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顏
寒露剛過,滿園桂花便有頹唐之勢。
“今年的秋好似比以往都要涼些呢?!鼻貗邒呙δ昧讼泗枚放窠o虞晚披上,一面憂心匆匆地望著天,“照這么冷下去,恐怕小姐的嫁衣還要加一層薄棉才行了,喜鞋也……”
“誰說我要嫁了?!庇萃砝淅浯驍嗨?,“嬤嬤也跟姨娘們一樣急著趕我出府嗎?”
“小姐,我可不是這個意思……”秦嬤嬤急得滿臉通紅,虞晚心知不該遷怒于她,便緩和著擺擺手,“好了,我心中有數(shù)。我去店里一趟,晚飯就不回來用了?!闭f罷攏了攏斗篷,便獨自出了府。
這些年她獨來獨往慣了,自從娘親去世,爹爹因為年輕時的放縱,老來身體欠佳,幾乎日日都以參湯養(yǎng)著。
祖上傳下來的糕點營生如今全靠虞晚前前后后地忙活,轉眼,她已到了雙十年華。福滿齋的生意逐漸紅火起來。但一家子開銷甚大,每月結完賬也余不下多少。卻不知道是哪個伙計多嘴,說是店里每日的現(xiàn)銀多得穿銅錢的草繩都爛了。
那些姨娘們還當了真,一下子急得跟烏眼雞似的,生怕福滿齋被虞晚一人獨占。
于是干脆合著請了媒婆替她說親。每隔三兩日便齊齊在老爺面前口齒伶俐地陳述對方公子的種種好處。你一言我一語的,虞晚冷眼瞧著,一家子姨婆們倒是從未有過這么齊心的時候。
老爺聽著倒也很歡喜。對比過家世年紀,終是定下了恒隆酒莊二少爺。對方也送了拜帖來,下一步便是擇日完婚。
沒人問過她喜不喜歡,想不想嫁。好像她只是家里的一個物件,與屏風、燭臺并無差別。
即便這門親事她是打心眼里抗拒,但也知道父命難違。索性還有段日子,她便日日守在福滿齋里。調教伙計,核對賬本,巡視廚房,清查庫存……無一不精心。常常忙得連晚飯都顧不上吃。
兩位姨娘來時,她正從賬房出來。
“看這丫頭,光顧著干活肯定又忘了用晚膳。走,今天咱們請你下館子?!币棠飩冃Φ么猴L滿面,不由分說就架著虞晚上了轎輦。
她們還未下轎,便早有人候在門口恭迎。從小廝和姨娘的對話里虞晚才聽明白,原是未來夫家打算把喜宴定在此處,今便是是請她們家人來試菜。
在小二的招呼下,菜便一道道擺上來。
風露蓮藕、羊脂撈月、金絲菊燉野山雞、豆蔻黃、燕子栗……真真是個頂個的精致。
三雙筷子一一嘗下來,兩位姨娘便贊不絕口。虞晚也覺得有些意外之喜。尤其是那道“醉蘆雞”,原本不是什么上得臺面的菜,但吃起來確是滋味豐美,難得一見。
虞晚放下筷子,喚來小廝:“這里面是不是加了黃糖和桂蜜?!?/p>
小廝為難道:“這個,恐怕要請師傅來回話?!?/p>
“那便請來瞧瞧?!币棠锏?,“我也好奇,能做出這么一桌菜的廚子約是位老先生吧?”
小廝答應著去了廚房,不一會兒就領著一名男子走過來。
男子看起來青澀得緊,許是在廚房待久了,白皙瘦削的面孔泛著些許煙火味。相貌確是周正得很。若是在別處撞見,大約會讓人以為這是個一心要考功名的讀書郎。
“回小姐、太太的話,這蘆花雞中,的確加了黃糖和桂蜜用以調味。”
他說話也很是清爽,禮數(shù)周到,不卑不亢。
兩位姨娘交耳稱贊一番,又囑咐他喜宴當日好好展現(xiàn),還會有賞。
男子一一謝過,正欲辭去。卻被虞晚叫住。
“你叫熏頤,沈熏頤是不是?”
男子看她一眼,目光頓時起了波瀾。
虞晚微笑:“我是虞晚,你的晚姐姐?!?/p>
十多年前,沈熏頤還只有六歲,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跟在虞晚身后,怯生生地喚她晚姐姐。
其實虞晚也不過大她兩歲,但因著她母親是正房太太,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備受寵愛,性格像男孩子一樣豪爽。常會帶著沈熏頤偷跑出去,逛花市,看河燈,圍觀雜耍。
每次他倆結伴出去玩,夜里回來挨罵的都是沈熏頤。
娘親總會當著全家人的面責罵他帶壞了虞晚,更含沙射影地針對惠姨娘。作為一個大家閨秀,一門正室,實在無法理解,更無法接受自己的夫君會把一個跟別人生過孩子的戲子娶回來做妾。
頭一年,娘親與惠姨娘爭執(zhí)不斷,就連一只蒼蠅,一盆花都能成為她們之間的導火鎖,用家無寧日來形容也不為過。
但這些絲毫沒有影響虞晚和沈熏頤的感情,大人吵架時他們總是在旁邊哭著哭著就不約而同地摸進了廚房。分吃一只雞腿,或者一個烤地瓜。
有時候父親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時,也會干脆放任她們吵鬧。與虞晚和沈熏頤待在一起。
正當盛年的男子左手摟著兒子,右手牽著女兒,微笑著夸贊,晚兒聰明,有擔當。熏頤謙遜,有條理。以后,晚兒可以在福滿齋門頭做掌柜,熏頤呢,管賬定是不會出錯的。
那時虞晚舔著糖葫蘆一個勁地搖頭,熏頤做的烤地瓜和蘆花雞都好吃得緊,應該做掌廚。
父親大笑著哦了一聲,把兩個稚子摟得更緊。
夕陽把他們仨的背影拉成一座山的形狀,越來越高,直到不見。
虞晚每每想起都會忍不住遺憾,那樣的好時光,終究是不會再回來了。
沒過多久,虞晚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成日里都是迷糊著的。只覺得家中依然吵鬧不休,因此噩夢連連,好像再也醒不過來。
直到一個清晨,她聞到桂花香氣,立刻想到了福滿齋的桂花米糕。
她掙扎著起床想要去找熏頤,卻發(fā)現(xiàn)庭院里安靜得有些怕人。那天,她才知道惠姨娘走了,帶著沈熏頤一起回到了他親生父親身邊。
也是從那時起,父親性情大變,幾乎每日都流連在外。一年后,他接連娶了兩個新姨娘。猶嫌不夠,后面又納了幾個。直到娘親病逝,虞晚再也沒見過父親笑過。
虞晚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還能見到熏頤。
那天之后,她每頓飯都必去摘星樓用。有時候沈熏頤會有空陪她說會話,有時候也見不到。
跟虞晚的驚喜過望不同,沈熏頤的反應要平靜許多。
他只是問她,聽說你要嫁給恒隆酒莊二公子。是真的嗎?
虞晚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她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沈熏頤鎖眉垂首的模樣。
聽說你要嫁給恒隆酒莊二公子。是真的嗎?
明明已經是摘星樓上下皆知的事實,她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卻不知如何回答。
他便輕輕鎖了眉,低著頭,不再追問。
許多年前,當他追問她,為何大太太就是容不下他娘,得不到答案時,他小小的臉上也是這樣的神色。
虞晚心中的疼惜比那時更甚,自熏頤走后她才知道孤獨是什么滋味。娘親只一味地與父親爭吵,或者哭鬧。幾乎不曾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而父親,也顧著和新納的姨娘們賞花游船。沒人知道她有多思念熏頤,他不僅是她名義上的“弟弟”,也是家中唯一關心她的人。
夜過三更,依然睡不著。虞晚摸著黑起身,躡手躡腳地出了府。就像多年前她帶著熏頤溜出去玩一樣。那時熏頤個子小,不敢越過院墻。虞晚便張開手臂作勢要接住他??墒茄U擔心砸到虞晚,寧可故意跳偏幾分,結果磕破了膝蓋,他明明疼得齜牙咧嘴,卻還笑嘻嘻地說,晚姐姐,你看我厲不厲害。
她提著燈籠,走在漆黑的巷子里,耳邊似乎還回蕩著幼年熏頤清亮澄明的笑,腳步也走得更快了些。
她知道他的住處,她早就打聽過了。知道他娘親已經不在人世,爹爹更是早不知所終。
她來到他窗前,燈還亮著。她小心翼翼地捅破了一層窗戶紙??匆娚蜓U臨桌而坐,在燈下仔細凝視著一件物事。她踮起腳試圖看得再清楚一些,沒想到手邊的墻石剝落,泄露了自己。
“進來吧?!鄙蜓U看她穿得單薄,便脫下自己的衣衫給她披上。
“這么晚,有事嗎?”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問他:“你手里拿的什么?”
他緩緩攤開手心,是一枚陳年舊釵。上面的珍珠已經剝落得不成樣子,但釵身被保存得極好,在燈光下依然泛著鎏金光澤。
“還認得嗎?”沈熏頤眼中有溫情浮漾,不等她細細思索,他便自顧自說起來,“這是我當年離開時,偷偷從昏睡的你頭上拔下來的?!?/p>
是了,她記得,她病愈之后找了好一陣。沒想到,卻在他的手中。
“你……一直帶在身邊?”虞晚心跳得有點快,面色愈紅。
沈熏頤點點頭,眸如彎月:“晚姐姐……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找你。我看著這支釵,就會想起你。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那個時候,真是好啊……”熏頤的聲音輕柔得就像那年三月的風,輕柔熨帖。
虞晚只覺得眼眶一陣陣發(fā)燙,她握住沈熏頤的手,他掌心傳來的溫度像是炒熟了的栗子糖衣,細致溫暖地包裹住了她的手,她的心。
娘親死后,爹爹身體每況愈下,她以長女的身份和不可推卸的責任接掌福滿齋。近年來,她一直都是家里的支柱,爹爹的依靠。其實長大以后,她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喜歡“闖天下”了,偶爾見到店里來了嬌滴滴的閨閣小姐們,她看著也會覺得羨慕,想要不問世事地端坐在閨房里描眉簪花,可她只能在福滿齋把原本柔軟的腰肢站到僵直。
她從未有一刻放松。
直至現(xiàn)在,她握著沈熏頤的手,這個幼年時跟在她身后跑得跌跌撞撞的小男孩,如今已經長成這般清絕舒朗的男子,他指間特有的溫暖力度讓虞晚生出無盡貪婪之意。曾經,她也在最深切的夢境里渴盼過,假如此生還能再見,那么彼時,他已不再是她名義上的弟弟。他也許可以成為她能夠全心依賴的肩膀,她也可以以女子的身份站在他的身邊,一起看風光明媚,一起到白發(fā)叢生。
燈花跳了好幾次,她眼前一片朦朧。仿佛跌入了他們曾去過的蘆花蕩,飛揚的蘆花落在她臉上,癢癢的,時間好像被澆上了一層蔗糖水,越發(fā)緩慢。
虞晚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她枕著沈熏頤的肩睡了整整一夜。她伸手撫過他眼下的烏青。
她臉上泛出珊瑚般嬌潤之色:“熏頤,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偷了廚房里娘親用來做參湯的蘆花雞出來烤著吃的時候你說過的話嗎?”
沈熏頤輕笑著握住她的一截手指:“當然記得,我說要給晚姐姐做一輩子的蘆花雞吃,放多多的桂蜜和黃糖。”他停了停,把手中的纖纖玉指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我還要,娶晚姐姐為妻。”
雖然那只是蘆花蕩里兩個青梅竹馬的孩子口中作不得數(shù)的話語,可那段時光,那個場景,已是彼此生命里最華艷的一抹亮色。抹不掉,也舍不得抹掉。
虞晚徹底陷入他的懷中,眼淚奪眶而出,好像整個天下間,唯彼此而已。
向恒隆酒莊退婚,與沈熏頤成親,這兩件事因為那晚虞晚的徹夜未歸,以及清晨她與沈熏頤并肩出門而變得很是利落。
恒隆二公子顧及顏面自然避之不及。幾位姨娘們雖說攀上好親家的算盤落空,但至少虞晚到底是嫁了出去。福滿齋的一切賬簿印章也交了出來。在她們眼中,虞晚已經跟陌路之人沒有分別。
成親那天,場面著實有些冷清。要不是摘星樓的當家攜著幾個伙計來道賀,恐怕真連虞晚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都要成為笑柄。
她披著蓋頭,看不太清瑯婳的模樣。
只覺得她是一個溫柔如水而又豪邁颯爽的女子。她說沈熏頤是摘星樓的掌廚,她作為東家一定要送份大禮。
那份大禮金光燦燦晃花了在場所有人的眼睛,才讓虞晚的喜宴不至于太難看。
聽說那晚新郎官與瑯婳喝了許多杯酒,后來他還親自跟著轎輦送她回了摘星樓才入洞房。
他一推開門便滿身酒氣地撲在虞晚身上,不管不顧地去解虞晚的衣裳。紅火的嫁衣隨肩滑落,露出精致的兜肚。他便一把扯下來,帶著笑意問她:“這上面繡的什么?”
“辛夷花?!庇萃砩s地鉆入喜被里,并不明白熏頤怎么會忽然問起這個,但她已經沒有精力再想別的。
熏頤的吻像夏日的急雨般落在她身上,她只覺得自己就像池中的蓮花,飄飄搖搖間,越發(fā)盛放。
第二日一清早沈熏頤便到摘星樓上工。但他并沒有直接去廚房,而是一路沉著臉來到天星閣,瑯婳的寢樓。
他出入東家閨閣并非是這一兩日的事情,但如今成了親,還這般不知收斂,旁的伙計們也忍不住側目。
沈熏頤掀簾而入,瑯婳正被侍女伺候著梳妝。
她向來畏寒,還沒入冬已經點上了炭火。混合著紅羅輕炭暖融融的氣息,將豆蔻香烘得滿屋都是。
瑯婳抬起嫵媚纖長的眼角,瞥了他一眼:“新郎官來得這么早,怎的沒在家多陪陪娘子?”
沈熏頤作了個揖:“來謝婳老板昨日大禮。”
瑯婳輕輕一笑,精致的妝容上盡顯慵懶迷惑:“幫你,也是幫我自己。不必客氣?!?/p>
沈熏頤沉吟半晌,像是下定決心,一字一頓道:“我想知道,何為空花刑?”
瑯婳眉心猝地一跳,旋即如常笑道:“怎么好端端地提起這個,空花刑,并非真的刑罰,說起來也是我在身為箏女時聽來的?!?/p>
許多年前,瑯婳只是個被稀里糊涂賣到煙柳館的箏女,也就是彈箏撥琴娛樂客人的下等人罷了。不過下等人也有身為女子的祈盼和希冀。無非是尋得一席安穩(wěn),免驚免苦,永世相依。
但凡俗間所有看似圓滿的情愛,終究不外乎匹配二字。
身為箏女受人唆使,身不由己毫無地位,又怎堪匹配良人。只是癡心妄想罷了。
但像她們這樣的女子,有誰不是靠著這個“妄想”才咬牙活下來。
起初瑯婳并不知什么是空花刑,只知道會令人痛苦絕望。直到她也遇見命中的那個人。
那個男子來時,她正彈奏一首詩,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后來他握著她的手,目光灼灼道:“瑯婳,你便是我的星辰。”
他允她承諾:“再等我兩年,瑯婳,我定在家中修一座摘星樓來迎娶你?!?/p>
他贈她朱釵華衣,尤其到了冬日,定要每日遣人送來紅籮炭,配以豆蔻香,令她夜夜好眠。
可惜,他們終究是為凡俗所不容。
起初他也曾為她與家里對抗,搬來與她廝守三天三夜,直到家里來人硬生生將他綁回去。
后來,他便當真不再來。就連在路上遇見,他也只是輕輕一哂:“我堂堂恒隆酒莊二公子,怎會與區(qū)區(qū)一名箏女相識?”然后與她擦身而過,并無半分留念。
烈烈日頭下,她只覺得心尖如被冰蠶絲纏了一圈又一圈,絲絲縷縷,寸寸收緊。才知道這便是空花刑,并非是揮刀動鞭讓皮肉受苦,而是一個男子從精神上徹底摧毀深愛著他的人的意志,他給她一場花如夢,轉瞬又抽空。他拂袖而去,卻剩下她日日忍受著噬心腐骨之苦,遠比三十六套酷刑來得更深重殘忍。
因此便有身受其害的姐妹,笑稱為,空花之刑。
瑯婳恍惚地笑著,一雙媚眼如絲里藏著幽幽沉沉的心事起伏,茫然不知望向何處。
沈熏頤點點頭,又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轉身而去。
一眨眼,三個月過去。虞晚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快得讓她有些驚慌。
尤其,成婚以后她過得極好。熏頤待她百般溫柔,無可挑剔。冬日里最冷的那幾天,她每每起床都覺得衣裳冰冷如鐵,像披著寒冰盔甲,難以忍受。
那一天她如常醒來,卻發(fā)現(xiàn)枕邊是空的,再一轉頭,卻看見沈熏頤把她的衣裳裹在身上,用自己的體溫暖著。回頭發(fā)現(xiàn)她醒了,臉霎時就紅了,支支吾吾地不知該如何掩飾。
虞晚顧不上寒涼,動情地環(huán)住他,恨不得往他身體里灌入自己一生的溫柔。
沈熏頤從來不許她進廚房,他在爐灶邊多年,深知其艱辛,便不愿讓她再受。于是不管忙得多晚回家,他都要親自為她準備好第二日一天的飯菜湯羹。
如今的虞晚不必去操心福滿齋,也不必憂慮自家生計,每日對鏡描妝,十指纖纖地繡花草魚鳥,歲月靜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大半年后,虞晚依然沒有孩子。
每次虞晚吃些酸辣食物,沈熏頤都會以為她有了,直到大夫搖搖頭,他才失望嘆息。
為了早日為他生下孩子,虞晚頻繁地喝坐胎藥,那些苦得發(fā)澀的濃稠湯藥,就像白水一樣被她每日灌入腹中。很長一段時間,虞晚身上都散發(fā)著淡淡的苦氣,隔得老遠都能聞見。
而沈熏頤的臉色也愈發(fā)難看起來。
直到沈熏頤生辰,他已經是摘星樓頭牌掌廚,徒弟們自然要挨個來送賀禮。虞晚也特意安排了戲班子,她想讓他高興些,再高興些。
有位徒弟來得晚,神秘兮兮地告訴大家,他為師傅備了一份大禮。拊掌間,一名濃妝艷抹的女子款款而入。
虞晚當即明白過來,冷著臉并不許她進門??墒?,沈熏頤將她一把推開:“不下蛋的母雞有何顏面攔著夫君納妾?”
虞晚整個人都怔住了。人人都以為她會哭號,會追上來撕扯。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根本抬不起步子,她不能相信那句話是從沈熏頤的嘴里說出來的。
那晚,沈熏頤把女子帶入他房中。
虞晚就這樣站了一整夜。呆如木偶。
酒醒以后,沈熏頤也沒有在虞晚面前收斂一分對那女子的柔情蜜意。
虞晚不再飲坐胎藥,她只是頻繁地想起娘親臨死前的那些日子。她艱難地睜著干涸的雙眼,哽咽地一遍遍問虞晚,為何爹爹不愛她,為何要納妾,為何要忍心叫她痛苦。
也是那時,虞晚聽說是娘親一意要趕沈熏頤和他娘走,這才徹底失了爹爹的心。才會令他一再納妾,也不再親近娘親。
直到今日,虞晚懂得娘親心中苦楚。原來眼見自己所愛的人日日與她人歡好,如此痛心。
不久,那女子便有孕。
沈熏頤卻在這時加倍忙碌起來,有時兩三日也不會回家一趟。
虞晚便日日自己下廚給她做湯,喂她吃下,看著她的肚子逐漸圓起來。
一想著那里面是熏頤的孩子,虞晚就會由衷地笑起來。她輕輕拂過女子的肚子,想著孩子是否會同熏頤幼時一樣,清秀,乖巧。
那日,兩人上集市扯些布料給孩子做衣裳,一輛飛馳的馬車被石子所挫,眼看就要撞過來。虞晚也不知自己當時怎么了,竟在剎那間把那女子護在了身下。好在有驚無險,馬車最終倒在她旁邊,只是她額頭被刮掉一塊皮。血流了滿臉,甚是觸目驚心。
沈熏頤聞訊趕回來,看見她獨自用熱水擦洗傷口,血染紅整個臉盆。忍不住抓過她的衣領就罵,為何蠢鈍不堪,不動躲避。
虞晚低著頭,訥訥地說,沒事的,一點血而已。好像她絲毫不吝惜自己的容顏。
那晚,沈熏頤徹夜未歸。
第二日,仍然未歸。
第三日,那女子受驚小產。虞晚哭得兩眼發(fā)疼,傷至極處。
第四日,虞晚去摘星樓尋沈熏頤。大家起初都支支吾吾地說不知,后來有個客人告訴她:“你家相公現(xiàn)在可逍遙著呢,恐怕不知哪日這摘星樓都要跟他姓沈了?!?/p>
虞晚出了摘星樓,不知混混沌沌地走了多久。月亮慢慢爬上柳梢,朦朧青光映上她哀傷而倦意沉沉的臉。她伸手摸了摸鬢發(fā)中那枚被沈熏頤珍藏多年的發(fā)釵,目光越發(fā)堅定幾分。
沒了孩子,那女子也很快被沈熏頤送走。
整間屋子又安靜下來。虞晚每日把許多時間花在頭發(fā)上,總想把額角的傷痕藏得再深一些,再深一些。
摘星樓每日里最忙碌的時間就是傍晚,虞晚便掐好了時辰,來到天星閣。
“怎么是你?”瑯婳的神色倒也沒有太意外,她穿著委地的長裙,蓮步輕移,縱使同為女子的虞晚也不能不在心中贊嘆,人間尤物,不外如是。
“究竟有何事?”
虞晚凝神片刻,低聲道:“我想替我家相公來問一問婳老板,是否……是否愿意下嫁于他?”
閣中默然一片。
唯有豆蔻香輕盈浮動,縹緲無拘。
瑯婳仿佛懷疑自己聽錯了似的:“沈夫人,你說什么?”
虞晚乍聽了這個稱呼,還有一絲恍惚。然而,旋即她便像明白了什么,慌忙道:“婳老板若是愿意,虞晚愿意讓出正室名分,甘愿一生為妾婢伺候相公與你?!?/p>
一絲疑惑與苦澀交織的神色從瑯婳眼中劃過,取而代之的是飛揚的笑意:“沈夫人,您怕是誤會了?!?/p>
虞晚還想再求,卻被瑯婳擋了回來:“你回去吧,今日這些話我只當是沒聽過。以后休要再提?!?/p>
這夜沈熏頤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質問她,為何要上天星閣:“你就是想讓我顏面掃地對不對,從一開始你就是這么想的,是不是?”
虞晚搖頭再搖頭,可是沈熏頤根本不信,他瘋狂地砸了家中所有能夠砸的一切。直到他弄傷了自己的手,虞晚才如夢初醒般替他涂藥包扎。
“是不是很疼?”虞晚問他。沈熏頤看著她的臉,盡管她已經費了很大心思,依然藏不住額角的那塊疤痕,它就像沈熏頤心口的傷疤一樣永遠橫在那里,提醒著他,鞭策著他,叫他一刻都不能解脫。
然而此刻,她問他疼不疼的時候,沈熏頤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疼得好像被什么東西捏碎了。
他把虞晚攬到身前,霸道地吻下去,好像要把一生的力氣都用盡。
沈熏頤在黑暗里說,我居然很在意你去找瑯婳,我居然很在意你竟然會想要把我推給別人。我居然……這么在意。
他說得有些語無倫次。可是虞晚全聽明白了,她把他摟進懷里,像多年前那樣拍著他的背,輕輕地,一下下,好像屋檐下連綿的雨滴。
盛夏來時,虞晚終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摸著微微隆起的肚子,從未覺得自己的身子這樣矜貴過。沈熏頤再沒有單獨過去天星閣,也不再扔下她獨自過夜。他比新婚時更黏膩地守候在她身邊。為她下廚,為她念詩,為她簪發(fā),好像永遠不嫌夠似的。
虞晚坐在沈熏頤親手打制的貴妃榻上,門簾隨風卷起,瓜瓞綿綿的花紋一層層暈開,好像是鋪展開的美好畫卷。
虞晚覺得自己就像生活在那畫中似的,終于迎來了生命中最妥帖安穩(wěn)的幸福。
她生產那日,天氣分外晴好。產婆舉著嬰兒送到她眼前看了一眼,她還來不及微笑,就昏死了過去。
是產后血崩,就連兩個經驗豐富的產婆都嚇得失魂落魄。
“不成了。不成了。夫人怕是不成了啊!”她們哭喊著出來報信。
沈熏頤驚慌失措地遣人去請大夫來把了脈,結果大夫只是搖頭,夫人早年是怎么回事,避孕的藥湯和坐胎的補藥疊加著來喝,早已傷了母體,如今能生下孩子已經是萬幸。至于夫人,怕是回天無力了……
沈熏頤才忽然想起什么,無力地跌坐在地,眼睜睜看著虞晚的身體一點點地涼下去。
沈熏頤娶她,便是讓她失去一切的開始。
與他成婚那日起,她便不再是福滿齋的掌事。娘家人也因此與她形同陌路。
那些避孕的湯藥是沈熏頤每日摻在虞晚的飯菜里的。他是故意讓她沒有孩子。
他只是想要,讓她把自己當年受過的苦都嘗一遍。
那年,虞晚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大太太,也就是虞晚娘親趁機把虞晚的兜肚放在了沈熏頤的枕頭下面。
當著老爺?shù)拿?,人贓并獲。
當時他還那么小,根本不懂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墒谴筇藓爸钢约耗镉H的鼻子罵,為娘的不要臉面勾搭別人相公,教出來的孩子也是偷雞摸狗的小雜種。好好兒地毀了女兒清白,她越哭越兇,越罵越難聽。
最后她甚至找到了沈熏頤的親生父親,也就是當?shù)赜忻臓€酒鬼。
沈熏頤記得,母親是好不容易帶著他從父親的手里逃出來,得以開始新的人生??墒潜淮筇@么一鬧,他們又被抓回那個酒鬼手中,打罵羞辱,生不如死。
娘親最終為了保護他而被酒鬼父親活活打死。他徹底成了孤兒,流浪街頭。直至十六歲那年遇見瑯婳,他才有了一席安身之處。
長大之后,他才明白“偷兜肚”是怎樣令人不齒的一件事。
多年的怨恨在他身體里如附骨之疽。直到,他重新遇見虞晚。
積埋已久的仇恨便被點燃。
他身邊從未有過女子,于是他向瑯婳討教,究竟如何能讓一個女子飽嘗痛苦,生不如死。
他便用了空花刑,允她許諾,予她溫情,為她編織一場綺麗斑斕的夢境。然后,一把火燒個精光?,構O告訴他這樣的“刑罰”,對于女子來說,便是最沉痛的折磨。
那時沈熏頤覺得這都是她應得的。
他納那個女子為妾,甚至讓她有了孩子。他躲在天星閣里,都是為了折磨她,羞辱她,摧毀她。
可是她比他想象中更堅強,也更深愛他。
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她哭的時候,他的心也會跟著縮緊。她為救他的骨肉導致容貌損傷時,他憐恨交加,恨不得受傷的是自己。她以為他鐘情于瑯婳,以正室身份做交換,求瑯婳下嫁時,他才知道,原來他這么在乎她究竟在不在意他。
這些年,因為漫長的仇恨和孤獨,讓他似乎已經沒有大悲大喜的情緒。
虞晚死后,他請了乳娘照顧女兒,白日依然去摘星樓當廚,只不過每天夜里他都會準時回來看一看襁褓中粉嫩的嬰兒,偶爾逗她笑一笑,或是掖一掖被角。然后回到房里,喝下一壺又一壺酒,直到醉倒在床。
沈熏頤整個人像嬰兒一樣蜷縮著,雙手交握地合在一起,好像那里面藏著比他性命還重要的東西。
夢里,他又回到十多年前那個夜。他哭著跑進虞晚的房間,想把她叫起來,替自己辯白兩句。他想要告訴她他并沒有偷她的兜肚,他甚至連那東西長什么樣都不知道??墒怯萃硪恢睕]有醒,他想到自己要離開這里,便偷偷抽下了她的珍珠花釵。
只要釵還在,沈熏頤就覺得好像他的晚姐姐一直陪在他身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