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飲雪
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有美人谷,自成為國,又稱美人國。相傳谷內(nèi)之人皆美人,擅制花燈。
【一】
小琦提著一盞花燈往洞中走去,洞中石桌旁已經(jīng)坐了一個女子,一襲白衣曳地,頭上戴著冪籬,帽檐垂下的白紗將整個人擋得嚴嚴實實。
她將花燈置于高處,沖那女子燦爛一笑:“你來啦!”
那女子輕輕點了點頭,小琦在她對面坐下來,掏出小本子開始念:“三百盞花燈,每一盞花燈式樣不同,顏色各異,燈籠面上所繪的美人也不能重樣,就連制作花燈的材料也不要一樣的。這是北岷國首富沈公子的要求,你們美人谷能不能做出來?”
小琦一面說著話一面打量著那女子,她雖然全身遮得嚴嚴實實的,小琦猜測這一定是一個傾城美人。因為她從小便聽說美人谷谷內(nèi)之人不論男女皆美人,而且擅制花燈,花燈上的美人圖案便是依著美人谷的美人畫出來的。
美人谷的花燈做工精巧,尤其是燈面上的美人畫得栩栩如生,令人愛不釋手。北岷國的富商每年都要向美人谷訂購一大批花燈,但美人谷的人卻有一個怪癖,從來不與買家見面,于是便有了中間人。
小琦便是中間人,她的工作就是將買家的需求告訴美人谷,然后美人谷再將制好的花燈交給她,由她轉(zhuǎn)交給買家。
今年已是小琦成為中間人的第五個年頭,她記得每一次都是這個白衣女子來見她,然而這五年里這個女子對她說的話加起來不會超過十句。
那女子靜靜聽完她說的要求,一口答應下來:“三日以后我會派人將花燈送過來?!?/p>
她說完就站起身來,小琦這才注意到她手里也提著一盞花燈。那是一盞樣式最普通的花燈,只是白色絹面上畫著的美人卻一下子吸引了小琦的注意力。
那上面畫的是一個黑衣男子,墨發(fā)三千依然擋不住他的絕世容顏。尤其是那雙眼睛,明明充滿了殺氣,可眼底的深情卻那樣明顯。
小琦看得呆了一呆,半晌才道:“畫得真好!他就是你的貼身護衛(wèi)吧?咦,今日他怎么沒陪你來?”
那女子仿佛是沒站穩(wěn),身形晃了一晃。小琦連忙上前一步扶住她:“你沒事吧?”
她搖了搖頭,右手卻是握緊了花燈的手柄,聲音微不可聞:“他……永遠都不會來了。”
小琦愣住了。
這個時候洞外恰巧吹進來一陣風,剛好吹開女子面上的白紗一角。在那驚鴻一瞥里,小琦望見有一顆晶瑩的淚珠順著女子美艷的臉滑落。
真漂亮啊,果然是美人谷的女子……
小琦還在呆愣中,突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她只來得及驚叫一聲,然后整個人就被吸進那個女子手中所提的花燈里去了。
【二】
小琦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揉了揉摔得生疼的屁股,開始打量四周。她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入目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濃霧,什么也看不清。
她大著膽子喊道:“有人嗎?喂——”
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答復,小琦有些絕望。
啊,看來是真的被吸到花燈里去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要怎么樣才能出去呢?
她哭喪著一張臉,正打算再扯嗓子吼一聲,卻見那些濃霧漸漸地開始退開去,很快便消散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非常非常美麗的谷,綠蔭成林,溪水潺潺,鳥語花香,美麗到讓小琦不知道該怎么用言語來形容。
她喃喃自語道:“這里不會就是傳說中的美人谷吧?”
她從來沒有去過美人谷,而且傳說要到美人谷,必經(jīng)過燈籠坊。燈籠坊里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燈籠面上畫著一個個美人。人一旦進入了燈籠坊,便會被迷香帶入幻境,幻境里燈面上的美人便會化作真人誘惑你,一旦被誘惑住,將會永遠留在幻境里,再不能出去了。
所以美人谷與世隔絕地存在了那樣多年,要不是小琦這個中間人經(jīng)常見到那個戴著冪籬的女子和那些巧奪天工的花燈,她都以為美人谷不過是一個傳說罷了。
她正要向谷中走去,卻聽身后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不錯,這里是美人谷,只不過是很久以前的美人谷。”
小琦尋聲回過頭去,在看到那人的時候便呆了一呆。不是因為那人長得實在太好看,而是因為眼前的這個人她剛剛才見過,就是那個畫在花燈上的美男子!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你不是死了嗎?”
他輕輕笑了一下:“嗯,我是死了。你現(xiàn)在見到的,只是幻象而已。我叫畫逝,很抱歉擅自將你帶進花燈里來,因為我想請你幫個忙?!?/p>
美人谷真是名不虛傳啊,連一個男子都可以美到這個地步……
小琦還在發(fā)花癡,等到發(fā)現(xiàn)畫逝已經(jīng)說完話,正含著笑靜靜看著她時,她才一下子紅了臉,吐了吐舌頭道:“不好意思,走神了一下下。你盡管開口好了,能幫忙的,我一定會幫你的!”
畫逝粲然一笑:“那么,請你跟我來吧。”
小琦乖乖地點了點頭,然后跟著他進入了美人谷——昔日的美人谷。
【三】
那大概是十年前的美人谷,小琦雖然沒有來過美人谷,可她看到了還是少年時候的畫逝。
少年畫逝從小被美人谷的谷主收養(yǎng)。他也喜歡穿一身黑衣,每天都會在院子里練劍。他很有天賦,也很努力,不過三年便打敗了美人谷所有的劍客。
于是谷主將他賜給了谷主的女兒,美人谷的少主鳳姝,讓他當她的貼身護衛(wèi)。
“?。≡瓉砦颐磕甓紩姷降哪莻€白衣女子,竟然就是你們美人谷的少主殿下嗎?”小琦有些激動,“于是你就成了她的貼身護衛(wèi),是嗎?”
畫逝點了點頭。
小琦不再說話,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看著幻象。
幻象里的畫逝在一個夜里被谷主領(lǐng)著見到了鳳姝。那夜月色很好,畫逝將劍反手背在身后,他看到那個少女靜立于月光之下,宛若空谷幽蘭,般般入畫。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她沖他微笑:“我叫鳳姝,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貼身護衛(wèi)了。從此以后,你就要聽從我的命令,寸步不離地保護我?!?/p>
他想不出什么話來表示自己的忠心,便只好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的他似乎有些傻氣,可就是那樣傻的他,無怨無悔地跟隨了她七年,日夜相守,不離不棄。
鳳姝雖然是美人谷的少主,可是她并不對人頤指氣使,相反很是平易近人。她在美人谷中只做一件事,那便是制花燈。各式各樣的花燈在她靈巧的手下一個一個成形,然后被掛在廊檐下。
她在屋內(nèi)做花燈的時候,畫逝便靜靜坐在她的屋頂上,用他極好的耳力聽著她的動作,搗漿、裱糊或是晾曬。
有時候她在燈面上描摹美人影,她的畫技就如她制花燈的技術(shù)一般好,畫在燈面上的美人個個栩栩如生,好像下一秒就會從燈面上走出來一樣。
她將花燈制好以后,畫逝就陪她把花燈送出谷外,交給中間人。
每次出谷都要穿過燈籠坊,畫逝第一次跟隨鳳姝去燈籠坊的時候,鳳姝將一片月朱草葉遞給他:“把它含在嘴里,進燈籠坊的時候就不會被迷香迷惑了。”
那是一片紅色的葉子,是鳳姝親手所植,她的后院便有一大片。他并沒有接過草葉,而是徑直向燈籠坊而去:“畫逝一生無欲無求,區(qū)區(qū)美人誘惑不了我?!?/p>
鳳姝看著他堅定的背影,看著他走進燈火通明的燈籠坊,不由得露出了一抹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笑意。
于是她隨手將手中的月朱草扔在了地上,跟著畫逝進了燈籠坊。
迷香撲鼻而來的瞬間,鳳姝握住了他的手:“我相信你不會被迷惑,但我們抓著彼此的手,會更安心一些?!?/p>
畫逝并不說話,臉上卻已是紅了一片。他只覺得掌心之間,她的手纖細柔軟,盡管帶著些微涼意。
他偏過頭去偷偷瞧一眼她的側(cè)臉,她的臉本就生得好看,在那一排亮燦燦的花燈籠罩下,更是顯得眉目如畫,明艷動人。
很多很多年過去了,他再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人。
所以那個時候迷香漫過來,他在幻境中看見花燈美人從燈面上走下來,卻并未多瞧一眼,便頭也不回地朝著燈籠坊外而去。
也許他并非無欲無求,而是他已經(jīng)見過最好的,所以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能比得過她。
【四】
一年里鳳姝最快樂的時光便是每一次花燈交易成功的時候。每次將花燈賣出去,她都會長長舒一口氣,然后將換得的錢買很多很多東西帶回谷里。
她知道谷里的哪一個人喜歡什么禮物,她記得清清楚楚,然后一份一份地將禮物送給他們。
有一次她癡癡地望著美人谷外的人們,告訴畫逝:“你知道嗎?我生平最大愿望不過是希望自己可以向他們一樣生活,自由、隨性、灑脫??墒遣荒埽沂敲廊斯鹊纳僦鳎冶仨毘袚鹞壹缲摰呢熑?,我不能拋下美人谷?!?/p>
她知道外面有多少人覬覦美人谷,她每天都擔心有人會找到美人谷,會穿過燈籠坊入侵美人谷。
那是她第一次和他說心里話,而他只能默默站在她的身后,看著她單薄而纖弱的背影,將伸出去還未觸碰到她的手緩緩收回來。
其實他想告訴她,別怕,他會一直陪著她,陪她一起守護美人谷。
可是他沒有這個勇氣。他只是她的貼身護衛(wèi),他只能默默保護她,有些話他不能說,也不該說。
后來有一天,他在燈籠坊的幻境里,看到了鳳姝。
燈影憧憧之間,她自燈面上下來,瑩白纖細的手牽著他,緩緩地向燈影深處而去。她回眸一笑:“畫逝,你可愿長此守護我,永不棄我、厭我?”
那一剎那他幾乎就要點頭答應,可是很快便鎮(zhèn)定下來。他掙開她的手,目光銳利:“你不是她。即使你與她長得一模一樣,可你終究不是她?!?/p>
那美人怔了怔:“凡人心中皆有貪嗔癡念,我看穿了你的心思,所以化作你心中的那個人來誘惑你,為什么還會失???”
畫逝笑起來,笑意一直蔓延到了眼底:“如果你真心喜歡上一個人,那么你永遠不會認錯她。殿下笑起來的時候右邊頰上有一個梨渦,殿下的手不如你的溫暖。而且,”他頓了頓,苦笑了一下,“殿下永遠也不會對我說那樣的話。”
他說完那個美人便消失了,重新回到了燈面上。而他猛地睜開眼睛,便從幻境中醒了過來。
右手掌心那柔軟的觸感讓他轉(zhuǎn)過頭去,然后他看到了鳳姝。
她微微一笑,右邊頰上的梨渦若隱若現(xiàn):“你比我想象中要醒來得快多了?!?/p>
鳳姝擔心燈籠坊不能抵擋住美人谷外的人,所以特意在燈籠坊的迷香中加重了劑量。所以畫逝這次才會差點被迷惑住。
她好奇地問他:“你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
他望著她毫無波瀾的雙眸,突然間有些泄氣。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進燈籠坊的時候,那樣斬釘截鐵地說自己無欲無求。原來真正無欲無求的那個人,是她。
若她也有一點點喜歡他,便不可能不被幻境迷惑。
可他到底有什么資格奢求她也會喜歡他呢?
他緩緩垂下眼瞼,將眼中熾熱而強烈的情緒統(tǒng)統(tǒng)掩蓋了起來。
【五】
花燈交易的旺季一過,鳳姝便不怎么帶他出谷了。畫逝原以為她會清閑下來,卻沒想到,她比先前更忙了。
她每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內(nèi)做花燈,然后在燈面上畫一個又一個美人。只不過這一次她并不是照著美人谷的美人畫,而是畫了一些她自己原創(chuàng)的美人。
她畫得格外用心,每畫一筆都會停下來,然后閉上眼睛,好像是在思考筆下的美人該長什么樣。
她把畫好的花燈掛到燈籠坊去,卻是破天荒沒有讓他跟著去。他就乖乖地躍上屋頂,坐在屋頂上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
后來他發(fā)現(xiàn),每一次鳳姝從燈籠坊回來,臉色便會差一些。她好像非常累,但他每次提出幫忙卻都被拒絕了。
起初他以為她是太累了,但后來他卻漸漸發(fā)覺了不對勁。
只要鳳姝在燈籠面上畫下一個女子,第二日畫逝便能在谷中看見那個女子。他的記憶力很好,谷內(nèi)七百多人的模樣他記得清清楚楚,鳳姝最近畫在燈面上的美人并不是依著美人谷的人畫的。
那么那些美人,究竟是從何而來呢?
他心中起了疑,便在第二日偷偷跟著鳳姝進了燈籠坊。
他看見她將畫好美人圖的花燈掛在廊檐下,一盞一盞點亮。五彩的燈籠布團著一簇簇的光,一瞬間只是流光溢彩。
而鳳姝站在花燈底下,朝著一盞花燈吹了一口氣,那花燈輕輕晃了幾下,便變作了一個美人。正是那個畫在燈面上的美人。
美人會笑會動,剛剛落地便跑開去了。
畫逝望著眼前的景象久久不能動彈。
而鳳姝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她回頭來看到呆立在原地的他,慘然一笑:“看來有些事情我必須告訴你了。正如你剛剛所見,美人谷里的美人并不是人,而是燈籠人?!?/p>
鳳姝是一個擁有續(xù)靈能力的畫燈人,只要對著畫好美人的花燈吹一口氣,花燈就會照著美人圖樣變成美人。
畫逝整個人猛地顫了一下,他仿佛是想到了什么,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也……包括我嗎?”
鳳姝似是有些不忍,輕輕別過頭去:“是。”
他閉了閉眼睛,似是難以接受,緊緊握住雙拳,然后轉(zhuǎn)身就跑開了。任她如何喚他,他都沒有回頭。
他怎么能回頭呢?一回頭就會看見那樣美好的她,好像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自己,他配不上她。
從前他覺得自己不過是她的護衛(wèi),已經(jīng)那般卑微。可原來,他不過是她手下捏出來的一個玩偶。
他飛快地向前跑去,他跑得那樣快。耳邊的風呼嘯而過,卻怎么也蓋不過那個聲音:“聽見了嗎?你不過是一個燈籠人!”
他只是一個燈籠人,沒有肉體,沒有靈魂,能夠活下來這么久,依靠的不過是她的一口氣。
真是可笑啊……
【六】
那之后很久畫逝都沒有再開口說過話。一直到后來有一天,谷主發(fā)現(xiàn)美人谷中的美人偷了月朱草溜出了美人谷。
鳳姝被谷主狠狠責罵了一番,然后被命令去谷外將那些溜出去的燈籠人找回來。
燈籠人只要出谷幾乎都不會有好下場,不是被人覬覦美貌糟蹋至死,就是因為碰了水變成了普通的燈籠。
鳳姝領(lǐng)命帶著畫逝出了谷,因為燈籠人都是舉世無雙的美人,所以她想找起來也并不難。她四處問人有沒有見過特別好看的美人,很快便有人為她指了方向。
他們急忙向那個方向而去,然而走了許久,周圍卻是越來越荒涼,漸漸沒有了人煙。
鳳姝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突然就變天了。無數(shù)的烏云聚集到了一起,天色一下子就暗了下來。
她轉(zhuǎn)過頭去問畫逝:“你帶傘了嗎?”
畫逝搖了搖頭。
出來得匆忙,他們兩個都沒有帶傘。她往四處看了看,按照這里的荒涼程度來看,方圓五百里內(nèi)都不會有避雨的地方。
他們兩個雖然戴了冪籬,可若是下起大雨來,全身還是會被打濕。
燈籠人最怕不過雨和水,若是一場雨淋下來,一定會變成原形。
然而她抬眼望進畫逝的眼中去,他那般鎮(zhèn)定地望著她,她突然就淡淡一笑:“畫逝,你怕嗎?”
畫逝搖搖頭:“能死在殿下身邊,畫逝很開心?!?/p>
她的笑意更深了:“我也不怕。其實我早就厭倦了,在美人谷的日子,每天不是制花燈就是畫美人。若能這樣解脫,我也很滿意了?!?/p>
畫逝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殿下……你也是燈籠人?”
鳳姝點了點頭:“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整個美人谷的美人,都是燈籠人。”
他神色復雜地望著她,一直到一聲驚雷乍起,在大雨滂沱而至的剎那,畫逝猛地解開外衣,將鳳姝護在了懷里。
一直到那一刻,鳳姝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的懷抱是那樣寬廣,足以將她整個人都護起來。
他彎著腰緊緊護著她,大雨澆在他的背部,鳳姝聽到雨水侵蝕他背部皮肉的聲音,那一定是痛到了極致,他的雙眉皺在了一起,可他咬緊了牙,一句呻吟都沒有發(fā)出來。
她落下淚來:“畫逝,你何苦這樣對我……”
他深深地望住她,咬著牙說道:“殿下,畫逝是殿下畫出來的,因為殿下的一口氣,才有了畫逝。所以畫逝今日就算是死了,只要殿下還活著,就不覺得可惜?!?/p>
那雨不停地打在他的背上,不用看鳳姝也知道,他背上的皮肉幾乎被雨水侵蝕殆盡,只剩下森森白骨。
【七】
畫逝沒有死。
大概是因為他的意志力格外堅強,一直到雨停的那一刻,他都沒有變回燈籠。
只是他傷得很厲害,臉色白得嚇人,幾乎連站也站不住。
鳳姝將他扶回去的時候,他咧開嘴一笑:“真好,畫逝這條命還留著,還能繼續(xù)待在殿下身邊,守護殿下?!?/p>
她聞言鼻子一酸,差點又落下淚來。
他們沒有將逃出谷的燈籠人找回來,美人谷的美人少了很多。谷主便令鳳姝今年額外多畫幾個燈籠人出來。
她跪在谷主面前,嘴唇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什么,但最后卻什么也沒有說。
那之后她便一邊照顧畫逝,一邊畫著花燈美人。她一口氣一口氣地吹,燈籠人一個一個畫成,而她的身體也越來越虛弱。
終于在畫逝傷好的那一日,她病倒了。
她告訴畫逝,擁有續(xù)靈能力的畫燈人,并不是可以無節(jié)制地做出燈籠人來的。他們也會將氣用完,也會變回燈籠。
而鳳姝,便是由上一代畫燈人朝著畫好的燈面吹了一口氣,便變成了燈籠人。
她只是谷主的養(yǎng)女,自她畫燈人的身份確立下來,她就變成了美人谷的少主。她對谷主唯一的利用價值,就是畫燈籠人,一直畫到死為止。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但大概是要走到盡頭了。
她望著畫逝:“我一生最大的愿望不過是希望能夠自由自在地生活,畫逝,等我死了以后,你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再不要受任何牽絆?!?/p>
畫逝搖搖頭,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溫柔地望著她:“殿下,有我在,你就不會死。我?guī)阕撸乙欢◣闾与x這里。天下之大,一定有我們的容身之所。殿下,我會保護你,不會讓你像其他燈籠人一樣?!?/p>
他說:“殿下,畫逝帶你離開這里?!?/p>
他的眼神那樣堅定,鳳姝仿佛看到了希望,便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他們就逃了出去。他們很輕易地穿過燈籠坊,來到了美人谷外。
鳳姝快樂地抱著畫逝:“畫逝,我們逃出來了!我們自由了!”
他望著她那樣欣喜的樣子,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笑得這樣燦爛,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好像無數(shù)花燈的光全都映在里面一樣。
很多很多年以后,這些記憶留在幻象中,每次他看到的時候都會覺得滿心歡喜。
出谷以后他們戴上了兩張人皮面具,然后訂制了兩套防水的衣裳。
最開始的時候他們很快樂,以為已經(jīng)徹底逃離了美人谷。他們混在普通人之中到處走,四處看。他們看花江煙雨,訪宣樓小榭,覽小橋流水。
那大概是他們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每次回想起來都令人覺得溫暖。
【八】
然而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很快谷主就派人找到了他們。
為了防止擁有續(xù)靈能力的畫燈人逃出谷,所以每一代畫燈人確立下來以后,谷主都會在他們身上布下特制的香粉,這樣永遠也不用擔心他們逃走。一旦畫燈人逃離美人谷,谷主便放出經(jīng)過訓練的蜜蜂,搜尋到他們的位置,然后將他們抓回來。
畫逝拔劍擋在鳳姝的面前,他沉著臉,眼中殺氣騰騰。然而他對身后的鳳姝說的話卻是柔和無比:“殿下,畫逝不會讓他們帶走你。今日畫逝就算拼盡全力,也絕不讓殿下受一絲一毫的傷害?!?/p>
他手中的劍泛著寒光,然而鳳姝卻制止了他:“畫逝,你是打不過他們的?!?/p>
來的是谷主精心培養(yǎng)的湮龍十二騎。鳳姝見識過他們的厲害,十二騎一出,所向披靡。
畫逝回頭深深望著她:“畫逝愿盡力一試?!彼f完手中的劍便一動,然后飛身至十二騎之間,與他們纏斗在了一起。
鳳姝只能眼睜睜地望著十二騎將畫逝圍起來,他們胯下的馬嘶鳴一聲,然后鐵蹄便向他踏過去。
她只覺得心驚肉跳,猛地跪在谷主面前,臉色白得似一張紙:“求谷主放了畫逝!鳳姝愿意跟隨谷主回去?!?/p>
千鈞一發(fā)之際,谷主一聲令下便讓十二騎停了下來。
“能在十二騎手下過招,也算是個漢子。把他們兩個統(tǒng)統(tǒng)帶回去!”
畫逝手中的劍被奪走,雙手被反剪在身后。他的目光投向鳳姝,她報以微微一笑,那笑容就如破碎的枯葉一般,看得他的心猛地一疼。
那一刻他無比痛恨自己的沒用,他無法保護殿下,他根本不配做她的護衛(wèi)。
回去以后畫逝以教唆鳳姝逃跑的罪名被谷主罰跪在烈日下。他上身的衣服被扒去,露出背后的森森白骨。其實他的傷根本就沒好,被雨侵蝕過的地方是不可能痊愈的,他能活下來就已經(jīng)是一個奇跡了。
背后的森森白骨裸露在日光底下,被烈日灼曬,刺刺作響。
他幾次都幾乎痛暈過去,卻是緊緊咬著牙關(guān)。
他想,他絕對不可以倒下。殿下還需要他。他要親眼看見殿下安然無恙,不會被谷主嚴懲,他才能安心。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與鳳姝有關(guān)的畫面。每次痛到極致的時候,他都會想一想她的模樣,想起她的微笑,然后渾身的痛意便能減輕很多。
鳳姝遠遠地望著他,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跑去求谷主,發(fā)誓再不逃跑,懇求谷主放過畫逝。
然而谷主無動于衷,于是她只能以命要挾,無比決絕地望著谷主:“若谷主不放了畫逝,鳳姝這就了結(jié)自己的性命,再不畫燈籠人了!”
美人谷還需要鳳姝,谷主大怒之下卻也只能答應放過畫逝。
鳳姝跑到畫逝身邊,她眼中淚光盈盈,將外衣披在他的身上,遮蓋住他的后背,然后輕輕扶他起來:“畫逝,我已經(jīng)求得谷主放了你,從今以后,你便離開美人谷吧?!?/p>
然而他耳邊嗡嗡作響,根本沒有聽見她說什么。他只覺得眼前一黑,還沒站起來便暈了過去。
【九】
畫逝的傷一直沒有好。他的傷入骨髓,怕是一輩子也好不了了。
然而他總是忍著痛,滿臉微笑地看著鳳姝:“殿下,畫逝沒事?!彼踔吝€抓起劍,舞劍給她看。
每一個動作都會牽扯到背后的傷口,他卻笑著舞完一套劍法,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
然而晚上鳳姝給他上藥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背后的那幾根白骨,已經(jīng)斷裂開了。她握著藥瓶的手不住地發(fā)抖,然后拼命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畫逝問她:“是不是很可怖?殿下,嚇到你了吧?”
鳳姝拼命地搖頭,她眼里不停地有淚珠往下掉。
究竟是怎樣的毅力,才讓他一直活到現(xiàn)在?她從未見過任何一個燈籠人,能有這般強大的生命力。
谷主不斷地催促鳳姝制新一批的燈籠人,她沒有辦法拒絕,便重新開始畫燈。
生命將走到最后一刻的時候,她站在一排絢爛奪目的花燈底下,沖著畫逝嫣然一笑:“畫逝,等我死了以后,你一定要帶著我離開美人谷。從此以后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再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很心疼?”
畫逝一把將她拉入懷中,他將她抱得很緊:“殿下,有你這句話就夠了?!?/p>
她從他懷中抬起頭來,頭頂?shù)幕綦S著風搖擺。燈光搖曳,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交映之中,他們彼此凝睇,仿佛是要將彼此的模樣深深地刻進心里去。
她輕輕推開他,然后微笑著對著花燈吹了最后一口氣。
那一刻她想起很多事情,她想起她和畫逝的一切,他為她做了那樣多的事情,他為了她將自己變成如今這番模樣。而她,卻從未為他做過什么。
然而她再沒有機會為他做什么了。
那一口氣吹盡的剎那,她整個人被他拉過去,天旋地轉(zhuǎn)之間一雙臂膀勾出她的腰,她還未來得及閉上眼睛,唇上便已覆上一片柔軟。
有溫熱的氣自口中灌入,她仿佛明白過來,猛地睜大了眼睛瞪著他。
他將她曾經(jīng)吹給他的那一口氣,還給了她。
那是他賴以生存的一口氣。
畫燈人對著花燈吹一口氣,花燈便會變成燈籠人;而反過來,燈籠人也可以將那口氣還給她。
只是燈籠人若將那口氣還給了畫燈人,便只能化作燈籠了。
畫逝終于放開了她,他說:“畫逝此生為殿下侍衛(wèi),便生為殿下,死亦為殿下,畫逝無怨無悔?!?/p>
他的嘴角緩緩勾起來,笑得云淡風輕:“殿下,畫逝本就因為殿下的一口氣才存在,能夠陪在殿下身邊那樣久,畫逝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殿下,畫逝死了并不可惜,殿下要好好活下去?!?/p>
她面如死灰地望著他,他一直在笑,而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在自己面前化作了一只燈籠。
她再也忍不住,抱著燈籠號啕大哭起來。
他是她見過的最頑強的燈籠人,大雨淋澆之下他沒有死,十二騎的鐵蹄之下他沒有死,烈日灼曬之下他也沒有死,卻終究還是因為她死了。
他本來不可能會死,要不是遇見了她,他不會將自己弄成這般傷痕累累的樣子,更不會死去。
【尾聲】
小琦將幻象全都看完的時候,已經(jīng)泣不成聲。她拿出手絹不停地擤鼻涕,一邊擤,一邊繼續(xù)哭。
站在她身旁的畫逝怔怔地望著由無數(shù)記憶片段組成的幻象:“也許是因為我的執(zhí)念太深,所以化作燈籠以后便在花燈里留下了這些幻象,我不過是希望能夠永遠留住我與殿下的回憶??v然時間忘記了,可總會有人永遠記得?!?/p>
小琦點點頭:“那樣深刻的感情,就算是我也永遠不會忘記的?!?/p>
他笑了:“我想請你幫的忙其實很簡單,我想請你在出去以后,替我告訴殿下,畫逝一直就在殿下身邊,不離不棄?!?/p>
小琦很是疑惑:“你既然可以把我弄進來,為什么不讓鳳姝進來呢?她一定也很想見你?!?/p>
他搖搖頭:“殿下也是燈籠人,我沒有辦法讓燈籠人進來。這樣的結(jié)局畫逝已經(jīng)很滿意了,至少畫逝仍然可以守在殿下身邊?!?/p>
小琦從花燈里出去以后便將畫逝托她轉(zhuǎn)告的話一字不落地講給了鳳姝聽,那個有著傾國傾城容貌的女子聽完便哭了。
還有一些事情畫逝并不知道,花燈里的回憶確實是幻象,可畫逝并不是幻象。
畫逝死了以后,鳳姝將自己全身的血全都澆灌在了畫逝的花燈上,才得以讓他活在花燈里。
那是美人谷上古傳說中的一種邪術(shù),每當月圓之夜她都要忍受邪術(shù)反噬的痛苦。
這是她唯一能為畫逝做的事情。
從此以后他們兩個的生命便牢牢系在一起,雖然永遠無法相見,可是卻能時刻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三日后花燈全都做好了,小琦將花燈交給北岷國的首富沈公子。
沈公子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小琦目送著他的背影,喃喃自語道:“每一盞花燈都有它自己的故事,所以請你一定一定要善待它??!”
她仿佛又想起了那個夜晚,月光灑下來,少女盈盈一笑:“我叫鳳姝。你跟我走吧?!?/p>
少年怔怔地望著她,他點了點頭,從此跟隨她,后來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