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在躑躅：走近一個癱瘓男人的“化學反應”

鄒前俊 張雁萍

這是兩個苦命的人兒。11年前，被前妻嫌棄、從湖北前往四川打拼的他，不幸遭遇車禍，高位截癱，從此臥床不起，連自殺的能力都已失去;而同樣11年前，被好賭且出軌的丈夫趕出家門的她，為賺女兒學費，不得不當護工，卻被老板戲弄，付出了心血卻拿不到工資，吃盡了苦頭仍被人誤解……

然而，這兩個苦命的人兒，命運卻神奇地發(fā)生了交集。她的細心、隱忍與善良，一點點融化了他生命意志中等死的堅冰，生生將他從死神手中拽回;而她自己，也從這種不計回報的付出，及他那充滿依賴的眼神中，獲得了久違的認可與尊重。

愛情是一百年的孤獨，

直到遇上那個矢志不渝守護你的人

2004年11月一日晨，成都武警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內(nèi)，兩名30歲左右的女子走了進來。年輕點的指著病榻上的一位年輕男子，對年長點的女子說：“姐，你每天的工作主要是為他把屎端尿、擦身換衣……”后者臉紅道：“不，這活兒我干不了?！闭f完就往病房外沖，卻被年輕女子一把拽?。骸霸鄱际沁^來人，什么沒見過？”“每個月才900元，我真是不想干。”“眼看就年底了，哪家工廠還招人？明年開春不得給妮子交學費嗎？”年長女子遲疑了……

年齡稍長的女子名叫彭桂芳，生于1971年，成都溫江區(qū)人，很早就南下廣州打工了，后在老家農(nóng)村找了個男人結(jié)婚，不久生下女兒。彭桂芳每月的工資，多數(shù)都幫留守在老家的丈夫還了賭債。為此，彭桂芳常與丈夫爭吵，夫妻感情日淡。

2004年5月，彭桂芳接到丈夫電話，說公公病重，讓她趕快回家侍候老人。已有一年半沒回家的彭桂芳，果斷辭了工作，回到村里，驚悉：在她未回來的這一年半里，丈夫與一名年輕女子好上了，他經(jīng)常帶著女子回家來住，儼然是兩口子。大家問那女子是誰，丈夫說是他的新女友，他與彭桂芳早離婚了。想到每個月辛苦掙來的錢，竟是為丈夫養(yǎng)情人，彭桂芳忍無可忍，一到家就提出離婚。丈夫竟然不同意，還說要離婚，除非她凈身出戶，并負擔女兒學費。為了早日離開那個“無賴”丈夫，彭桂芳簽了離婚協(xié)議。直到11月，半年沒工作的彭桂芳才恢復了元氣。因為急于找工作，在做護工的弟媳婦介紹下，她決定暫時先在成都武警醫(yī)院做護工。盡管此前弟媳已明確告訴彭桂芳，做護工就是照顧病人的吃喝拉撒，但當彭桂芳看到自己服務的對象竟是一名和自己同齡的壯男時，還是倍感羞怯。但經(jīng)弟媳勸說，彭桂芳最終決定留下來試一試。

躺在病床上的年輕男子，同樣出生于1971年，名叫袁凱東，湖北宜昌人，父母是葛洲壩集團的普通工人。因袁凱東只是集團的一名臨時工，被有正式工作的妻子嫌棄。兩人于1997年離異，房子與剛滿周歲的女兒留給妻子，袁凱東搬回父母分的筒子樓里，與父母同住。

2004年5月，袁凱東背起行囊來到眉山市洪雅縣，在一個工地當了一名工程車司機，月薪3000元。

當年9月的一天，袁凱東開著載滿渣土的工程車剛駛出幾十米，工地上的一段土路突然坍塌，他連人帶車一起翻下溝。胸椎6、7節(jié)骨折導致袁凱東胸以下的肢體沒任何知覺，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也不自知，終生要插導尿管。等他緩過神來，他心里咯噔一下：這輩子完了！更悲哀的是，他想死，卻連死的能力都沒有。只有每天望著天花板，萬念俱灰。袁凱東出車禍后，先在洪雅縣城急救，后轉(zhuǎn)到成都友誼醫(yī)院搶救，1個月后轉(zhuǎn)入成都武警醫(yī)院治療。11月，老板才托人請了個護工來照顧他。這個護工，就是彭桂芳……

從2004年11月袁凱東老板雇彭桂芳給袁凱東當護工起，到2005年9月，近一年時間里，除了第一個月工資外，彭桂芳再沒拿到過一分錢。她無數(shù)次給袁凱東的老板打電話，不是打不通，就是不接。而醫(yī)院也天天向她催繳醫(yī)療費，仿佛她是袁凱東家屬。因為老板人間蒸發(fā)，欠醫(yī)療費太多，醫(yī)院把袁凱東的藥停了。袁凱東因傷口感染長了褥瘡，她只能拿點碘酒給他擦一擦。兩人的吃飯也成了問題。

袁凱東雖然天天躺在床上，但他心里像明鏡一樣。他知道，沒有這個女人，他活不過一兩年。但真的讓這個女人為自己一個廢人耽誤一生嗎？他打電話叫來遠在湖北的母親和妹妹。讓她們給彭桂芳結(jié)了工資，讓人家先走。母女二人實在拿不出那么多錢，只拿出3個月的工資給了彭桂芳。拿到錢，彭桂芳忙給女兒匯了學費，并做好重找工作的準備。就在她回醫(yī)院打算與袁凱東道別時，在醫(yī)院走廊里，她聽到袁家母女二人的小聲對話：“媽，我們帶著我哥逃吧？”“能逃出去嗎？再說，逃回去之后呢？”“送到福利院呀，要不怎么辦？”福利院？那里有人像我這樣細心給他擦身上藥嗎？他孤獨了有人像我這樣陪他聊天嗎？彭桂芳就這樣恍惚著不知過了多久，她看到袁家母女正在抬袁凱東的身體，她問：“你們真的要走嗎？”母女二人沒回答，只是喊：“快來搭把手，幫我們把他搬到火車上去?！本瓦@樣，彭桂芳腳不聽指揮地跟著袁家人來到了宜昌。

愛一個人，情愿自己受苦也要為他鋪平道路

第一次見到袁凱東，彭桂芳就打算走卻一直沒走;后來，拿到3個月工資決定要走的她仍沒走。這次，打算把袁凱東送回宜昌就返回成都的她又留了下來。

回到宜昌，袁凱東的母親陳發(fā)清經(jīng)過觀察，發(fā)現(xiàn)彭桂芳照顧兒子時間長了，兒子的性格、習慣、病情她都了如指掌，照顧起來得心應手。陳發(fā)清與彭桂芳溝通，說每月只能拿出600元給她發(fā)工資，否則只能把兒子送福利院去。一聽又是福利院，彭桂芳舍不得讓袁凱東受那份苦，答應留下來。

由于袁家父母的房子太小，袁家父母就在家附近租了間六七平米的簡陋平房。平房太小，擺下鍋碗瓢盆，一桌一椅后，再沒任何位置給彭桂芳擺床。夜里，彭桂芳只能將幾張凳子一字排開，鋪上棉絮睡。

如果僅僅是房子小，也沒什么，煩惱的是房子又破又臨近公路。晴天的時候車來車往，即使關(guān)著窗，袁凱東躺久了也會滿嘴灰土，更可怕的是下雨，往往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冬天，小房又潮又冷，到了夏天，地處郊區(qū)的小房里更是蚊蟲成群。

如果僅僅是這些，也沒有什么，最折磨彭桂芳的不是物質(zhì)條件，而是人為因素。

袁凱東長期臥病在床，心理的壓力讓他只有喝醉后才能睡著覺。而一喝酒，他就容易感冒，繼而褥瘡復發(fā)。經(jīng)常喝酒也讓他對酒有了依賴。有一次，他酒癮上來了，叫彭桂芳去買酒，彭桂芳怕他喝了又感冒，只給他斟了一小口，他就來氣了，一把將杯子摔地上。而彭桂芳并沒吭氣，只把杯子碴打掃干凈，繼續(xù)侍候他，講講笑話，用溫言細語把他心里的火澆滅。

彭桂芳還要忍耐來自袁凱東媽媽陳發(fā)清的挑剔與前妻的鬧事。起初，陳發(fā)清看兒子身體尚健康，對彭桂芳還算滿意，但后來發(fā)現(xiàn)袁凱東對酒越來越依賴，這就讓陳發(fā)清很是生氣，她三天兩頭上門挑刺，說：“我付了錢就是讓你照顧好我兒子，你看看，我兒子的身體越來越差，脾氣越來越大，還要不要干了？”而他的前妻，離異后一直單身，袁凱東出車禍之初，她以為有很多賠償，就去成都照顧了他1個月。后來發(fā)現(xiàn)沒什么錢，就從成都回來了?？珊髞砼砉鸱寂c袁凱東一起回來了，還不離不棄的，這讓袁凱東前妻認為他一定拿到了賠償，就上門來要，還懷疑彭桂芳照顧袁凱東就是圖他的所謂“賠償款”?；诖?，彭桂芳萌生了離開宜昌的想法。她想：憑我一身力氣，在哪里找不到一口飯吃？

2010年2月初，5年沒回過家的彭桂芳說要“回家過年”。數(shù)年朝夕相處，袁凱東太了解彭桂芳了，他問：“過完年你不來了嗎？”彭桂芳不想騙他，也不想傷他心，便含糊地說：“過完年我還要工作的?！迸砉鸱甲吆?，憑著兩人的心靈感應，袁凱東敏銳地知道她可能一去不復返了。在這樣的感知中，他清晰地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他明白，自己是愛上彭桂芳了，只是因自己的身體狀況一直不敢說出來。他認為，這個善良、勤勞、樸實的女人配有更好的男人愛?？僧斠幌氲阶约航裆袷涝僖惨姴坏剿耍男脑僖淮嗡槌善?。他終于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情感，在她還在路上時，就打電話：“桂芳，你剛一走我就想你了?！薄澳憧梢欢ㄒ貋硌?，沒有你我沒法活。”彭桂芳回家后，袁凱東更是一天十幾個電話，直到聽見彭桂芳冷靜地說“我不打算回宜昌了，我準備在成都找工作”時，袁凱東差點崩潰。

其實，彭桂芳何曾冷靜過？在前一段婚姻中，她付出了幾乎一切，卻落得個丈夫背叛的結(jié)局。而這個男人，雖脾氣也暴躁，卻心地善良、淳厚，對她尊重有加。那一天，彭桂芳在老家的樹林里轉(zhuǎn)了一天，終于想明白了一件事：為何我一直說離開卻一直沒離開？我一直說離開，是我感覺工資太少;而我一直沒離開，是因我感覺袁凱東這個人讓人溫暖、安全。

“因為你的離開，他搭上一條性命，你會后悔嗎？”“是的，我會內(nèi)疚一輩子?！彼_始自問自答?！案纤芤惠呑痈F，受一輩子累，守一輩子活寡也愿意嗎？”她又問。她聽到自己說：“是的，我愿意?！?/p>

那天，彭桂芳匆匆收拾好行囊，只對家人說了一聲：“我走了?！本椭四б粯拥巧狭饲巴瞬幕疖嚒?/p>

她是突然出現(xiàn)在袁凱東面前的。那一刻，兩人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最后，還是袁凱東抹了下眼淚，大聲說：“桂芳，我愛你。”彭桂芳沒有回答，而是流著淚，把他的頭緊緊地抱在自己懷里。

5月1日，彭桂芳推著袁凱東，先去民政局領(lǐng)取了結(jié)婚證，然后，補拍了婚紗照。

我愿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只為證明我足以與你相配

自從彭桂芳與袁凱東結(jié)婚后，陳發(fā)清終于相信彭桂芳是真的對兒子好。街坊很不理解彭桂芳，陳發(fā)清就對他們說：“我有一個好兒媳。她是天下最好的女人。”袁凱東的前妻也終于打消了對彭桂芳的誤解。

看到母親與前妻因彭桂芳的好而變得友善，袁凱東對彭桂芳更是敬重，他說：“桂芳，你就像一朵飄香的桂花，走到哪里，哪里就一路芬芳。我也要越變越好，至少不成為你的包袱?！?/p>

2010年12月底，彭桂芳接到家里的電話，說父親患了肺癌，時日不多，讓她趕快回去。暫時將丈夫交給婆婆與妹妹，彭桂芳心急火燎地回到成都。父親的病果然不好。彭桂芳給袁凱東發(fā)了短信，說要多照顧父親，袁凱東回復道：“老婆，安心照顧咱爸，你回來后，會有一個更好的我配你。”

就這樣，彭桂芳一邊照顧父親，一邊偷偷與袁凱東發(fā)短信。2011年正月，父親病逝。料理完父親的后事，彭桂芳的大哥將全家人召集起來開會，說要把彭桂芳的婚事問題定了。她都40歲了，不要再出去打工了，就在當?shù)卣覀€可靠的男人，安安分分過日子。

彭桂芳眼看她與袁凱東的事隱瞞不住，就實話實說。這一下炸鍋了，尤其是弟媳婦，袁凱東的情況再沒有比她更了解的了。弟媳婦一說袁凱東的情況，家人都很生氣，罵彭桂芳死心眼。一向說話算話的大哥當即沒收了桂芳的手機，讓侄子侄女把她看管起來。

與彭桂芳驟然失去聯(lián)系的袁凱東，一天十幾個電話地打，幾十條短信地發(fā)，他一遍一遍地對彭桂芳表白自己的心跡：“你忘記咱們的約定了嗎？你知道沒有你我活不下去嗎？”“桂芳，還記得去年八月，你在咱們房前種的那棵桂樹開花的樣子嗎？現(xiàn)在，熬過了冬天，桂樹的葉子已經(jīng)綠油油的了，今年八月，桂花一定比去年的更漂亮，更香。你就像那桂花樹呀，生命力旺盛，花香雋永。你知道嗎？你的香就像桂花香一樣，飄得整個宜昌的大街小巷都是香的?！蹦弥鸱际謾C的大哥每天看幾十條這樣的短信，終于，他的臉色緩和了，把手機還給了彭桂芳：“回去吧，好好過日子，有啥難處給哥說?！?/p>

彭桂芳迫不及待地將消息告訴了袁凱東。袁凱東高興得像孩子一樣，他讓母親把自己收拾干凈，在房間擺上一束玫瑰花，等待愛人歸來。

彭桂芳見到久別的袁凱東，發(fā)現(xiàn)他果真變了。他依然帥氣的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笑，嘴里不時冒出幾句俏皮話。他不但給她送上玫瑰花，還學會了一首歌，叫《桂花香》：“又是落葉飄凌香，桂花黃滿巷……”彭桂芳終于相信，過去的袁凱東就是這樣帥氣，幽默，浪漫有情調(diào)。凱東給她說過：“我要用最好的自己配這個最好的你。”他說到做到。曾經(jīng)的袁凱東回來了！

得到親人祝福與街坊鄰居關(guān)愛的夫妻倆很快幸運起來。2012年，袁凱東父母的舊房子拆遷，按照政策，袁凱東夫婦分到一套60多平米的安置房。為了讓彭桂芳常推袁凱東出來曬太陽，特地給他們分到一樓。

袁凱東夫婦住在宜昌市沙河村平湖馨苑小區(qū)。因為袁凱東夫婦，小區(qū)的人感受到了鄰里和睦的真正含義。很多夫妻之間有矛盾摩擦，一提袁凱東夫婦的事，再大的疙瘩也能解開。幫彭桂芳照顧過袁凱東的鄰居黃祥云說：“小袁屙不出屎來，小彭要戴上手套一點點摳出來，一天兩天可以做到，但小彭一直默默做了11年。她的偉大，帶動了我們小區(qū)風氣的改變?！?/p>

平湖馨苑社區(qū)是個剛成立不久的新社區(qū)，但彭桂芳的感人事跡卻口口相傳，很快傳到了每家每戶。該社區(qū)副主任王英也表示，要把彭桂芳的事跡搬上社區(qū)道德講堂進行宣講。

而彭桂芳卻說：“其實這些都不重要。我嫁給他不圖名，不圖利，若真要說圖點什么，我就圖他能好好地活著?！庇迷瑒P東的話說：“說天不憐我，其實上天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怎么憐？如果真的上天不憐，那我們就自己憐惜自己，憐惜每個來到我們身邊的人，伴隨他（她）一路走下去，且步步生香，留一路清新馥郁的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