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璽
楔子
湯少卿對那姑娘說,長江盡頭有江南,有楊柳桃花,倘若離開長江去南粵,有金魚,海螺與珍珠,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
這世間如此之大,總能找到一塊容她之地,總能遇到一個她喜歡的人。
漁舟帶著那姑娘沿長江而下,漂離遠去,姑娘走過天南海北,看遍春花秋月。
時光荏苒,搖舟的小孩老成兩鬢斑白的老艄公,姑娘卻還是那個姑娘,端莊美麗,亮若星辰。
生命如那越來越短的蠟燭,有一天,艄公感覺自己是不能再陪她走得更遠。他汲水搖舟停于烏江畔:“美麗的姑娘啊,我們走過那么多地方,就沒有一個你喜歡的嗎?”
似血殘陽,照著姑娘堅定的面容。她搖了搖頭,仍像磐石一樣固執(zhí):“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只是都沒有湯少卿……”
【一】
山鬼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少年,長居于巫山。有一日,他報應(yīng)降臨,被舊情人打成重傷擊落懸崖,為自己的始亂終棄埋單。
雪魄是山鬼的救命恩人,一個仿佛月色霜華落滿天的玉靈。
山鬼見到她的第一眼,就對她有好感,他又是喜歡美麗事物,新鮮面孔的風(fēng)流少年,很快就對這個有恩于己的女子產(chǎn)生情愫,待他傷好以后,收斂了玩心,只日夜跟隨于她。
但雪魄的嘴角始終帶著難以覺察的微笑,仿佛是她內(nèi)心的反映,但她眉宇間總有一絲淡淡的哀愁。
山鬼一直對自己身為妖精引以為傲。絕美的容貌,悠長的壽命,自由自在,多好。山鬼希望和雪魄一起永遠不離開巫山,雪魄卻說,自己不能陪伴他太久,她已經(jīng)活了近千年,靈力即將耗盡。
她不知道靈力耗盡后自己會變成什么樣子。
山鬼覺得難受極了,像被挖空了心一樣難受,他對雪魄說他一定會找到讓雪魄活下去的辦法。
雪魄不以為意,幽幽嗓音回蕩在叢林:“死對于我來說,不是無也不是零,你不應(yīng)感覺悲傷,也不必力求改變天意?!?/p>
八月末,蟬鳴幾許,一切生命最活躍的季節(jié)。山鬼醒來,發(fā)現(xiàn)雪魄不見了。山鬼慌了神,亂了心,找遍了巫山,但是找不到雪魄。
連分別都沒來得及說,他又該哪里找她?他抱著頭眼里閃著淚花,心里痛苦萬分。
日暮時分,似血殘陽下一個人拖著長長的瘦影,跟著風(fēng)的方向,緩緩地挪著步子。直至她的身影從他頭頂投下,他抬頭,像是重獲新生般雙目清亮。
“我原想趁著靈力未散盡,去找一個人,但剛走到山下,我就看不見東西了?!毖┢堑恼Z氣里,沒有絕望,卻充滿了無奈。
山鬼簡直哭笑不得,因為太激動,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雪魄朝他伸出手,將他拉了起來:“我知道原不該將救人看得如此利益,可我需要你幫忙,山鬼,請幫我?!?/p>
雪魄要山鬼找的人叫湯少卿,具體生辰年份她已不知道,只記得自己初見到他時,他是十八歲。那時她還沒化為人形,躲藏在一塊玉璧之中,輾轉(zhuǎn)經(jīng)手了許多主人。湯少卿在這么多主人當(dāng)中,不是最身份顯貴的一個,不是伴隨她時間最長的一個,卻是唯一讓她耿耿于懷的一個。
湯少卿出身顯赫貴為王孫,因為身體不適落腳于益州的深山老廟養(yǎng)病。
廟中日子清凈,倒是個修身養(yǎng)性的好地方。但湯少卿似乎一點沒接納這寶地的靈氣,依舊病體沉沉,白天神思恍惚夜晚睡不踏實,稍有氣候變換便更落得形銷骨立。
高僧送他一塊古玉作養(yǎng)生用。古玉瑩潤光潔,散發(fā)著與眾不同的氣息,高僧也對湯少卿說,古玉不同尋常。
“這塊古玉并非普通寶玉,而是塊有靈性的稀世珍寶,公子只當(dāng)是借,暫留身邊做祛邪健體之用,等身體好了再還予貧僧吧?!?/p>
也不知是否是古玉效用,一段日子后,湯少卿身體稍見起色。但不久后又發(fā)生了一件事,湯少卿收到最好朋友戰(zhàn)死的消息。
這消息仿如一把彎刀插入他的心臟,溫?zé)岬难查g染紅了眼前潔白的世界。他只覺得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渾身燥熱嗓子發(fā)干,他想喝水,跌跌撞撞奔回屋中,剛走到桌邊拿起茶壺。
腹間一股腥氣上躥,他張口,污血噴在桌旁古玉上。自從他接到那封信后,古玉便隨意放置在桌上,久而久之,他自己也拎不清放在哪兒。而那人血噴在至純至善之物上,卻發(fā)生了奇異反應(yīng),古玉身上淡淡的光屑有如流逝的螢火,淺綠色的曙光和淡淡的霧氣交融,緩緩,鉆出一妙齡少女,臉龐秀潤,天真嫵媚,旌幡衣帶當(dāng)風(fēng)飄揚。
湯少卿瞳孔放大,哪怕睜大到發(fā)酸難忍,眼皮不愿眨一下。難以置信的一幕。
“你……”湯少卿話未說完,嘭的一聲倒地,不省人事。
一抹陽光浮于臉頰,湯少卿曬著刺眼的陽光睜開眼睛。窗子外積了厚厚的雪,又有無數(shù)晶瑩的水滴,沿著窗戶往下流。
這是驚心動魄的一夜,噩夢之中湯少卿幾次放棄求生欲望,也是雪暖初晴的一夜,不知是什么力量阻止了他。醒來后湯少卿覺得五臟酸楚,痛得只如脫胎換骨。
他眨眨眼,卻看到床邊昏睡著一綠衣少女,少女緊緊地拽著自己的衣袖,像是緊拽救命的稻草。
湯少卿倒吸一口涼氣,試著觸碰了一下她的青絲,夢中阻攔自己的人竟是真切存在著。
【二】
“那就是我,因他氣急攻心的一口血,給了我看盡這個世界的機會?!蹦枪适碌拈_初一定是甜蜜的,否則她臉上不會帶著溫暖的情緒,山鬼從未看到過她這個樣子。
“我突然出現(xiàn)把少卿給嚇壞了,他要把我還回去,高僧說,是少卿一口人血催發(fā)了玉中靈現(xiàn)身,要我常伴他左右,不離不棄……”
湯少卿說:“那就把玉歸還給他的主人?!?/p>
高僧說:“我曾聽聞玉若通靈,可與人締結(jié)契約現(xiàn)身玉靈常伴主人身畔,生死相隨,不離不棄。既然你已經(jīng)把她喚出來了,你就是她的主人,她屬于你了?!?/p>
湯少卿面露難色,笑了笑,終究是拒絕:“大師是欺我年少,還像個孩童般信世間有花妖狐魅報恩一說?”。
高僧繼而道:“昨夜兇險,是她催動靈力救了你一命,貧僧知公子不在乎生死,但公子的確是欠了她一條命,你不要她,她既回不了玉中,也認(rèn)不了新主人,讓她無處可去,可公子不就是恩將仇報了嗎?”
高僧一席舌燦蓮花,說得湯少卿啞口無言,于是只得硬著頭皮認(rèn)了,又把玉靈領(lǐng)了回去。
然而,一開始湯少卿始終無法把玉靈視為人,她很特別,卻也無法不當(dāng)她是人,畢竟她活生生地跟在自己身后。玉靈倒也乖巧,不常常在他跟前惹人厭,經(jīng)常是他在屋內(nèi)她就蹲在門外,他起身走動,她就在幾米開外跟隨。
入冬后,一場場大雪,萬千嬌弱的生命,剎那歸于沉寂。山上和山下封了路,寺廟中梵音清澈,更顯寂寞。
凄楚寒夜,湯少卿半夜醒來,推開窗,大雪紛飛,給世間一切罩上薄薄的銀粉。寒氣一催,他的精神就更為恍惚。玉靈似心有靈犀般從樹枝倒吊著注視著他,眼神澄澈單純。
湯少卿是看在眼中的,她秀麗臉上常常有初入塵世的忐忑和對他的畏懼,但是,他知道她喜歡自己,因為注視的目光充滿崇拜仰慕。
他一定是寂寞久了,才會生出幻覺,假設(shè)這世間有唯一存在的不變,會是這雙只看得見自己的眼睛嗎?
“承蒙你在寒夜中降臨,鄙人湯少卿,燕京人士,若不嫌棄,可否常留?”湯少卿殘忍就殘忍在他的溫柔,在自己意志最薄弱的時候,朝玉靈伸出了接納之手。
玉靈守候多日,終于得到他的肯定。她從樹上一躍撞進他懷中,叫那個心中念了無數(shù)次的名字:“少卿!”
湯少卿給了她甜美的笑容,拍拍她的后背,讓她知道他本能的是在愛護她。他眼睛看著外頭紛飛大雪,給了她一個名字。
“于雪日降臨,如魂魄入夢,喚之雪魄,以后,你便喚雪魄吧?!?/p>
其實,年少時湯少卿的身體并不是這么不堪一擊,意志也絕非如此薄弱。貴為累世公卿,他年少時占盡一切美好,他是皇帝的表弟,況且天資聰穎,豐神雅淡,識量寬和,知名于時,年紀(jì)輕輕就獲得了別人難以祈望的恩榮。
這位幸運的貴公子與淮南王掌上明珠紀(jì)小蝶兩小無猜。少年愛侶,愛至極處,反不得善終,淮南王叛變,紀(jì)小蝶受牽連慘死外鄉(xiāng)。
百年心事歸平淡,未曾相守已見枯骨,人生之路一直順風(fēng)順?biāo)臏颖妒艽驌?,飲下毒藥,要隨愛侶而去。
但他終究是幸運的,在鬼門關(guān)繞了一圈,還是被大夫拖回這紅塵俗世。
病愈后的湯少卿似乎看透生死別離,便向皇帝請辭,去遠離帝京的寺廟休養(yǎng),皇帝也因?qū)λ闹杏欣?,格外開恩。
“你去吧,去散散心,等到枯木逢春,花開錦繡的時候再回來。”
那時,湯少卿坐在遠離帝京的馬車上,用溫?zé)岬氖种竸澲皹猩系撵F氣,秋寒料峭,尖寒的啁啾格外心寒,滿目皆是落葉飄零的惆悵,只嘆這世間原來沒有永恒的美好。
他覺得自己是不會再回到這傷心之地了。
【三】
心若沒有棲息之處,哪里不是寂寞?遠離了風(fēng)花雪月與政治糾葛,原以為會好過一點,卻也沒太大的改變,所以他一身病無法根治,只因心病無藥可醫(yī)。
這一年,卻因雪魄無意闖入他的生活,雖山中苦寒,絲絲薄涼的氣候中溢滿了一份暖意。
青空遍染,開春了,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
高僧帶小和尚從山下化緣回來,在桃花林遇到帶著雪魄的湯少卿,這次見面讓高僧大為感嘆,湯少卿神色清明,眼睛發(fā)亮,慘白的臉上也有了一層薄薄的粉色。他短短時間他已變作另一個人。
高僧猜想,當(dāng)日自己的強迫,似乎是真的起到一些效用。又見玉靈望著湯少卿的目光,總是無限眷戀。
他心生一計,對湯少卿道:“玉靈涉世未深,你作為主人應(yīng)帶她下山看看外面的世界?!?/p>
高僧主動和湯少卿攀談,表面上是為玉靈好,實則用心良苦。湯少卿年紀(jì)尚淺,人生還有許多種可能,不應(yīng)就此選擇避世。湯少卿未必不明白高僧話中深意,卻矛盾得很,于是他詢問雪魄的意見,愿不愿意跟自己一起下山。
雪魄的想法簡單得很:“少卿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跟著你,跟著你一輩子?!?/p>
然后她就跟著他下山了。
下山以后,雪魄才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可供她喜歡的東西太多。
“那時候總有新奇令我開心,我喜歡老婆婆的微笑,喜歡還沒熟透的酸杏子在口中翻滾的滋味,喜歡剛出生的小奶狗用濕漉漉的眼睛怯懦地望著我,喜歡濃烈的色彩,喜歡捕捉光?!毖┢钦f到興致上,完全忘卻了時間,沉浸在過去回憶中的她,臉上有一種別樣動人的神色。
山鬼一直知道雪魄是有秘密,這個秘密被她守得密不透風(fēng),當(dāng)他終于得以窺探這個秘密時,心情卻復(fù)雜。這個湯少卿對她而言,別樣重要,因為她念著“少卿”兩個字時,特別輕,像是怕摔碎一般的心情。故事還未說完,山鬼已經(jīng)明白,這個名字成為隔開他與她的巨大鴻溝。
“雖然我看不到,但我能感覺到今晚的月色真好?!毖┢峭蝗汇读艘幌律?,中斷了述說。
她抬頭看著月亮的方向,雙瞳并無焦距,但眼睛深處有一些別的東西:“今晚的月色,就像那晚一樣好?!?/p>
雪魄說的那晚,是湯少卿第一次帶她去看戲的那晚。戲看完后,已是深夜,青白色的銀光灑了一路,雪魄牽著湯少卿的手,興奮地踩著月亮影子走。
湯少卿跟上她的步伐,雙手籠在袖中,低頭問她:“還記得是個什么故事嗎?”
她漲紅了臉,雙手背在身后。
“你自然不知道講什么,這一晚你光顧著看我了?!睖偾涓┥硖郑┢巧焓治孀☆~頭。
湯少卿收手,一朵白花已然別在她耳邊:“不過,這出戲不好,不知道也罷,記下了可就難過了?!?/p>
“浩瀚朗月照得到的地方,就會有愛,”湯少卿看了一眼天空,低聲嘆道,“然而世間一切來如春夢,去似朝云,所有的一切都會有期限,愛也一樣?!?/p>
雪魄輕輕地?fù)u著腦袋,聞到了雪的味道,還有花香,是來自桃花枝頭的小花。
她抬頭望著他,清澈的眼睛里是桃花上的初雪:“不,唯一不變,是我對你的愛呀?!?/p>
湯少卿的眉頭微微顫動了一下,后來搖搖頭說:“我知道你很喜歡我,但是你對我的喜歡跟喜歡天上飛的小鳥,身上穿的漂亮衣服一樣,可那并不是我所說的愛?!?/p>
雪魄沉默地聽著他均勻的呼吸,發(fā)癡地看著他白瓷一樣的下巴。之前,她只覺得他跟自己一樣,只是寂寞,她以為自己陪著他,他就不會在寂寞,但是此時他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憂傷。天空中的星被風(fēng)吹刮著,咻的一聲落到地平線附近,再也沒法和萬家燈火區(qū)別。
雪魄曾經(jīng)以為,她只要看懂這個故事,就能明白湯少卿的憂傷,于是后來她又把這出戲看了好幾次。
原來故事講的是一個叫碧奴的姑娘找她的丈夫的故事,正如少卿所言,那不是團圓的好戲,碧奴終于找到丈夫,但他已經(jīng)死了。雪魄喜歡看熱鬧戲,看不懂愛情戲,每次戲結(jié)束后,迷迷糊糊走出戲園子,只記得碧奴不能能用眼睛哭,每當(dāng)她思念丈夫的時候,頭發(fā)總是濕漉漉的,散發(fā)著淡淡的咸味。
她一點都感受不到,戲中人和戲外人的難過。她心亂如麻,好像置身陰暗的水底,少卿是燈,燈照在黑暗的水面,她像魚群向著明亮而溫暖的燈游進,但始終觸不到他。
【四】
湯少卿離開家時,才十六歲,回到家時,年滿二十。
到底物是人非,又仿佛覺得一切未曾改變。院中翠竹颯颯,綠意盎然。書房中的書,還保持著他生病前打開的樣子,除了積灰,倒也完整。書頁里夾著的紙掉落在地,是他畫的小蝶嬉水圖,小蝶溫柔的目光透過畫靜靜地落在他臉上。
“這是誰?”他臉上露出的神情,雪魄從未見過。
“是蝴蝶……”不管過去多久,他都沒有忘記,也忘記不了。湯少卿仍將小蝶的畫收在衣服里,最貼近心臟的地方。
那天剛好是臘八,既是值得慶祝的日子,晚上又是皇帝的洗塵宴。湯少卿不便帶雪魄,只身前往?;实垡姷骄梦粗\面的湯少卿,拉著他喝得酩酊大醉。
“我知道你恨我極了,所以我給你備下一份禮物,足足備了四年。”
他拍拍手掌,湯少卿微笑看著訓(xùn)練有素的美人舞上前來,人群散開,暗藏的玄機暴露在大殿中。繼而,酒杯砰然落地,湯少卿笑容僵在臉上,燈火照到他臉上,反射著詭異的紅霞。
紀(jì)小蝶沒有死,被藏了四年,四年過去,風(fēng)波定,他們終于可以團聚。
雪魄對即將到來的巨大改變毫無準(zhǔn)備,她歡欣雀躍地跑去迎接他,卻見他牽著一個女子走來。湯少卿臉上洋溢著失而復(fù)得的幸福,直覺告訴雪魄,她應(yīng)該笑,可是她真的,笑不出來。
她氣息全亂,寒風(fēng)撲面,竟讓她生出一絲從未有過的恐懼。
紀(jì)小蝶換了姓名身份,再次回到湯少卿身邊,兩人重新過起神仙眷侶的生活。湯少卿與紀(jì)小蝶舉案齊眉,琴瑟和鳴,就像一雙筷子和一個碗,再也沒有更契合的知己。雪魄唯一可依賴的人是湯少卿,湯少卿的時間全留給了小蝶,府中人大多知道她身份異樣,無人理她,雪魄開始覺得寂寞。
她在府內(nèi)偏僻處另尋桃源,找到一個地方,大部分時間都耗在那里,還在那里扎了一個秋千。
她常常一個人坐在秋千上發(fā)呆,大多數(shù)時候是在羨慕小蝶。小蝶真好,身材婀娜不說,舉止也那么曼妙,還有,她有少卿的愛。
湯少卿是對紀(jì)小蝶說過“我愛你”,雪魄站在樹后,看到他們親熱的樣子,他的吻細密地落到小蝶臉上時,那些細密的呢喃也一同說出。小蝶聽到那些話后,臉上會露出無比幸福的笑容。
她頓時明白那出看不懂的戲在講什么,那是愛。
即便被忽略,但只要他喚她,他想她了,她便會歡歡喜喜朝他跑去。
花葉落的季節(jié),夏天長廊邊開的花正日日枯萎,放在從前,雪魄會覺得花落也有種別樣的美麗,現(xiàn)在卻覺得,即將死亡的花真是可憐。
湯少卿不忍看到雪魄臉上露出那種神色,出聲安慰她:“新紅掛綠,落葉歸根,只是一個輪回,世間萬物最后都會如此,你也不必太過難過?!?/p>
雪魄反應(yīng)很快:“那我,還有少卿,還有小蝶你?我們也會老去,死亡,然后再輪回嗎?”
紀(jì)小蝶跟湯少卿總是形影不離,兩人相視一笑,他才望向雪魄,眼里是年長者的慈愛:“你與我,還有小蝶的輪回尺度不一樣?!?/p>
紀(jì)小蝶淺笑嫣然:“也許我和少卿百年歸老,雪魄依舊綺麗年華?!?/p>
“你是說,我不可以跟你們一起變老,一同輪回嗎?”一時間,雪魄如墜冰窟,簡直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人終有一死,可是雪魄不是人,也許永遠也不會死,”湯少卿顧左右言其他,笑著開她玩笑,“很多人這一輩子求一個長生,雪魄,你可是得了許多人求而不得的東西?!?/p>
誰又在乎那種東西,長生不死,非她所求,得了又有什么用?雪魄不再敢看他,絕望的眼睛曬著刺眼的太陽,秋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得更亂了,眼里簡直要流出淚來。她心中在吶喊:“少卿,我愛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你看,又要入冬了,這是第幾年了?可我還能在你身邊待多久呢?”
【五】
她覺得她的一切不快樂,都是因為她不是人,這便生了要變成人的心思。后來也真給她遇到了變成人的法子,只是很殘忍。
“只需給我第二次生命的人的一滴心頭血,喝下去,就能變成人?!毖┢堑纳衩匦θ菰綕猓磫柹焦?,“只是這一刀下去,十分兇險,所以你猜我最后有沒有下手呢?”
山鬼搖了搖頭,卻見雪魄黯淡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后悔:“其實我不后悔的,重新來一次,也許我還是會這么做。”
若不是想陪在他身邊的欲望太過強烈,她寧可自己死也不肯傷害他的。雪魄的確是對湯少卿下了手,不過還是失敗了,湯少卿受了傷,紀(jì)小蝶嚇得魂飛魄散。紀(jì)小蝶知道雪魄是玉靈的身份后,一開始有所芥蒂。畢竟她是受過罪吃過苦的女子,對周圍的人不易開懷放開戒備。而雪魄又不是人,素來精怪一類異族,就有害人一說,為湯少卿擔(dān)心,她對雪魄自然不會坦然相對。所以知道雪魄這樣做的目的后,堅決反對她在留在湯少卿身邊。
湯少卿最后的決定,是送雪魄走,還她自由。
湯少卿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一條船,一個可信的也能夠照顧她的船夫,還有些必要的財物,可是那又如何呢?如果不能留在他身邊,活著又有什么意義。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這不是真的,不可能,她不能和他分開。
【尾聲】
雪魄很久以后才發(fā)現(xiàn)他站在那兒,其實她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只是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淡淡的艾葉香,那是最熟悉的味道。清風(fēng)推門開,似是故人來,回首思年月,相絕已百年。
“少卿!”他距她這樣近,這樣真,雪魄捂住嘴,喜極而泣,歡喜地朝他跑來,光腳踩在潮濕而清寒的地面上。
山鬼嘴角的微笑仿佛滿窗晴日,讓人沉醉。他將她緊緊摟入了懷中,此刻他眼底里只有她的倒影,唯有她,雖然她看不到,但他的呼吸暖暖地拂在她臉上,熟悉而真切的感覺包圍著雪魄。
“少卿,你真的來找我了,我一直相信,你會來?!边@漫長歲月,就隔著不可逾越的天涯一樣,終于得償所愿,卻開始覺得渾身無力。
“是的,我答應(yīng)過你我會來,只要你沒忘了我,變成妖精我也會來找你?!鄙焦碚f。
他再也無法克制住自己長久壓抑的情感,一把將雪魄抱在懷里,用盡一切力氣,仿佛要把她揉進自己的骨頭里。猛然狂亂地吻下來,他的吻急迫而迷戀,帶著不容置疑的掠奪,輾轉(zhuǎn)吸吮,吞噬著她微弱的呼吸。
“一個是人,一個不是人,是見不得光的感情,也沒有未來可言。
“但想到終有一日可以想見,現(xiàn)在的分開卻讓我一點都不覺得悲涼,死亡并不會讓愛終結(jié),希望讓我思念她的傷口不那么痛,反而有點癢,就像等待春天那樣癢。”
百年光景唰一下被剪掉,今天恍如昨日。湯少卿的聲音嗡嗡地響在山鬼耳畔,到底他是湯少卿,還是湯少卿是他,他已經(jīng)分不清楚。
篤愛有緣共生死,一切自有因果,那截斷指里原藏著湯少卿的一魄,湯少卿一介凡人,他能為她做的事太少,只能用下一世少一魄的兇險來完成對雪魄的承諾。
或許因為已經(jīng)明白湯少卿的情感,山鬼已對他沒有多少怨恨,只是也不想輸給他,所以吞下了他的魂魄,冒著難免灰飛煙滅的下場,去圓雪魄的一個夢。
對雪魄而言,那是她期待已久的一刻,也是極其短暫的一刻。她臉上洋溢著笑容,沐浴在她一直渴望的溫暖中。夕陽徐徐地終于向下沉去,就像等待了千萬年那樣久,久得令人精疲力竭。合上眼睛,愛恨之間,生死之間,人鬼之間,天地之間,陰陽之間……再無界限,在那一瞬間。
緊緊相擁的戀人,被一種如煙如霧的東西繚繞,但這層輕紗之下,靈力耗盡的雪魄在消失,那淡淡的光屑有如流逝的螢火,雪魄的玉鐲砰的一聲掉落草叢,摔碎成片,散落不見……
殘陽的逆光將這二人染成了不同的濃淡。身雖死,兩個生命卻在燃燒,在無限寬闊的天地里與天與地合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