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叢脞錄

趙伯陶

摘要：《小二》雖非《聊齋志異》中的名篇，但小說以明末白蓮教起事為故事的背景，男女主人公的愛情主線以外，又涉及當(dāng)時社會的諸多問題，內(nèi)容可謂豐富多彩。小說所用詞語如“閑”、“憮然為間”、“肅肅”、“琉璃”等，今人注釋千萬不可掉以輕心，否則就可能引來歧義，對于讀者的閱讀接受不為無礙。

關(guān)鍵詞：聊齋志異；小二；白蓮教；詞語；注釋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biāo)識碼：A

白蓮教為盛行于元、明、清三代的民間秘密宗教團體，原為佛教凈土宗的一個流派，又稱白蓮宗、白蓮社等，崇奉阿彌陀佛，為南宋初昆山（今屬江蘇）僧人茅子元創(chuàng)建。此后內(nèi)部宗派林立，以“真空家鄉(xiāng)，無生父母”為八字真訣。白蓮教在不斷發(fā)展的過程中往往成為農(nóng)民反抗朝廷的組織者，故屢遭官府的嚴(yán)厲禁止與殘酷鎮(zhèn)壓。徐鴻儒，原名誦（？-1622），明末山東巨野（今屬山東菏澤市）人，徙居鄆城，為白蓮教一支聞香教主王森弟子，天啟二年（1622）于鄆城起事，聚眾數(shù)萬，號中興福烈帝，建元大乘興勝，后遭明廷鎮(zhèn)壓，據(jù)守鄒縣，十二月而城破被殺。

《小二》一篇即以明末白蓮教起事為故事的背景，在表現(xiàn)男女主人公情愛的主線外，又關(guān)涉民間宗教法術(shù)問題以及經(jīng)商致富、組織生產(chǎn)問題，未卜先知以趨吉避兇問題等等，內(nèi)容可謂豐富多彩。除兩人乘紙鳶比翼而飛逃離虎口、幻化出判官搬運千金盡為己有，以及戟指降服群盜的情節(jié)涉及志怪外，無論是描寫人情世態(tài)、社會風(fēng)俗，還是敘述閨中情趣、督課婢仆，皆非憑空結(jié)撰，而是具有相當(dāng)現(xiàn)實基礎(chǔ)的文字。其中檢《周禮》為觴政，兩人斗口飲酒、相互玩笑，生活趣味尤為濃厚，且穿插于“剪紙作判官”以向鄰居索要金錢的過程之中，渾然天成，不露斧鑿之跡，堪稱神來之筆。

宋李清照《金石錄后序》記述她與丈夫趙明誠閨中浪漫情事有云：“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較勝負，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逼阉升g是否對李趙斗茶一事有所借鑒，難以斷言，但為寫好這一情節(jié)，他經(jīng)過一番苦心孤詣的構(gòu)思則是事實。小說中男主人公之所以姓丁，就是為小二“君是水卒，宜作鱉飲”的斗趣之語張本，并與前文“丁翻卷，得‘鱉人”相映襯（鱉人為古掌取獻甲殼類動物之官名）。丁，即指蚌、蛤殼內(nèi)側(cè)堅韌的小肉柱。清周亮工《閩小記》卷一《江瑤柱》：“（江瑤柱）肉不堪食，美只雙柱。所謂柱，亦如蛤中之有丁。蛤小則字以丁。此巨因美以柱也，味亦與蛤中丁不少異。蛤之美實亦在丁。人以其小不審察，故獨讓江瑤擅此嘉名耳?！痹S多注本于此概付闕如，實在是湮沒了作者的匠心獨運的巧思。在丁生與小二夫婦身上，作者顯然寄托了他自己在現(xiàn)實中得不到的閨中情趣，意圖在想象中彌補生活的欠缺，因而精心結(jié)撰此篇并獲成功，讀者不可輕易讀過。

“女以徐高足，主軍務(wù)，晝夜出入，父母不得閑”，何謂“閑（閒）”，朱其鎧主編《全本新注聊齋志異》（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下簡稱朱注本）注云：“閒：同‘間，參預(yù)?！笔ァ读凝S志異校注》（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下簡稱盛注本）注云：“閑：同‘間，參預(yù)?！薄伴e”或“閒”在這里是“參預(yù)”的意思嗎？如此理解似有誤?！伴e”在此處當(dāng)是“限制”或“防止”的意思，《易·家人》：“閑有家，悔亡?！备吆嘧ⅲ骸伴e，防也?！惫P者所見三種白話譯本，中華書局本（2010年版）譯上述四句：“小二因為是徐鴻儒的得意弟子，主持軍中事務(wù)，白天黑夜都很繁忙，連父母也很少見到她。”上海古籍本（2012年版）譯為：“小二因為是徐鴻儒的得意學(xué)生，主持軍務(wù)，本分晝夜出入軍中，連父母也不能跟她呆上一會兒?！眱煞N譯本似乎都沒有準(zhǔn)確理解“閑”的意思。漓江出版社本（1992年版）譯為：“小二因為是徐鴻儒的得意門生，受命主持軍務(wù)，白天黑夜出出入入，父母也不能干預(yù)。”先出版者反而較為準(zhǔn)確，可見對一個“閑”字的解釋在這里至關(guān)重要，不可囫圇吞棗。舊時女子拋頭露面且在軍中不分晝夜出出進進，必然與相關(guān)的封建觀念發(fā)生沖突，為人父母者必加限制或干預(yù)誠屬正常，這里以“不得閑”為詞，正可見父母在形勢所迫下的困窘無奈。

“女憮然為間，豁然夢覺”，“憮然為間”何謂？朱注本注云：“茫然自失，停頓不語。憮然，悵惘失志的樣子。間，間歇，停頓?！笔⒆⒈咀⒃疲骸般皇б猓ｎD了片刻。為間，停頓?！睹献印る墓稀罚骸熳右愿嬉淖?，夷子憮然為間曰：“命之矣。””漓江本翻譯上述兩句為：“小二茫然不知所措，沉吟片刻，才如夢初醒?！敝腥A本譯為：“小二茫然若有所失，想了一會兒后，她仿佛一下子從夢中醒來。”上海古籍本譯為：“小二聽了，茫然若失，呆了一會兒，忽然如大夢醒來。”釋“間”為“停頓”似不甚準(zhǔn)確，“間”在這里有時間短暫持續(xù)的意思，形容小二悵然失意的客觀狀態(tài)，而非其主觀失語的表現(xiàn)。翻譯為“沉吟片刻”、“想了一會兒后”，也因染有主觀色彩而失其韻味；譯為“呆了一會兒”，差強人意。盛注本引《孟子》為書證，甚是，漢趙岐注《孟子》該句云：“為間者，有頃之間也?！弊顬闇?zhǔn)確。

“鳶肅肅振翼”，“肅肅”為象聲詞，當(dāng)形容鳥羽的振動聲。朱注本、盛注本皆以“風(fēng)聲”為釋，后者且以蔡琰《悲憤詩》“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為書證，似不甚準(zhǔn)確。漓江本對“肅肅”未作翻譯，中華本譯為“刷地”，上海古籍本譯為“撲楞楞”，后兩者皆從鳥羽振動聲入手翻譯，以后者較為傳神。這是因為“刷地”只是起飛一刻間的聲響，而非持續(xù)飛翔的狀態(tài)。

“嘗開琉璃廠，每進工人而指點之”，何謂“琉璃廠”？朱注本注云：“燒制琉璃器皿的工廠。琉璃，用粘土、長石、石青等為原料而燒制的器皿，如琉璃磚、瓦等?！笔⒆⒈咀⒃疲骸盁屏鹆髅蟮墓S?！奔热粸槠髅螅蝸怼傲鹆Тu、瓦”？前者顯然混淆了琉璃器皿與建筑材料的區(qū)別，這里的琉璃廠就是指燒制類似玻璃油燈的場所，下文“一切碁燈，其奇式幻采，諸肆莫能及”三句，即可為證。琉璃，或稱“料器”，清趙翼《陔馀叢考》卷三三《琉璃》：“俗所用琉璃，皆消融石汁及鉛錫和以藥而成，其來自西洋者較厚而白，中國所制則脆薄而色微青?！彼稳~適《趙振文傳借琉璃燈鋪寫山水人物》詩：“古稱浄琉璃，物現(xiàn)我常寂?！泵髂┣宄?，淄川、博山一帶采煤、絲綢、制陶、制琉璃業(yè)乃至集市貿(mào)易極為發(fā)達，這顯然為《小二》中有關(guān)工商業(yè)經(jīng)營的描寫提供了依據(jù)?！俺灍簟本褪遣薀艋蚧?，宋范成大《魯如晦郎中挽詞二首》詩其二“碁燈熒夜觀，歌板聒春船”可證。白話譯本多將“碁燈”譯為“琉璃棋子琉璃燈”、“棋子和燈具”、“琉璃棋、琉璃燈”，不免望文生義之嫌。

“每進工人而指點之”，“進”在此處是靠近的意思，《禮記·檀弓上》：“喪服，兄弟之子猶子也，蓋引而進之。嫂叔之無服也，蓋推而遠之也。”漢鄭玄注：“或引或推，重親遠別。”朱注本注“進”為“傳喚”，缺乏現(xiàn)場指導(dǎo)的感覺（燒結(jié)琉璃器皿溫度很高，離開現(xiàn)場如何指導(dǎo)），似非作者原意。白話譯本中漓江本譯上例為“凡招收進來的工人，她都親自指點”；中華本譯為“凡是招收來的工人都經(jīng)過小二的親自指點”。如此理解，幾乎近似于師傅帶徒弟了。上海古籍本譯為“常常叫來工人加以指點”，采用了朱注本釋“進”為“傳喚”的說法?？磥硪粋€小小動詞，若不細心留意，也會郢書燕說。

“甘霖傾注，五里內(nèi)悉獲霑足”，“霑足”，謂雨水充分浸潤土壤，語本《詩·小雅·信南山》：“既霑既足?！敝熳⒈尽⑹⒆⒈窘晕闯鲎?，令讀者難以體會到蒲松齡遣詞用語的典雅風(fēng)格，不為無憾。

Abstract： Although Xiao Er is not one of the most famous stories in Liao Zhai Zhi Yi，its content is rich and colorful，because its background is the event of the White Lotus during the end of Ming dynasty，and we can not only find the love story，but also the problems in the society. We should explain carefully the words in this story，such as Xian，F(xiàn)u Ran Wei Jian，Su Su，Liu Li，etc，which have the different meaning from those of our time.

Key Words： Liao Zhai Zhi Yi；Xiao Er；White Lotus；word；annotation

（責(zé)任編輯：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