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蔓花綿綿

入夜，暮色深沉，一輪明月遠遠地掛在天際，若隱若現(xiàn)地藏在淺淺的云層后。

晉陽城城門緊閉，幽深的長街空無一人?？衫婊ㄏ飬s燈火通明，絲竹喧囂，火紅的六角彩燈高懸，綿延了一路。

瀟湘閣的鴇娘站在門前打探著來往的行人，遇到衣著華貴的，便對姑娘使眼色，讓她們往瀟湘閣里拉。

調(diào)笑間，有人從街頭緩緩走來。那是一位三四十歲的男人，因體胖走路微微蹣跚著，身上的料子是上好的蘇繡，手里把玩著兩塊玉石。

鴇娘看到后，慌忙迎了上去，諂媚地笑道：“這位老爺，快里面請?！?/p>

男人亦笑：“聽說瀟湘閣里來了位喚作輕蔓的姑娘，唱得一嗓好曲，撫得一手好琴，傾城之姿乃世間絕有。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見一見這位蘇輕蔓姑娘?！?/p>

鴇娘的眸子閃了閃，為難道：“老爺不知，這蘇姑娘性子拗得很，不見人的……”

話還未說完，鴇娘的衣裳便被男人身旁的下人狠狠地攥住：“大膽，我家老爺是當(dāng)今三皇子最看重的門客。如今來看蘇姑娘，便是你們?yōu)t湘閣極大的榮耀，豈有不見的道理?！?/p>

鴇娘斂下眼睫，眸子中冷光劃過，再抬起眼時，卻盡是懼怕，唯唯諾諾道：“官爺說的是，請這邊來?！?/p>

鴇娘讓那下人留在大堂里，獨自帶著男人去了二樓。房間在走廊盡頭，依稀間將廳堂里的喧囂都隔了去。

鴇娘輕輕推開鏤花紅木門，男人朝房間里瞧去，這一看，便愣在那里。

只見精雕細(xì)刻的房間里軟軟垂著白紗簾，隱隱約約映著一抹纖細(xì)的身影。有風(fēng)揚起紗簾一角，能看到里面端坐著一位紅衫姑娘。

白皙的容貌，精致的眉眼，殷紅的小嘴，似妖艷，卻又清冷羸弱。

纖細(xì)的手指撫著琴弦，泠泠之聲如珠落玉盤。她挑起眼梢微

微一笑，搖曳的燭光映著絕美的容顏，男人心中便如驚雷劃過。

只道，這哪是尋常人家的姑娘，這分明是游蕩在世間的艷鬼。

一曲終，琴聲落。

鴇娘道：“輕蔓，這位老爺是三皇子宮里的門客，今日特意來聽你彈琴，你千萬不能怠慢了?！?/p>

蘇輕蔓輕輕一笑，低聲道：“是?！?/p>

這樣討喜，男人朗聲大笑，抬腳邁進房間。

蘇輕蔓又彈了幾曲，便開始敬男人酒。男人好色，也不拒絕，全都喝了去。

待到最后，男子有些暈暈乎乎，身旁姑娘輕聲細(xì)語地說著些什么，他也記不太清。

他似乎聽到她問：“三皇子和駐守在邊關(guān)的趙將軍是否有來往？”

他點了點頭。

“聽聞承平宮最近偷買了一批軍火？”

他又點了點頭。

她一連問了許多問題，他恍恍惚惚間全都說了出來。待她問到三皇子的那批軍火藏在何處時，他這才猛然驚醒。

眼前的姑娘哪還有方才的柔弱，抵在他頸間的匕首泛著森然的寒光。他哆哆嗦嗦道：“你……你是何人？”

她便又軟軟一笑，嘴角的笑意宛若冰碴兒一樣刺在他的心里：“東宮暗衛(wèi)，蘇輕蔓?！?/p>

竟然是東宮暗衛(wèi)！

男人腳下一軟，凄聲道：“你不能殺我，我是三皇子的人，你不能殺我！”

蘇輕蔓彎起眉眼，手中的匕首如寒光般劃過，挑眉漫不經(jīng)心道：“這些話，你還是去地獄和閻王爺說吧。”

【二】

鴇娘一直守在門外，待聽到里面沒有動靜后，這才推門走了進來。

男人睜著眼睛倒在血泊里，已經(jīng)沒了氣息。而蘇輕蔓從袖子里取出一塊錦帕，不緊不慢地擦拭著濺在手上的血跡。那手白得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明明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看著純良無害，可殺起人來卻毫不手軟。

鴇娘搖了搖頭，低聲道：“作孽啊……”

蘇輕蔓將沾了血的帕子扔在男人身上，起身想要離開。鴇娘慌忙拉住她的手腕：“七姑娘，你就這么走了，三皇子若是追查過來，我該怎么辦？”

她在暗衛(wèi)之中排名第七，又自小被太子放在身邊教養(yǎng)，頗得太子寵愛，因此外人總是尊稱她一聲“七姑娘”。

蘇輕蔓翻了翻白眼：“即便知道人是死在你這里，三皇子也不能對你怎么樣?；噬喜≈兀瑖?yán)禁朝中官員出入煙花之地，三皇子若是尋你麻煩，便是告訴天下人他宮里的人抗旨。其實太子也沒打算能問出三皇子的軍火藏在何處，他不過是想殺了三皇子的心腹，惡心一下三皇子罷了。只要你說不認(rèn)識刺客，便可保瀟湘閣平安。”

聞言，鴇娘緩緩松了一口氣。

蘇輕蔓打量了她一眼，嘖嘖道：“腦子這么不靈光，殿下怎會選你做線人？”

說完，便飛身躍出窗外，緋紅的衣角消失在夜幕里。

鴇娘氣得直跺腳：“七姑娘真是尖酸刻薄，太子肯娶你才怪！”

氣急敗壞的聲音在夜空里飄蕩著，蘇輕蔓沒有理會她，只是身手輕盈地踏過屋脊離開了梨花巷。

剛從房頂上躍了下來，蘇輕蔓便看到一個男子負(fù)手立于巷頭，身姿挺拔，發(fā)黑如墨，白色的衣角紛飛，沉浸在無盡的夜色里如一株玉樹。

聽到動靜，男子回過身來，未束的額發(fā)遮著半邊側(cè)臉，露出狹長的鳳眸和微微上揚的嘴角。

蘇輕蔓向前一步，抓住男子的衣袖，帶著些埋怨道：“師兄，你怎么又來了。不過是殺一個門客，不會有事的?！?/p>

陸行書低笑：“你向來愛鬧，若不是看著你，我總歸不安心的?！?/p>

蘇輕蔓撇撇嘴，覺得陸行書太小瞧她了。他們一起長大，他總是把她當(dāng)作小孩子，每次執(zhí)行任務(wù)，他都會跟在她身邊，怕她有什么差池。

陸行書見她不語，便輕輕拭去她指尖上殘余的血跡，又道：“回去吧，今晚你當(dāng)值。”

蘇輕蔓點了點頭，隨著他朝皇宮走去。

陸行書將蘇輕蔓送到東宮后，便回了暗衛(wèi)營。

蘇輕蔓換上黑色的衣衫，戴上銀面具，飛身來到正殿的房梁之上。更深露重，萬籟俱寂，整個皇宮都沉浸在深沉的夜色里。

雖然有刺客偷襲東宮，但是不常見。坐得久了，蘇輕蔓便覺得無趣，于是踏上房頂，悄悄地揭開一片琉璃瓦，朝殿內(nèi)看去。

只見精雕細(xì)刻的壁畫上嵌著隨珠，熠熠熒光將偌大的宮殿映得如白晝一般。身著玄色廣袖長袍的男子坐在桌案后，金冠將如墨的長發(fā)束起，一只手拿著書卷，另一只手支著額，微微側(cè)著身子，露出白皙的側(cè)臉。

如玉的容顏依舊那樣好看，蘇輕蔓瞇著眼睛，不自覺地輕笑起來。

她以前當(dāng)值時，經(jīng)常做這樣的事。那時的顧玄還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生得俊美，年少穩(wěn)重，嘴角常年帶著一抹淺笑，卻帶著幾分深沉，讓人心生敬畏。其他暗衛(wèi)對他都是有些怕的，唯獨她向來沒有規(guī)矩。

她托著下巴一直看，直到一把低沉的聲音從殿里傳來：“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p>

雖是這樣說，卻沒有絲毫責(zé)怪的意思。她彎起眉眼，而后起身從窗欞躍入殿內(nèi)。

“兄長每次都能察覺出?！彼桓市牡卣f。

她的身手在暗衛(wèi)中已是不凡，手法凌厲可在眨眼之間取人性命。然而這樣好的身手，卻偏偏躲不過他的眼睛。

顧玄輕笑，放下手中的書冊：“難道你忘了，你是我教出來的?！?/p>

聞言，蘇輕蔓嘴角的笑意更深，她從來沒有說過，這是自己這輩子最引以為傲的事。

【三】

蘇輕蔓進宮那一年十二歲，她的父親在一個深夜接到承德帝的密旨，含淚將她送上了去京城的馬車。

臨行前，她父親叮囑她：太子顧玄雖是年少，但在朝堂多年，極為陰沉狠戾。這次東宮選拔暗衛(wèi)，你必與他相見，到時定要收斂性子，千萬不要忤逆了他。

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將這些話牢牢記住。

來到晉陽后，蘇輕蔓便隨著其他人一起訓(xùn)練，太子從未來過暗衛(wèi)營，她便漸漸不再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日，她的師姐容箏對他們說：“殿下下朝后便來巡查，你們都乖一些，以免受罰?！?/p>

她站在一群人中間，有些緊張，一直盯著自己的鞋尖瞧。

大抵等了半個時辰，顧玄終于緩緩而來。

蘇輕蔓微微低著頭，看不清來人，只感覺到輕微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然，在經(jīng)過她時，那聲音卻停了下來，隱隱瞧見一抹玄色的衣角。

她有些詫異，下一刻，突然有手指抬起她的下巴。

她微微挑起眼梢，然后便看到了這世上最深邃漆黑的一雙眼睛。

殷紅單薄的嘴角微動，少年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見到顧玄之前，蘇輕蔓一直在想他的模樣，她一直覺得他會是一個面色陰郁之人，如今一見，卻是出人意料的俊俏。

她看直了眼，竟也忘記了回答。少年蹙眉，又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她兩眼，問旁人道：“這是誰家的姑娘？”

一旁老太監(jiān)慌忙答道：“蘇州巡撫的七小姐?！?/p>

少年松手，嘴角微揚，不緊不慢道：“此女容色姝麗，送到東宮，以后由孤親自教養(yǎng)。”

這便是十七歲的顧玄，雖然蘇輕蔓并不清楚他話語間的用意，但卻是久久不能忘記那個玄衣墨發(fā)的俊美少年。

顧玄離開后，內(nèi)侍便把蘇輕蔓接到東宮。

雖然她從未來過晉陽，但所幸在暗衛(wèi)營中有青梅竹馬的陸行書相陪，日子也不算難熬。但東宮的一切都陌生陰沉，她驚得躲在角落里，任那些宮人哀求也不肯出來。

顧玄知曉后，也不責(zé)怪她，只是垂眸靜靜地看著她。

她抿著嘴，聽他道：“你怕我？”

她不是怕他，而是怕這樣的生活。她來晉陽前，父親便告訴她，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她直直地看了他半天，終于道：“我怕死?！?/p>

顧玄卻笑了：“你不會死，我會保護你。”

說完，便朝她伸出了手。

少年身著玄衣，頭戴金冠，逆光而立。清清瘦瘦，唇紅齒白，英俊的眉眼盡是堅定，像是許下一個珍重的承諾。

蘇輕蔓眨了眨眼睛，而后像是受了蠱惑般將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從那日起，蘇輕蔓不再與其他人一起訓(xùn)練，而是被顧玄養(yǎng)在東宮。顧玄親自教她劍法詩書，并請來樂師教她撫琴。

顧玄雖然繁忙，但在教蘇輕蔓功課時卻極為認(rèn)真。他文采斐然，劍法亦是凌厲，當(dāng)真是一個極好的先生。

蘇輕蔓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顧玄念詩的時候她會情不自禁地托著下巴看他，連他問她的問題也沒有聽清。她低下頭等他責(zé)罵，他卻是無奈地?fù)u了搖頭。

久而久之，宮人皆知，偏殿里的七姑娘是殿下跟前的紅人，殿下寵得緊。這些言語在東宮傳開，蘇輕蔓聽到后很歡喜。那個深沉狠厲的太子殿下，那個讓人望而生畏的太子殿下，卻對她那樣親近。她終歸是和旁人不同的，這種不同讓她覺得甜蜜，如罌粟一般，讓人沉淪。

如此過了三年，終于到了暗衛(wèi)選拔的日子。

那日，顧玄早早地等在蘇輕蔓殿前。暗衛(wèi)營里高手如云，即便是身手極好的蘇輕蔓，也不能確定自己能勝出。

她握著長劍，垂眸看著自己打戰(zhàn)的雙手。她怕，怕死，不是因為疼痛，而是怕以后再也見不到顧玄。

三年過去，她喜歡上了那個沉穩(wěn)冷峻的男子。

顧玄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想不想永遠留在我身邊？”

她一怔，而后咬著唇點了點頭。

顧玄輕笑：“那就活著回來?！?/p>

【四】

輕輕的一句話，卻成了蘇輕蔓活下去的念想。

當(dāng)對手將劍刺入她胸前的那一刻，當(dāng)她將要倒下的那一刻，她看到主座上猛然站起的顧玄，看到了他驚慌的神色。求生的意志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強烈，她抬起手腕，衣袖中的銀針破空而出。

勝負(fù)已出，她倒在地上，顧玄將她抱了起來，一遍一遍地低聲安慰她：“別怕，你不會有事……別怕……”

她卻是輕輕笑了。那樣疼，連呼吸都是疼的，她卻歡喜，她想，她終于可以留在顧玄身邊了。

她成了東宮暗衛(wèi)，雖不是顧玄最引以為傲的一個，卻是最得寵的一個。

她不懂規(guī)矩，夜里當(dāng)值時，總會躲在暗處偷看顧玄。

玩忽職守這樣的事，若放在其他暗衛(wèi)身上，怕是連命都沒了。她年幼無知，被容箏師姐看到，原以為會受到懲戒，卻不想被顧玄攔了下來。

她偷看，顧玄每次都能察覺出。他也不動怒，只是無奈地低笑，有時甚至讓她來書房陪他。

她總是坐在一旁托著下巴看他，看他奮筆疾書，看他審閱奏折，抑或是執(zhí)筆作畫。那時的他褪去白日的沉穩(wěn)，白皙的側(cè)臉依

稀間帶著幾分溫然清雅的模樣。有時清閑，他甚至講一些稀奇的故事逗她笑。

她的那些小心思，幾乎被暗衛(wèi)營里所有人知曉，顧玄自然也是明白的。容箏去提醒顧玄，可向來心狠的顧玄卻是一笑置之。

他們仿佛心有靈犀一般，守著他們之間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和感情，這讓她覺得，這世上再沒有人比他們更親近。

只不過，承德帝的身體越發(fā)不好，朝堂之爭勢如水火，顧玄眉目之間也深沉莫測。

顧玄的心思，蘇輕蔓一直都是知道的，她愿意替他殺更多的人，替他守住東宮。所以，當(dāng)顧玄讓她去三皇子宮中做細(xì)作時，她欣然答應(yīng)。

她是顧玄最疼愛的姑娘，他讓她喚他“兄長”，他早已及冠卻遲遲不肯成親，她總覺得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僧?dāng)有一日，顧玄突然要娶親，她久久不能接受。

那是仲秋前夕，承德帝帶著眾位皇子和朝臣去西山狩獵，傍晚時在行宮里設(shè)宴。

這本該像以往的宮宴那般，君臣寒暄一番過后便散去。然，酒過三巡，身著玄色錦服的顧玄站起身，跪在承德帝面前，道：“父皇，兒臣早已及冠，想要娶親。”

這突然的動作讓蘇輕蔓一怔，承德帝卻喜上眉梢，道：“誰家的姑娘？”

顧玄一頓，而后道：“孟太傅的長女，孟長歌?！?/p>

聲音清淡，聽不出情緒。

蘇輕蔓盯著那抹頎長的身影，緊攥的雙手似乎要掐出血來。

宴會過后，她跑去問顧玄。

顧玄站在一片暗影里，許久之后，才道：“我是儲君，總該娶個身家清白的姑娘?！?/p>

【五】

兩個月后，十月初九。

皇儲娶妃，普天同慶，大赦天下。

三皇子一早便去了東宮道賀，蘇輕蔓亦悄悄離開了承平宮。

東宮偏殿的門楣上掛著紅綾和朱紅的六角宮燈，她飛身閃進殿內(nèi)，一眼便看到坐在雕鏤屏風(fēng)后的女子?；鸺t的綾羅衣刺傷了

她的眼，她想也未想拔劍抵在了女子的頸上。

珠簾散落，露出一張精致的容顏，讓蘇輕蔓詫異的是，那雙明艷的眸子里沒有半分懼怕的神色。

蘇輕蔓挑眉，握著長劍的手指又緊了緊：“你以為殿下娶你是喜歡你？”

孟長歌卻笑了：“不，殿下娶我，只是更在乎我而已?！?/p>

那笑中夾雜著幾分得意，蘇輕蔓忍不住，拔劍朝她刺去！

只是，轉(zhuǎn)眼之間，殿門猛然被人推開，一抹紅色的身影飛身而來。

蘇輕蔓踉蹌了兩步，眼看著顧玄伸手將孟長歌護在身后，冷聲道：“小七，你越來越放肆了。這是太子妃，你不過是個下人，怎能對她刀劍相向?！?/p>

下人？

蘇輕蔓心中猛然間酸酸澀澀地疼，她突然想起孟長歌方才的話：“姑娘當(dāng)真以為殿下是真的喜歡你嗎，你可聽說過以色侍君這個詞？殿下這樣的人，若不是有目的，他會對你好？他將你養(yǎng)在身邊，不過是看你容顏絕色，有朝一日能將你送到三皇子身邊。你倒要感謝三皇子喜歡的另有其人，不然，你現(xiàn)在就是承平宮中一個以色侍君的婢妾而已。”

蘇輕蔓有些恍惚，第一次見面時，顧玄所說的“容色姝麗”在這一刻變得格外刺耳，難怪她與其他暗衛(wèi)不同，難怪她自小便學(xué)習(xí)舞藝琴曲，難怪她的一顰一笑都要艷麗，這些青樓姑娘擅長的東西她什么都會，原來顧玄不過是將她當(dāng)作這世間最卑賤的女子，若需要，他便把她當(dāng)作玩物一般送到另一個男子身邊。

蘇輕蔓有些不可思議，心里鈍鈍地疼，她凄聲問道：“容色姝麗便是你將我?guī)Щ貣|宮的原因嗎，便是你將我送到承……”

話還未說完，顧玄便揮手給了她重重的一耳光。

“出去！以后不準(zhǔn)喚我兄長?！?/p>

蘇輕蔓被那一耳光打得側(cè)過臉去，只能聽到耳邊嗡嗡作響。

她捂著臉，舔著嘴角的血腥，往日的種種似乎在無聲地嘲笑著她的愚昧。

她低笑，長劍抵在自己的臉上，而后便是狠狠地一刀。

她的動作太快，顧玄竟來不及阻止。

鋒利的刀刃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意，那些疼痛撕扯著她的神經(jīng)，牽扯著她的呼吸，像是將她的整個心臟都撕裂了一般。她捂著側(cè)臉，任那腥熱的液體模糊了她的手，她卻是笑了，帶著報復(fù)后的快感：“如今我變成這副鬼樣子，殿下幾年來的心血可是白費了呢?！?/p>

她彎著眉眼，看著顧玄緊攥著雙手，隱忍的怒意讓他的雙眸變得猩紅，而后，他抬手又是一耳光。

顧玄打得極狠，蘇輕蔓只覺得半條命像是沒了一般，左側(cè)的耳朵也在一陣嗡鳴之后再無半點聲響。她用僅存的右耳模模糊糊聽到顧玄怒聲道：“滾！別讓孤再看見你！”

她斂下眼眸，突然就笑了，這才是真正的顧玄，在她面前偽裝了這么久的兄長，他怕是也疲憊吧。

【六】

蘇輕蔓跌跌撞撞地出了偏殿，她感覺指尖的血跡越來越多，血液順著手腕流進了她的袖子里。

路上的宮人看到她的模樣，皆驚得說不出話來，只能遠遠地退到一邊。

她不知道該去哪里，只能渾渾噩噩地往前走。她緊捂著臉，眼睛沉得厲害，傷口也火辣辣地疼。

不知走了多久，一抹白色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粗凶游Ⅴ镜拿加?，她輕聲笑了，低低地喚了一聲“師兄”后，便昏了過去。

蘇輕蔓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的晌午，她睜開眼睛，看到陸行書正坐在床榻前，狹長的眸子里盡是疲憊。

她四處打量了一番，只見檀木床榻上雕刻著細(xì)致的花紋，幾步遠外的窗前擺著一張梨花木桌，窗欞上是一株錦簇的海棠。

可她一直生活在東宮，不了解暗衛(wèi)營，若貿(mào)然出去，定會被人發(fā)覺。

她一直等到夜里，到了子時，窗邊突然傳來輕微的聲響，她轉(zhuǎn)過臉去，正看到陸行書從窗外跳了進來。

她慌忙起身，陸行書來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往門外走去：“快走，我們離開暗衛(wèi)營?！?/p>

蘇輕蔓跟著陸行書一路躲過巡查的侍衛(wèi)，走了半個時辰，終于來到圍墻下。

她欣喜，攥著陸行書的衣袖剛要離開，四周突然亮起一片火光，帶著陣陣濃煙。

她回過身，看到顧玄站在火光里，陰沉的臉色像暗夜一樣。

隨后，他冷笑：“暗衛(wèi)十二陸行書，公然抗命，殺無赦！”

說完，他身后的弓箭手便拉滿了弓。

利箭如急雨般密密麻麻射來，陸行書拔出彎刀，揮刀甩開。而后攥住蘇輕蔓的手腕，將她甩到城墻之上，急聲道：“快走！”

就在這轉(zhuǎn)眼的工夫，幾支羽箭便直直地射入他的肩頭。

蘇輕蔓看到后，慌忙躍到他身邊，拉住他：“我不能將你一個人留在這里?！?/p>

見此，顧玄的臉色更加難看。他伸出手，動了動手指，那些利箭便更加濃密地射了過來！

陸行書來不及揮開那些亂箭，只能一把將蘇輕蔓護在懷中，用他的后背替她擋住那些利箭。

蘇輕蔓被他緊緊地抱著，力氣之大她竟不能動彈半分，她只能聽到他低低的悶哼聲，一聲一聲，在她的耳邊卻仿若刺在她心里。

有血順著陸行書的嘴角滴了下來，他雪白的衣衫已被染紅。

明明那樣疼，可他十分開心。他一見傾心的姑娘，那個紅衣長發(fā)比蔻丹還要嬌艷熱烈的姑娘，他喜歡了她十多年，追隨了她十多年，今日終于可以攬她入懷。

他跟著她來到晉陽，那時的她，比依賴顧玄更依賴他，他總覺得他會陪她一輩子，可沒多久，她便被顧玄帶走了。她喜歡上了顧玄，故意忘記他們的婚約，他亦只字不提。

他愛得那樣卑微。

血仿佛已經(jīng)流盡，他努力睜著沉重的眼睛，顫抖著蒼白的唇，輕笑著低喃：“若是沒有那道圣旨該多好，我們還在蘇州，你也沒有遇到顧玄，你說，如果那樣的話，你會不會喜歡我？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成了親？”

他嘴角的血一滴一滴墜在蘇輕蔓白皙的側(cè)臉上，她看不清他的模樣，卻能感覺到他漸漸虛弱的氣息。她的淚落了下來，緊緊地攥著他的手，輕聲道：“會的?！?/p>

像是聽到了這世間最美的承諾，陸行書低低地笑出聲：“真好?！?/p>

而后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那低低的笑聲牽扯著蘇輕蔓的心臟，她無神地盯著遠處的黑暗，許久之后，當(dāng)一切歸于寂靜，她喃喃道：“師兄，不要睡，我想回家……”

【九】

那晚的一切，執(zhí)行任務(wù)的侍衛(wèi)很久之后還能記得。

那個身著白袍的男子身上密密麻麻地插滿利箭，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太子將他懷中的紅衣姑娘拉了出來，可那姑娘只是緊緊地抱著白袍男子，她攬著他，跪向南方，一字一頓地道：“皇天為證，民女蘇輕蔓愿嫁陸行書為妻，雖生不能同衾，只求死同穴。”

聽到她的話，那個一向高深莫測的太子殿下便如瘋了一般，他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厲聲道：“蘇輕蔓，你怎么可以嫁給他，你在我身邊這么多年，這輩子也只能在我身邊。”

宛若瘋魔的禁錮，看似無情的愛意，可那個姑娘只是閉上了眼睛，不再看他一眼。

那一年冬天來得格外早，還沒入臘月，晉陽便紛紛揚揚地下了第一場雪。

沒幾日，承德帝病逝，太子登基，三皇子流放承州。

上元節(jié)后，三皇子叛亂，九皇子亦帶兵攻向晉陽。

這些都是蘇輕蔓從宮人那里聽到的，她被顧玄軟禁在一處偏殿里，黑暗得看不到陽光。

宛若冷宮一樣的孤寂，她整日渾渾噩噩的，很久沒有說過一句話。

顧玄清閑的時候會來看她，她蜷縮在床榻上，看他身著冕服，頭戴十二旒天冠，遠遠地站在黑暗的大殿里靜靜地看著她。

他有時一站便是一夜，卻是一句話不說。

后來大抵戰(zhàn)事愈發(fā)緊張了，他來的次數(shù)便漸漸少了下來。

蘇輕蔓的身子越來越重，可她整日郁郁寡歡，便更加消瘦。

八個月后，她誕下麟兒。

那時叛軍已然攻入晉陽，雙方在做最后一搏。

蘇輕蔓恍若未聞，只是在偏殿里陪著自己的孩子。

直到一日，她醒來時，襁褓中沒了嬰兒。

她衣服都沒穿便跑了出去，一遍一遍地問著她的孩子在哪里，瘋癲的模樣像是一個傻婦。

老太監(jiān)不忍心，便低聲道：“三皇子將圣上逼到這步田地，圣上雖是愛著姑娘，讓姑娘把孩子生了下來，可這一日一日看著，哪能不恨呢?！?/p>

那蒼老的聲音讓蘇輕蔓瞬間安靜下來，她跌坐在空蕩蕩的大殿里，眼神空洞，不帶感情。

就在老太監(jiān)以為她要淹沒在這無盡的寂靜里時，她突然出聲，低聲道：“他在哪里？”

【十】

顧玄站在御書房的窗前，耳邊還是方才侍衛(wèi)的回話——陛下，那孩子已從城墻上墜了下去，是死在叛賊顧昀面前的。

他手中仿佛還有那溫暖柔軟的觸感，在他懷中撕心裂肺的啼哭，他心里突然一陣一陣抽痛。

他想，不應(yīng)該這樣的。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御書房的門突然被人緩緩?fù)崎_。

他回過身去，正要斥責(zé)哪個奴才如此不知規(guī)矩，抬眼卻瞧見蘇輕蔓站在門外。紅衣黑發(fā)，額間涂著火紅的花鈿，依稀間仿佛還是初見時那個嬌俏的小姑娘。

可如今，那如星辰一樣的眼睛，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神采。

她緩緩地走到他面前，抬起眼睛問他：“殿下，我們的孩子呢？”

那眼神無辜卻又狠毒，他突然有些站不穩(wěn)。

他伸出手扶住一旁的桌子，聽她又道：“我在你身邊這么多年，我的那些心思你一直都知道，不過是宮中的流言蜚語，不過是幾句可有可無的挑撥，你為什么要相信素不相識的孟長歌，卻不肯相信我呢？兄長？”

那一聲“兄長”摻雜了太多的感情，顧玄乍一聽到，只覺得各種感情涌上心頭。可最多的卻是悔恨和生不如死的痛苦，他踉蹌了兩步，嗓子里一陣腥熱，竟生生地咯出血來。

蘇輕蔓伸手輕輕環(huán)住了他：“兄長，我這樣喜歡你，你為什么不肯喜歡我？”

她說這話時，聲音里帶著哭意和委屈。顧玄聽到后，將她攬到懷中。胸前一陣鈍痛，他卻恍若未聞。懷中的姑娘將蠟燭丟在地上，妖嬈的火舌順著簾幔而起。尖利的匕首沒入他的胸前，身上傳來陣陣涼意。

他抱著她站在大火之中，門外仿佛是千軍萬馬的廝殺聲，可他心中十分安寧。

他回想著他這不算太好的一生，年幼時母妃慘死，如今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他雖身為太子，卻有無數(shù)人想他不得好死，企圖取代他的位置。他雖有兄弟，卻更像死敵。他活著，整日算計;算計，又是為了更好地活著。

他總以為那個姑娘和其他棋子一樣，在需要時，便毫無顧忌地將她犧牲。可他不知道，在朝朝夕夕的相伴中，有些感情終歸是不一樣了。

他想了很長時間，也想不明白。

許久之后，他蒼白著唇，看向遠方，輕聲道：“喜歡的……”

可這一世太短，活著太苦。

來世，只愿來世生在尋常人家，可以父慈子孝，可以承歡膝下，可以兄友弟恭，可以在一個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里不再辜負(fù)自己的良人。

【宮·庭院深深】綠蔓花綿綿/秦挽裳

入夜，暮色深沉，一輪明月遠遠地掛在天際，若隱若現(xiàn)地藏在淺淺的云層后。

晉陽城城門緊閉，幽深的長街空無一人。可梨花巷卻燈火通明，絲竹喧囂，火紅的六角彩燈高懸，綿延了一路。

瀟湘閣的鴇娘站在門前打探著來往的行人，遇到衣著華貴的，便對姑娘使眼色，讓她們往瀟湘閣里拉。

調(diào)笑間，有人從街頭緩緩走來。那是一位三四十歲的男人，因體胖走路微微蹣跚著，身上的料子是上好的蘇繡，手里把玩著兩塊玉石。

鴇娘看到后，慌忙迎了上去，諂媚地笑道：“這位老爺，快里面請?！?/p>

男人亦笑：“聽說瀟湘閣里來了位喚作輕蔓的姑娘，唱得一嗓好曲，撫得一手好琴，傾城之姿乃世間絕有。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見一見這位蘇輕蔓姑娘?！?/p>

鴇娘的眸子閃了閃，為難道：“老爺不知，這蘇姑娘性子拗得很，不見人的……”

話還未說完，鴇娘的衣裳便被男人身旁的下人狠狠地攥?。骸按竽?，我家老爺是當(dāng)今三皇子最看重的門客。如今來看蘇姑娘，便是你們?yōu)t湘閣極大的榮耀，豈有不見的道理?！?/p>

鴇娘斂下眼睫，眸子中冷光劃過，再抬起眼時，卻盡是懼怕，唯唯諾諾道：“官爺說的是，請這邊來。”

鴇娘讓那下人留在大堂里，獨自帶著男人去了二樓。房間在走廊盡頭，依稀間將廳堂里的喧囂都隔了去。

鴇娘輕輕推開鏤花紅木門，男人朝房間里瞧去，這一看，便愣在那里。

只見精雕細(xì)刻的房間里軟軟垂著白紗簾，隱隱約約映著一抹纖細(xì)的身影。有風(fēng)揚起紗簾一角，能看到里面端坐著一位紅衫姑娘。

白皙的容貌，精致的眉眼，殷紅的小嘴，似妖艷，卻又清冷羸弱。

纖細(xì)的手指撫著琴弦，泠泠之聲如珠落玉盤。她挑起眼梢微

微一笑，搖曳的燭光映著絕美的容顏，男人心中便如驚雷劃過。

只道，這哪是尋常人家的姑娘，這分明是游蕩在世間的艷鬼。

一曲終，琴聲落。

鴇娘道：“輕蔓，這位老爺是三皇子宮里的門客，今日特意來聽你彈琴，你千萬不能怠慢了。”

蘇輕蔓輕輕一笑，低聲道：“是?！?/p>

這樣討喜，男人朗聲大笑，抬腳邁進房間。

蘇輕蔓又彈了幾曲，便開始敬男人酒。男人好色，也不拒絕，全都喝了去。

待到最后，男子有些暈暈乎乎，身旁姑娘輕聲細(xì)語地說著些什么，他也記不太清。

他似乎聽到她問：“三皇子和駐守在邊關(guān)的趙將軍是否有來往？”

他點了點頭。

“聽聞承平宮最近偷買了一批軍火？”

他又點了點頭。

她一連問了許多問題，他恍恍惚惚間全都說了出來。待她問到三皇子的那批軍火藏在何處時，他這才猛然驚醒。

眼前的姑娘哪還有方才的柔弱，抵在他頸間的匕首泛著森然的寒光。他哆哆嗦嗦道：“你……你是何人？”

她便又軟軟一笑，嘴角的笑意宛若冰碴兒一樣刺在他的心里：“東宮暗衛(wèi)，蘇輕蔓。”

竟然是東宮暗衛(wèi)！

男人腳下一軟，凄聲道：“你不能殺我，我是三皇子的人，你不能殺我！”

蘇輕蔓彎起眉眼，手中的匕首如寒光般劃過，挑眉漫不經(jīng)心道：“這些話，你還是去地獄和閻王爺說吧?！?/p>

【二】

鴇娘一直守在門外，待聽到里面沒有動靜后，這才推門走了進來。

男人睜著眼睛倒在血泊里，已經(jīng)沒了氣息。而蘇輕蔓從袖子里取出一塊錦帕，不緊不慢地擦拭著濺在手上的血跡。那手白得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明明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看著純良無害，可殺起人來卻毫不手軟。

鴇娘搖了搖頭，低聲道：“作孽啊……”

蘇輕蔓將沾了血的帕子扔在男人身上，起身想要離開。鴇娘慌忙拉住她的手腕：“七姑娘，你就這么走了，三皇子若是追查過來，我該怎么辦？”

她在暗衛(wèi)之中排名第七，又自小被太子放在身邊教養(yǎng)，頗得太子寵愛，因此外人總是尊稱她一聲“七姑娘”。

蘇輕蔓翻了翻白眼：“即便知道人是死在你這里，三皇子也不能對你怎么樣?；噬喜≈兀瑖?yán)禁朝中官員出入煙花之地，三皇子若是尋你麻煩，便是告訴天下人他宮里的人抗旨。其實太子也沒打算能問出三皇子的軍火藏在何處，他不過是想殺了三皇子的心腹，惡心一下三皇子罷了。只要你說不認(rèn)識刺客，便可保瀟湘閣平安?！?/p>

聞言，鴇娘緩緩松了一口氣。

蘇輕蔓打量了她一眼，嘖嘖道：“腦子這么不靈光，殿下怎會選你做線人？”

說完，便飛身躍出窗外，緋紅的衣角消失在夜幕里。

鴇娘氣得直跺腳：“七姑娘真是尖酸刻薄，太子肯娶你才怪！”

氣急敗壞的聲音在夜空里飄蕩著，蘇輕蔓沒有理會她，只是身手輕盈地踏過屋脊離開了梨花巷。

剛從房頂上躍了下來，蘇輕蔓便看到一個男子負(fù)手立于巷頭，身姿挺拔，發(fā)黑如墨，白色的衣角紛飛，沉浸在無盡的夜色里如一株玉樹。

聽到動靜，男子回過身來，未束的額發(fā)遮著半邊側(cè)臉，露出狹長的鳳眸和微微上揚的嘴角。

蘇輕蔓向前一步，抓住男子的衣袖，帶著些埋怨道：“師兄，你怎么又來了。不過是殺一個門客，不會有事的?！?/p>

陸行書低笑：“你向來愛鬧，若不是看著你，我總歸不安心的?！?/p>

蘇輕蔓撇撇嘴，覺得陸行書太小瞧她了。他們一起長大，他總是把她當(dāng)作小孩子，每次執(zhí)行任務(wù)，他都會跟在她身邊，怕她有什么差池。

陸行書見她不語，便輕輕拭去她指尖上殘余的血跡，又道：“回去吧，今晚你當(dāng)值?！?/p>

蘇輕蔓點了點頭，隨著他朝皇宮走去。

陸行書將蘇輕蔓送到東宮后，便回了暗衛(wèi)營。

蘇輕蔓換上黑色的衣衫，戴上銀面具，飛身來到正殿的房梁之上。更深露重，萬籟俱寂，整個皇宮都沉浸在深沉的夜色里。

雖然有刺客偷襲東宮，但是不常見。坐得久了，蘇輕蔓便覺得無趣，于是踏上房頂，悄悄地揭開一片琉璃瓦，朝殿內(nèi)看去。

只見精雕細(xì)刻的壁畫上嵌著隨珠，熠熠熒光將偌大的宮殿映得如白晝一般。身著玄色廣袖長袍的男子坐在桌案后，金冠將如墨的長發(fā)束起，一只手拿著書卷，另一只手支著額，微微側(cè)著身子，露出白皙的側(cè)臉。

如玉的容顏依舊那樣好看，蘇輕蔓瞇著眼睛，不自覺地輕笑起來。

她以前當(dāng)值時，經(jīng)常做這樣的事。那時的顧玄還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生得俊美，年少穩(wěn)重，嘴角常年帶著一抹淺笑，卻帶著幾分深沉，讓人心生敬畏。其他暗衛(wèi)對他都是有些怕的，唯獨她向來沒有規(guī)矩。

她托著下巴一直看，直到一把低沉的聲音從殿里傳來：“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p>

雖是這樣說，卻沒有絲毫責(zé)怪的意思。她彎起眉眼，而后起身從窗欞躍入殿內(nèi)。

“兄長每次都能察覺出。”她不甘心地說。

她的身手在暗衛(wèi)中已是不凡，手法凌厲可在眨眼之間取人性命。然而這樣好的身手，卻偏偏躲不過他的眼睛。

顧玄輕笑，放下手中的書冊：“難道你忘了，你是我教出來的?！?/p>

聞言，蘇輕蔓嘴角的笑意更深，她從來沒有說過，這是自己這輩子最引以為傲的事。

【三】

蘇輕蔓進宮那一年十二歲，她的父親在一個深夜接到承德帝的密旨，含淚將她送上了去京城的馬車。

臨行前，她父親叮囑她：太子顧玄雖是年少，但在朝堂多年，極為陰沉狠戾。這次東宮選拔暗衛(wèi)，你必與他相見，到時定要收斂性子，千萬不要忤逆了他。

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將這些話牢牢記住。

來到晉陽后，蘇輕蔓便隨著其他人一起訓(xùn)練，太子從未來過暗衛(wèi)營，她便漸漸不再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日，她的師姐容箏對他們說：“殿下下朝后便來巡查，你們都乖一些，以免受罰。”

她站在一群人中間，有些緊張，一直盯著自己的鞋尖瞧。

大抵等了半個時辰，顧玄終于緩緩而來。

蘇輕蔓微微低著頭，看不清來人，只感覺到輕微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然，在經(jīng)過她時，那聲音卻停了下來，隱隱瞧見一抹玄色的衣角。

她有些詫異，下一刻，突然有手指抬起她的下巴。

她微微挑起眼梢，然后便看到了這世上最深邃漆黑的一雙眼睛。

殷紅單薄的嘴角微動，少年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見到顧玄之前，蘇輕蔓一直在想他的模樣，她一直覺得他會是一個面色陰郁之人，如今一見，卻是出人意料的俊俏。

她看直了眼，竟也忘記了回答。少年蹙眉，又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她兩眼，問旁人道：“這是誰家的姑娘？”

一旁老太監(jiān)慌忙答道：“蘇州巡撫的七小姐?！?/p>

少年松手，嘴角微揚，不緊不慢道：“此女容色姝麗，送到東宮，以后由孤親自教養(yǎng)?！?/p>

這便是十七歲的顧玄，雖然蘇輕蔓并不清楚他話語間的用意，但卻是久久不能忘記那個玄衣墨發(fā)的俊美少年。

顧玄離開后，內(nèi)侍便把蘇輕蔓接到東宮。

雖然她從未來過晉陽，但所幸在暗衛(wèi)營中有青梅竹馬的陸行書相陪，日子也不算難熬。但東宮的一切都陌生陰沉，她驚得躲在角落里，任那些宮人哀求也不肯出來。

顧玄知曉后，也不責(zé)怪她，只是垂眸靜靜地看著她。

她抿著嘴，聽他道：“你怕我？”

她不是怕他，而是怕這樣的生活。她來晉陽前，父親便告訴她，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她直直地看了他半天，終于道：“我怕死。”

顧玄卻笑了：“你不會死，我會保護你?！?/p>

說完，便朝她伸出了手。

少年身著玄衣，頭戴金冠，逆光而立。清清瘦瘦，唇紅齒白，英俊的眉眼盡是堅定，像是許下一個珍重的承諾。

蘇輕蔓眨了眨眼睛，而后像是受了蠱惑般將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從那日起，蘇輕蔓不再與其他人一起訓(xùn)練，而是被顧玄養(yǎng)在東宮。顧玄親自教她劍法詩書，并請來樂師教她撫琴。

顧玄雖然繁忙，但在教蘇輕蔓功課時卻極為認(rèn)真。他文采斐然，劍法亦是凌厲，當(dāng)真是一個極好的先生。

蘇輕蔓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顧玄念詩的時候她會情不自禁地托著下巴看他，連他問她的問題也沒有聽清。她低下頭等他責(zé)罵，他卻是無奈地?fù)u了搖頭。

久而久之，宮人皆知，偏殿里的七姑娘是殿下跟前的紅人，殿下寵得緊。這些言語在東宮傳開，蘇輕蔓聽到后很歡喜。那個深沉狠厲的太子殿下，那個讓人望而生畏的太子殿下，卻對她那樣親近。她終歸是和旁人不同的，這種不同讓她覺得甜蜜，如罌粟一般，讓人沉淪。

如此過了三年，終于到了暗衛(wèi)選拔的日子。

那日，顧玄早早地等在蘇輕蔓殿前。暗衛(wèi)營里高手如云，即便是身手極好的蘇輕蔓，也不能確定自己能勝出。

她握著長劍，垂眸看著自己打戰(zhàn)的雙手。她怕，怕死，不是因為疼痛，而是怕以后再也見不到顧玄。

三年過去，她喜歡上了那個沉穩(wěn)冷峻的男子。

顧玄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想不想永遠留在我身邊？”

她一怔，而后咬著唇點了點頭。

顧玄輕笑：“那就活著回來。”

【四】

輕輕的一句話，卻成了蘇輕蔓活下去的念想。

當(dāng)對手將劍刺入她胸前的那一刻，當(dāng)她將要倒下的那一刻，她看到主座上猛然站起的顧玄，看到了他驚慌的神色。求生的意志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強烈，她抬起手腕，衣袖中的銀針破空而出。

勝負(fù)已出，她倒在地上，顧玄將她抱了起來，一遍一遍地低聲安慰她：“別怕，你不會有事……別怕……”

她卻是輕輕笑了。那樣疼，連呼吸都是疼的，她卻歡喜，她想，她終于可以留在顧玄身邊了。

她成了東宮暗衛(wèi)，雖不是顧玄最引以為傲的一個，卻是最得寵的一個。

她不懂規(guī)矩，夜里當(dāng)值時，總會躲在暗處偷看顧玄。

玩忽職守這樣的事，若放在其他暗衛(wèi)身上，怕是連命都沒了。她年幼無知，被容箏師姐看到，原以為會受到懲戒，卻不想被顧玄攔了下來。

她偷看，顧玄每次都能察覺出。他也不動怒，只是無奈地低笑，有時甚至讓她來書房陪他。

她總是坐在一旁托著下巴看他，看他奮筆疾書，看他審閱奏折，抑或是執(zhí)筆作畫。那時的他褪去白日的沉穩(wěn)，白皙的側(cè)臉依

稀間帶著幾分溫然清雅的模樣。有時清閑，他甚至講一些稀奇的故事逗她笑。

她的那些小心思，幾乎被暗衛(wèi)營里所有人知曉，顧玄自然也是明白的。容箏去提醒顧玄，可向來心狠的顧玄卻是一笑置之。

他們仿佛心有靈犀一般，守著他們之間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和感情，這讓她覺得，這世上再沒有人比他們更親近。

只不過，承德帝的身體越發(fā)不好，朝堂之爭勢如水火，顧玄眉目之間也深沉莫測。

顧玄的心思，蘇輕蔓一直都是知道的，她愿意替他殺更多的人，替他守住東宮。所以，當(dāng)顧玄讓她去三皇子宮中做細(xì)作時，她欣然答應(yīng)。

她是顧玄最疼愛的姑娘，他讓她喚他“兄長”，他早已及冠卻遲遲不肯成親，她總覺得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可當(dāng)有一日，顧玄突然要娶親，她久久不能接受。

那是仲秋前夕，承德帝帶著眾位皇子和朝臣去西山狩獵，傍晚時在行宮里設(shè)宴。

這本該像以往的宮宴那般，君臣寒暄一番過后便散去。然，酒過三巡，身著玄色錦服的顧玄站起身，跪在承德帝面前，道：“父皇，兒臣早已及冠，想要娶親?！?/p>

這突然的動作讓蘇輕蔓一怔，承德帝卻喜上眉梢，道：“誰家的姑娘？”

顧玄一頓，而后道：“孟太傅的長女，孟長歌?！?/p>

聲音清淡，聽不出情緒。

蘇輕蔓盯著那抹頎長的身影，緊攥的雙手似乎要掐出血來。

宴會過后，她跑去問顧玄。

顧玄站在一片暗影里，許久之后，才道：“我是儲君，總該娶個身家清白的姑娘?！?/p>

【五】

兩個月后，十月初九。

皇儲娶妃，普天同慶，大赦天下。

三皇子一早便去了東宮道賀，蘇輕蔓亦悄悄離開了承平宮。

東宮偏殿的門楣上掛著紅綾和朱紅的六角宮燈，她飛身閃進殿內(nèi)，一眼便看到坐在雕鏤屏風(fēng)后的女子。火紅的綾羅衣刺傷了

她的眼，她想也未想拔劍抵在了女子的頸上。

珠簾散落，露出一張精致的容顏，讓蘇輕蔓詫異的是，那雙明艷的眸子里沒有半分懼怕的神色。

蘇輕蔓挑眉，握著長劍的手指又緊了緊：“你以為殿下娶你是喜歡你？”

孟長歌卻笑了：“不，殿下娶我，只是更在乎我而已?！?/p>

那笑中夾雜著幾分得意，蘇輕蔓忍不住，拔劍朝她刺去！

只是，轉(zhuǎn)眼之間，殿門猛然被人推開，一抹紅色的身影飛身而來。

蘇輕蔓踉蹌了兩步，眼看著顧玄伸手將孟長歌護在身后，冷聲道：“小七，你越來越放肆了。這是太子妃，你不過是個下人，怎能對她刀劍相向?！?/p>

下人？

蘇輕蔓心中猛然間酸酸澀澀地疼，她突然想起孟長歌方才的話：“姑娘當(dāng)真以為殿下是真的喜歡你嗎，你可聽說過以色侍君這個詞？殿下這樣的人，若不是有目的，他會對你好？他將你養(yǎng)在身邊，不過是看你容顏絕色，有朝一日能將你送到三皇子身邊。你倒要感謝三皇子喜歡的另有其人，不然，你現(xiàn)在就是承平宮中一個以色侍君的婢妾而已?！?/p>

蘇輕蔓有些恍惚，第一次見面時，顧玄所說的“容色姝麗”在這一刻變得格外刺耳，難怪她與其他暗衛(wèi)不同，難怪她自小便學(xué)習(xí)舞藝琴曲，難怪她的一顰一笑都要艷麗，這些青樓姑娘擅長的東西她什么都會，原來顧玄不過是將她當(dāng)作這世間最卑賤的女子，若需要，他便把她當(dāng)作玩物一般送到另一個男子身邊。

蘇輕蔓有些不可思議，心里鈍鈍地疼，她凄聲問道：“容色姝麗便是你將我?guī)Щ貣|宮的原因嗎，便是你將我送到承……”

話還未說完，顧玄便揮手給了她重重的一耳光。

“出去！以后不準(zhǔn)喚我兄長。”

蘇輕蔓被那一耳光打得側(cè)過臉去，只能聽到耳邊嗡嗡作響。

她捂著臉，舔著嘴角的血腥，往日的種種似乎在無聲地嘲笑著她的愚昧。

她低笑，長劍抵在自己的臉上，而后便是狠狠地一刀。

她的動作太快，顧玄竟來不及阻止。

鋒利的刀刃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意，那些疼痛撕扯著她的神經(jīng)，牽扯著她的呼吸，像是將她的整個心臟都撕裂了一般。她捂著側(cè)臉，任那腥熱的液體模糊了她的手，她卻是笑了，帶著報復(fù)后的快感：“如今我變成這副鬼樣子，殿下幾年來的心血可是白費了呢?！?/p>

她彎著眉眼，看著顧玄緊攥著雙手，隱忍的怒意讓他的雙眸變得猩紅，而后，他抬手又是一耳光。

顧玄打得極狠，蘇輕蔓只覺得半條命像是沒了一般，左側(cè)的耳朵也在一陣嗡鳴之后再無半點聲響。她用僅存的右耳模模糊糊聽到顧玄怒聲道：“滾！別讓孤再看見你！”

她斂下眼眸，突然就笑了，這才是真正的顧玄，在她面前偽裝了這么久的兄長，他怕是也疲憊吧。

【六】

蘇輕蔓跌跌撞撞地出了偏殿，她感覺指尖的血跡越來越多，血液順著手腕流進了她的袖子里。

路上的宮人看到她的模樣，皆驚得說不出話來，只能遠遠地退到一邊。

她不知道該去哪里，只能渾渾噩噩地往前走。她緊捂著臉，眼睛沉得厲害，傷口也火辣辣地疼。

不知走了多久，一抹白色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粗凶游Ⅴ镜拿加?，她輕聲笑了，低低地喚了一聲“師兄”后，便昏了過去。

蘇輕蔓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的晌午，她睜開眼睛，看到陸行書正坐在床榻前，狹長的眸子里盡是疲憊。

她四處打量了一番，只見檀木床榻上雕刻著細(xì)致的花紋，幾步遠外的窗前擺著一張梨花木桌，窗欞上是一株錦簇的海棠。

她疑惑，想要起身，陸行書慌忙攔下她：“這兒是暗衛(wèi)營，你先安心在這里養(yǎng)傷?！?/p>

她便又躺了下來，動作間不小心觸碰到傷口，她疼得扯了扯嘴角。

她的小動作并沒有瞞過陸行書，他攥著她手的手掌又緊了緊，溫?zé)岬貌幌裨挕?/p>

他不愛說話，自小便是這樣，可蘇輕蔓知道，即便所有人都騙她，唯獨陸行書不會。

蘇輕蔓和陸行書幼時便相識，那時她還是蘇州巡撫的七小姐，驕縱任性。她爹爹給她許了一門親事，是故友的兒子，世家公子，才貌俱佳?？伤溈v，總覺得她蘇輕蔓未來的夫君一定是這世間最好的男子，是能掌控一切的上位者，而不是那個有些溫吞、循規(guī)蹈矩的貴公子。于是，她使各種壞心思捉弄他，想讓他自己離開。可她沒想到，那個少年從不放在心上，每次都笑得溫和無奈，有時她父親責(zé)罵她，他還在一旁為她求情。

說是青梅竹馬，不過是她欺負(fù)著他長大。直到她十二歲那年，圣上為太子培養(yǎng)暗衛(wèi)，竟然選中了她。

即便再疼愛她，她的父親也不能違背皇命。她從未離家半步，哭鬧著踏上了去晉陽的馬車。她沒有想到，剛出了蘇州，便遇到了陸行書。

他站在小道上，似乎等了許久，身形消瘦卻格外堅定。

她挑開簾子，疑惑地看著他臉上青紫的瘀痕，他卻笑了：“父親不同意我去晉陽，他將我關(guān)了起來，好在我聰明，跳窗逃了出來。輕蔓，你不要哭，也不要怕，我陪你去晉陽，不管你去哪里，我都會陪著你?！?/p>

說這話時，他的眼睛漆黑而明亮，像夜幕里的點點星光。

那時蘇輕蔓年幼，并不懂得他的陪伴多么難能可貴，那不是蘇州到晉陽的幾百里路途，而是刀光劍影里用生命承諾的相隨。

在暗衛(wèi)營，陸行書是她唯一依靠，她對他格外依賴。不多久，顧玄便將她帶回東宮。她有幾年沒有再見過陸行書，她喜歡上了顧玄，漸漸地忘了那個陪她長大的少年，直到他們都成了暗衛(wèi)，這才再次相見。

【七】

蘇輕蔓在暗衛(wèi)營里養(yǎng)傷，她以為自己毀了樣貌，卻不想，容箏請來的大夫醫(yī)術(shù)了得，過了一些日子，那條傷疤便淡得看不清了。

她苦笑，顧玄這樣的人，怎么會任由她鬧。

不多久，暗衛(wèi)營里得到消息。小九沉相思喜歡上了三皇子，公然違背暗衛(wèi)營的規(guī)矩。

容箏知曉后大怒，讓蘇輕蔓回了承平宮。

承德帝纏綿病榻，已然撐不了多少時日。蘇輕蔓在承平宮中監(jiān)視三皇子的一舉一動，聽宮人們絮叨太子與太子妃舉案齊眉，恩愛情深。

她心里陣陣地疼。顧玄的愛，從來都是給對他有用處的姑娘，她還在奢求著什么。

可是，宮里又有了謠傳，說三皇子宮里有位容貌絕色的紅衣姑娘，三皇子對她很是喜愛。

蘇輕蔓只覺得可笑，她來到承平宮這么久，三皇子都沒正眼瞧過她一次，何來喜愛？

她沒有放在心上，可是不多久，顧玄卻命她去東宮。

她跟著傳旨的宮人一路來到偏殿，有些疑惑，顧玄為何會在孟長歌的殿里見她，可她沒有多想，推門便走了進去。

偌大的宮殿里沒有一個宮人，只余陣陣酒氣。她秀眉微蹙，徐步朝內(nèi)殿走去，但見顧玄衣衫凌亂地躺在床榻之上。

她慌忙走過去，晃了晃他的衣袖。只見方才還不省人事的人猛然睜開了眼睛，狠狠地攥住了她的胳膊，迷離深邃的眼睛像極了猛獸。

顧玄把她甩在床榻上，接著便覆在了她的身上，溫?zé)岬臍庀⒒祀s著陣陣酒氣，盡數(shù)灑在她的頸上。這樣的顧玄是她從未見過的，她有些害怕，抬手去推他，可顧玄卻攥住她的手，將她的呼喊都隱在唇間。

紗帳散落，隱隱遮擋著相擁的身體，蘇輕蔓緊緊攥著身下的錦被，疼得流下了眼淚。

她從未想過，再次相見會是這樣的情景。

身上的那人明明沒有意識，可看到她在啜泣，他卻伸出手拭去她的眼淚，喃喃道：“小七不哭。”

依稀之間，仿佛還是她年幼時玩鬧，不肯練劍，他無奈地說了一遍又一遍——

小七乖。

蘇輕蔓不知道這樣的時光持續(xù)了多久，到最后，顧玄又沉沉地睡去。

她咬著唇，裹著破舊的衣裙離開了內(nèi)殿。為了不讓宮人瞧見她狼狽的模樣，她便從房梁上離開?？伤恢?，在她離開后，孟長歌便從角落里走了出來。她將自己的衣裙扯碎，而后哭著從偏殿里跑了出來。

【八】

顧玄再也沒有找過蘇輕蔓，蘇輕蔓甚至覺得，那日的荒唐不過是一場夢。而東宮里的一切，她有所耳聞，宮人都說，太子和太子妃圓了房，太子更加寵愛太子妃了。

蘇輕蔓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可又想不出什么。

兩個月后，她出去執(zhí)行暗殺任務(wù)，卻在途中昏了過去。好在那時陸行書陪在她身邊，將她帶回了暗衛(wèi)營。

醒來的時候，顧玄坐在她身旁，神色陰郁，深沉得像暴雨來臨之前的夜空。

看到她醒來，他冷聲問道：“誰的孩子？”

蘇輕蔓有些茫然，又有些疑惑，下一刻，卻見顧玄一把攥住了她的脖子，咬牙道：“孤在問你，你肚子里是誰的孩子？孤將你養(yǎng)大，不是讓你和別的男人混在一處的！”

他的力氣并不大，蘇輕蔓感覺不到疼痛，她唯一聽到的便是——她有了孩子。

顧玄看著她呆滯的模樣，耳邊回蕩著前些日子宮里的流言蜚語，一時間怒意更甚：“這個孩子留不得，明日孤便讓御醫(yī)過來?！?/p>

說完，便要起身離開。

蘇輕蔓終于回過神來，慌忙拉住顧玄的衣袖：“這是你的孩子，兩個月前你醉酒我去了東宮，你不能傷害他?！?/p>

顧玄一愣，隨后冷笑：“你想留下孩子，但也不能騙孤。兩個月前孤醉酒，宮人都看到是長歌從偏殿里出去的。”

蘇輕蔓的心涼了半截，她想再解釋一番，可顧玄不再看她，轉(zhuǎn)身離開。

顧玄走后，蘇輕蔓一直坐立難安。孟長歌一定是給顧玄說了什么，現(xiàn)在顧玄不相信她，她一定得在御醫(yī)來之前離開。

可她一直生活在東宮，不了解暗衛(wèi)營，若貿(mào)然出去，定會被人發(fā)覺。

她一直等到夜里，到了子時，窗邊突然傳來輕微的聲響，她轉(zhuǎn)過臉去，正看到陸行書從窗外跳了進來。

她慌忙起身，陸行書來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往門外走去：“快走，我們離開暗衛(wèi)營。”

蘇輕蔓跟著陸行書一路躲過巡查的侍衛(wèi)，走了半個時辰，終于來到圍墻下。

她欣喜，攥著陸行書的衣袖剛要離開，四周突然亮起一片火光，帶著陣陣濃煙。

她回過身，看到顧玄站在火光里，陰沉的臉色像暗夜一樣。

隨后，他冷笑：“暗衛(wèi)十二陸行書，公然抗命，殺無赦！”

說完，他身后的弓箭手便拉滿了弓。

利箭如急雨般密密麻麻射來，陸行書拔出彎刀，揮刀甩開。而后攥住蘇輕蔓的手腕，將她甩到城墻之上，急聲道：“快走！”

就在這轉(zhuǎn)眼的工夫，幾支羽箭便直直地射入他的肩頭。

蘇輕蔓看到后，慌忙躍到他身邊，拉住他：“我不能將你一個人留在這里?！?/p>

見此，顧玄的臉色更加難看。他伸出手，動了動手指，那些利箭便更加濃密地射了過來！

陸行書來不及揮開那些亂箭，只能一把將蘇輕蔓護在懷中，用他的后背替她擋住那些利箭。

蘇輕蔓被他緊緊地抱著，力氣之大她竟不能動彈半分，她只能聽到他低低的悶哼聲，一聲一聲，在她的耳邊卻仿若刺在她心里。

有血順著陸行書的嘴角滴了下來，他雪白的衣衫已被染紅。

明明那樣疼，可他十分開心。他一見傾心的姑娘，那個紅衣長發(fā)比蔻丹還要嬌艷熱烈的姑娘，他喜歡了她十多年，追隨了她十多年，今日終于可以攬她入懷。

他跟著她來到晉陽，那時的她，比依賴顧玄更依賴他，他總覺得他會陪她一輩子，可沒多久，她便被顧玄帶走了。她喜歡上了顧玄，故意忘記他們的婚約，他亦只字不提。

他愛得那樣卑微。

血仿佛已經(jīng)流盡，他努力睜著沉重的眼睛，顫抖著蒼白的唇，輕笑著低喃：“若是沒有那道圣旨該多好，我們還在蘇州，你也沒有遇到顧玄，你說，如果那樣的話，你會不會喜歡我？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成了親？”

他嘴角的血一滴一滴墜在蘇輕蔓白皙的側(cè)臉上，她看不清他的模樣，卻能感覺到他漸漸虛弱的氣息。她的淚落了下來，緊緊地攥著他的手，輕聲道：“會的?！?/p>

像是聽到了這世間最美的承諾，陸行書低低地笑出聲：“真好。”

而后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那低低的笑聲牽扯著蘇輕蔓的心臟，她無神地盯著遠處的黑暗，許久之后，當(dāng)一切歸于寂靜，她喃喃道：“師兄，不要睡，我想回家……”

【九】

那晚的一切，執(zhí)行任務(wù)的侍衛(wèi)很久之后還能記得。

那個身著白袍的男子身上密密麻麻地插滿利箭，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太子將他懷中的紅衣姑娘拉了出來，可那姑娘只是緊緊地抱著白袍男子，她攬著他，跪向南方，一字一頓地道：“皇天為證，民女蘇輕蔓愿嫁陸行書為妻，雖生不能同衾，只求死同穴?！?/p>

聽到她的話，那個一向高深莫測的太子殿下便如瘋了一般，他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厲聲道：“蘇輕蔓，你怎么可以嫁給他，你在我身邊這么多年，這輩子也只能在我身邊?！?/p>

宛若瘋魔的禁錮，看似無情的愛意，可那個姑娘只是閉上了眼睛，不再看他一眼。

那一年冬天來得格外早，還沒入臘月，晉陽便紛紛揚揚地下了第一場雪。

沒幾日，承德帝病逝，太子登基，三皇子流放承州。

上元節(jié)后，三皇子叛亂，九皇子亦帶兵攻向晉陽。

這些都是蘇輕蔓從宮人那里聽到的，她被顧玄軟禁在一處偏殿里，黑暗得看不到陽光。

宛若冷宮一樣的孤寂，她整日渾渾噩噩的，很久沒有說過一句話。

顧玄清閑的時候會來看她，她蜷縮在床榻上，看他身著冕服，頭戴十二旒天冠，遠遠地站在黑暗的大殿里靜靜地看著她。

他有時一站便是一夜，卻是一句話不說。

后來大抵戰(zhàn)事愈發(fā)緊張了，他來的次數(shù)便漸漸少了下來。

蘇輕蔓的身子越來越重，可她整日郁郁寡歡，便更加消瘦。

八個月后，她誕下麟兒。

那時叛軍已然攻入晉陽，雙方在做最后一搏。

蘇輕蔓恍若未聞，只是在偏殿里陪著自己的孩子。

直到一日，她醒來時，襁褓中沒了嬰兒。

她衣服都沒穿便跑了出去，一遍一遍地問著她的孩子在哪里，瘋癲的模樣像是一個傻婦。

老太監(jiān)不忍心，便低聲道：“三皇子將圣上逼到這步田地，圣上雖是愛著姑娘，讓姑娘把孩子生了下來，可這一日一日看著，哪能不恨呢?！?/p>

那蒼老的聲音讓蘇輕蔓瞬間安靜下來，她跌坐在空蕩蕩的大殿里，眼神空洞，不帶感情。

就在老太監(jiān)以為她要淹沒在這無盡的寂靜里時，她突然出聲，低聲道：“他在哪里？”

【十】

顧玄站在御書房的窗前，耳邊還是方才侍衛(wèi)的回話——陛下，那孩子已從城墻上墜了下去，是死在叛賊顧昀面前的。

他手中仿佛還有那溫暖柔軟的觸感，在他懷中撕心裂肺的啼哭，他心里突然一陣一陣抽痛。

他想，不應(yīng)該這樣的。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御書房的門突然被人緩緩?fù)崎_。

他回過身去，正要斥責(zé)哪個奴才如此不知規(guī)矩，抬眼卻瞧見蘇輕蔓站在門外。紅衣黑發(fā)，額間涂著火紅的花鈿，依稀間仿佛還是初見時那個嬌俏的小姑娘。

可如今，那如星辰一樣的眼睛，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神采。

她緩緩地走到他面前，抬起眼睛問他：“殿下，我們的孩子呢？”

那眼神無辜卻又狠毒，他突然有些站不穩(wěn)。

他伸出手扶住一旁的桌子，聽她又道：“我在你身邊這么多年，我的那些心思你一直都知道，不過是宮中的流言蜚語，不過是幾句可有可無的挑撥，你為什么要相信素不相識的孟長歌，卻不肯相信我呢？兄長？”

那一聲“兄長”摻雜了太多的感情，顧玄乍一聽到，只覺得各種感情涌上心頭?？勺疃嗟膮s是悔恨和生不如死的痛苦，他踉蹌了兩步，嗓子里一陣腥熱，竟生生地咯出血來。

蘇輕蔓伸手輕輕環(huán)住了他：“兄長，我這樣喜歡你，你為什么不肯喜歡我？”

她說這話時，聲音里帶著哭意和委屈。顧玄聽到后，將她攬到懷中。胸前一陣鈍痛，他卻恍若未聞。懷中的姑娘將蠟燭丟在地上，妖嬈的火舌順著簾幔而起。尖利的匕首沒入他的胸前，身上傳來陣陣涼意。

他抱著她站在大火之中，門外仿佛是千軍萬馬的廝殺聲，可他心中十分安寧。

他回想著他這不算太好的一生，年幼時母妃慘死，如今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他雖身為太子，卻有無數(shù)人想他不得好死，企圖取代他的位置。他雖有兄弟，卻更像死敵。他活著，整日算計;算計，又是為了更好地活著。

他總以為那個姑娘和其他棋子一樣，在需要時，便毫無顧忌地將她犧牲?？伤恢溃诔οΦ南喟橹?，有些感情終歸是不一樣了。

他想了很長時間，也想不明白。

許久之后，他蒼白著唇，看向遠方，輕聲道：“喜歡的……”

可這一世太短，活著太苦。

來世，只愿來世生在尋常人家，可以父慈子孝，可以承歡膝下，可以兄友弟恭，可以在一個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里不再辜負(fù)自己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