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聘
很多年后他照例為自己斟了一杯南燭酒,那是潯山初春的時候,他靜候許久,卻沒有聽見繡鞋穩(wěn)穩(wěn)踏在青石階的聲音,去年是這樣,前年是這樣,年年都是這樣,他抬首看著這樣灼盛的春光,想著他的姑娘到底在何方。
一切始于崇禎十二年驚蟄的時候,他是潯山上的一只山妖襟喜,因在人世作惡多端,被寺中高僧鎮(zhèn)壓在山中一個陰暗不見天日的山洞里。蕭儼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只覺得那是一個極瘦弱的少年,蓬頭垢面,懶散地倚在石壁旁,一副沉重的精鋼制成的鐐銬牢牢禁錮住他的雙腳,令他不能走動。蕭儼是城中尚書家的女兒,今日隨母親上廟祝香,卻在山門前迷路,誤入深山,然后遇見了這個奇怪的少年。
襟喜淡淡掃了她一眼,恰好她此時正睜大了眼睛仰頭望著他,他并不理會,又翻過身繼續(xù)睡覺。良久,卻感覺蕭儼輕輕用指尖碰了碰他,她說她自己叫蕭儼,問他叫什么名字,真是個膽大的小姑娘,難道不知道該怕他嗎?他皺了皺眉,道:“我不喜歡告訴別人我的名字?!?/p>
她聽罷,怔怔地坐在地上,不知不覺中一條蛇蜿蜒爬行過來,她驚得大哭起來,襟喜被她吵醒,無奈之下向她伸出手:“到我這里來?!笔拑傲⒖虛溥M(jìn)他的懷里,滿懷盈香,她緊緊地抱著他,在他懷中低低抽泣著,他感到她柔軟溫暖的肌膚隔著一層衣衫貼著他,袖口襟領(lǐng)散出淡淡的女兒家的香氣,他感到面上微燙,竟然無法推開她。良久他抿了抿唇,正色道:“蛇走了,你也該回家了?!?/p>
他為她指明了回家的道路,看著她一只腳踏出洞口,突然道:“以后不要來這里了,我可是吃人的山妖,你應(yīng)該怕我?!彼读税肷?,嘴角揚起,她說:“我可不覺得你是個壞妖怪啊!”他一怔,洞外春花繁盛,仿佛他此刻臉上的緋紅。
蕭儼每個月初五都會隨同家中女眷來廟中祈福,她并未聽他的話,而是偷偷溜到山中,給他帶了城中各式各樣的糕點小吃,他看到她的時候吃了一驚:“我不是叫你不要來嗎?”
她鋪開油紙包的小吃,笑道:“那個時候,雖然你叫我不要來,可我知道,你一個人一定是很孤獨的,就好像母親問我喜不喜歡女紅,我嘴上說喜歡,可心里卻恨不得把全天下的針線都藏起來丟掉呢?!?/p>
她問他一個人待在這里有多久了,其實他也不清楚,兩百年?三百年?總之很久了,但他自己卻覺得仿佛一眨眼的事情,大抵是因為心中無牽無掛吧!
“這么久了?。 彼?,取出一方素凈的帕子,在花葉底下接了露水,擰干后往襟喜的臉頰上拭去,繼而道,“一個人肯定很無趣吧,我今后都會來看你的,陪你說一說外面的風(fēng)光,這樣應(yīng)該就不會那么無趣了吧。”
他正瞇眼睡著,那濕潤的涼意觸到他的肌膚上,他卻感到如同火燒般,臉上蔓延著燙意,他想他一定臉紅了,居然在一個小姑娘面前再次臉紅了,可是他沒有辦法鎮(zhèn)靜下來,他想抗拒,身體卻怎么也動彈不了,心里其實不想抗拒的吧。她的眸子認(rèn)真地看著他的臉龐,認(rèn)真地說出了那番話,讓他的目光無處可逃,他有多久沒被人信任過了呢?
他從前只是潯山上一只無家可歸的妖怪,卑賤地活在世間,活了幾百年,卻遇到這樣一個人,不帶任何嫌棄地待他好。
當(dāng)蕭儼再一次踏出洞口的時候,他終是喚住她:“襟喜,我的名字叫襟喜。”
她果然每個月十五的時候都會來,他開始算日子,算她幾時會來,然后在那一日聽著她的腳步分花拂葉由遠(yuǎn)極近,他的心中涌起小小的雀躍,她是他這幾百年第一個見過的也是唯一的姑娘,同他以往認(rèn)識的人都不一樣,是那樣和善帶著淺淺笑容的姑娘,他心中一直想著她能多留一會兒,這樣卑微的想法密密麻麻纏滿他的心房,但他從來不曾說過。
這一年雪下得大了些,他等了一整天都沒聽到她的腳步聲,終于在第二天天明之際他等到了她,她穿著厚厚的大氅,風(fēng)帽上覆滿雪花,她的臉凍得通紅,帶著歉意地微笑著:“昨日雪堵了山道,所以未曾來。”
“不打緊。”他一面喝著她帶來的熱湯,一面看著她烏青鬢發(fā)上緩緩擺動的珠花墜子,他看了許久,直到湯全部喝盡,他道,“若是雪路難行,下次便不要來了?!?/p>
“這個冬天要來,明年春天也要來?!彼Φ?,“我要來,除非襟喜你煩了我了?!?/p>
“不是……不是,”他急得漲紅了臉,連連擺手,他只是有些心疼她,不忍她那么遠(yuǎn)地趕過來,可是他卻怎么都解釋不出口。
“我知道的。”她笑了笑,“襟喜才不會煩了我呢,所以啊,明年春天的時候,我會坐在自家的院子里,看著哪一枝桃花先開,然后折下來送給襟喜,我會親自看著春光的到臨,然后告訴襟喜。”
第一抹春光嗎,他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了,然而這個姑娘說要將第一抹春光贈予他,蕭儼離去的時候,他出神了良久,聽著她踩過雪地的咯吱聲,心下一陣落寞,想著春日來的時候,他一定要問問她能不能多留一會兒。
一日一日,他數(shù)了有四十一日,潯山冰雪消融,一枝杜鵑花自洞外延伸進(jìn)來,已經(jīng)是春日了,她為何還不來呢,會不會是生病了。他這樣想著便擔(dān)心起來。直到深春的一個月夜,他正在洞中熟睡,恍惚聽見洞外一個聲音呼喚他數(shù)聲。他起身,借著月色向外看,那里果然站著蕭儼,他朝思暮想的姑娘。
他高興得想站起來跑出去,卻被腳下鐐銬一勒,蕭儼道:“襟喜,你別出來?!?/p>
他有些疑惑,朝她細(xì)看,發(fā)現(xiàn)她雙目紅腫,明顯才哭過,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哭腔,隨著夜風(fēng)傳過來:“襟喜,我如今就要走了,可惜沒能給你春日的第一枝花,我再也不回來了,你千萬別來找我?!?/p>
他只覺得這是一個夢,然而這卻是真實的,她怎么突然要走了呢。后來他又度過了九年,每個月十五再也沒聽到她來臨的腳步聲,從前覺得百年不過彈指一揮間,而今每一日都過得無比漫長。
他想去找她,這個念頭日益強烈,他從前聽說雨夜時的天火能燒盡世間一切法術(shù)鑄成的寶器,自然也能燒斷他腳上高僧施了法的鐐銬。然而他不過是一個道行淺微的山妖,這一把天火極可能也燒毀他的身體。九死一生,他愿意嘗試。
那個夜里大雨滂沱,他靜靜倚在石壁旁,神色從未如此平靜,雨珠打垂了嬌嫩的海棠,他合上眼,一道熾光自天際隱現(xiàn),直直向他打去?;鹧骝v一下熊熊燃起,他的衣衫瞬間化為灰燼,火舌吞噬著他每一寸肌膚,沒有人知道有多么難熬,他緊閉牙關(guān),腦中混沌一片,時而是她低首垂下眼簾溫柔的一笑,時而是她對他說話時眼眸明亮如小鹿……他想了太多太多,最后是她訣別時哭得紅腫的眼眶,讓人心疼的模樣。
一只被關(guān)在深山許久的妖怪喜歡上了一個美麗的姑娘,他要活著去見她,要活著告訴她自己卑微的心意,心里翻來覆去,滿滿都是這個念頭。
蕭儼策馬馳過街市,兩旁商販走卒紛紛避之不及,這是左相崔家的人,從八歲過來便由左相嬌慣著,性子恣意妄為,驕縱狠毒,曾多次當(dāng)街傷人,左相崔月深聽聞后也不訓(xùn)斥,只是淡然一笑。
蕭儼正揚鞭抽打座下駿馬,卻看見前方立著一個人,雖是三月日頭溫暖,那人卻穿著一身漆黑蓮紋邊的斗篷,兜帽將臉龐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精致線條的下頜,蕭儼皺眉,人人都知道她的脾性,往日還沒有誰敢這樣當(dāng)街擋她的路,她并不勒住馬,反而更加快地驅(qū)馬前行,那人也好像無動于衷一樣,街旁百姓都為他嘆了一口氣,誰知那馬行至那人面前時,突然長嘶一聲,足蹄生生立住,百姓都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人,不知他用了什么本事讓蕭儼的馬停下。
蕭儼看向那人的眸子涌起一層深色,百姓們立刻噤聲,知道她是要發(fā)怒,果然,蕭儼下馬,她白凈秀氣的臉上全無女兒家的溫順,尤其是一雙點墨般的眸子,總透著咄咄逼人的意味。
“不要命了嗎?”她面無一絲情緒,淡淡地說出這句話,卻給人一種不可直視的氣勢。
對面的那個人用一雙修長的手掀開自己的風(fēng)帽,他一頭黑瀑般的青絲隨勢傾瀉在肩頭,皮膚白得仿佛終年未曾見陽光,眉眼纖長,俊美得有些妖異。他此時正在笑,眉目彎彎,薄唇輕抿,他說:“當(dāng)然要命了,我的命還要留著去找一個人。”
“你找不到她了,因為你就要死了?!笔拑俺槌鲅H的短刀,不由分說地向他心口插去,眾人一陣驚呼,卻見蕭儼的手腕被那人牢牢握在手中,短刀竟不能再前進(jìn)一分,那人側(cè)首在她耳畔笑道:“好巧,我要找的姑娘,現(xiàn)在就站在我面前?!?/p>
襟喜終是在那場天火中活了下來,他開始想著以后與蕭儼相見的情景,他想阿儼看到他時嘴角會揚起幾分笑意,她會不會還穿著素日最愛的淺黃色衣裙,她要說的第一句話是怎樣的。
他這樣想著,然后遇見她,他看到他的姑娘策馬向他駛來,眉目熟悉,往日的溫和卻蕩然無存,她對著他沒有一絲表情,沒有笑,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不要命了嗎”,當(dāng)她的劍揮來時,他發(fā)現(xiàn)她甚至根本就不記得他。
他看著她手中近在咫尺的匕首,心中茫然,他是不是弄錯了。可他并沒有弄錯,眼前這個眉眼戾氣,想將他置于死地的姑娘,就是他思念了七年的阿儼。
他后來聽說九年前阿儼的父親因貪污一案舉家流放,是當(dāng)朝的左相崔月深在獄中見到了時值八歲的蕭儼,惜她年幼,便請求圣上赦免她,將她帶在自己身邊好好教養(yǎng)。原來這九年,她也是同他一樣孤零零地寄人籬下。
他帶著疑惑潛入了左相府,正不知往何處,冷不妨一支紅纓長槍瞬間穿透了他的胸口,血肉撕裂的劇痛蔓延至全身,拿著長槍那一端的正是蕭儼,她挑眉冷冷道:“這一次我刺得可不再有偏差了?!?/p>
他吃痛地望著她,慢慢拔出長槍,嘴角牽起一絲笑:“這可未見得。”只見他胸口的血窟窿慢慢愈合,最后平復(fù)如初,他笑道,“我是潯山之妖,普通的人間兵器是傷不了我的,七年前我們在山中見過,你如今長大了,記性卻差了?!?/p>
風(fēng)拂過庭前花,她定定看著他不說話,她初見他時只有八歲,再加上那時他渾身臟亂,與現(xiàn)在的模樣有天壤之別,她在街上時竟沒能認(rèn)出來,腦中模糊的面龐漸漸清晰,是啊,他就是那個妖怪襟喜啊,她面上有一絲松動,然而卻是稍縱即逝的,她的臉迅速又恢復(fù)了堅硬,這次她的目光不再冷淡,卻多了一絲嘲諷,她走近慢慢道:“是啊,我記起來了,你就是當(dāng)年那個被活活關(guān)了幾百年的妖怪?!?/p>
他看著她嘴角揚起一抹沒有溫度的笑容:“所以,你來做什么呢,如果是來找我的,很可惜我并不想見你。”
襟喜自那日見過她之后,便一直失魂落魄的,直至崔月深在府中見他,他一身天水碧闊袖墨枝袍子,脊梁筆挺,立在庭中花樹下,他聽到襟喜的腳步聲,緩緩回首,笑道:“我聽說,你認(rèn)識阿儼?”
襟喜見他風(fēng)姿儒雅,是個極溫和的人,慢慢點了點頭?!斑@樣啊,”崔月深頷首,“我養(yǎng)了阿儼九年,事事依著她,卻慣的得她性子越發(fā)不好,無人作伴,你能來,想必她很歡喜?!?/p>
襟喜聽完這番話,只是苦笑了一聲,崔月深看著他,良久繼而道:“阿儼這孩子心里是良善的,我知道,她八歲那年剛從獄中出來,得知我要接她走的時候,拉著我的袖子,祈求我給她一點時間,她要同一位重要的友人告別,我派人跟著她,看到她爬上潯山,一眨眼便不見了,回來的時候淚水漣漣,就是一個無助的小姑娘,可惜這些年,我再也沒有看到她哭過了。”
入夜,襟喜坐在左相府的屋頂上,極目遠(yuǎn)眺燈火闌珊的金陵,視線慢慢收回來,他看到蕭儼從暖閣慢慢出來,她著一件月白色浮錦繡中單,外面一件紅底纏枝妝花緞面披風(fēng)將她攏得嚴(yán)嚴(yán)實實。青絲未綰,長長垂瀉下來,有月色滑過。她兩頰粉嫩,面容比白日里的冷漠要柔和許多,眉眼間不再有殺意,卻凝著一兩絲寂寥,她就站在那里長久地看著月亮,襟喜沒有驚動她,只是在一旁靜靜看著她。
她感到身上凝著一道目光,向他這邊抬眼看來,四目相對,安靜得仿佛九年前潯山上她日夜與他相處的那般。良久,夜風(fēng)拂亂她的發(fā)絲,她的笑意帶著嘲諷:“我最討厭你這種賴著不走的人了。”
“我不會走”襟喜輕笑一聲,道:“就好像九年前,我勸你不要再來的時候,你還是來了,那時你怎么說的,你說我其實心里是很孤獨的,那么阿儼,你現(xiàn)在心里是怎么樣的呢?”
她怔了一下,繼而冷笑一聲:“所以你當(dāng)時以為我是真心對你好的?我不過是在家中厭倦了,偶然碰到一只妖怪覺得很新鮮而已?!彼f罷,轉(zhuǎn)身去牽了一匹馬,縱身上馬,揚鞭疾去。
她一路疾行到京郊,上了一條山道,在深山最高處,遠(yuǎn)離身后京都喧囂,她的聲音在風(fēng)中似乎有一絲蒼涼:“襟喜,我再說最后一次,回潯山去吧?!?/p>
她不再似先前強硬,是無能為力,更像是乞求。襟喜沉聲道:“我也說最后一次,我不回去?!?/p>
她驀然轉(zhuǎn)過頭來,目光如出鞘利劍直直盯著他,唇畔緩緩綻開一個笑,那笑卻冷到極點,她說:“你以為我是在求你嗎?你不過是一個低賤的妖怪而已,我當(dāng)初可憐你,卻沒想到你如今跑到金陵來和我糾纏不清,到底說幾次你才明白,你當(dāng)初以為的那個純良的小姑娘,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我?!?/p>
“阿儼就是阿儼,”襟喜凝視著她充滿厭惡之情的眸子,道,“她是那個每月十五來陪我的小姑娘,是我即使受天火之苦,也滿心想念的小姑娘,她在金陵城里活得不開心?就算回去,我也要帶著她一起回去?!?/p>
她緊閉著嘴唇,卻掩飾不了內(nèi)心的顫抖,她開口,聲音卻有些滯澀:“襟喜,你怎么不聽我的話呢,你會失望的,你千里迢迢地來到金陵,最后卻發(fā)現(xiàn)你要找的人已經(jīng)變得完全不一樣了,你一定會很失望的?!?/p>
他看著她微紅的眼眶,仿佛初見時她因為怕蛇躲在他懷里抽泣,他望著她淺淺笑道:“怎么會失望,我能見到阿儼已經(jīng)很開心了啊!”
他聽她說起這幾年發(fā)生過的事情,從她舉家被流放的那年說起,她父親為官清廉,耿直不阿,只因在朝中得罪了權(quán)貴,被人隨便參了一個罪名。她從一位大家小姐頓時淪為階下囚,被發(fā)配邊地的那日,崔月深的馬車停下,慢慢掃了一眼,他看到蕭儼的時候,面上有訝色閃現(xiàn),眸子里涌動著一番復(fù)雜的情緒。他思量許久,上稟皇帝要求赦免蕭儼。后來蕭儼聽聞,她父親得罪的權(quán)貴,便是這個在朝中圣眷隆恩的左相崔月深,是崔月深毀了她的家族,她一生不幸的根源,都來自這個名義上對她有恩的男人。
崔月深待她極好,可她只要想著是他讓爹爹母親如今在邊地受苦,她對他便只有滿腔的恨意,她戾氣深重,在京中四處惹是生非,為的是敗壞左相府的名聲,她不是這樣的姑娘,卻逼著自己成為這樣的姑娘。而崔月深仿佛并不介意,從不責(zé)罵她一句,只是默默為她收拾爛攤子,將她寵溺得無法無天。
在她十五歲及笄那日,他在宮中出席宴會,很晚才回來,醉得滿面緋紅,他本是芝蘭玉樹的男子,醉態(tài)亦是好看的,他笑著將一柄玄黑鑲寶石的短彎刀遞予她,說是給她及笄的禮物,那把短刀做工精細(xì),刀面用料上乘,光滑如水。
他定定凝視著她,看著她得到刀時面上掩飾不住的驚喜,突然伸出手去扶正她鬢角的珠鈿,喃喃道:“奉和?。 ?/p>
她一驚,見他醉眼蒙眬,嘴里不住地喚奉和,手下滑,欲放在她的臉頰上,她惱怒地羞紅了臉,用他送給她的刀劃傷了他的手臂。后來她知道,他之所以養(yǎng)她這么多年,不過是因為她與他的亡妻眉眼間有幾分相似。
崔月深年少時遵從父母之命迎娶了一位親王的嫡女,蘇奉和,他那時心性輕率,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妻子并不上心。娶她那日,他揭開蓋頭,看見的是一位眉目溫婉的女子,在燈火搖曳下,她垂下睫毛,面上飛起紅霞,再令人心動,他也將蓋頭擲在一旁,轉(zhuǎn)身看向窗外的月亮。
她訝然抬頭,看見他夫君淡漠的背影,良久,輕笑一聲:“在家時母親教導(dǎo),蓋頭揭后,便應(yīng)當(dāng)飲合巹酒了,聽聞夫君是博學(xué)的公子,怎么連閨閣中這樣的禮數(shù)都不知曉?”
她的語氣綿長,卻含著一絲不甘受冷淡的意味,他轉(zhuǎn)身看她,只見她微仰著頭,眸子倒映著燭火,溫和的眉目卻帶著不稱的倨傲的神情。原來是個凌厲的女子,他這樣想著,不禁啞然失笑。
后來漸漸同她相處,知曉了她的脾性,她每每沖他溫順地笑著,嘴里的話卻直來直去。是這樣不饒人的女子。然而他們后來又是極恩愛的,兩人脾氣相投,所好之物也相同。每次擁著她的時候,他想著這大抵便是一生。這樣的日子止于天啟四年的那個春天,她病死的那個繁花灼盛的春日。
他在她死的那日失聲痛哭,懷中心愛女子的軀體漸冷,他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直到四年后遇到一個很像奉和的小姑娘,他當(dāng)即求皇上開恩,將她接到府中,那是他掩藏在心中的一段無法言說的心事,終生無法放下。
他是打算娶她的,他將對奉和的疼愛和思念盡數(shù)移到她身上,不顧她眸子里一日甚過一日的厭惡,他鐵了心執(zhí)意要娶她。她在及笄那夜,用刀劃傷了他的手臂,他捂著鮮血淋漓的臂膀,沖她笑道:“沒關(guān)系,反正你終究要成為我的人?!边@是他第一次表明自己的心意,蕭儼愣了半晌,冷笑一聲:“你若真敢娶我,我就用你賜給我的刀,親手殺了你?!?/p>
她是那樣決絕,帶著恨意的眸子就那樣定定地望著他。
襟喜抱著熟睡的蕭儼,將她輕輕放在床上,為她掖好被角。背后一個聲音響起:“為什么這么晚回來?”崔月深立在門邊,冷冷望著他們。
“阿儼睡著了?!苯笙财乘谎郏拊律罾湫Φ?,“我早該想到,你同她的關(guān)系?!?/p>
“那么你呢?”襟喜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不急不緩道,“我聽她說,你要娶她?”
“是啊,我要娶她。”他的話音清楚地落進(jìn)襟喜的耳里,襟喜冷笑一聲,“可是阿儼她不喜歡你,她不愿嫁給你,阿儼不是任何人的影子?!?/p>
“是嗎?”崔月深淡淡笑道,“如果不是因為她與奉和相像,她現(xiàn)在早就在苦寒的邊地,說不定已經(jīng)死了,所以就算知道我是因為奉和娶她,她也必須忍受下去,這是她欠我的。”
“她不欠任何人,”襟喜慢慢起身,“如果不是你當(dāng)年害了她的父親,她會同許多女子一樣,嫁給一個稱心如意的夫君,有一個美滿清和的一生,即使她以后再也不來看望我,我只要知道她活得很快活,我也會安心地在那個陰暗的山洞里度過我的余生。”
“你喜歡她對嗎?”崔月深看著窗外蒼茫夜色,眸底的情緒晦暗不明,是哀傷,是孤寂,或是思念,“看著你深愛的女子卻永遠(yuǎn)不能觸碰到她,你真的愿意獨自一人度過漫漫余生嗎?”
左相崔月深要娶親的消息傳遍了京城,襟喜看到蕭儼的時候,她獨自倚在雕花榻上,裙踞從榻上垂到地下,她神情怔忪,目光長久凝視著窗外一點,有日光透過窗紙照在她蒼白的面龐上,良久,她回過神來:“你來了。”
“為什么要答應(yīng)嫁給他。”襟喜道。
她只是淡淡看他一眼,道:“我想做什么,你不用管?!?/p>
“阿儼,”他皺眉輕輕喚她一聲,“為什么不肯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