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笛
大雨淅瀝,如豆子潑打在簸面,噼噼啪啪惹人心煩。
看著宮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眼神,她明白,門外那人已經(jīng)跪了多時(shí)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她嘴角嘲弄般勾起,旁人看得膽戰(zhàn)心驚,不知皇后娘娘為何要笑,卻見她突地拂袖而起,匆匆往大門而去。
他們趕忙撐了傘追上去,替主子遮了門外的雨水。
大門打開,一個(gè)白色的身影跪在那里,身形筆直。
“還真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她走近他的身邊,看他被雨水打得濕透,滿身狼狽,身后宮人替她撐了傘,雨水便濺落到他身上。當(dāng)年她那么苦苦哀求,卻只等來了他漠然冷徹的侮辱——如今,卻有如今!
“求娘娘賜藥?!彼鬼?。
“你便那么愛她,為了她,竟然不顧身份,對我屈膝下跪?”她的聲音帶了蒼涼,明明是驚怒的眼神,嘴角卻勾起了笑。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
“給你,什么都給你!”她的怒意那么明顯,以至于往發(fā)上拔下簪子的動作過于狠重,砸到他身上后,發(fā)髻都偏了下來。
“謝娘娘成全?!彼┥頁炝四谴漕^釵蹣跚而去。
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她才終于苦笑一聲,半晌才道:“去請皇上過來。”
既然已無退路,何苦還守著那執(zhí)著。
今晚,讓一切痛苦都了結(jié)吧。
她看著這凄涼的雨幕,恍惚間,好像回到了江南,回到了家鄉(xiāng),回到了過去那些再也無法挽回的時(shí)光。
一
四月的江南細(xì)雨紛紛,惆悵纏綿的雨季,情調(diào)溫婉凄艷。
京城來了兩個(gè)大人物,慕名前來乘舟賞玩后,留滯在陸府。那是兩個(gè)俊俏的年輕公子,一人白衣款款姿容俊朗,一人青衣襲身神色倨傲,她便不懂,為何這兩位與她年紀(jì)差不多的少年,是能叫素來刻薄的二娘嬉笑逢迎的大人物。
“殿下若有什么吩咐,請隨時(shí)召喚微臣。”父親誠惶誠恐地說著話,綰清將茶杯捧到青衣少年面前。她低著頭,看著他腳上那雙青色鎏金長靴,卻突覺幾根冰涼的手指,故意覆在她端著瓷杯的手上。
只是一驚,杯盞打翻,滾燙的茶水灑在兩人手上。
綰清握住手,驚慌地抬頭,就見那個(gè)少年眸中像是蘊(yùn)了黑色的旋渦,眼底深沉得可怕。她下意識往后退了幾步,想要逃開,父親卻將她拉到那個(gè)青衣少年面前,嚴(yán)厲呵斥,叫她跪地賠罪。
十歲的年紀(jì)不諳世事,她忍著淚就要跪下,一個(gè)清潤的嗓音插入進(jìn)來替她解圍:“也不是什么大事,下次多加注意便好,三弟你說是不是?”
青衣少年哼了一聲,算是默認(rèn)。
父親將她攆出大廳的時(shí)候,她回過頭,仔細(xì)記住那人的樣子。溫暖的笑容,俊朗的眉眼,每一處,都是那么清晰。
雖然白衣少年替她擋過責(zé)罵,卻也不是相安無事。二娘怨他得罪皇族子弟,罰她跪在門外,那一夜下起了雨,她愣愣地跪在那里,任由雨水將衣服打得濕透。
她在陸府最不受待見,娘親不過是一個(gè)丫鬟,生下她便西去了,父親重男輕女,只恨不得能將她打回娘胎。二娘素來刻薄,若想少些責(zé)罰,只得言聽計(jì)從。
她正冷得打哆嗦的時(shí)候,突覺頭上的雨小了,疑惑地抬頭,便見頂上一柄紫色的油傘,那個(gè)白衣少年好奇地湊過頭來:“這么大的雨,你怎么還跪著?”她不敢答話,他卻笑著抓住她的手將她拉了起來,“別管這勞什子了,跟我出去玩?!本瓦@樣將她強(qiáng)拉出去,細(xì)雨蒙蒙的街上并無多少行人,他伏在青石橋頭:“這里的魚真漂亮,你跟我說說,那是什么魚?”他指著兩尾肢體交纏嬉戲浮出水面的小魚,漂亮的花紋如同雙生子,琴瑟和諧生于魚身之上。
她想了想:“那是鴛鴦魚?!?/p>
“鴛鴦魚?這名字倒也新鮮?!彼D(zhuǎn)過頭來笑嘻嘻地看著她,忽地脫下月袍披在她身上,“瞧我,只顧自己玩樂,差點(diǎn)就忘了?!?/p>
他將油傘塞進(jìn)她的手里,綰清愣愣地看著他修長的十指替她將外袍系緊,臉上微赧,正想推卻,少年已對她笑了起來。
“你叫什么?”
“陸綰清?!?/p>
“綰清……那我叫你阿清好了?!辈蝗莘终f拉過她的手,狡黠的面上露出白牙,“小阿清,你喜歡那魚嗎?”綰清疑惑地看著他,卻見他眨了眨眼:“我去為你捉了來。”
來不及阻止,他突然跳入那泛著圈圈漣漪的春瀾碧波中。
二
被二娘抽鞭子的時(shí)候,她的眼前還倒映著那一幕,那個(gè)少年冷不防自橋上跳下,父親正帶著人追蹤而來,恰巧看見了那一幕。
他們只看到她撐著傘,探著頭往下看。
盡管被驚慌失措的父親救上來時(shí)一直說是自己往下跳的,但是父親根本不信,恨恨地將綰清關(guān)起來,二娘親自責(zé)罰,她呆呆地看著眼前縱橫的鞭影,一直在想那個(gè)少年。
為何要拉她走?為何要替她披衣?為何要跳下水?為何要對她說,為她捉那鴛鴦魚?
她想不明白,想得頭都疼了,也想不到答案。
當(dāng)那個(gè)少年沖進(jìn)來擋在她面前時(shí),二娘嚇得臉色蒼白,他說,她是我李書延看上的姑娘,你們誰都不許欺負(fù)她。
誰都不許,卻不包括他的胞弟,那個(gè)叫李郅的青衣少年。
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李郅會在只有她在的時(shí)候,敲她的頭,摁她的腦袋。她敢怒不敢言,悶悶受了,之后見到,只是想盡法子躲躲藏藏。
她的異樣驚動了李書延,問起時(shí),她卻只是說,怕他。
為何怕?
奉茶時(shí),他太嚴(yán)肅。
不過是不想讓人擔(dān)心,李書延不疑有他,笑道:“三弟平日便是嚴(yán)肅,性子也犟,喜歡的東西,從不讓人?!?/p>
自然,討厭的東西,也休想輕易叫他回心轉(zhuǎn)意。
她以為李郅討厭她,越發(fā)不想妨礙他的視聽,只敢每日跟著李書延,求他庇佑。
這般日子飛快過去,那夜,李書延攜她上了山頂,她愣愣地看著他和衣躺下,而后瞧著她,往身旁的空地拍了拍。
濕軟的草地,清爽的風(fēng),還有耳邊,溫?zé)岬臍庀ⅰ?/p>
她挺著身體,渾身僵硬,就聽他撲哧笑了出來:“你是要裝尸體嗎?”她眨了眨眼,就聽他說:“小阿清,你信不信,我其實(shí)一點(diǎn)也不想回去?!?/p>
綰清偏過頭,看見他的眼里藏了肆卷風(fēng)波,似乎要撕裂束縛破出來。許是夜色惑人,那些隱晦難言的秘密在黑暗中傾瀉流出。他說母妃因與人私通,生下他后被打入冷宮,而他自小便受盡欺辱,父皇冷漠,妃嬪陷害,兄弟嘲諷,他在宮中受盡百苦。
因母妃的背叛,致使他缺乏親愛,他恨。
就算他死在宮里,怕是也無人過問,父皇不在乎,母妃也不在乎。
沒有人在乎。
所以才會有玩笑一般跳入水中的瘋狂做法。他期望被人在意,期望能夠有人緊張他、關(guān)心他。
“千萬不要背叛我。”
綰清心下一熱,一些話不經(jīng)思考便說出口,璀璨的星光映在她眼里,碎了閃亮的晶瑩。他呆呆看了幾眼,突然嘻嘻笑了起來:“小阿清,我要帶你去京城,你跟不跟我走?”
在陸府小住的日子終于到了頭,臨行那日,他抱著她坐到樹上,神神秘秘說要送給她一樣禮物,叫她等著便跳下樹消失了蹤影。
綰清抱著樹干聽話等著,卻看見了一個(gè)人。
青色的衣,冷漠的眼。
她很怕李郅,他總是用那樣奇怪的眼神瞧她,叫她自心底發(fā)寒。他站在樹下,以極為霸道的口吻命令:“下來?!?/p>
她揪著衣服,使勁往李書延的方向張望,就聽他在樹下威脅:“我數(shù)三聲,你再不聽話,可別后悔了?!?/p>
她真是怕極了他,擔(dān)心他向父親告狀,便兩眼一閉,不管不顧地往下跳。她想著,要是摔傷了,便有正當(dāng)?shù)睦碛啥汩_他了,可是她沒有落到地上,一雙手接住了她。
“你好輕?!蹦莻€(gè)抱著他的少年看著呆住的她,突地笑了起來,“我喜歡你?!睆?qiáng)勢而生澀的吻落在她臉上,她愣了片刻,嚇得使勁撲騰。
“回去后我會娶你,你別想其他人?!?/p>
“不要。”綰清頭一次那么大著膽子對他開口,“我要做書延哥哥的娘子,我不要跟你在一起!”
她喜歡李書延,她永遠(yuǎn)也不要跟李郅產(chǎn)生任何交集。
然而,現(xiàn)實(shí)并非她說不,便真能避開。
那日她等在樹下,從白日到天黑,他也沒有回來。李郅一直在一旁站著,像是嘲諷又像是冷笑:“你等的那個(gè)人不會來了,你還要等嗎?”
“聽話,乖乖跟我走。”
她沒有跟他走,她跑回府問他的下落,卻得知,在她苦苦等候的那個(gè)下午,他早已隨著親衛(wèi),回了遙遠(yuǎn)無邊的京城。
他究竟是在耍她,還是在玩弄她,她想不明白,卻實(shí)實(shí)在在地知曉,他騙了她。
騙她在那里等,騙她會帶她走,騙她,他喜歡她。
三
她以為那個(gè)時(shí)候的分離即是永別,他是高不可攀的貴人,是她這輩子注定只能仰望的有緣無分。
沒想到,世事難料。
她跋山涉水來到西王府的大門口,不過片刻,那個(gè)白衣少年便來到她跟前。
于是綰清站在那里,對著他笑:“書延哥哥,你說過,要娶我。”
他依舊是那個(gè)樣子,有俊朗的眉眼,有溫暖的笑容,可是,看見她的時(shí)候,他卻說:“小時(shí)候的玩笑話,你還記得這么清楚?!?/p>
“若你不介意,可以做個(gè)服侍我的姬妾,不過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這西王府,多你一個(gè)不多,少你一個(gè)不少?!闭f這話的時(shí)候,他一如既往微笑著看著她。
綰清呆呆地立在那里,她沒有說這么多年的思念,也沒有說他那隨口而開的玩笑,成為一個(gè)少女的心事藏了多少年。
只是五年,當(dāng)年的溫潤少年變得讓她再也看不清楚。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承下來的,只記得他臉上在笑,眼卻是涼的,沒有溫度。
她在院子里走,西王府里奢華靡麗,如花美姬藏之于別院,綰清經(jīng)過時(shí)便能看到萬種風(fēng)情,她們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上上下下的視線,好似能往身上戳出幾個(gè)窟窿。她既已成為姬妾,便與她們住在一起。從來只有新人笑,這里卻不是適合新人的地方,她們毫不掩飾地嘲笑:“不自量力,何必過來自討苦吃。”
她的確是自討苦吃,在王府待了幾日,為了那件事,她巴巴跑去求他,卻看見他正擁著那個(gè)美艷的女子笑得正酣。她原是不該去打擾的,可是,若她不早些開口,家人會怪她,她自己也會怪自己。
那人的背影風(fēng)姿卓絕,身旁女子笑靨如花,雖極賞心悅目,卻刺痛了她的雙眼。她走過去,十分煞風(fēng)景地打斷了他們的好興致:“王爺,我有話跟你說?!?/p>
美人不悅:“哪里來的婢女,沒見到王爺有事?”
綰清正欲開口,他卻笑了一聲:“玉兒何必與她一般見識,既然礙眼,我們便換個(gè)地方。也是我忘了說,她前幾日入府,我已收她入房,你可對她滿意?”他寵溺地瞧著美人,讓人不自禁覺得,只要她說不,他便會立刻將她趕出去。
美人掩嘴輕笑:“王爺說的什么話,你要討個(gè)姬妾,我又哪敢有什么主意?!?/p>
李書延笑了一聲,瞥了綰清一眼,略顯不耐煩:“有什么事,下次再說,不過記得,以后看見本王與玉離在一起,別再過來。”再沒有看她一眼,擁了那個(gè)叫玉離的美人款款而去。
她不過是說了一句話,便被毫不留情地駁回。
她想,既然他已經(jīng)不再是他,那么她,又何必守著過去的回憶死死不放。
她來這里,是有目的的。
父親的話仍回響在耳際:“清兒,陸家的命,全部交在你的手里。”
四
那個(gè)叫玉離的女子,是西王最愛的女人。她終究是擔(dān)心陸綰清,只要綰清想接近李書延,便會遭她阻撓,這樣幾天過去,正焦急的時(shí)候,機(jī)會卻主動而至。
那日西王府來了貴客,特地指派她過去送茶水。掀開簾子,眼角余光瞥見一抹青藍(lán),稍一愣神,卻聽貴客開了口。
“陸綰清?”冷峻的聲音,微微詫異。
心里一驚,已端送過去的茶水打翻,熱水燙了滿手。依稀在某個(gè)時(shí)光,也有相似的情景。她怔怔看著被燙紅的手,卻突地伸來一雙手端去了她的茶杯,而后將她的手握在掌心,拿袖子替她拭去水漬。
她抬頭,便撞見一雙眼。
如同旋渦,如同深潭。深深絞著她,不讓她分神。然而,她到底是掙開了,甚至往后退了幾步,再次看向李書延時(shí),視線帶了深刻的痛。
李郅。
竟然是李郅!
她不知他為何在這兒,這分明是一個(gè)陰謀。她不管不顧跑了出去,無人追來,隱隱約約能聽見身后李郅驚訝的聲音:“她在這兒?”
“不過是一個(gè)婢女罷了?!?/p>
忽然有哪里抽痛一下,她捂著胸口,神情恍惚地往外走,卻見玉離攜了一眾姬妾嬉笑而來。擦身而過的瞬間,叫住了她:“陸綰清,你的爹娘在獄中受苦,你是哪里來的臉面留在這里?”
被戳中心事,她渾身一震,聽四面譏笑的聲音,一絲一絲透入骨里。
“原來是罪臣之女,來這里,只怕動機(jī)不純吧?”
“便是傻子也能猜出來,想要勾引王爺,想要王爺為她徇私。”
“也不瞧瞧自己是誰……”
陸家因貪污被查封,綰清的爹娘鋃鐺入獄,而經(jīng)手這一切的人,正是從前那個(gè)俊秀的白衣少年,現(xiàn)在的西王李書延。爹娘知曉她與西王過往的情感,希望能憑這交情咸魚翻身,或者免受牢獄之災(zāi),只可惜,他們高看了她,也高看了他。
他不過是一早便知道,才一直躲著她。那么如今,她有什么勇氣去求人?他的態(tài)度,早已決定這是一場不平等的交易,他們的地位是永遠(yuǎn)無法逾越的鴻溝。
可是親人的命卻在那里,由不得她退縮。
她鼓了勇氣去到書房,卻被阻攔在外,于是她跪在他的門口。
屋內(nèi)燈火繾綣,麗影成雙,像是嘲諷她的不自量力,一場夜雨,加劇她的凄涼的慘境。
她看著那雨簾,任由雨水沖刷眼瞼,那些冰涼的液體,不知何時(shí),染上了滾燙的熱度。
門“嘎吱”一聲被打開,一道白衣雋秀的身影立在門口,他的身邊,玉離親昵地靠在他的肩頭。下人忙不迭地?fù)伍_傘為他遮雨,他卻淡笑接過,擁著玉離朝她走過來。
宛若不可捉摸的命運(yùn),殘酷而決絕的時(shí)光輪回。
五
他擁著玉離,從她腳邊擦身而過。
似乎沒有看到她,又或者,只是不在意罷了。
他小心地替玉離系緊袍子,玉離便撐著傘,在煙霧繚繞的雨幕里柔柔與他對視。
好似亙古不變的時(shí)光,永遠(yuǎn)滯留在眼底。
那也是個(gè)細(xì)雨連綿的日子,綰清想起那雙溫暖的手,細(xì)心地在她脖頸系著披風(fēng)的帶結(jié),她也曾為他撐傘,也曾那樣將他悄悄收藏在心。
只是這樣子的情誼,在他身上,隨意便轉(zhuǎn)移了。
雨打濕了臉,打濕了發(fā),她恍若未覺,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們,看著她曾經(jīng)的少年,小心護(hù)著那個(gè)女子,不叫些許雨水飄灑在身。直到他們漸行漸遠(yuǎn),她才終于找到了聲音,叫住了他:“只要西王能救我的家人,綰清做牛做馬,甘愿為西王做任何事?!?/p>
她跪在那里,聲音撕裂般哽咽。他再也不是她的書延哥哥,這樣子的決然冷漠,不是她的少年。也許,她的書延哥哥早就死了。死在某個(gè)年月里,那些沒有她的年月里。
她只恨,沒有陪著他,到死,也沒能陪著他。
“你于我而言,沒有任何價(jià)值。”他似乎笑了一聲,將傘往玉離那方送去。
“有的?!彼沽搜?,任由雨水滑下,順著下巴,滴入滾燙酸麻的膝蓋里,“綰清什么也沒有,自認(rèn)還有幾分姿色,王爺只需將我送給熠王?!彼龑⑸眢w伏在漾滿水波的臺階上,聲音低柔到虔誠:“綰清能成為王爺?shù)淖ρ?。?/p>
良久的沉默,他似乎走了過來。他蹲在她面前,挑起她的下巴,身后玉離帶了淺淺笑意,執(zhí)了青竹傘替他遮住雨幕。
他們是妥帖干凈的,而她,狼狽地泡在雨水中,泥濘沾了全身。
這樣兩相難堪的境狀,她委屈得快掉下淚來。
不能哭??!
哭了,就是輸了,她的所有委屈,都白費(fèi)了。
現(xiàn)在陸家,只剩下她了。
“你在想什么?既然一早便想回到他身邊,何必過來求我?”他手上擰著力,“一開始便去找他,不是就不消這么多麻煩了嗎?”
“還是你覺得,以本王姬妾的身份過去服侍,是件值得驕傲的事?”
一道閃電劈過,映得她臉色蒼白如紙,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最終卻什么也沒能說出來。
那夜的雨似乎格外漫長,如同他決然離去的背影。
每一步,似乎都踏在她心上,每一步,都承載了她綿延絕望的目光。直到他再也消失不見,她才終于爬了起來,回到屋子,縮著身子蜷在床上,渾身冷得發(fā)抖。
他冷笑著離去的背影,她一直都記得,怕是永遠(yuǎn)都忘不了。
他辱她,罵她,她統(tǒng)統(tǒng)不在乎,可是為什么,心里還是那么難受。
她得罪了玉離,太醫(yī)不肯來瞧她,淋了大半夜的雨,身體忽冷忽熱。
今夜死在這里,也是沒人知道的吧。
爹娘,綰清真沒用。
病得迷迷糊糊時(shí),似乎有誰過來看她。
摸摸她的手,又摸摸她的臉。
以為是生了幻覺,卻有聲音帶了痛苦撲在耳邊:“小阿清,我不是說過,要帶你出去看京城的廣樂繁華,為什么,要騙我?”一道炸雷劈過,她驚得蹙了眉,卻有人按在了她的眉心,指尖清涼,輕輕對她說,“別怕。”
睜開眼的時(shí)候,卻什么都沒有。
她想,真是病得不輕。坐起身來,床邊幾個(gè)濕腳印,卻叫她心里抽痛起來。
他到底是同意了。
只要她肯為他做事,他便放她家人。
等價(jià)交換,誰也不欠誰。
送她走的時(shí)候,他坐在那里看著她,難得的,玉離沒有在他身邊。她沖他福身,轉(zhuǎn)身的時(shí)候,他突然叫住她:“若不想去,我不會勉強(qiáng)你?!?/p>
“多謝?!彼龥]有回頭,只是停了步子,而后堅(jiān)定地往外走。
她想著接下來要面對的人——當(dāng)年的李郅,如今的熠王。
她不明白皇家的爭斗,卻也知道,如今爭奪皇位的十多個(gè)皇子中,便有熠王。
當(dāng)年曾有過摩擦的少年,如今卻是競爭死敵,是他最擔(dān)憂的對手。
她愿意為李書延過去打探情報(bào),書延需要這個(gè)位子,正如他需要逃離那么些桎梏。只有他日登臨天下,再也無人敢欺他辱他。
為了這個(gè)愿望,她愿意,付出一切。
六
她以為去了熠王府,是一條不歸路,畢竟她對他的恐懼仍在,卻是驚訝地發(fā)現(xiàn),李郅對她并不如記憶中一般。
他將她安置在一個(gè)精致的別院,四處繁華,與西王府時(shí)的待遇對比起來,如今她倒算是殊榮了。李郅待她極好,有什么好東西,總會過來送給她,早朝回來定會陪她在花園散步,或是在月湖喂魚。就算她不說話,他也極為耐心,會主動說些朝堂上的趣事給她聽。
她突然便想起了李書延,憶起那日她去找他,他恰是在陪玉離。那真是一個(gè)極好的環(huán)境,暖風(fēng)伊人,怪不得見到她,會那么掃興。
李郅將手?jǐn)埳纤难?,她滯了滯,沒有拒絕。他便顯得心情好了起來,殷勤地帶她四處閑逛,她雖不明白他為何也待她這般好,卻什么也沒問起。
自從來了熠王府,她從未笑過,就連一個(gè)假笑也吝嗇施予,也許她是該笑的,畢竟來這里別有目的,想要得到想要的東西,就得學(xué)會取悅。然而,她扯了扯嘴角,還是什么也做不出來。
不會開心的。
被心愛的人利用,被親手送到他人手里,不會有人開心的。
她不開心,自然王府里沒人敢開心。李郅請來她家鄉(xiāng)的戲子給她唱戲,為她尋來珊瑚寶珠,以為她會喜歡,她卻依舊不冷不熱。
“你喜歡什么,你說,不要仗著我喜歡你拿喬!”他終于怒了,她便釋然,“你到底喜歡我什么呢?綰清自認(rèn)沒有值得熠王花心思的地方,何必……”
“你不是真喜歡我?!彼龘u了搖頭,她想,真是被李書延傷了,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是不信任。“你只是覺得,他曾經(jīng)喜歡我,你討厭他,便對我一時(shí)興起罷了?!?/p>
他停了動作,看著她,像是在重新審視她:“你說得對,我不該對你花心思?!?/p>
真是決絕,干凈利落,他再沒過來看她,再也沒來煩她。
只是沒了那個(gè)會來陪她的人,就算是個(gè)討厭的人,是曾經(jīng)害怕的人,也有生氣,如今形單影只,愈加孤單。
這孤單并非是最終的痛苦歸宿,她本以為只要做了該做的事,便能得到些許安寧,然而那日,她去傳遞消息,在那個(gè)書房,看到他拿著一幅畫——畫上兩尾魚相濡以沫。她記得的,那個(gè)時(shí)候她說的鴛鴦魚,他跳下去為她捉的鴛鴦魚。
“這是王爺曾想送給她的東西,為何還要留著?”玉離凄然,“她背叛了你,你還記著她,當(dāng)年若不是她,你也不會差點(diǎn)……”
“都是過去的事了?!?/p>
“只有你還在懷念,她也太無情?!庇耠x嘆氣,“王爺為何要說放過陸家,不是已經(jīng)將他們秘密處置了?”
“自然是,騙她的。”他似乎笑了一聲,隨手撕掉了手中的畫。
她跌跌撞撞回熠王府時(shí),電閃雷鳴,映得她滿臉蒼白。
是呀,她怎會沒有想到,西王為了爭奪皇位,哪里敢替人徇私。穩(wěn)住她讓她心甘情愿留在熠王府,也不過是利用她罷了。
她沒有勇氣闖進(jìn)去辯駁,也沒有勇氣去找李郅,她的心已經(jīng)瑟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
她茫然看著窗外的雨幕,想著自己這么久以來做的荒唐事,既可笑,又可悲。
她做的一切,是為什么呢?
她想,真是沒人珍惜,沒人愛。
從小便是如此,如今,還是如此。
然而,那個(gè)雷雨交加的夜晚,李郅闖入她的房間,滿身的酒氣,硬拽著將她從床上拉起來。
“你說,我對你這么好,你卻這樣對我?!?/p>
她看著他,看著他笑,看著他胡言亂語,將手捧在她臉上:“你笑一笑?!?/p>
他從來不知道她真正想要什么,卻什么都肯給她,這一切世上最好的東西。他每日尋來各色花樣,只為逗她開心??墒?,為什么,她就是要那么殘忍?
“你怎么就不知道,我那么喜歡你,是真的喜歡你?!彼踝∷哪槪菢有⌒囊硪?,眸色間頓見痛苦,“自打第一眼見你,我便知你是我要的那個(gè)人,這么多年,你可知我有多么想你!”語氣分明深情,卻處處透著絕望。
她想,這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他。她以為,她是記憶中那個(gè)陰沉的少年,不將她放在眼里,不在乎她的感受,只會索取?,F(xiàn)在,又是什么?
她扯下他的手,慢慢放在掌心,問:“為什么喝酒?”她緩緩抱緊他,聲音低柔飄忽,“喝多了,會傷身體?!?/p>
他的身體僵在那里,似乎是清醒了,她便笑,第一次露出笑容:“你是真的喜歡我,不是在騙我?我想要什么東西,你都會送給我嗎?”
他摟著她,也笑了起來:“你真是個(gè)惡毒的女人,你想要什么,只管拿……我的所有的東西,全部都給你,命也給你!”
她緩緩開口,卻是沒了生機(jī):“我想要那后位,你能為我取了來嗎?”
七
“娘娘,皇上在等您呢?!?/p>
宮人驚疑不定的聲音喚回了她,耳畔依舊是雨簾嘩啦的聲響。
她凝著水霧,靜靜地想,這世上的事還真是說不清楚,上一秒你還高高在上,下一秒,卻只能卑微地跪地求人。
當(dāng)年萬般艱苦,自明白西王對她的利用,便使計(jì)讓李郅登上皇位,賜毒藥玉離,誅殺皇子,卻獨(dú)獨(dú)留下了他。
一切水到渠成,那么順溜的計(jì)劃,牽扯的,都是她的恨意。
她恨了那么多年,早就恨不動了。
現(xiàn)在撐住她仍堅(jiān)強(qiáng)活著的唯一執(zhí)著,也只是想看到他后悔莫及的樣子,想聽到他說一句:阿清,對不起。
然而,她到底是沒能等到這一句。
宴席上,她與李郅相依而坐。她為他倒了幾杯酒,似是不經(jīng)意提起:“西王今日過來求解藥了?!崩钲そ舆^青玉杯,指尖摩挲,淡淡“嗯”了一聲。酒入腹中,燙起陣陣暖意。他將綰清拉入懷里,下巴抵在發(fā)間,握住她的手把玩。
“可還有話對我說?”
綰清笑意凝在臉上,她往身后蹭了蹭,語氣清淡:“我這輩子,曾經(jīng)愛的人不愛我,曾經(jīng)恨的人,待我天下無雙。這一輩子,我錯(cuò)了……我希望下輩子,能夠不要再遇見一個(gè)人,不要再錯(cuò)過一個(gè)人。”不必站在那里等那個(gè)人回頭,就算他偶爾記起,往后看看的時(shí)候,她也已不在原地。
李郅的話抵在耳際:“下一世,我必先遇到你,必不會讓你再難過?!?/p>
她終究還是沒忍住,淚珠子掉了出來,她回身擰緊他的衣袖:“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還……”
一抹殷紅滑落,順著下巴滑出一道凄艷的弧線,染得一張臉傾城絕艷:“你選擇了他,我又有什么能說的,我這輩子,都是為了你,你想要這后位,我給你,你想要他登上帝位,我也給,只要你想要,我又有什么不能給?
“我說過,什么都給你,命也給你……
“不是開玩笑,不是捉弄你,你看,都給你了……”他微微閉上眼睛,輕輕笑起,“你什么時(shí)候,才能給我呢?”
“你不是說我是個(gè)惡毒的女人嗎?”她輕輕笑起,“你說得對,等我,我去找你?!?/p>
他在她懷里閉上眼睛,她便一動不動,在那里等著。直到大門被破,那個(gè)白衣少年帶了大隊(duì)人馬闖入,看著她,似乎帶了痛心:“為什么?”
他捏著那根簪子,指骨泛白。
她笑了笑,那簪子里沒有解藥,只有一句話:夜闖大明殿。
他那么聰明,自然是明白的,看,他真的明白了,可是,為什么還要來問她?
“哪有為什么?”她搖搖晃晃站起來,身上還沾了李郅的血,她環(huán)顧四周,端起桌上殘酒,凄然若笑,“自然是因?yàn)椋瑦勰?。?/p>
因?yàn)閻勰?,所以愿意為你做任何事,哪怕背棄良心,哪怕身?fù)惡名。
不過是一句心甘,一句情愿。
哪有為什么?
“陸綰清,弒君之罪不可饒恕,特賜毒酒一杯,以死謝天下!”她將酒水飲盡,在一片喧嘩中倒在李郅身上,她掙扎著握上他的手,“我對不住你,在奈何橋上等我,來世,為奴為婢,定不負(fù)你。”
李書延瘋了一般沖過去抱起她:“你明明喜歡的是他,你明明說要嫁給他!騙子,騙子!”
所有這一切,是她為他掃平的道路。
爭權(quán)之路艱險(xiǎn)萬分,她一力扛了,利用李郅擋去所有危險(xiǎn),最后,卻將所有的成果拱手讓給他。
是為了什么?
八
因母妃背叛,他恨人背叛。
他的阿清背叛了他。
那一天為她作的畫,沒有送出去,滿心歡喜地要帶她走,卻看見她和自己的胞弟,在樹下曖昧不明——李郅說要娶她,她沒有拒絕。
他負(fù)氣地轉(zhuǎn)身帶了人馬提前離開,恰遇到劫匪,若不是玉離出現(xiàn),他便死在那里。
說到底,這世上,對他最好的,只有玉離。
他這么暗示自己,卻仍舊忘不了她。
就算她的話是假的,明明知道是假的,也忘不了。
也許是太過于恨,才會生了不可忘卻的銘記,記得她的每一句話,記得她的每一個(gè)表情,記得那個(gè)夜晚,她堅(jiān)決而毅然的話語——那個(gè)星空閃亮的夜,她溫柔而堅(jiān)定地說:“我在乎。”
“還有我,會在你身邊,還有我,會來愛你。”
她是寡言的,卻是頭一次鼓起勇氣,向他表明心跡。像是耗盡了一生的力氣,只是為了告訴他,就算全世界都不喜歡他,還有她,喜歡。
“小阿清,我喜歡你,你跟不跟我去京城?”
“好。”
如同細(xì)雨沁入心口,一絲一縷,是纏綿的滋味。
可是那一切,都成了不可挽回的奢望。
他以為她才是先變的那個(gè),卻原來是他錯(cuò)了。是他的不信任,致使一切無奈地錯(cuò)過。錯(cuò)的那個(gè),從來都是他。是他辜負(fù)了她的深情,是他虧欠她的一切。
曾經(jīng)有那么一個(gè)人,不求回報(bào)地付出,不計(jì)后果地犧牲,只是為了他。為了他,不再受人欺辱,為了他,從此山高水闊,再也無人可束縛。就算他毫不憐惜地折磨,就算他毫不留情將她送與他人,她卻依舊為他謀劃了這一切。
只是為了當(dāng)年那個(gè)誓言,只是為了那一句,我會在你身邊。
還有我,會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