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魚亂走

韓開春

我所知道的銀魚有兩種，一種藏在書里，一種生活在水中。

藏在書里的銀魚其實不是魚，本質(zhì)上來說，它是一種昆蟲，只是因為長了一副魚的模樣，才被叫做某某魚而不叫某某蟲。它的學(xué)名應(yīng)該是叫衣魚，但現(xiàn)在很少能在衣物中發(fā)現(xiàn)它的身影，倒是它的另一個別名書魚很是名副其實，常常能在古舊的不為人經(jīng)常翻動的書籍中找到它的藏身之所。它最常用的名字叫做蠹魚，“蠹”的意思是蛀蝕，我們可以從“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這個成語中理解它的意思，這個名字實際上告訴了我們這種小蟲生活在書里或者衣物里干什么：靠蛀食書本或者衣物為生。還有人把它叫做白魚或者銀魚，這主要是因為它渾身遍布銀白色的細(xì)鱗片，手一觸碰到它，鱗片就會脫落，如一地銀粉。

古代讀書人對待銀魚的態(tài)度很復(fù)雜，甚至可以說是極其矛盾，一方面恨得牙癢，一方面又愛得要命。恨好理解，這種小蟲以書為食，一本好好的書籍，中間被它蛀蝕得千瘡百孔，對于一個愛書如命的讀書人來說，痛恨它自在情理之中。怎么還會愛它呢？你可能想象不到，其實愛它的理由跟痛恨它的理由都是一樣，居然也是因為它愛啃書。這個怎么理解？又有兩個原因，其一是讀書人都有個愿望，希望自己能夠把天底下所有的學(xué)問都裝進(jìn)自己的腦袋，如果也能像這只小蟲一樣，啃透所有書本，落得個滿腹經(jīng)綸，那該是多么美好的事?。壑须[藏著的是無限的羨慕。所以許多讀書人都希望自己就是這種小蟲，或者以此自喻，不以為辱，反以為榮。著名的如編纂了《四庫全書》的那個紀(jì)曉嵐，他就寫過一副很有名的對聯(lián)：“浮沉宦海如鷗鳥，生死書叢似蠹魚?！边@副對聯(lián)可以看作是他的自況。其二是據(jù)說這種小蟲如果在書中三次吃到“神仙”兩字，就會變成如發(fā)卷一樣的圓環(huán)，這個時候它改名了，叫做“脈望”， 讀書人若得了這東西，在夜晚拿了它對著星斗祈禱參拜，然后煎水服下，就能成仙。這實在是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讓人沒法不愛它，我相信對于絕大多數(shù)的人來說，成仙的誘惑力可能比滿腹經(jīng)綸更大，更讓人向往。

所以當(dāng)代著名散文家、也是我們新聞界的老前輩、高級記者黃裳先生把他的一本集子取名《銀魚集》就很好理解了，我以為他在這里也有向這種小蟲致敬的意思。

有意思的是，1985年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銀魚集》時，赫然出現(xiàn)在書面上的是七八條搖頭擺尾在水中暢游的魚兒。有人因此發(fā)出批評意見，認(rèn)為封面的設(shè)計者偷懶，沒去好好理解黃裳先生的本意，結(jié)果出錯了，犯了望文生義的毛病。緊接著，又有人出來辯護(hù)，說設(shè)計者沒錯，不直接用這種小蟲的丑陋形象而用魚的瀟灑意象來做封面，正是設(shè)計者的高明之處，突出了文本的象征意義與形式上的美感。

這個應(yīng)該算是學(xué)術(shù)上的爭鳴，所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孰是孰非，我們不好也無法去做定論，藝術(shù)上的事本身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有不同的聲音也是好事。

我們還來說銀魚。

這種讓讀書人既恨又愛的書中銀魚如果單從長相上來看，實在讓人不敢恭維，說它像個小丑大約不會有什么人持有異議，丑陋不說，還長了一身的鱗粉，這種鱗粉很讓小時候的我們望而生畏。鄉(xiāng)村生活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這種鱗粉往往有毒，比如某些蛾子或者蝴蝶身上的鱗粉。所以，如果從我們這些生活在鄉(xiāng)村的小孩子的角度來看，無論給它取了怎樣漂亮的名字，我們都一樣不喜歡它。

而水中的銀魚長相卻很討喜，如果魚類世界也搞選美選帥比賽的話，那么這種魚無論男女都會榜上有名。它體長略圓，細(xì)嫩透明，色澤如銀，脂白如玉，渾身上下除了兩只眼睛是黑的之外，幾乎全白。不知怎么的，每次看到它，我總會無端地想起早年讀初中時在廣播里聽過的那些評書，腦海中總會浮現(xiàn)出那些胯下白龍馬、掌中亮銀槍、一身銀甲白袍、縱橫沙場無敵手的少年英雄，在《說唐》里是武藝高強(qiáng)的冷面寒槍俏羅成，在《三國》里是在長坂坡殺了個七進(jìn)七出的常勝將軍趙子龍或驍勇善戰(zhàn)的馬孟起，在《楊家將》中是娶了穆桂英的楊宗保。等等，他們毫無例外地除了武藝高強(qiáng)之外都長相英俊，當(dāng)?shù)闷鹨粋€“帥”字，用今天的話來說，他們算是那個時代標(biāo)準(zhǔn)的青春偶像。從人的膚色到馬的毛色，從殺人的武器到防身的盔甲，一個“白”字是他們的標(biāo)配。

看來，無論是人還是魚，“帥”總是和“白”密不可分。

有我這種想法的人實在不是少數(shù)，要不，銀魚也不會還有個名字干脆就叫了“帥魚”，而且，更加高調(diào)的是，它還號稱亞洲第一帥，是世界上淡水中最水靈的魚，這要是放在人的身上，可不就是“亞洲先生”或者“世界小姐”了？我以為，這一美名最終能在它的頭上安家落戶，落地生根，一個“白”字功不可沒。我相信，當(dāng)初給它起這一名字的人，一定也如我一樣在看到它的時候腦海中會浮現(xiàn)出那么多白袍小將的影子。

大詩人杜甫又給了它另外一個名字，叫做“白小”，這其實又告訴我們這種魚在白之外，還很小。到底有多小？還是讓杜大詩人來告訴我們，他寫過一首《白小》詩，把這種魚的特征寫得既概括又形象，全詩如下：

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魚。細(xì)微沾水族，風(fēng)俗當(dāng)園蔬。

入肆銀花亂，傾箱雪片虛。生成猶拾卵，盡取義何如。

但它卻不叫白魚，白魚這一名字被另一種長了一張翹嘴巴的家伙搶走了。但誰又能說“銀”不是“白”呢？而且，從感覺上來說，“白”似乎稍稍顯得有些呆板，而“銀”則多了一份通透感。這種魚還叫冰魚或者玻璃魚，這兩個名字，實際上又告訴我們，它在白之外，還是透明的，這也從另一側(cè)面反襯出叫它“銀魚”比叫它“白魚”更符合這種魚的特征。這當(dāng)然是指它活著時的狀態(tài)，等它出水時就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渾身都是乳白色，像是一枚溫潤的玉簪。

如果僅僅是外表的漂亮或者帥，沒有其他內(nèi)涵支撐的話，無論是人還是其他什么，往往都會被當(dāng)作“花瓶”來看待，徒有其表，不會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甚至?xí)徽J(rèn)為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而遭到遺棄。而銀魚不是這樣，它也正如那些白袍小將一樣，不但有漂亮的外表，還有豐富的內(nèi)涵。對于小將們來說，他們的內(nèi)涵是有高超的武藝，作為銀魚，它的內(nèi)涵又是什么呢？當(dāng)然不可能是武藝，而是美味，它的美味讓人欲罷不能。

跟讀書人對書中銀魚的喜歡多體現(xiàn)在精神層面上不同，普通百姓對于水里銀魚的喜歡則多落實在肉體層面上，滿足的是口腹之欲，雖然顯得稍稍有點形而下，不夠高大上，但更接地氣，更實在，民以食為天，先把肚皮混飽是最重要的。

作為一種水鮮，銀魚是與眾不同的，它身體上沒有鱗片或者僅有少量的細(xì)鱗片，可以忽略不計，肉里也沒有讓人討厭的魚刺，只有一根長長的軟骨，可以嚼得動，所以吃它的時候你絲毫不用擔(dān)心被卡住喉嚨，這對于不太會吃魚的人來說，無疑是個福音。銀魚還有個好處是沒有一般魚類都有的腥味，也很干凈，體內(nèi)似乎無腸，收拾起來很方便，不需破腹去除內(nèi)臟，只需整條用清水漂洗即可。更主要的是它的營養(yǎng)價值極高，據(jù)現(xiàn)代營養(yǎng)學(xué)分析，每百克銀魚可供給熱量407千卡，幾乎是普通食用魚的5-6倍，其含鈣量高達(dá)761毫克，為群魚之首。從這一角度來說，銀魚被稱為“帥魚”名副其實，這個“帥”字可能還不單單指的外表帥——“帥氣”的“帥”，也可以理解為“元帥”的“帥”，它在營養(yǎng)價值方面也是帥冠群魚的。

銀魚的名氣是早就隨著“太湖三白”的名聲不脛而走的了，但這并不是說銀魚只有太湖中才有，鄱陽湖、洞庭湖、巢湖，還有離我最近的洪澤湖，到處都有它的身影，味道似乎也不相上下，都非常鮮美。吃銀魚當(dāng)然是新鮮的最好，把剛出水的銀魚漂洗干凈，汆入開水中打上幾只雞蛋，撒上幾撮蔥花，再滴上幾滴香醋，這樣做出來的銀魚羹青與白相間，鮮與滑相融，不腥不膩，清腴可口，那味道，可以與鱸魚媲美。宋詩中有“春后銀魚霜下鱸”的名句，可以作為佐證。但銀魚很嬌氣，出水就死，要想吃到新鮮的很不容易，人不在船上幾乎不可能。那就退而求其次，保存的方法一般有兩種，一種是冷凍，一種是制成銀魚干，味道雖然比剛出水的稍稍差點，卻也不失為一種美味。我喜歡吃的銀魚漲蛋，也是蘇北一帶老百姓家常的一種吃法。

書中銀魚多游走在讀書人的潛意識里，而水里銀魚則多穿行于老百姓的飯碗中，追求有不同，感覺是一樣的，都很美好，都很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