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三百八十米

地下三百八十米。

這么深的地下，我沒去過。

我沒去過，就沒法想像。

那兒，大概是沒有影子的地方。

他就在那兒工作。他是礦工，挖煤的。他將影子留在井上，扛著一把鐵鎬下井。

他的影子癡癡地守在井口，動也不動，如同井口的一棵樹。頭頂是耀眼的太陽。影子曬黑了，影子烤燙了，還是不動。影子說，樹會躲避陽光么？影子又說，我也不會躲。

影子一直守著他。井下沒有太陽，井下是濕的，井下是涼的，井下礦工的臉雖然黝黑，可心是不見陽光的那種蒼白。影子等著他歸來，影子覺得白已是代表太陽、代表熱度、代表健康的膚色在歡迎一個人。他來了，他熟悉白己的影子，影子也熟悉這個扔掉鐵鎬的礦工。他和它又一次重逢。這一刻，影子有了歸宿，而他恢復(fù)了白己的完整。

礦工都將煤叫做“太陽石”，雖然下井并不是躺在海灘上享受日光浴，但礦工就是喜歡這種叫法。當(dāng)他們這樣定義煤塊時，他們也將白己定義成為詩人。有時，如果沒有詩，生活會將人逼瘋?！疤柺笔堑V工的詩，極短，只是三個字，但就是這三個字拯救了這些沒有影子的礦工，使他們黑黑的身體不至于被周圍黑黑的巖壁吞噬。礦工是屬于井上，屬于地面，屬于陽光，屬于井口等候他的那棵樹的。

“太陽石”也重新定義了礦工勞動的意義。他們是開采陽光的人。他們在暗無天日的地下追趕太陽。他們掄起鐵鎬砸下去，那個姿勢就像彎弓射日的后羿。鎬頭砸下去了，迸射出來的是堅硬的、石頭形狀的、漆黑一團(tuán)卻又是刺眼、火熱的光芒。

煤的前身是樹木，一座煤礦其實就是一座地下森林，而采煤工就是伐木工。我對森林的熟悉程度要超過煤礦。容我來想像一下吧，想像這座森林，想像森林里的樹種，是不是成排成排的、長著黑黑的大眼睛的白樺樹。通常，我們愿意用黑黑的大眼睛來形容一位少女。那個被影子苦戀的青年礦工，應(yīng)當(dāng)喜歡這樣的聯(lián)想。一份沉重的勞動轉(zhuǎn)化為和一棵白樺的幽會，不是很好么？她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不論這個青年人帶著怎樣的性幻想盯著她看，她都不害羞，最少最少，這不會影響采掘進(jìn)度。

我和這個礦工后來成為朋友。那時，他已脫離煤礦成了本地一家報館編輯。實現(xiàn)這個脫離，他用了十年時間?！笆辍钡木唧w內(nèi)容是：他在井下挖了十年煤，他用十年的時間讓自己成為一名工人作家，他以一個作家的身份，揮揮手和煤礦告別。不是背叛，不是逃離，是一次優(yōu)異的證明，證明白己還有另外的素質(zhì)，還能在另外的崗位上勞動。也因此，他和煤礦的那次告別就充滿了溫情和豪情，當(dāng)然少不了酒，大碗裝，當(dāng)然少不了肉，還是大碗裝，喝得摟摟抱抱，喝得淚眼模糊，喝得這一輩子再也忘不掉。最后一次下井，他揀了一個小煤塊留著紀(jì)念。現(xiàn)在，這個煤塊就放在他的書房里。

當(dāng)?shù)V工就好好地挖煤，當(dāng)作家就好好地寫作。什么叫“好好地”？就是認(rèn)認(rèn)真真，盡心盡力，不浮不躁，不離不棄，就是守在井口的那棵樹的品格。他做到了這一條。他寫出了許多作品。于是開始出書。第一本叫《太陽石》。他用這樣的書名向地下三百八十米致敬，向他的鑲嵌了煤粉的青春歲月致敬，向他的工友、向他忠誠的影子、向那些生長在黑暗中的白樺樹致敬?！短柺凡皇墙Y(jié)束。他繼續(xù)寫著，書也繼續(xù)出著，“太陽神”“太陽山”“太陽河”“太陽風(fēng)”，像一只只太陽鳥飛進(jìn)他的新書封面，成為帶有系列感的書名。

這些書是否特別出名呢？不是的。具體到他，就是本地一個作家出了幾本文集?？墒撬臅懥?，封面設(shè)計也不故弄玄虛、故作深沉，本本分分的，用的都是暖調(diào)子，和書名，和作品，和作者，相容性很好，不沖突。能給人這樣樸素和諧的印象，他是下了功夫的。

本地的煤，熱值并不很高，用去煉鋼熔鐵不是太合適，可若將它投入小火爐中，一會兒它就噼噼叭叭燒起來，燒得通紅，坐只水壺上去，片刻就能沸騰，烹茶待客，圍爐夜話，人生還要怎樣的溫暖？

看我們周圍，寫文章的多，出集子的多，非要說哪一本出名、哪一本特別出名，其實很為難，縱然說出嘴，可能也是勉強(qiáng)的，違心的，場面上的需要，鬧著玩玩的，誰當(dāng)真誰就傻，誰特別當(dāng)真誰就特別傻。山多高，文學(xué)水平就多高，這個“標(biāo)準(zhǔn)”放在其他地方可能不準(zhǔn)，放在本地還是符合現(xiàn)狀的。本地是丘陵地貌，饅頭狀的山頭，且是小饅頭，海拔都很可憐。一方水土養(yǎng)活了一方人，還養(yǎng)活了一方文學(xué)。本地文學(xué)的氣質(zhì)、品格、場面、格調(diào)，和丘陵地貌，和那些小山頭是“撞臉”“撞色”“撞衫”的——也就是相互般配的，誰也不比誰更高，這就是地域特點或特征。本地文學(xué)缺少高山大河，不是什么丟臉的事。

但，本地不是有格非么？格非不是得了大獎么？格非不是很高的山巒、很闊的河流么？說得都對，可是這不能否定另一個事實，格非是在本地之外，在另一個地域，獲得了空間，獲得了靈感，獲得了和寫作直接有關(guān)的燃料，他是在本地之外成為“格非”，成為作家，成為我們熟知的人名的。他若走不出本地，大概還是叫劉勇。劉勇說，他如高考失敗，留在本地，很可能就當(dāng)了一個木匠。

文學(xué)創(chuàng)作如同農(nóng)耕，廣種而薄收，卓有成就的，遐邇聞名的，名滿天下的，就那么一小撮，大師多了，不單文學(xué)場吃不消，連中國，連世界也會犯愁。大師是要花費(fèi)許多銀子供養(yǎng)的。我們有時會說做個小瓦匠的門檻很低，其實寫文章一點門檻也不要，零資格的人也能寫作，零資格的人也能寫好。只有寫作老師將寫作吹噓成高深技術(shù)，他是要靠講授混工錢的。

忽然有一天，就聽他說起白己，以煤礦為界，煤礦之前和煤礦之后，兩段歲月相加，竟然就是七十了。

我和他相處，處了這么久，處到這種歲數(shù)，終于可以白稱老友了。

總要說幾句應(yīng)景的話。我想說的也沒什么新意，就是鼓動他繼續(xù)寫，繼續(xù)出書，“太陽”系列的書名太多了，“太陽街”“太陽樹”“太陽鳥”都是好名字。寫吧，寫吧，作為朋友，我希望他的書還是一如過去，不要縱向比，不要橫向比，就和本地煤相比，能夠燒開一壺水，泡出一壺茶，讓我們消磨一個下午，就行。

我的老友叫唐金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