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路遙

吳蘭蘭

光陰荏苒，白駒過隙，轉(zhuǎn)眼又到了2014年冬月17日。這是個特殊的日子，二十一年前的今天，一顆文壇巨星隕落了。青年作家路遙裹著嚴(yán)寒，帶著他對生命的無盡渴望，對親人的綿長悠思，對黃土地的深深眷戀離開了我們，年僅42歲。噩耗傳出，震驚文壇，讓高山鎖霧，流水息聲，讓無數(shù)人為之哭泣、動容。

今天，當(dāng)人們以各種形式又一次緬懷路遙，追思他對中國文學(xué)乃至世界文學(xué)的巨大貢獻時，路遙生前與我們的一段交往、一段故事，讓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想將它付諸筆端以告慰亡靈。

那是1991年初春的一天，朵朵白云點綴著依然寒冷的天空，窗外的梧桐樹上，幾只小鳥在媽媽的聲聲召喚下，試圖離開蝸居了一個冬天的巢穴飛上藍(lán)天。我們突然接到了路遙的電話，說他要專程前來拜訪。我和文蘭無不驚喜，特別是我，趕緊從書架上取來路遙的《人生》翻閱著。那書頁上的斑斑淚痕一下子將我?guī)Щ氐?983年寒冬那個夜晚。那是我第一次讀《人生》，也是我第一次讀路遙的書，是從晚上11點讀起，直到第二天清晨六點。這是只有我讀最喜愛的世界名著時才會有的狀態(tài)。其間我數(shù)度哽咽。主人公高加林、劉巧珍纏綿凄婉的愛情故事深深地打動了我，我為書中人物的命運而揪心、悲憫、感傷不已。以至此后的幾天里我常常會徹夜不眠。那一夜，淚水濕了臉頰、濕了頭發(fā)、濕了枕巾，也震撼了我的心。很久很久，這本書都壓在我的枕頭底下，以便我隨時翻閱。

其實文蘭與路遙相識是在1981年他修改謄寫《人生》最后一稿時，為了避免干擾，躲到了咸陽地區(qū)創(chuàng)作研究室來的（當(dāng)時還沒地改市）。那時創(chuàng)研室剛剛成立兩年，租住在中醫(yī)學(xué)院對面極其簡陋的秦陽旅社二層，房子很小，約七平方米。每間房里只有一張老式三屜桌，一把木椅，一張單人木板床和一個臉盆。那時我還在興平上班，我們屬于兩地分居，文蘭在單位自然算單身漢了。路遙住在文蘭隔壁，灶就搭在對面中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灶上，因此每到飯時，文蘭便夾著碗喊上路遙一塊去吃，因為是集體灶，半小時開飯時間一過就關(guān)門了。路遙吃的很簡單，每天中午一碗面條搞定。文蘭急了：“路遙，你黑天白夜地熬，光咥一碗面咋能行？我去打些肉菜來?！北宦愤b一把攔住了說：“面條就挺好，在西安我也是一碗面條，有時換個花樣，蕎面涼粉或者涼皮什么的?？擅刻靸砂鼰熃^對少不了，夠奢侈的，比起過去，我這已經(jīng)是天堂了，不知你老兄咋樣，我可是貧農(nóng)出身?。　闭f得兩人都大笑起來。晚飯是稀飯饅頭，一成不變，他一般都會多買一個饅頭，以備寫太晚了當(dāng)夜宵用。就這樣路遙堅持了十幾天，直到《人生》修改謄抄完畢。十幾天里，休息時文蘭陪著路遙一起諞閑傳、諞文學(xué)、諞創(chuàng)作，諞國內(nèi)外風(fēng)云變幻，也諞家庭。后來文蘭經(jīng)常感念與路遙這短暫相處帶給他的愉悅。他說路遙是真誠的，是最值得交的朋友。

我的思緒飛得很遠(yuǎn)，文蘭一把奪過我的書說：“你咋還愣著呢？一會兒路遙來，咱們?nèi)ツ膫€酒店吃飯？你快準(zhǔn)備一下?！蔽疫@才醒過神來。我們倆換好衣服，說等路遙一來就去酒店。可話音剛落，只聽三聲敲門，路遙已站在門口了。原本魁梧的身材消瘦了，著一身已經(jīng)泛白的休閑裝，手里提著個大塑料袋，由于坐公共汽車來，頭發(fā)很蓬亂，臉色也有些蒼白，屁股還沒坐穩(wěn)，便把手里的袋子往桌上一放說：“文蘭兄、嫂子，我是專門謝你們來了?！彼僦鴿庵氐年儽笨谝衾^續(xù)說：“沒啥拿，就三瓶酒，不成敬意。”說著又從挎包里掏出三大本《平凡的世界》說：“這書送給你們留個紀(jì)念吧，是第一版出的?！笨粗矍叭笃亢J狀的龍參酒，再看著路遙遞過來的三大本還散發(fā)著墨紙清香的新書，我們真有點不知所措了。文蘭趕緊說：“路遙啊，你這叫弄啥呢！我給紅玲辦事，是看重咱倆交情的份上，是為了給你老弟卸愁帽子呀！書我們收下，你提酒來，別說我不會喝酒，就是會喝也不喝這酒，要喝我舍命陪君子，咱上西安喝去?！蔽乙贿厧颓灰贿吔舆^路遙遞過來的書，抱在懷里愛不釋手?？粗愤b給我們的親切簽名，激動地說：“路遙，你是了解文蘭的，他的口頭禪就是為朋友辦事兩肋插刀。這書是多么珍貴的禮物??！別人哪有這份殊榮呢。這酒你可就見外了，是萬萬不能收的。”路遙急了，不是一般的急，要生氣的樣子。他堅持說我們辦事要花錢的，攤時間看臉色跑了路不說，讓我們破費他心里不好受。就這樣推來讓去，酒還是留下了。后來那三瓶龍參酒一直放在我家的柜子上面，每當(dāng)我看見它就想起路遙。這酒也讓我困惑：路遙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中國文壇的星腕人物了：《平凡的世界》獲茅盾文學(xué)獎;根據(jù)《人生》改編的電影大獲成功，家喻戶曉，婦孺皆知?？陕愤b卻依然擺脫不了來自貧困家庭帶來的煩惱與無奈。除了寫作時是專注的，他用“焦頭爛額”來形容自己的日子。不經(jīng)意的談話讓我記憶猶新，不無惋惜。我想這大概就是路遙傾其畢生心血創(chuàng)作的動力吧。他深知生活在社會底層民眾的疾苦與生存境況，他呼喚年青人為改變命運而努力奮斗，自強不息。無論條件多么艱苦都不能放棄，不能忘記自己的本分?！跋衽Ｒ粯觿趧?，像土地一樣奉獻?！边@是路遙的座右銘。也是他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

提起路遙的愁帽子，這還得從路遙的侄女紅玲說起。

紅玲是路遙養(yǎng)父母家的一個侄女，十七八歲，聰明伶俐。是延川縣衛(wèi)生局首批派往陜西中醫(yī)學(xué)院的定向生。所謂定向生，就是從哪兒來的，畢業(yè)后還回到哪兒去，說白了就是縣上花錢為本地區(qū)培養(yǎng)人才。1991年，紅玲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了，可這孩子說啥也不肯再回到延川的窮山溝里去，整天在路遙跟前哭哭啼啼，鬧著要留在咸陽或者西安。這是多么難的事啊！雖說比路遙為弟弟王天樂辦事時的大氣候稍微好了點，但國家的政策是不容置疑的，紅玲唯一的指望就是叔叔路遙了。路遙無奈了。勸也勸不了，眼看都畢業(yè)快三個月了，人還在空里飄著，隔三差五紅玲就去磨叔叔一回。后來聽路遙說，為紅玲的事養(yǎng)父母那邊非常生他的氣，紅玲的父母也很生他的氣，他們以一個本分而老實的莊稼人的判斷和思維方式來表達(dá)對這位養(yǎng)子、哥哥的責(zé)怪與不滿。說他們?yōu)楣┞愤b上學(xué)費盡了難腸，現(xiàn)在出息了、成名了，就不管娃娃的事了。這時路遙因?qū)憽镀椒驳氖澜纭?，身體能量透支殆盡，身心都已經(jīng)極度虛弱了。他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可他還不得不為醞釀《平凡的世界》的創(chuàng)作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而作準(zhǔn)備。為紅玲的事他八方求助，也找了省上很多部門和領(lǐng)導(dǎo)，但都不了了之?？陕愤b親戚卻欲罷不能。不相信路遙那么大的名氣“辦不成這么個事，是你不想辦！”萬般無奈之下，王觀勝提議去找文蘭。路遙這才想起文蘭，想起了咸陽還有文蘭，于是，電話成了熱線。路遙將他的難腸一五一十道給我們，以此來說服我們，好讓我們有義不容辭之舉。說實話這事情在當(dāng)時是太難辦了。我們先要把紅玲的農(nóng)村戶口轉(zhuǎn)到咸陽來，然后才能談工作。第一步得先找到接收單位，前提還必須是延川縣那邊同意放人?？墒悄沁厛詻Q不放。記得當(dāng)時我們跑斷了腿的地方就是咸陽市人事局。我們天天都在為此事奔忙，能跑到的地方都跑了，能想到的關(guān)系一個也沒放過，所幸大家都認(rèn)為一個大作家也會遇到過不去的事，也樂意幫忙。終于經(jīng)過幾個月的努力，紅玲的事總算有了眉目，給她解決了城市戶口和干部指標(biāo)。根據(jù)她的要求，進了當(dāng)時很火的505集團公司，成了這個在國內(nèi)外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笃髽I(yè)的業(yè)務(wù)總管。消息傳給路遙，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謝謝！謝謝！說我們可幫了他的大忙了，最后還不忘添上一句，改天一定去咸陽當(dāng)面致謝。

就為兌現(xiàn)這一句承諾，路遙還是風(fēng)塵仆仆地來了，帶著他的喜悅，帶著他的真誠，也帶著些許無奈與酸楚。我在心里一遍遍為路遙鳴不平。路遙的一生注定是苦難的。因為上天讓他無法選擇地誕生在陜北高原的破窯洞里。那荒蕪貧瘠的黃土地是他的根。孟子曰：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嚯y成就了路遙的輝煌，生命潛能的噴涌與宣泄讓他深切體驗著感恩、回饋、無私奉獻的崇高與快樂。然而路遙悲劇的人生是不可逆轉(zhuǎn)的。無私和奉獻終究未能抵擋住苦難的摧殘與折磨，盡管他從不漠視生命。他的英年早逝，給成功與輝煌蒙上了悲壯、哀傷的陰影。以路遙的才華與執(zhí)著，以他對生命的詮釋，以他對中國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洞察與思考，他原本應(yīng)該是無憂無慮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那天在路遙的執(zhí)意和堅持下，我們沒有去酒店，在家吃的，油潑棍棍面，兩盤素菜，是我親手做的，路遙吃了一大碗。我們一邊吃一邊聊，他盛贊那是他吃的最好的面條，假如肚子還能盛下，他會再吃一大碗的。直到今天，我還在當(dāng)時不知路遙不吃肉的情況下，為那天沒來得及買肉，沒給路遙做盤肉菜而追悔莫及呢。

1992年十月間，聽說路遙肝硬化晚期住進了西安醫(yī)院，我們的心里好一陣刺痛。因病情嚴(yán)重大夫已禁止探視了。文蘭兩次探望，每次給路遙的弟弟打電話，說明想看望路遙的焦慮。沒想到得到的回話都說“可以進去”。

病房里安靜極了，除了兩張白色的單人床，重癥監(jiān)護室里用于急救的設(shè)備一應(yīng)俱全。氧氣瓶靠墻站著，稍息的姿勢仿佛有些筋疲力盡。輸液管里，白色的液體以鐘擺的速度一滴一滴地流淌著。路遙緊閉雙眼，臉色蠟黃，顯得非常虛弱。弟弟俯下身去輕輕地說了聲“哥，文蘭來了”。路遙微微地睜開眼睛，目光里含著親切與向往，含著一個生命垂危者對于生的渴望與期待。雙腿在被窩里抽搐了幾下試圖坐起，弟弟和文蘭趕緊上前阻止。這時，路遙用他那微弱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告訴文蘭“要愛惜身體”。文蘭默默地點著頭，激動的話語哽咽在喉，一句也說不出口。此時此刻，安慰已顯得那么軟弱無力，微不足道。無聲在三個男人的世界里凝固了，慢慢地成為永恒的記憶。

半個月后，文蘭還去過醫(yī)院一次，他說哪怕是在路遙病房門口站會兒，他也要去，他想帶去我們的祝福與祈禱?？墒侨f萬沒有想到，這竟是與路遙的最后一面！僅僅過了二十天，在西安三兆殯儀館，文蘭參加了路遙的追悼會。當(dāng)文蘭繞著路遙的遺體告別時，竟抑制不住，失聲痛哭起來。直到低頭走出吊唁大廳，眼淚也沒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