊?我問你敢答么?
粘紅艷說,有什么不敢。
你丈夫是怎么死的,被誰殺的?
不是我。
不是你?那你為什么跑去山南,還落了發(fā),不是因為心里愧疚?
只是看破紅塵。
看破紅塵?你出走孟洋知不知道?
我想應(yīng)該知道,但是他的死,我全然不知。
可死者親屬有你們的對話錄音,你曾威脅過死者,要殺死他。
那只是一般的夫妻吵架。
你的孩子是誰的?
我丈夫孟洋的。
你和你丈夫的感情怎么樣?
粘紅艷咽了口唾沫,或許是哽咽,她說,一直不錯,只不過,我對他不錯,他有點暴力傾向。
我半笑半不笑說,一個人即便有暴力傾向,也罪不至死。
粘紅艷突然問,你結(jié)婚了沒有?
結(jié)婚?她問這個做什么,我有些不舒服,因為我感覺她在質(zhì)疑我的成熟度,如果我回答沒有,她一定會譏諷我,沒入過圍城,談何知曉圍城內(nèi)之艱辛。我說,私人問題。出人意料,粘紅艷沒有半點揶揄,她只問,你談過幾次戀愛?我慌不擇言,三次。
粘紅艷笑笑,她的臉已經(jīng)開始微微泛紅,她說,我長你幾歲,多少也經(jīng)歷過一些事情,我遲早是要被放出去的,因為我沒殺人,孟洋的死很突然,我還懷著他的孩子,我對他有感情,我為什么要殺他呢,難道我會愚蠢到讓自己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沒有爸爸?你有善心,我看得出來,所以我想跟你講講我的故事。
犯罪嫌疑人要開始講故事了。我握緊手槍,面帶一以貫之的微笑,一只手偷偷伸進口袋,將褲袋里錄音筆的開始鍵按了下去。
我先聲明,這不是口供,也不是什么懺悔錄,我希望是兩個女人之間的私房話,請不要錄音,如果你錄了,我不保證我說的是真話。
我掏出錄音筆,擺在吊水臺上,雙手撒開。我一介女警,犯不著跟一個懷了孕的犯罪嫌疑人耍這種詭計。
粘紅艷吸了一口氣,娓娓道來。
我父母都是工人,我八歲時他們離婚,這對我影響不算大,我被判給母親,一直跟母親過, 我媽沒再婚,說是為了我。她有一陣下崗,在我中學(xué)畢業(yè)前后,我們的生活很困難,于是我沒上高中,上了中專,師范類。其實那個時候中專還是不錯的,因為包分配,每個月學(xué)校也給點補貼。三年很快過去,畢業(yè)時我就準(zhǔn)備去小學(xué)教書,我學(xué)的是中文嘛,就教語文。可在這個關(guān)節(jié)點突然來了個機會,師專有保送上大專的,我成績?nèi)昕偡值谝?,自然在保送之列,于是我就上了大專,去了省城,很多人都羨慕我,我母親也為我高興。因為這個事,我父親還特地擺了兩桌酒,請親戚朋友吃飯,爸媽因此再見面,我曾以為他們會借著這個機會復(fù)婚,但是沒有,我父親已經(jīng)有了新感情。
去省城上學(xué)對我來說是個視野打開的過程。大專在那個時候也算不錯了,我依舊品學(xué)兼優(yōu),我的目標(biāo)變了,不再是當(dāng)小學(xué)教師,我要當(dāng)中學(xué)教師,還是教育系統(tǒng)。在地方上,女孩子當(dāng)老師是非常好的,我想你應(yīng)該理解,穩(wěn)定,有寒暑假,有利于未來孩子的教育,公婆喜歡這種職業(yè),方便嫁人。
大專讀書期間,我戀愛了。我媽那時候已經(jīng)搬來省城與我同住,她不工作,已經(jīng)內(nèi)退了,有一點退休工資,她靠打麻將賺錢,手氣好的時候能賺一點,手氣不好的時候呢,又讓我去送錢,他們打二四六,兩塊,四塊,六塊,按說不算大,但輸贏也有好幾百。我媽那人有點賴皮,身上不帶錢的,輸了就先欠著,活該那天遇到幾個逞強的女人,輸了錢,非要結(jié)清,按說她們也是朋友,經(jīng)常在一起玩,當(dāng)然要錢也是說說笑笑地要,但我媽那天就是下不來臺面,打電話給我,讓我去送錢。我二話不說,從提款機取了錢,直接就送過去。那是暑假,我白天打工,做家教,晚上啃書,應(yīng)該說還是挺辛苦的,可我媽要錢,在三里庵王家,我只能送,我只有這么一個媽。那天我穿著一條連衣裙就過去了,誰知道我送錢到那兒,我媽又贏了,她杠后翻花,不但抄回了本,還贏了幾個牌子,就是籌碼。他們都用牌子算的,但她又不讓我走,說讓我等她將牌打完,算完賬再一起回。我媽住在一棟筒子樓里,在農(nóng)大附近,熱她也不舍得裝空調(diào),她出來搓麻,我也理解,可能純粹為了找涼快來了。我們的日子不好過。
那天我媽最后還是輸了,我?guī)サ腻X都不夠付,后來我又去取了一些。但那天我認(rèn)識了一個人,王家的兒子。他放暑假,從北京回來,他在讀書,本科,他說,你以后要當(dāng)老師,我說是,他說看你也不像老師,不過你挺漂亮的。他就是這么直白的一個人。從來沒有人夸我漂亮,他是第一個,我們很快就戀愛了,偷偷地,發(fā)短信,打電話,一直持續(xù)了一年,我讀上本科,他則讀了研究生,我們是兩地,戀愛戀得很不容易,而且,我媽知道這事后,堅決反對。她說不可思議,打個麻將輸了就罷了,怎么連女兒也搭進去,開什么玩笑,王家窮成那樣,你找他干嗎?日光燈都不舍得換新的,快分手,給你三天時間。
粘紅艷說到這兒,停了下來,她說想要上廁所,吊水吊多了,膀胱脹,她問我愿不愿意配合一下。我說當(dāng)然,說著便起身,從椅子上取下支架,舉著,跟著她去廁所。我把支架掛在門板上,就站在門口等。治療大廳還是很靜,暖氣無聲地?zé)?,一層一層熱浪朝人臉上撲,我探過身子拉窗。風(fēng)小了,雪卻下得更大,不是開玩笑,真是一片一片,我在回想粘紅艷剛才說的故事,那一段一段,似乎并沒有撒謊的必要,跟我掌握的資料,也基本吻合。粘紅艷叫我,我去洗手間舉架子,她回到原位,第一包快吊完了,我?guī)椭戳司茸o鈴,值班護士來拔了插頭,換了一袋,繼續(xù)吊。粘紅艷又繼續(xù)講起來。
我和王家的兒子當(dāng)然沒有分手,而且我媽一插手,我們的感情甚至更好,短信一天甚至發(fā)幾百條,我升了本科要讀兩年,他在讀研究生要三年,距離是問題,那就解決這個問題,我決定考研,往北京考,我不挑學(xué)校,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來北京,跟他在一起。只可惜,第一年我沒考上,北京學(xué)校你知道,也是講究出身,我不是正規(guī)本科,而是從師專到大專,再到本科,不算根正苗紅,所以在競爭中我被擠下去。沒考上就面臨找工作,其實以我當(dāng)時的情況,在合肥找一份教師的工作,不是沒可能,但我沒上心,我還是想去北京。我媽為此大鬧一場,她讓我為她想想,她說她含辛茹苦許多年,總算把我培養(yǎng)出來了,可我卻這樣,不孝順,還說我和他根本是不可能的,萬水千山,談也就談了,結(jié)婚,別想。
可我固執(zhí),我媽趕我走,走就走。我就去安大北區(qū)門口租了個房子,也是筒子樓,就在安大復(fù)習(xí)考研。我靠打工有點存款,王家兒子時不時也會給我寄錢,但不多。合肥的冬天,沒有暖氣的,我住的房朝北,就更冷,我就盡量少在小房子里待,我去圖書館,占座,一坐一天,真是忘了疲憊。累,但充實,王家兒子還是跟我發(fā)短信,也打電話,給我鼓勵,跟我說得最多的兩個字就是堅持,北上就好了。我也是這么想的,我求穩(wěn),二進宮,報了個理工院校的文科,相對冷門,好考些,事實證明,我的策略是對的,我考得很順利,初試,復(fù)試,暢通無阻,我來北京了。我興奮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也告訴了我媽,我媽妥協(xié)了,她同意我去北京,但有一個要求,每個月給她寄五百塊,作生活費。我一口答應(yīng),讀研究生每個月有補貼,我還可以打打工,走一步算一步,我就這么北上了。
到了北京我當(dāng)然是住宿舍,我和他的戀愛還談著,可我發(fā)現(xiàn),真到跟前了,好像情感也沒那么濃,我覺得奇怪,我對他依舊癡迷,他臨畢業(yè),要分配,可能壓力大,我也理解??赏蝗挥幸惶?,我去找他玩,他出去買東西,沒帶手機,我就坐在他寢室的床上,周圍沒人,我忍不住拿起他的手機看,我看照片,一張一張翻,生活的,景物的,和同學(xué)胡鬧的,我看到一個文件夾,加密的,我好奇,去點,要輸密碼,我知道他一向愛用他的生日,就輸了進去。結(jié)果,是裸照。
粘紅艷停了下來,她的眼神黯淡,表情僵硬,一顆光頭,隱隱發(fā)青,好像一只去皮的椰子。我問,裸照?誰的裸照?
粘紅艷口氣堅硬,一個女人的裸照。
我被這個故事吸引了,只好追問下去,他劈腿?
粘紅艷點點頭,吐了口氣,說,他和這個女人上床,他們在一起了,他跟我說,他愛過我,但是沒辦法,這個女人能幫到他,他分配的問題不愁,如果他不跟她在一起,可能會被分到邊遠地區(qū)。
粘紅艷苦笑,于連的故事,不新鮮,他家窮。
齷齪的男人!我替粘紅艷不值。
粘紅艷說,我也反思,是我哪里不好么?好像也沒有,如果說我錯,錯就錯在我的家庭,對他來說,是拖累。這是北京教給他的。他很有領(lǐng)悟力。
無恥!我說。
粘紅艷說,誠實的無恥,接近高尚。
天大亮了,外面地上鋪滿雪,一片灰藍。藥水一點一點透過塑料軟管,滴入粘紅艷的身體。我聽了一個故事,沒錄音,這對辦案沒有幫助,但我卻出乎意料地對粘紅艷這個人產(chǎn)生了些許好感。藥水滴完了,值班護士來拔管,針頭歪了,血跟著滋出,灑在她皮膚上。護士不耐煩,皺眉嚷,按緊!
我問粘紅艷,那后來呢,就遇到你丈夫孟洋了?
遇到了。粘紅艷站起身,邁開步子,說,回去吧。我們走出輸液室,小江正坐在外面椅子上,昏睡。
盡管孟家一直施壓,七天之后,粘紅艷還是被釋放了。警隊開會,研討孟洋一案,老張說,孟家雖然提交了錄音,但這并不能證明,孟洋就是粘紅艷殺的,還是要有直接證據(jù),物證,人證。過了幾天,法醫(yī)給出了鑒定,排除投毒的可能,結(jié)論是,上吊自殺。再查不下去。這就算結(jié)案了。也就是說,粘紅艷的犯罪嫌疑消除了。
得到這個消息的那個中午,辦公室就我和小江兩個人,他犯嘀咕,說怎么可能是自殺,孟洋根本沒有自殺的必要。他過得太好了,在北京,有好幾套房,娶了這么漂亮一個老婆,工作也不錯,不能算公務(wù)員吧,也跟公務(wù)員沾點邊。
我問,他是干什么工作的?
與住建有關(guān)的一個企業(yè),做項目的,小江說。
做項目?有沒有貓膩里頭?
單位沒指出他有政治方面的問題,所以更奇怪,一個如日中天的人,怎么可能突然自殺?
會不會是個人問題?
如果有個人問題,也只能與粘紅艷有關(guān),再說,粘紅艷突然出家,本身就很可疑。我覺得至少,他們也發(fā)生過爭吵。
我本就對粘紅艷的案件感興趣,那晚聽了她的故事之后,我久久不能釋懷?,F(xiàn)在,孟洋的案件告一段落,可我對粘紅艷的故事的興趣,四個字,有增無減。相反,案件落幕,我似乎更可以輕松、放肆地去與她交流,當(dāng)然,這超出了公務(wù)的閾限,她可以選擇說,也可以不說,公然打探隱私畢竟不禮貌。
不巧的是,粘紅艷事件落幕之后,我們拘留所突然忙碌了一陣,犯人驟增,偷竊的,搶劫的,辦假證的,還有強奸的,我每天忙于看守、教育、調(diào)查,粘紅艷的事,只能放在一邊,一直到春節(jié)。
春節(jié)我回老家過了五天,總共七天假,來回坐車就要兩天。而在家的這五天,主要內(nèi)容,是聽長輩的教訓(xùn),他們大多數(shù)人給我下指示,找個當(dāng)?shù)氐?,有錢的,未來有靠??蛇@項任務(wù)對我來說,遙不可及,我對錢,對未來,都不抗拒,我只是覺得,在當(dāng)下的環(huán)境里,我缺少和別人交換的籌碼。我有粘紅艷的姿色嗎?顯然沒有。我有過人的才華嗎?也沒有,只能靠個人奮斗,可我一介女流,工資固定,并無夜草,單位也取消分房制度,我怎么奮斗?
小江比我能耐,上班第三天,所里就在傳他的“好消息”,說他找了個本地女的,年里面就“定下來”,見了雙方父母,有戲。那女的在商場做售貨員,工資不高,但據(jù)說,家里在北京有六七套房,分他們新人一套,夠吃夠住了。有人說,這算入贅吧,頓時有人反駁,有什么入贅不入贅的,以后房子還不是歸他們小夫妻。說完這話,就有人來點我,說,小丁,你也要努力呀,學(xué)學(xué)人家小江,快速解決百年大計,才能安心工作。我悚然,頗感乏力。相親還是相,但成功的沒有,有些甚至連愉快的會面都無法達成,我發(fā)現(xiàn)無論是糟糕的還是優(yōu)秀的男人,都驕傲得肆無忌憚,我決心暫時投身工作,忘卻其他。
但小江卻故意在我眼前晃蕩,就比如清明節(jié)過后的某天,又是我們倆在辦公室,他把兩腳蹺在桌沿,嘴里不知呱嗒呱嗒嚼著什么,吊兒郎當(dāng)?shù)摹Kf,丁姐,清明怎么過的?我氣不打一處來,清明還能怎么過,難不成我去燒紙!我沒好氣,一個人過,歇著。我本以為小江又要炫耀一下他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站柜臺的老婆,誰知,小江卻放下兩條腿,神神秘秘說,孟家又來鬧了。我問,來鬧?小江說,他們拒絕相信孟是自殺,據(jù)說上訪過,被壓下來了。我還是質(zhì)疑的口吻,壓下來?什么叫壓下來?小江說,孟是有問題的,被查了,受賄,但是錢現(xiàn)在不見了。小江聲調(diào)壓得低低的,顯得有些怪異。孟受賄,人死了,錢不見了,幾個因素連在一起,我又對粘紅艷的事起了興趣。
一個周末,我給粘紅艷打了電話,說想見見,她給了一個地址,不是原來那個,從十里堡還要向東,通州邊上,我下地鐵,轉(zhuǎn)了兩趟公交,才到地方。小區(qū)是最平常的,全是六層樓,建完不久,道邊栽的銀杏都很細(xì)小,路邊都是私家車。
我剛跟著別人進了單元防盜門,就看見粘紅艷站在門口等我。她肚子起來了點,穿著防輻射的灰色孕婦服,已經(jīng)是短發(fā)了,但臉色更白,憔悴樣。一房一廳,朝北,廚房衛(wèi)生間不算小,客廳里有沙發(fā),褐色布格子舊貨,一張白電腦桌,有點掉色,顯臟,桌上放著一臺IBM筆記本,旁邊有個馬克杯,里面是橙色液體。電視柜擺在沙發(fā)正對面,靠墻是液晶電視,海信的,也是舊貨,電視和沙發(fā)中間的走道,有一個雙層茶色鋼化玻璃的茶幾,擺著水果,吃了一半的橙子,皺了皮的蘋果,半枝提子。
你坐,粘紅艷去倒水,就白水,我假客氣,說不用,可她已經(jīng)倒好擺在我面前。私事還是公事?粘紅艷問。那次吊水之后,我和粘紅艷聯(lián)系過幾次,短信、電話,都是下達通知,問情況,但我覺得我和她之間,不抵觸,有可能成為朋友。我輕拍肩膀,便服,我不是刑警。粘紅艷笑,這哪說得清,便衣也不是沒有。
我茶水還沒喝,單刀直入,孟洋是有問題的,你知不知道?粘紅艷收了笑,她放下茶杯,說,你來就是為了問這個?我說,清明節(jié),孟家有人來鬧。粘紅艷說,鬧,怎么鬧?板上釘釘?shù)氖隆N艺f,你對孟洋就沒有感情?他受賄你知不知道?粘紅艷沒回應(yīng),她從茶幾底下摸出一包煙。我說,小心孩子。粘紅艷丟開煙包,拿起遙控器,扭頭,按開了電視。粘紅艷說,我知道。
我問,錢呢,你在用?她苦笑,如果是我用了,我何苦住到這兒,我自己的房子還在還貸,我租出去,寧愿自己搬偏一點,再過幾個月,就不止我一個人的嘴要吃。自從結(jié)婚之后,我和孟洋的錢就分開用,他是再婚,對這方面防得很清楚,雖然結(jié)婚前,我對經(jīng)濟條件看得很重,如果他一點錢沒有,我也不會找他,但結(jié)婚后我發(fā)現(xiàn),根本從他那兒沒什么可占的,我也就死心了。我說,孟洋就因為被查自殺?那他的錢呢?粘紅艷說,那我不知道。
我說,你跟我說實話,你跟孟洋的關(guān)系到底怎么樣?粘紅艷說,怎么樣?她捋起袖子,胳膊上面有幾道疤,沒有痂,可能是縫過。如果有家庭暴力,你可以選擇離開,或者報警。
粘紅艷突然哭了。這是她第一次哭,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抽出紙巾,交給她。她也不擦淚,邊哭邊說,當(dāng)時我也不知道會那么嚴(yán)重,他有問題,我勸他去自首,他不聽,還打我,那時候我已經(jīng)懷孕了,離婚吧,孩子總不能一出生就沒有爸爸,但日子實在過不下去,我就去跟他們單位領(lǐng)導(dǎo)反映了一些情況。
什么情況?
領(lǐng)導(dǎo)問我知不知道他的財務(wù)狀況,我就基本說了說。
是你舉報了孟洋?
算是吧。
你們怎么認(rèn)識的?
誰?
你和孟洋。
相親網(wǎng)站上。
聽你的口氣,你們夫妻關(guān)系一直不好,為什么?
他們家一直想要孩子,而且想要雙胞胎,因為孟洋的工作特殊,家里又有個姐姐,所以如果想要兩個孩子,只能一次完成。自從我們結(jié)婚后,我就一直為這個努力,我打激素,后來打排卵針,也想過用試管嬰兒,但一直都沒有成功,可就在我懷上之后,孟洋對我的態(tài)度突然大變,先是冷戰(zhàn),后來開始動手。
不滿的原因是什么?我問。
粘紅艷說,我也不知道,可能也是壓力太大,而且,知道他在財務(wù)上不清不楚之后,我也有些害怕,鉆國家的空子,遲早出問題,我是不想讓他越陷越深。我去山南寺廟之前,的確跟孟洋吵了一架,他罵我,還想動手,我跑了出來,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跟他們單位領(lǐng)導(dǎo)談過了,他可能被約談了。他讓我把胎打掉,離婚,我不愿意,所以我威脅他,說要殺了他,但都是一時的情緒話,不能當(dāng)真。
我說,既然你在去山南之前已經(jīng)知道自己懷孕,為什么那天晚上還要讓我們陪你去醫(yī)院做孕檢?
粘紅艷說,我說你們會信嗎?話從醫(yī)生嘴里說出來才有說服力,而且那天,我確實不舒服。
我定定地朝粘紅艷看,她說完了,也望向我,并沒有閃躲的意思。她說,我確實沒有犯罪,人不是我殺的,我現(xiàn)在也付出了代價,這些我都沒告訴我家里人,你是第一個知道的,我告訴你是因為對你的信任。我的孩子出生后將在這個房子里,黑吧,光線特別不好,也許這就是我這輩子應(yīng)該得的,以后我會出去工作,把孩子養(yǎng)大,人有時候要認(rèn)命。
我扶住她的手,有困難隨時找我。
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總是有點女俠氣的,像男孩子,我從小就是這樣,這也是我毅然報考警校的原因。鬼使神差,粘紅艷用她的故事打動了我,打動我的具體地方,我不清楚,但接下來的幾個月,我竟陪她去孕檢了好幾次。孟家來談判,私下的那種,粘紅艷也打電話過來請我?guī)兔Α?/p>
那天我還沒進屋,就聽到里面發(fā)出爭吵,一個大個子女人在客廳當(dāng)中,叉著腰,鼻孔張得大大的。年紀(jì)大點的,也是女人,坐在沙發(fā)上。粘紅艷就坐她旁邊,窗臺底下站兩個小子,二十多歲,留平頭,很健壯。大個子女人嚷,你把孩子給我們,以后,各走各的,你嫁人也好,賣屄也罷,跟我們孟家無關(guān)!見我來了,粘紅艷看了我一眼。我擋在前面,說,這位同志不要罵人。大個子女人推了我一把,說,我就罵怎么了,你他媽是誰啊,我們家的事用不著你管!粘紅艷抱著胳膊,窩在沙發(fā)里,更顯瘦,她的肩膀微微抖著,她也害怕,來者不善是肯定的了,找我來,也只是壯壯膽。
粘紅艷說,現(xiàn)在說還太早,等孩子生出來再說這些行不行,實在不行,有法院,孩子有媽,法院不會不考慮這一點。你們現(xiàn)在來硬的,就算殺了我也沒用。話音沒落,她身邊的那個老年婦女身子一偏,胳膊伶俐一抬,一揚手,啪!粘紅艷穩(wěn)穩(wěn)挨了一巴掌,她的白臉立顯五指印。我見這么下去,孩子可能都保不住,連忙拉開。大個子女人跟著罵,說粘紅艷是喪門星,還說,你他媽那點破事兒,當(dāng)誰不知道呀,雇個私家偵探查你個底朝天!你臉好看點怎么了,你他媽不要臉有屁用!粘紅艷眼中帶淚,站到一邊,說,可以走了吧,我動了胎氣,孩子誰也別要了。幾個人干坐了一會,終于走了。
我問,要不要換個地方住?粘紅艷說,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只是去找他們單位領(lǐng)導(dǎo)談?wù)?,最近,領(lǐng)導(dǎo)也落馬了,孟洋那筆錢,確實都交回了單位,孟洋也不是因為他那點錢就自殺,牽扯太多,我也不想提了,我現(xiàn)在,就想把孩子生下來,我回安徽,帶著我媽一起過,我就不應(yīng)該來北京。
誰應(yīng)該來北京呢?可是,我們當(dāng)初都是帶著夢想來的呢,有些已經(jīng)投降,堅守的,又過得怎么樣?我們?yōu)閴粝敫冻隽饲啻旱拇鷥r,未來的路,不明朗。五一,小江辦事,請客,我也去了,包了兩百,結(jié)果到地方,一問同事,沒有低于四百的,我又臨時掏了兩百塞進紅包。小江喝得酩酊大醉,人都快認(rèn)不清,新娘子還架著他,來回敬酒,真有他小子的。輪到我了,我端著酒杯,開始想祝詞,還沒等想好,小江的酒杯就伸過來了,杯子里酒水亂晃,他嘴都快歪了,但還不停講話。他說怎么樣,丁姐,努力努力,明年喝你的。新娘說他,你喝多了,來,丁姐。我說,我祝你們百年好合長生不老!新娘子噗的一笑,小江醉得糊涂,倒說起真話來了,他說我他媽還長生不老呢,你說,在北京,誰他媽在乎我呀!新娘連忙把他架走,我拿著空酒杯,站在那兒,周圍喜樂連奏,人聲鼎沸,我看見我眼前有幾個人,許是女方的親戚,眉眼亂飛,臉色一律酡紅,勾肩搭背說,喝,喝!也對,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苦短,喝!我干脆自斟自飲起來。
到六月,小江提干了,我比他還早進來一點,他成團委書記,變副處級了。我也不爭,也不問,我還是干自己的工作。粘紅艷肚子越來越大,約莫六個月了,她不上班,還是吃老本,但我卻日日忙于工作。還是那句話,未來的路,我們只能各自保平安。上次孟家大鬧之后,粘紅艷找我也少了,可能是為我著想。孟家的勢力雖然不如以前,但發(fā)揮點影響,不是沒可能,我身擔(dān)公職,不蹚這攤子渾水為妙。偶爾,半夜,她會打電話來,也沒什么特別的事,隨便說幾句家常。
六月底,我們所進來一個人,叫朱哥明,四十來歲,曾經(jīng)是一家傳媒企業(yè)的老總,因為案情緊急,算暫時看押,但從二十八號開始,我們都加班,有關(guān)部門派人來督促著,連夜審。倒也沒審出什么來,這個朱哥明,只供出了他曾經(jīng)有幾個相好的。
相好的?!老張把本子朝桌臺上一摔,他媽現(xiàn)在中年男人沒幾個相好的,是不是都特失???小江說,嘿嘿,這叫人不風(fēng)流,枉中年。老張立馬正色,說,嚴(yán)肅點!朱哥明耷拉著頭,沒精打采。老張說,小丁,錄筆供。筆供又是我錄,行吧,我一介女流,在他們看來,這種非體力活,給我干,正合適。
老張出去了,小江陪著我,我朝朱看看,說吧,姓名。嫌疑人說,朱哥明。我有些不耐煩,不是問你名字,問你相好的姓名。朱哥明不停點頭,跟著像報菜名一樣報起來,張傳芳,李丹,周玉霞,粘紅艷,趙玲……一口氣報了好些,具體多少我沒來得及記,那小螞蝗一樣的名字,在我腦中走過場,有一瞬,我感覺好像一顆圖釘按在了身上,我被刺得恨不得跳起,我大聲問,你再說一遍,從頭開始!朱哥明聲音有點顫抖,重新說了一遍,說到“nian”字,我說停!粘紅艷,全北京城我不相信還有第二個粘紅艷,這丫頭騙我,她是朱哥明的情婦?這他媽搞什么?我把本子一摔,也不管背后小江嚷。他說你氣什么,正常。
天亮了,整座城市像一個休克的人,醒來,又有了呼吸,大街上一切都還很慢,公交車,行人,偶爾有幾個騎自行車的人,嗖嗖從我身邊經(jīng)過,槐樹開花了,落在地上,一層雪白。我叫了一輛出租,說,去通州,梨園。粘紅艷一定隱瞞了什么,坐在車上,我開始仔細(xì)梳理她曾告訴我的一切:為了感情來北京,被拋棄,遇到孟洋,發(fā)現(xiàn)他有問題,告發(fā),孟洋自殺,她出家?,F(xiàn)在又出現(xiàn)了一個朱哥明,相好的,放在哪兒?想來想去,朱哥明這個人物,似乎也只能出現(xiàn)在2007年到2009年之間,對,粘紅艷那時候正在廣告公司上班,一切似乎明朗了。奇怪,我看看窗外,北京這天竟沒霧,太陽拼命放出光,熱一會就蒸上來,司機打開了空調(diào)。我閉上眼,靠在后座上,司機扭開了早間新聞,我隱約聽見廣播里說著高考報志愿之類,我頭有些痛……等我醒來,司機告訴我,梨園到了。
我小跑著朝粘紅艷的住處進發(fā),世界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晃的,好像電影的手持鏡頭。粘紅艷的故事,現(xiàn)在在我看來,又變得如此不堪,作為一個未婚者,我覺得粘紅艷是個徹頭徹尾虛偽的女人,隱瞞了她做情婦的事實,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受害者。我敲門,沒人應(yīng),我再敲,還是沒動靜,我開始喊,粘紅艷,粘紅艷!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我腦子中閃過一個念頭,她潛逃了?不至于,她也沒觸犯法律。我繼續(xù)敲門,又變成捶,對門一個尖嗓子喊,別敲了!這一大早的!不在這兒!
我扭頭,是個大媽,頭發(fā)亂蓬蓬的。我太心急,也毫不客氣,她去哪兒了?
你出了小區(qū),左拐,走到頭,有個醫(yī)院,你去那兒看看。
又去醫(yī)院?我心中有一百個問號,最不好的結(jié)果不過是,粘紅艷難道死了?想到這我又覺得可笑,死了干嗎去醫(yī)院!我打了個小黑車,一陣亂描述,開車的大致知道去處,迅速啟動。室外溫度越來越高,夏天的太陽,不給人一點余地。醫(yī)院到了,我深呼吸,走進去,問咨詢臺,說要找一個叫粘紅艷的人。十幾分鐘后,我站在了婦產(chǎn)科的病房前。是大通間,一個房間里睡著六七個產(chǎn)婦,窗子很大,早晨窗簾都拉開了,天光射入,一切都無所遁形,白的墻,白的床單,有好幾張乳黃色床頭柜上擺著鮮花,紅的,紫的,橙的。
我看到粘紅艷了,她的床頭柜沒有鮮花,她平躺在床上,幾乎是陷,身子特別小,肚子消下去了,癟癟的,她蓋著一床藍條紋毛巾被,很吃力地一呼一吸。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到肩膀,但很亂,因為汗?jié)n,有幾綹貼在額上,凌亂的,頹唐的。我走到她床邊,扶住她肚子,輕輕地,我說,怎么沒給我打電話。粘紅艷還能說話,她說沒來得及。我本想問朱哥明是誰,可一見到她這樣,我又有些不忍心。我只說,先好好養(yǎng)著吧,你想吃什么。她說,能不能給我倒一杯白水。
后來我知道,粘紅艷是在和大姑姐,也就是孟洋的姐姐的爭吵中,摔倒,流產(chǎn)。這幾乎是電視劇情節(jié),但它確確實實發(fā)生了。生活是個狙擊手,不知啥時就會給你一槍。打中,完蛋;打不中,包扎包扎繼續(xù)活。六個月的身孕流產(chǎn),很危險,她雖然沒到要丟掉子宮的地步,但醫(yī)生警告她,以后懷孕,得謹(jǐn)慎。我去探望過粘紅艷幾次,有一回,我甚至陪了她一夜,她很少說話,只是睡,但又沒睡實似的,老翻身。她出院的時候沒告訴我。梨園的房子退租了,我去她自己的房,是另一家人在租,我問他們房東哪兒去了,他們說不知道,他們是三個月交一次租,錢打到她卡上。
從夏天到冬天,粘紅艷消失了,我想問的那句話、那件事、那個人——朱哥明和你什么關(guān)系,到底也沒問出來。朱哥明很快從我們所轉(zhuǎn)走了,聽說,他也不是什么重犯,只是協(xié)助調(diào)查一下,但他卻出其不意招了許多,有關(guān)的,無關(guān)的。我也打聽,得到的消息是,粘紅艷和他確實有一段關(guān)系不明,而且粘紅艷的房子的首付,他出了力。但他有老婆。他還說過,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有人找私家偵探查過他。我算算那時間,剛好在粘紅艷懷孕前后。另外,孟家大姐也嚷嚷過私家偵探的事。我似乎對孟洋和粘紅艷的關(guān)系有了新的解釋,我拿起筆,開始在紙上涂涂畫畫,這不是福爾摩斯式奇案故事,但所有的一切連綴起來,似乎符合邏輯,卻又那么悲哀:粘紅艷和王家兒子分手后,緊跟著畢業(yè),在職場遇到了朱,朱引誘她,他們也可能有感情,但不能結(jié)婚,朱為了對這段感情有交代,幫粘付了首付,粘打算重新開始,在相親網(wǎng)站上找到了孟,可就在粘懷孕之后,孟通過私人偵探,查到了粘的過去——她做過別人的情婦——孟覺得這是不能被原諒的,開始冷戰(zhàn),甚至發(fā)生暴力事件,粘為了自保,舉報了他。我放下筆,環(huán)顧四周,辦公室就我一個人,一盞燈,已經(jīng)晚上十點了,快過年了,我深感壓力,不打算回家。我回去做什么呢,在北京,我并沒有闖出什么來,也沒有像小江那樣,收獲家庭,讓別人安心。
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在北京過年,年初一,下了點小雪,我在家看了春節(jié)晚會的重播——年三十晚上我在辦公室度過;年初二,跟一個留京搞刑偵的同學(xué)吃了個飯;年初三,天氣還好,我打算去爬山。到山頂,也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山南的那座廟,粘紅艷在那兒出家過,她會在那兒嗎?真是個傳奇故事了。就當(dāng)走走也好,我信步下山,那廟越來越近,灰黃破落的山門,古樹參天,寂寥的院子,香爐有煙,銅爐有水,水上漂著點燃的蓮燈——進早香的香客,早來過了。
一位老尼在打掃庭院,我問,請問這位師傅,有沒有一位叫粘紅艷的女士來過這里?老尼說,并沒有姓粘的施主。我又問,那靜煥呢?老尼說,你找靜煥?她遙遙一指,我順著看過去,只見菩薩腳下坐著一個人,側(cè)臉朝殿門,雙眼微閉,手持佛珠,念念有詞。她戴著僧帽,一身淡灰棉袍,如蓮似松,靜默淡然。我走過去,看清了,是粘紅艷。我停住腳,站在她面前,她不再念經(jīng)。我直覺得胸中一股氣亂竄,嘴里有話,卻不知從何說起,我跪下來,朝菩薩拜了三拜,再起身。
心中稍定,我說,其實孟洋的事,自有公家管,你大可不必去告發(fā)。靜煥沒抬頭看我,佛堂里靜靜的,清冷,肅穆,容不得一點謊言。靜煥突然說,我出身低微,又是戴罪之身,我曾經(jīng)以為,如果孟洋也是戴罪之身,我們就扯平了,他便不會嫌棄我,可如今才知道,一切作為,不過錯上加錯。扯平了?她去舉報孟洋,不過是為了扯平?我感到一絲滑稽,呆呆地站在菩薩面前,全身無力。廟里的鐘聲響了,清亮,悠遠,刺破山中寂寥,我朝外望,幾個祈愿的人,大人,孩子,投了些紙幣在功德箱里,他們還要敲鐘,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