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妮妮
楔子
建平帝六年隆冬。丞相汪瑞忽然親臨江南的彈丸之地,一干陪侍的官員站在漫天飛雪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
關(guān)于汪瑞的傳聞,早便從京城朝野傳遍江南的坊間。汪瑞出身侯門世家,少年時酷愛混跡在民間,常和一些擅長異能奇技的江湖人廝混。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卻忽然收斂了性子,回到京城一心鉆營起權(quán)勢之術(shù)來,沒幾年便斗垮了位高權(quán)重的前任丞相,然后和前任丞相一樣霸占著朝堂重地。
也不是沒耿直的臣子出來彈劾,但是下場自然也非常凄慘。
各種各樣的奉承話充斥著汪瑞的耳畔,年輕的丞相卻停了腳步,如炬的目光遙望著遠方已積上一層薄雪的官道,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轉(zhuǎn)身沒頭沒腦地對身后隨侍的官員們道。
“眼看又值朝廷選秀之際了?!?/p>
“蘇城的女子膚白貌美,下官立即去準備?!庇腥诵乃嫁D(zhuǎn)得極快,揣度了一會兒立即回話。
然而汪瑞的臉色卻驀地一沉,厲聲道:“入宮的秀女還不夠多嗎?以往就是你們這些地方官要獻殷勤,惹是生非,坑害百姓?!?/p>
不知道為何丞相突然就動了怒,剛才諂媚的官員嚇得臉都綠了,忙擦了擦汗不停地謝罪??赏羧饏s置若罔聞,沉默許久,忽然又冒出一句。
“這回她又有得忙了?!?/p>
于是所有人都閉上嘴,不敢再貿(mào)然接話。鬼知道丞相大人到底想說的是什么啊。
雪花打了個旋迎面撲來,汪瑞卻站定腳步,瞇起兩眼繼續(xù)望著前方的官道,心思卻似乎早已飄遠,驀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忽然浮現(xiàn)出一抹笑意。
一抹足以化開他凌厲的眼神,讓丞相神情忽然就變得十分溫柔的笑意。
一
皎月飛上宮殿屋檐的時候,內(nèi)監(jiān)們正提燈領(lǐng)著五六個秀女走進秀華閣。
這些女子最后選上的都是要為宮中妃嬪,宮中祖制,嗓音混濁者,棄之,手足有疾者,棄之,肥瘦過度者,棄之……
宮娥柔曦一雙眼上下打量瞧得仔細,被她握著手的少女神情有些不安,驀地就在柔曦耳前呵氣如蘭:“家父與汪丞相素有交情,還請姑姑多擔(dān)待。”
柔曦淡然一笑,轉(zhuǎn)身提著宮燈便走,“汪丞相”這三個字,果然比建平帝還要好用的名號。
宮燈搖曳的燭光照向秀華閣外的院子,院子里微弱的光線下她隱約看到一只粉蝶在翩翩起舞,透明的翅膀揮舞了下,很快就從空中墜落到了她的腳前。
柔曦撿起,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竟是一只用絹紗做的蝴蝶,翅膀上大概加了一些機關(guān),所以它能在空中像真正的蝴蝶一般展翅飛翔。
“呀。還是沒飛起來啊?!币粋€身材纖弱的秀女有點懊惱地嘀咕著,待看到柔曦時,她仿佛一只受了驚的小兔,連那只絹蝶都顧不上拿回,漲紅了臉匆匆便跑遠了。
柔曦略思索了下,便想起這是諫議大夫郭良家的小姐,郭良素來規(guī)矩嚴謹,大概這種向來被視為“奇技淫巧”的小玩意兒,郭小姐一直是偷偷摸摸地暗中藏匿。
天上的皎月一頭扎進了烏云堆里,院子外的夜色驀地濃重起來,柔曦定定地望著手中已經(jīng)飛不起來的絹蝶,眼前逐漸浮現(xiàn)出一個笑容明朗的少年,他也是喜歡做一些類似這種新奇玩意兒,他的姓氏恰巧也是郭啊。
柔曦抬頭望著黑漆漆的天空出神,伸出手輕輕摩挲著蝴蝶上透明小巧的翅膀,不由得有些恍惚。
“云生?!彼淖炖锢洳环谰屯鲁鲞@個名字,帶著如水的憂傷。
云生,不知此生是否還能見到你。柔曦將絹蝶攥緊,就像狠狠藏住埋在心底的一點心事,而后深呼口氣,繼續(xù)提著宮燈向前行。
夜風(fēng)將院中黑色的樹葉吹得沙沙直響,灌木叢中露出一雙炯炯的深邃的眼,悵然而留戀的目光長久地盯著柔曦遠去的背影。直至前方最后一絲微弱的燭光收進長廊,目光方收回。灌木叢中的人影就如同蟄伏在陰暗中的蝙蝠,謹慎地向前邁了半步,最后依舊收了回去,消失在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二
轉(zhuǎn)眼冬去春來,已是燕語鶯啼三月半。那批選進宮的秀女也都有了著落,“家父與汪丞相素有交情”的那個是陳都督家的小姐,即日便封了昭儀,艷冠群芳。郭良家的女兒是才人,位分雖低,卻因清秀可人,頗得天子的寵愛。
所以天子帶著幾個新寵狩獵時,也捎上了郭才人。而郭才人卻又捎上了宮女沈柔曦。
早春的天氣還有些涼,大風(fēng)將路畔的野草吹得如狂蛇亂舞,柔曦扶著郭才人從馬車下來,一邊為她系緊孔雀翎斗篷。后者報以溫和一笑,友好地握緊了柔曦的手。
被分到郭才人宮里,是十分合柔曦心意的。郭才人溫柔謙恭,毫無心機,待她就如姐妹般親昵,又何況,“郭”這個姓氏和郭才人喜歡制作的那些小玩意兒,在柔曦看來就是一種十分奇妙的緣分。
可是才下了馬車,柔曦卻發(fā)現(xiàn)狩獵林中洋溢著一股陰沉而緊張的氣氛,在天子的不遠處正站著一個人,著一襲光鮮亮麗的朝服,腰佩寶劍,一雙眼睛目光炯炯。
那是大名鼎鼎的權(quán)臣汪瑞,汪瑞進內(nèi)廷次數(shù)并不少,只是柔曦一向躲在深宮教導(dǎo)秀女禮儀,故今日居然是第一次見到本人。
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能看到汪瑞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臉龐,狹長的眼眸里閃現(xiàn)著冷漠、狠戾和一絲對天子的蔑視。
這個人如同傳聞中一般,周身泛著霸道陰氣的氣息。
遇到危險一定要遠遠避開,這是柔曦在深宮這么多年深諳的道理。只是當(dāng)她低頭扶著郭才人欲遠遠避開時,卻感覺有兩道熾熱的目光正盯著她。
悄悄抬起頭,柔曦詫異地發(fā)現(xiàn)居然是汪瑞直勾勾地盯著她們這個方向,但是很快就收回了目光,面向天子笑得陰沉沉。
“陛下今日好興致?!?/p>
在天子面前不解佩劍,實在是不合規(guī)矩,而汪瑞的身后還站著一排穿著白色鎧甲的侍衛(wèi),由中郎將親率,而中郎將“恰恰”也是汪家的門生。
建平帝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柔曦,我要去更衣?!惫湃嗽谌彡囟下暼缥抿?。更衣是如廁的委婉說法,汪瑞殺氣太足,她早已嚇得雙腿發(fā)軟。
柔曦立即陪著郭才人轉(zhuǎn)身離開,可是旁邊卻竄出一個老宮娥,不由分說地拉了柔曦就走。
“沈?qū)m人,這里來。”
柔曦莫名其妙,這個老宮娥在深宮一直對她屢有照顧,但是她怎么會突然也出現(xiàn)在獵苑,并且在這種詭異的場合拉著她便走。
誰也沒瞧見,一直面色陰沉的汪丞相下意識長長地松了口氣。
三
柔曦但覺一頭霧水,老宮娥領(lǐng)著她越走越遠,一路卻一言不發(fā)。她疑惑頓生,停住腳步,下意識往狩獵林望去。
狩獵林中掠過一陣陰風(fēng),遠遠地似乎有人在厲聲尖叫,叫聲撕心裂肺,且伴隨著一陣類似野獸咆哮之聲。
柔曦的心為之一顫,透過密林能望見那里是精致小巧的更衣軒,而凄厲的尖叫聲雖然被風(fēng)吹得若隱若現(xiàn),她依舊是聽出來了。
郭才人出事了。
“沈?qū)m人,不要去!”
身畔的老宮娥似乎急了,伸手就要去拉她的衣袖。柔曦迅速望了她一眼,不假思索,轉(zhuǎn)身就匆匆返回。
林中的風(fēng)似乎刮得更大了,整個狩獵場上洋溢著一股詭異而肅殺的氣氛。柔曦站定腳步,又驚又恐地望著眼前這一幕。
遠處的更衣軒外的空氣中透出一股濃重的腥味,野獸的咆哮聲已逐漸平息,郭才人慘絕人寰的尖叫聲也已經(jīng)只余低微而痛苦的喘息聲。
堂堂天子臉上神情似哭又似笑,睜大雙眼如望厲鬼般瞪著汪瑞,面如死灰嘴唇翕動半晌最終一個字也發(fā)不出。
建平帝的劍已經(jīng)出了鞘,看他邁步的姿勢似乎剛才正急著想去更衣軒救人,并且也發(fā)了令,可是林中的一干侍衛(wèi)巋然不動,中郎將更是跪倒在天子眼前,涕淚交零,一副忠心鐵肝誓死直諫的忠臣模樣。
“失去一個郭才人,日后還會有更多的美人進宮。而陛下身份貴重,倘若陛下出事,太后怎么辦?祖廟怎么辦?天下的百姓怎么辦呢?”
中郎將的聲音鏗鏘有力,被他緊緊攥著裙裾的天子終于一個踉蹌,癱坐在地上如孩童般無助地哭泣起來。
而他們的身畔卻依舊站著丞相汪瑞,如冷漠的神佛般巋然不動,嘴角卻有意無意地閃過一絲得意和嘲諷之色。
狩獵林中的妃嬪在小聲而謹慎地議論,話語一點點在柔曦的耳畔匯聚成河。她忽然就明白了。
這一切自然都是丞相一手策劃,更衣軒中的郭才人忽遇闖進的野豬襲擊,此刻怕已經(jīng)被咬斷了咽喉。
天子欲救卻被中郎將拉住了誓死直諫,最終未能向前踏出一步。
柔曦但覺有點恍惚,林中這可笑而又可悲的眾生相就如走馬燈般在她眼前悠悠地轉(zhuǎn),最后她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一頭向后栽了下去。
“云生,救救我?!?/p>
那個名叫郭云生的少年,是她父親為她定下的未婚夫婿,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地長大,如果不是那日出了意外的話。
那日也是這般陰沉沉的天氣,肅殺的風(fēng)中傳來馬車的疾奔聲和選秀官員們猙獰的笑聲。柔曦因姿容秀麗,被硬生生拉上了選秀馬車,她那時除了撕心裂肺地尖叫,就只會拼命伸出手,緊緊拉住已經(jīng)觸及她指尖的郭云生。
可是他們拉住的手卻被馬鞭狠狠地打散,在顛簸的馬車上,柔曦看到云生一個踉蹌跌倒在地,臉色變得無比慘白。
而如今,郭才人的慘叫聲就像她那時撕心裂肺的呼喊,被人阻撓癱倒在地的天子就像當(dāng)年的云生,一干神色冷漠虎狼一般的侍衛(wèi)仿若當(dāng)初蠻橫的采選官員。
那段塵封已久的回憶和林中的這幕互相重疊,然后就這樣血淋淋地被挖了出來,
四
當(dāng)老宮娥率著其他幾個宮娥急匆匆將柔曦抬走時,林中寂靜如初,千嬌百媚的陳昭儀正攙著哭哭啼啼的天子登上龍輦,誰也沒將注意力投到已經(jīng)昏厥的沈柔曦身上。
除了丞相汪瑞。
汪瑞的手心里本來正攥著一張已經(jīng)快被揉爛的奏折,那是諫議大夫郭良連夜寫就。洋洋灑灑上千字,引證據(jù)典,每一字都是針對他這個“朝中奸佞”而來。
以直諫的方式給郭良一個慘痛的教訓(xùn),本來這招已經(jīng)做得十分圓滿??墒侨缃裢羧鹦睦飬s毫無一絲鏟除了政敵的快感。
汪瑞的臉色頃刻間變得蒼白,隨即就這樣將天子和侍衛(wèi)遠遠地拋在身后,急匆匆向前邁去。
林中幾只雀鳥被丞相急促的步伐驚得展翅飛上了天空,在空中盤旋著。遠遠的是七手八腳的宮娥們,被抬著的宮人沈柔曦依舊緊緊閉著眼睛,面色蒼白。
柔曦做了一個很長很美滿的夢。
夢中她依稀看到了那個她藏在心里這么多時日的少年。他的容貌依舊那般英俊不凡,笑容依舊那樣燦爛若錦。只是這一次,再也無人來打擾他們,將他們牢牢握緊的手分開。
“云生。我們終于遠離了京城?!?/p>
柔曦輕輕地呼喚未婚夫的名字,她滿足地微笑,這個夢實在是太過真實,真實到她都能感覺到云生緊握著她指尖的手,那只手正在微微地顫抖,就像再也不肯放開她一般。
醒來后柔曦才發(fā)現(xiàn)圍在自己身邊的依舊是那個面慈目善的老宮娥,對方正十分關(guān)切地給她遞上茶水,持帕替她輕拭汗水。
抬頭她瞧著如鑄鐵凝鉛般沉重的天空發(fā)愣,雖然剛才只是白日虛夢一場,可是柔曦卻已經(jīng)覺得這是好兆頭。
云生,也許我有生之年還是能見到你的。
短短三日,朝中局勢就又起了一個小小的波瀾。
一大批直臣清流被貶,而剛剛喪女的諫議大夫郭良更是一病不起,就連上奏折的氣力也沒有了。
后宮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柔和的月光照著深宮大大小小的院落,在遠處,照樣燈火輝煌照樣歌舞升平。
對郭才人的慘遭意外,建平帝也只是傷心了兩天,兩天后他已然摟著另一個新晉的美人醉倒在溫柔鄉(xiāng)里了。
郭才人的寢宮現(xiàn)在清冷得就像黑暗中的廢墟,柔曦緩緩地撥著油燈里的燭芯,湊著微弱的燭光,在棺槨旁緩緩蹲下來。
棺槨中置著暫時不讓尸體變得腐臭的香料,如果不是察覺到她的手已經(jīng)變得僵硬如石,恍惚中柔曦還以為郭才人只是安靜地躺下睡著了。
郭才人一死,整個寢宮的宮人都投奔到其他娘娘麾下,獨剩她一人,在郭才人正式出殯前還日日過來打理。她小心翼翼地將一只小巧精致的絹蝴蝶塞在郭才人的身邊,冷不防眼眶里滲出一點點淚水,“滴答滴答”宛如小溪般,瞬間將蝴蝶透明的翅膀都給打濕了。
搖曳的燭火讓柔曦覺得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也變得支離破碎起來,她想起就在不久之前,也是這樣一個寂靜的晚上,她和郭才人如同兩個調(diào)皮的豆蔻少女,貓在青紗帳里秉燭夜談。
郭才人說起天子的時候,臉頰不由自主地飛上兩道紅暈,而她,也是初次并且是唯一一次在深宮中與人說起藏在自己心里的那個人。
郭云生。
云生在她的心里,是宛如天神一般的人物。郭家伯伯常撫須自夸,這個兒子以后必然前途了得。
只是云生最后的志愿卻并不是考取功名或者馳騁疆場,而將所有的聰明才智全用在被世人詬病的“奇技淫巧”上。他甚至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拜了名師學(xué)習(xí)。
每年他回來的時候,柔曦的院子里堆滿了絹紗的“花草魚蟲”,每一樣都幾欲亂真。有時柔曦會挽著云生的手,一起坐在他置了機關(guān)的木頭大鳥上面,從高高的懸崖上飛起來,山谷的風(fēng)呼呼地在他們耳畔吹過,拂起他們的衣裙。在那一刻,柔曦覺得自己和云生就像兩個隱居在世外桃源的仙人。
柔曦在宮里,每日謹慎行事,不與人爭執(zhí),不亂管閑事,知道自己姿容秀麗,便自動請命與一眾老宮娥為伍,刻意遠離天子與一干鉤心斗角的妃嬪。
柔曦總是想,只要能熬到順利出宮那日,便能回到家鄉(xiāng),見到她的心上人郭云生。
五
宮殿外似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當(dāng)柔曦回過頭時,看到來者竟是一身環(huán)佩叮當(dāng)?shù)年愓褍x。陳昭儀千嬌百媚地由宮婢扶著,一雙波光流轉(zhuǎn)的眼懶洋洋地瞥過來。
“聽聞沈?qū)m人為人素來謹慎行事,這次是走了眼,跟錯人了吧?!?/p>
陳昭儀的語氣里充滿了嘲諷之意,柔曦淡淡地望她一眼,低下頭并不作任何回應(yīng)。
猶如一拳打在軟綿綿的棉花上,陳昭儀一腔火氣撲了個空,心頭的火便迅速燒了起來。她挑了下眉,一只手托起沈柔曦的下頜,另一只手就一巴掌狠狠地揮了上去。
柔曦只覺得臉頰的皮膚凜冽地疼,眼前陳昭儀因生氣而變得有點扭曲的臉離自己太近,她忍不住向后退了兩步。因這退步,讓陳昭儀更加得意起來,一把拎起她的衣領(lǐng),準備再扇第二巴掌。
“昭儀。”身后忽然有人趕來,恍惚中沈柔曦發(fā)現(xiàn)又是那個對自己照顧有加的老宮娥,她神情看起來似乎十分著急,著急得連行禮都忘了。
陳昭儀有些困惑的神色因老宮娥在耳畔的簡短幾句而釋然,她狠狠瞪了柔曦一眼,轉(zhuǎn)身便裊裊而去。
柔曦望著她們遠去的身影發(fā)了好一會兒愣,才緩緩走至冰冷的棺槨邊,重新坐下來,對著靜靜躺著的郭才人嘆了口氣,然后絮絮叨叨說著話。
“這宮里真是越來越古怪了,也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著出去見到云生。”
她不傻,曉得上次老宮娥是特地將她支走以避禍。只是老宮娥又是受了誰的命令將她支走。
柔曦繼續(xù)托著腮想得出神,直至宮殿外似乎傳來一陣陰冷的風(fēng)聲,她轉(zhuǎn)過頭,似乎看到有一道青色的身影,在門外一晃而過。
柔曦的心忽然跳得厲害,她如兔子般從棺槨旁跳起來,顧不上任何規(guī)矩,急匆匆就跑出殿外,失聲地喚。
“云生!是你嗎?云生?”
那道身影,為何與她藏在心里的那個人如此像。在很多年以前,云生有時故意裝神弄鬼藏在門后嚇她一跳時,也是這樣如影子般一晃而過。
可是殿外卻空蕩蕩的什么也未瞧見,只有風(fēng)聲在夜空中溫柔地絮語。柔曦垂下眼簾,努力讓打轉(zhuǎn)的淚水收進眼眶。最終收回腳步,轉(zhuǎn)身走回殿內(nèi)。
其實只要她再往前多走兩步,便能發(fā)現(xiàn)她并未眼花,那里正悄然站著一個屏住呼吸的青衣男子。
不過她不會料到這人卻是身著便服的汪瑞,就像她不會料到,汪瑞其實在郭才人的殿外徘徊了許久。
負著手,汪瑞行走在宮中長廊上,前面是小巧精致的九曲橋,從這里望過去能隱約見到一兩點微弱燭光。燭光來自陳昭儀身畔宮女手中提著的羊角風(fēng)燈。想到剛才在宮殿外看到的那幕,汪瑞剛毅的臉龐上突然便泛出一股戾氣,太陽穴上青筋凸現(xiàn),就像凜冽蜿蜒的青蛇。
他站定腳步,瞇起眼睛,久久地注視著九曲橋那個方向,果然,過了沒多久,他便聽到意料中有人落水的撲通之聲。
他哼了一聲,這才有點些微滿意邁步繼續(xù)向前走。
六
在狹窄的九曲橋上,提著風(fēng)燈的宮婢顯然已經(jīng)嚇傻了,風(fēng)燈哐當(dāng)一聲跌落在地上。
陳昭儀的宮婢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眼前這老宮娥一晃眼就忽然變了臉,將昭儀娘娘推進了水里。
老宮娥推完后眼皮都未抬,只是極冷漠地看一眼旁邊呆若木雞的宮婢,淡然道:“昭儀不幸失足落水而溺,你可是看仔細了?!?/p>
老宮娥的眼神犀利得如一把利劍,宮婢打了個哆嗦,點頭如搗蒜再無二話。
在水中還剩一口氣的陳昭儀忽然明白了什么,伸出手欲抓住老宮娥的衣裙,邊嗆著水邊費力吐出零零碎碎幾個字。
“丞相……為什么……”
汪瑞要她死,可是陳昭儀即使是臨死前也想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望著陳昭儀越睜越大的瞳孔,老宮娥俯下身,壓低了聲音吐出零零碎碎幾個字。
“昭儀不該招惹沈?qū)m人?!?/p>
話說完便再次將陳昭儀伸出的手狠狠推開,直至她整個人沉到水中,池塘里冒出幾個水泡,老宮娥才轉(zhuǎn)過身,仿若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身為汪瑞安置在后宮里的心腹,有些事即使不挑明,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宮娥也心如明鏡。陳昭儀不過是丞相放在天子身邊的一枚棋子,這樣的棋子不止她一個。然而宮人沈柔曦,卻不一般。
老宮娥清清楚楚地記得,上次在狩獵林外匆匆趕到的丞相大人伸手將沈?qū)m人摟在懷里時,他臉上那般小心翼翼而溫柔的神情,是自己和所有的丞相心腹,從來沒有見到過的。
就像抱著一塊世上最珍貴的寶物,汪瑞有些手足無措,卻又舍不得放手。當(dāng)沈?qū)m人在發(fā)出夢囈的時候,丞相大人緊緊地握緊了沈?qū)m人的手,眼中流露著熾熱卻悲傷的神情。
就像每次進宮時隱在角落里默默打量著她時的目光。
宮女沈柔曦是丞相放在心尖上的人。
可是老宮娥卻始終想不通,為何汪瑞要躲藏在青天白日里,為何沈?qū)m人蘇醒前,他卻最終放了手,那般狼狽不堪地奪路而逃。
京城半夜蒼涼的打更聲一聲聲傳至汪瑞的府邸。天際已出現(xiàn)了一抹魚肚白,可汪瑞卻怎么也睡不著。
邁步踏進書房的密室,汪瑞將自己關(guān)在這狹窄而幽閉的房間里,眼前忽然就泛出守在郭才人身邊的沈柔曦那張悲傷哀絕的臉。
忽然就覺得心頭十分煩躁,汪瑞如困獸一般在密室里轉(zhuǎn)著圈。
“早知如此……”
長長地嘆口氣,汪瑞將另一半話語咽回了口中。
早知如此,還不如就留郭才人一條性命。
汪瑞覺得這么多年自己從沒這么失敗過,他想起自己剛在朝中站穩(wěn)腳跟,扳倒最大政敵的那一日,他便在心中狠狠地發(fā)過誓。
必要傾盡全力,不讓沈柔曦在后宮受一分委屈。
可是,今日卻徒然地讓她挨了一巴掌,并且是自己謀劃殺害了她后宮中唯一能傾訴心事的體己姐妹。
如果自己能早日出現(xiàn)在她面前告知真相的話,她在深宮是否就不會如此寂寞?
七
密室里的光線幽暗得讓他覺得有點氣悶,汪瑞下意識轉(zhuǎn)過身,謹慎地打量了下周圍,最后才慢慢伸出手,纖長手指觸及自己臉上的肌膚。
這樣的密室,是自己來到京城后,就著人連夜打造,為的是藏住自己一個不見天日的秘密。
誰也不知道,藏在這樣一張瘦削臉龐的后面有著另外一張臉,也許那張長年累月藏起來的臉,已經(jīng)蒼白如鬼,陌生得連自己都快不認識了吧。
汪瑞緩緩走出密室,一廂慢慢想起一些被封存起來的很遙遠的記憶。
那一年,他從山上回來喜滋滋地想讓父親向柔曦家提親。那一年,選秀的官員突然來到蘇城,他與柔曦硬生生被拆散。那一年,他家里因與選秀的官員起了爭執(zhí),而遭到官府蠻橫地打壓,最后老父一病不起,官府渾水摸魚,找了個由頭將他家全部家產(chǎn)皆沒收。
那一年他還叫郭云生。
那時他絕望之際突然想起他有個同門師兄,一個叫汪瑞的世家子弟,這個師兄倒也是一腔江湖熱血心腸,二話不說就與他一起騎快馬去蘇城,準備去和官府周旋。
卻不料在途中山勢險阻,汪瑞誤墜懸崖,等他爬下谷底找到他時,這個世家子弟已經(jīng)成了一具冰涼的尸體。
就在那樣一個漆黑陰暗的夜里,一個念頭鬼使神差地就跳到他的腦海里。它仿若一顆在絕望中微微點燃的燈芯,雖然是微微一點,卻也是險中求勝的一點希望。
什么叫作逼出絕境,郭云生在那晚才明白。他本來就天賦過人,冰雪聰明,老師教授過的奇技只需演練幾次就能掌握其中精髓。
比如制作會飛的絹鳥,會動的畫,以及,精致的人皮面具。
今晚的月光并不皎潔,月亮外圍著一圈模糊的云,使它掛在天上看起來有點不真切。丞相“汪瑞”站定腳步抬頭凝視許久,那晚的月光也是如現(xiàn)在這般迷蒙,他就如來自阿鼻地獄的厲鬼,咬著牙,用匕首將已死去的汪瑞面皮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割下來。
當(dāng)他將處理好后的人皮第一次顫著手貼上自己的臉頰上時,那刻他就如厲鬼重生,帶著復(fù)仇的火焰重至人間。
踏上第一步,后面的事雖然艱難卻也再回不得頭了。他換上汪瑞的衣服,還特地用煙熏壞了自己的咽喉,讓自己擁有一副與汪瑞相同的嘶啞嗓音。接著便編造了自己因墜崖而有些意識不清,記憶混亂的借口。
汪家的人其實也不是沒起過疑心,只是另一具尸首早已面目全非。而郭云生本人又謹慎小心,讓人看不出絲毫破綻。
再之后,就順利得多了。他回到京城后,借著墜崖這一場虛驚而“性情大變”,開始借著家族的力量,和自己的聰穎才智,入朝為官,與他人鉤心斗角,扳倒了最大的政敵。
待他權(quán)勢已達到巔峰的時候,他幾乎都快忘了一開始的目的。直至最后朱筆一勾,讓蘇城的那幾個仇家慘淡倒臺時,汪瑞的心里卻沒有了任何快感。而當(dāng)他可以自由行走在后宮,見到那個他魂牽夢縈的人,卻又躊躇不前。
汪瑞還記得,年少時他曾對柔曦說,如今朝中權(quán)臣橫行,烏煙瘴氣,不管習(xí)文習(xí)武,都是為虎作倀。
這才是他棄文棄武去學(xué)習(xí)異能的原因。可是不料最后他卻成了自己最鄙夷的那一種人。
八
汪瑞滿腹心事,整個人都有點恍恍惚惚,以至于一向謹慎的他竟然沒發(fā)現(xiàn)身后有一道黑影正悄悄向自己逼近。
待察覺殺氣襲來時,一把銳利的匕首已經(jīng)徑直向他胸口刺來。他這才收拾心神,閃身避開,匕首刺偏半分,硬生生插進了他的肩胛骨中。
劇烈的疼痛感襲上心頭,汪瑞忙強行忍住向前跑了幾步,蒙面的刺客緊追不舍,而長廊盡頭亮起了燈火,顯然丞相府中的下人已經(jīng)被驚動。
前來相救的家仆們提著燈籠和兵器蜂擁而至,當(dāng)另一個蒙面刺客提著劍向他砍來時,汪瑞想也未想,一把就抓住離他最近的一個家仆,拉至身前抵擋險情。
家仆慘叫著應(yīng)聲倒下,當(dāng)最后幾個刺客終于被丞相府家丁圍住時,汪瑞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蹙眉看著那個死不瞑目躺在血泊中的家丁,忽然一陣沒來由的恐懼從心頭升起,漫延全身。
“準備車馬,即刻進宮?!?/p>
灰白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一個其實已經(jīng)考慮良久的念頭慢慢在汪瑞的心里堅定下來。
建平帝六年三月九日深夜,宮中所有的宮人們均在議論著一樁震驚朝內(nèi)外的大事。
霸占朝堂長達數(shù)年的丞相汪瑞在自己的府邸遇刺了,遇刺后的丞相連夜進宮,直闖天子寢宮,連通傳都懶得了,直接就讓人將建平帝從被窩里拉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