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寧近陽光，芳鄉(xiāng)土

西寧近陽光，芳鄉(xiāng)土

文/張柯平

西寧后花園大通鷂子溝 攝影/何正鈺

在全國的省會城市里，西寧是為數(shù)不多的海拔超過兩千米的一個。她地處青藏高原與黃土高原過渡帶，以及農(nóng)業(yè)區(qū)與牧區(qū)的交接地帶，南北西三面被祁連山的余脈達坂山和拉基山圍繞，是祁連山的山間小盆地，東邊有口，湟水河從境內(nèi)穿過。西去不過百公里，翻過湟源縣的日月山，就會看到一望無際的環(huán)青海湖大草原。

如果說青藏高原是世界屋脊，那么西寧就是屋檐邊上的一塊青瓦。西寧和西部的好多城市一樣，是一個典型的移民城市。作為數(shù)萬移民中的一員，我在這里業(yè)已生活了十幾年。出差時，常被人問道：你是青海的？知道知道，離青島不遠啊。內(nèi)地的學(xué)長學(xué)弟們問我，西寧好遠好高吧，聽到青藏高原幾個字，就感到有些發(fā)憷。的確，高海拔，地理位置偏僻，讓西寧多些神秘味道。

西寧后花園大通鷂子溝 攝影/何正鈺

邊墻的故事

明代中葉后，從河西走廊進入青海湖附近的蒙古封建主不斷襲擾西寧。因為地處邊陲，無所遮擋，西寧開始在城市周邊壘筑邊墻防范。大通縣明長城遺址即是保存至今最好的西寧邊墻遺址，一個夏日，我造訪了它。

邊墻將一個本來渾然一體的世界分開。一墻之隔，兩邊的景致并無二致。壘筑這道建筑的民夫和兵士在這里辛苦壘土筑石時是否想過，有些東西其實是隔不開的。我不知道作為海拔最高的明長城，西寧邊墻當年到底有多高。在兩千多米高的山脊上完成這樣一座建筑，本身就是一個奇跡。這一抔抔泥土和沙石，必定和著晶瑩剔透的汗水，噴濺著濃烈的血水；必定摻雜了粗重的呼吸，甚至被涂抹上毒辣的陽光，也許還摻雜了凜冽的冷風(fēng)。如今，邊墻兩邊，景致還是原來的景致，而邊墻卻被冷落一邊，無人問津，任風(fēng)吹雨蝕，像一個衰老的牧人，獨自在風(fēng)雨中，一任生命萎縮消隕。

站在山頂上，電話已沒有信號，只有風(fēng)從耳邊流淌而過的聲音。爬山途中，我和母親聊了近一個小時，溫習(xí)著已經(jīng)生疏的家鄉(xiāng)話。我想，終有一日，我將不能重拾鄉(xiāng)音，即便走在兒時玩耍的街道邊，也會被看作外鄉(xiāng)人。

下廟溝村像一個寡言的老者，曬著暖陽，捋著胡須，倚著邊墻打盹，耕作，生活，周而復(fù)始。村莊里沒有多少人，大多是些老少婦孺。我想，多么不堪一擊的寧靜。我是一個外鄉(xiāng)人，穿著不倫不類，目光迷離，神色匆匆，可是沒有人對我的到來產(chǎn)生過懷疑和質(zhì)問。我就這么徑直地闖了進來。在水泥路面上，登山鞋梆梆地叩擊著地面，雙腳肆無忌憚地走在村道上，坦然地巡視著，一如走在自己家鄉(xiāng)的小路上。好安全的感覺，神經(jīng)被這鄉(xiāng)土味撫慰得熨熨帖帖，久違了的舒適。村子被大片的油菜花、麥子地、土豆田、蠶豆秧子包圍著。開花的金燦燦，結(jié)籽的鼓囊囊，祥和得緊。一條小溪把村莊生生隔為兩片。南片，北片，都是一樣的景致。一條蜿蜒而過的水渠把溪水恰到好處地送到田間地頭，茅草覆蓋的渠道很隱秘，只有汩汩的水聲證明它的存在。

迎面走來一個佝僂著腰的老阿奶，遠遠地就定了腳步，瞇著眼端詳著我。我想，自己這一身黃皮太扎眼，是不是嚇到老人家了。阿奶戴著頂白色的圓邊帽，黝黑的面龐溝壑縱橫，嘴里囁嚅著什么。中午的斜陽從她后側(cè)投射下來，短小的影子在路上緩慢地移動。清風(fēng)掠過楊樹梢，沙沙地響著，要是再有幾聲蟬鳴，我都以為是回到了兒時的家鄉(xiāng)。祖母，那是您嗎？神思恍惚中，我走到阿奶身邊，老人竟然發(fā)話了：“你阿扎去啦？——哦——鬧把你當成腦門家自的伙兒了，呵呵。”（你去哪兒了？我把你當成我家孩兒了）一瞬間，我感動于老人的不生分，把我錯當成自己人。我的到來，竟然有些順理成章，不那么唐突和無禮。是稚氣未脫的老氣掩飾了我？還是無可依靠的腳步聲出賣了我？然而，事實是，我永遠也不會是這村莊的一員。我那慵懶的腰肢，急躁的聲音，滿腦的功利，無繭的手掌，既不能讓我重操犁杖安心耕作，又不能讓我安心下來，等待種子發(fā)芽、成長和收獲；既不能讓我一心在阡陌間駕轅輪種，又不能讓我對谷粒滿倉產(chǎn)生收獲的喜悅。我已被熏染的心智，從此游蕩在入世的匆忙旅途中。下廟溝村，你能否容我一身風(fēng)塵，讓我重溫鄉(xiāng)土的安閑？邊墻不語，也許阿奶知道，但我并不是她家的“伙兒”啊。

青海月餅 攝影/張柯平

青海月餅：本色的鄉(xiāng)土味道

若不是朋友說，打死你也不會認為，這玩意兒就是月餅。我來青海也十多年了，工作關(guān)系，常年在外地奔波，所以很久都不知道這大號花卷饃饃就是月餅。但是，真真切切的，這就是青海的月餅，它徹底顛覆了我對月餅的印象。

看它的長相，胖乎乎的，足有一巴掌寬，一寸多厚，敦實厚重，像極了青海人的樸實厚道。味道原始，沒有許多雜質(zhì)，是高原的本色。經(jīng)了火籠蒸烤，蓬松酥軟，麥香綿長，淀粉的空隙里簌簌地竄著大自然的味道。入口酥軟，不沖不膩，本分低調(diào)。

它甚至都沒有什么包裝，就這么裸著身姿敞著，安靜地躺在扇籠里，騰騰地冒著些熱氣，餅的頂上米花般爆開著幾個口子，咧著嘴笑著，好憨的賣相哦。

中秋的早市，攤子前，回族老板忙活著，一會兒在油槽里翻轉(zhuǎn)油餅，一會兒給客人揀焜鍋、裝月餅。

“多少錢一個？”

“八塊錢?！?/p>

“裝給兩個?！?/p>

老板熟練地從墻上掛著的塑料袋子中揪下一個，隔著塑料在扇籠中一抄，兜著兩個，沉甸甸地裝在袋子里。女兒麻利地接了過來，掛在擺擺樂小車的扶手上，嘴里只管說著媽媽中午回家吃花饃饃嘍。

在孩子眼里，裝在那紅盒子、錦緞子、小盤子里，須用刀叉切碎，要鄭重享用的才是月餅哩。盡管這錦緞盒子里的膩味并不一定就合你的口味，但它的賣相、身價和那花饃饃完全是兩回事兒。這是一個賺足了眼球、吸引了注意力才會贏的時代，法則已定。

家里竟然都沒有足夠大的盤子能盛下它，我只好用一把刃口足夠長的剔骨刀將它劃開，切西瓜似的打了花刀，分作七八片，一朵外白里花的“八瓣蓮花”在案板上綻放了。淀粉混合著香豆、紅曲、姜黃、紅糖組合起來的味道，由麥香打頭陣，和著一股子淡淡的五香和甜味，緩緩地撫摸著味蕾，不緊不慢地占領(lǐng)并最終征服你的全部消化器官。它不是甜到胃口發(fā)酸，也不是膩到反嘔，各種調(diào)味元素都平和而內(nèi)斂，比例適中，恰到好處地詮釋著糧食制品原本該有的中庸味道。

突然，我想起我的胃好多年都沒有享用過純正的麥香味了！捧著這異鄉(xiāng)的餅，在食品安全舉世關(guān)注的背景下，我竟然有些感謝它了。這餅里撲鼻而來的香味，沁入心脾，一股久遠的記憶被激活，幻化成一道遙遠的風(fēng)景。父親收打的新糧，碾去了最后一點兒麩皮的頭茬面粉。甩一個吊繩下去井中，桶耳和栓子自管自地吱呀亂響，鋪滿桶面的井水悠悠地晃著，泛著沉香的陽光味道。母親揉光的面團，和著老井的甘甜。灶間燃著嗶嗶啵啵亂響的秸稈，翻滾的氣浪，從尺八的大鍋里蒸騰而起，氤氳著鄉(xiāng)土綿長、微醺醉人的最真味道。心緒飄揚中，我醉倒在柴禾間。

感謝青海月餅，它帶著我們穿越了時空，回到了放心而可口的鄉(xiāng)土味道時代。

①油菜花 攝影/相金玉

鍋莊

在全國上下大跳廣場舞的流行風(fēng)潮里，青海的廣場舞絕對是自成一體，因為這里跳的是鍋莊。鍋莊，藏語稱為卓，圍著圓圈跳舞的意思，是藏族的傳統(tǒng)舞蹈，在青海地區(qū)的群眾文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在日益盛行的廣場文化當中，鍋莊無疑是一個鮮明的標志。

咱不做學(xué)者式的探究，單單就我們所看到的鍋莊，說說直觀的感受。鍋莊，很熱鬧。是的，大家圍成一圈，手舞足蹈地，喜笑顏開地，或揮舞長袖，或甩動臂膀，或輕踏地面，或提臀彎腰；或能跟上節(jié)奏，享受舞者創(chuàng)造快樂的喜悅；或亂跳一氣，感受新鮮動作的刺激；不成了打聲口哨也行，不成了就跺跺腳跟著轉(zhuǎn)圈圈也行。人是需要群體互動的，人們在這個特殊的臨時群體里找到了自己被接納、被承認的感覺，于是在悠揚的弦子聲中享受這份獨有的快樂。有這份快樂，那還為啥不跳鍋莊呢。

鍋莊，很大眾。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不管是青年還是老年，都被鍋莊大開大合的舞蹈形式所吸引。這個舞蹈的特點就是盡量地舒展胳膊、腿腳，舞動四肢，適合在空曠的草原上來舞蹈。你仿佛感受到了藍天白云，碧草青湖，鷹飛翔，鳥歡鳴，馬翻蹄，羊歸圈，多遼闊、多敞亮、多舒坦的大美高原，這是天人合一的回歸境界，很難得，該加入。

鍋莊，很民族。這里又碰到了民族的與現(xiàn)代的PK。在廣場上有拉丁也有鍋莊，這兩個跳舞場地相隔不遠。但是，拉丁的出現(xiàn)是這兩年的事情，大家只當新鮮玩意兒來看，能上場跳的也有一些，但很少，那畢竟是得有些體力和技巧，而且拉丁的韻味有些貴族化，實際上不適合在大范圍內(nèi)推廣。不然跳出來的絕不是拉?。ㄊ抢?？）。由于拉丁太強的觀賞性反而限制了它的可參與性，因此很快在長袖短打的鍋莊門前落敗。某日下午，見到了一個老外也圍在一個比較小的場子里跳鍋莊，不客氣地講，跳得真好。

②鍋莊 攝影/ 加貝

③鍋莊 攝影/ 加貝

④鍋莊 攝影/劉志強

⑤鍋莊 攝影/ 加貝

九眼泉的花兒會

青?；▋簳愃朴趦?nèi)地的騾馬大會，像個集市，但絕對不是為了成交買賣，做主角的是花兒歌手?；▋菏俏鞑棵窀枥锏囊环N重要形式，歌子里常能聽到，尕小伙把女青年比作阿哥的白牡丹。花兒就是這么得來的吧。

青海的春天總是來得遲，蹣跚走來的春和夏已經(jīng)融為一個季節(jié)了。某日，我在報上偶然看到了九眼泉有花兒會，就大老遠地趕去，聽聽馬俊和他的徒弟們漫花兒，享受夏日陽光下的休閑。第一次到九眼泉，不知道路徑，無頭蒼蠅似的在山里亂轉(zhuǎn)，好在能循著花兒會的喧鬧聲走，終于尋到了一處山中所在。在山坡后頭，一個土臺子，土臺子下面鋪了些紅磚，支了些陽傘，坐了些鄉(xiāng)親們，很樸實的花兒演唱會現(xiàn)場。

五月的太陽像被打了一針的運動員，爆發(fā)出比往日凌厲數(shù)倍的力量。陽光很厚重，穿過并無云朵的大氣層，落在黃土的九眼泉山頭上，噗噗作響。四處趕來的阿爺、阿奶、阿姑、小伙們，嘻嘻哈哈，優(yōu)哉游哉，各自在剛冒出綠芽的楊樹林邊找位子去蹲著坐著，享受這一年中難得的花兒盛會。賣甜醅的三輪車隨意地停在場邊的樹蔭下，不見老板的人影。倒是釀皮和抓面的玻璃櫥窗后忙得顧不上頭尾。兩個回族少婦披著輕紗的頭巾，腰身婀娜，忙著招呼來吃釀皮的客人。一個負責(zé)切，刀在一塊小砧板上咔咔咔響著，幾下就切成一碗或黑或白、筋道耐嚼的釀皮，另一個接過碗麻利地放調(diào)料、收賬、找錢。陽傘下是沒有凳子的，凳子都遠遠地摞在場后的空地上，旁邊碼放著同樣高低的啤酒垛子。租一張方凳子十元錢，一張靠背椅子則要加五元錢?；▋簳奈枧_是一個紅磚壘起的臺子。臺子上鋪著不知道是啥年月用過的褪了色的紅地毯，還卷著邊。在舞臺的中心地帶墊了一溜嶄新的紅毯子，看來是專意為這次花兒會準備的。兩組音響，身材高大，嗓門也同樣響亮。我們不得不離它遠一點兒。

西寧市夜景 攝影/張柯平

太陽很熱辣，像極了場內(nèi)的氣氛。氣溫逐漸升高，人們熱情亦不消，執(zhí)著地等待花兒歌手的到來。十二點半，兩個穿著艷麗長衫的美女來到場后的啤酒垛下，坐在陽傘底下開始描眉毛。一點鐘，一個古銅色臉龐的中年人，來到陽傘下和幾個阿叔們握手寒暄。我問老婆：馬?。渴菃?？是。怎么不像呢。跟舞臺上聚光燈下的花兒王子是有些差別。茶色的西服，后擺還有些皺巴，可能是自己開車來的，頭頂有些微禿，面色略顯疲憊，腳步還算穩(wěn)健。和這些熟人打過招呼，他便走上了臺，到場邊和一個工作人員模樣的說了幾句，邊說著，那個工作人員模樣的男子把一張紙片遞給他看，看來是今天的節(jié)目單。馬俊看完后點了點頭就回到場后的陽傘下抽煙去了。

全場就一個警察，在場地外繞了一圈就再也沒看到他。場上沒有拉警戒線。老人們大多帶著自己的馬扎子，在靠近舞臺的兩側(cè)找個舒服的位置坐下來，耐心地等待著開唱。也有沒帶凳子的，干脆坐到了舞臺上，靠著背景墻，圪蹴下來，安詳?shù)乜粗_下。幾個小尕娃在臺子上竄來竄去，舞著樹杈打鬧。陽傘下的人們，扎金花的，喝啤酒的，嗑瓜子的，諞閑傳的，哄孫子的，發(fā)愣的，瞇著眼休息的，萬象齊聚。午飯時間到了，阿奶把帶來的釀皮、壓面從包好的搪瓷碗里小心地盛出來，一碗碗地分開、調(diào)上辣油、韭菜花和蒜泥，擺了一桌、一地。

歌會實際上到午飯后才開始，場子邊有個中年人拿著話筒走到舞臺中央，道了開場白，就問：想讓男的先唱，還是女的先唱。場下的阿奶高聲應(yīng)道：一塊兒上。一場沒有場上場下分別的花兒會開唱了。馬俊的學(xué)生們，男的女的一個個輪番上場了。花兒在我們這些外地移民們聽來有些生澀，歌詞多半不明白。但是，特點還是能分辨開些。女的漫起花兒來哀怨悠長，節(jié)奏緩慢，似乎在傾訴什么。男的則高亢嘹亮，有快有慢，歌詞似乎有些現(xiàn)編現(xiàn)用，常能激起場邊觀眾的笑聲。馬俊最后上場。場上的馬俊披著后擺超長的拖地褂子，飄逸的感覺，蹬著雙皮靴，身著白色綴花的寬松演出服，對襟、泡泡袖，民族風(fēng)味濃郁，頭上則標志性地頂著一個精致的小白帽。是，這是我們熟悉的馬俊。亮起嗓子，底氣沉穩(wěn)，曲調(diào)綿久，很有滋味，互助頭曲的味道。三首曲子過后，花兒王子感嘆：三十年的花兒，把尕馬俊也唱老了。臺下也會意地笑起來。

青海大通明長城遺址 攝影/張柯平

我亦心有所感，西寧的海拔雖然高，但這里的陽光同樣芬芳四溢。（責(zé)任編輯/吳曦 設(shè)計/王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