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詩生活網(wǎng)站上看到我一位朋友對當下的詩人和業(yè)已在二十世紀80年代成名的詩人進行毫不留情的“批判”,盡管我并不同意其中的一些觀點,但我深有感觸,尤其是對于當下的詩歌批評而言。記得我在《90年代以來的詩歌批評:曖昧中的強奪》(《紅海灘》,2007年第2期)一文中表達過這樣的焦慮:面對著當下詩歌寫作的平面性、技術(shù)性和無關(guān)痛癢而又大張旗鼓的詩歌論爭,以及大面積涌現(xiàn)的圈子性的詩歌批評的追捧或利害關(guān)系的棒殺(尤其是大眾傳媒的惡俗話語勢力的不可忽視的影響),作為一個詩歌評論者我越來越懷疑評論的準確性和必要性。尤其當我們不得不面對詩歌這種特殊的文體和話語方式,不得不面對它所產(chǎn)生的歧義性和隨之產(chǎn)生的閱讀的多層面性、曖昧性,甚至誤讀。
我對詩歌的評論越來越持一種謹慎的態(tài)度,除非它能夠引起我的閱讀興趣。我也深知我的詩歌趣味是屬于我個人的,也可能是狹隘的,不是已經(jīng)有人在網(wǎng)上對我的評論進行質(zhì)疑了嗎?但是,我想說的是我的詩歌趣味與所謂的任何詩歌“集團”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這從我近年來的詩歌評論和所涉及的詩人范圍能夠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
當我看到老巢最新的詩集《巢時代》,我覺得對于老巢的詩歌寫作而言還是有話要說的。老巢的詩歌中有一點我深為認可,這就是在老巢的詩歌中有一種深入當代的承擔(dān)能力。換言之,在這個越來越喧囂的時代,老巢不是一個對生存和世界言說的缺席者。他以屬于自己的特殊話語方式在一個不大不小的范圍呈現(xiàn)了一個個體的隱痛。當然,我只想談?wù)摾铣驳脑姼栉谋荆劣诶铣步┠陙碓谠姼杞缟踔翃蕵方缢鸬臓幾h和諸多話題我不感興趣,也不在我這篇文章談?wù)撝?,至于“天問詩歌公約”也只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了。
在《巢時代》這本詩集中,我首先注意的是這些詩作的編排方式,如“博客上的詩”“手機上的詩”“紙張上的詩”。在這種多媒體的時代,詩歌的寫作方式和傳播方式發(fā)生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實際上,老巢的詩作我最認可的就是老巢的詩不是不及物的,詩人介入的姿態(tài)和容留的空間使之更為便利和有效的擔(dān)當了后物欲時代的焦慮。正如詩人在《沒有遙控器幫我們關(guān)掉這一場雨》中所呈現(xiàn)的那樣(我知道這也可能是我一廂情愿的誤讀),“燈下,瑣碎的死,類似糧食里/飛出的幾秒鐘。比灰塵還輕/電視上,我們看不到太陽的下落/沒有遙控器幫我們關(guān)掉這一場雨”。雨和遙控器正構(gòu)成了當下生存的基本場景,而我們所需要的可能正是一場雨,一場只與我們心靈最為切近的雨,而不是遙控器所操縱的虛擬的幸福。
在老巢的詩中,總能感受到一種潮濕的氛圍,一種潮濕的情感,尋找歸宿的沖動,而蔓延其上的就是渺茫的低沉的音調(diào)。老巢的詩中,家、雨、花朵、翅膀的意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巢湖和北京、故鄉(xiāng)與客處、往事與現(xiàn)場、夢想與沉落之間,詩人用詩筆所渲染的畫面正如北京午夜的一場雨,記憶在潮濕中洇染。
歌唱的家與家之間
那路 " 隱現(xiàn)于背景深處
森林指示我們永遠的距離
舉起酒杯 " 這就是理由
請用歌聲陪伴我
比如從前 " 面對一片灰燼中
那唯一的花籽
我們注定 " 失之交臂
當青煙般的情節(jié)散去
唯有手指的焦煳味熏陶歲月
而你別再指望與我同形
——《與你無關(guān)的詩和些與你有關(guān)的情緒》
人的一生都可能在尋找一個歸宿——精神的棲居之地,而在眾多詩人的詩歌中,這種魂牽夢縈的精神棲居之地也只能出現(xiàn)在夢鄉(xiāng)之中。在老巢的詩作中我體會到一種詩人深深的無奈和對精神指向的沖動與憂傷。“這些年,背著老家四處行走/名為巢,其實無巢,此刻/年三十的下午,我一個人/在這里:面朝江南,淚滿眶”(《過年,我們把愛過的人再愛一遍》)。在這個層面上而言,“江南”就成為北方灰暗、陌生的背景上的一個難以抹平的記憶,甚或一生的精神印記,所以詩人才會在光線漸漸收攏的時刻涌現(xiàn)出這樣的詩句:“天黑前,我哪也不去/就坐在這里。喝茶,抽煙/想昨夜,想夢里的臉/想到底是我苦命的江南”(《想到底是我苦命的江南》)。在停留與漂泊、命定與歸宿、尋找與無定之中,在一瞬間的生命形跡中是否每個人都能窺見命運曖昧的背影?“一陣風(fēng)就把幾百天吹起。離開樹/敗葉在空中,臨時高于地面/看上去像在飛。我的眼睛/一瞬間看見了命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時候我張開雙臂假裝/有翅膀。我從來不是我的/和家一樣可靠的名字是我租用的/落雪之前,北京冬日的陽光里/巢,是個動詞,形跡可疑”(《和家一樣可靠的名字是我租用的》)。
在詩人疲憊的灰暗中,異鄉(xiāng)的城市景象,近在咫尺的王府井、燈市口大街都成了遙遠而陌生的細節(jié),而詩人就是在漫漫的時光水線中尋找那遠處的依稀的燈盞。在這個層面上,老巢的詩更多是一種不事張揚的抒情短章,他的為數(shù)不多的長詩《空著》也是由諸多場景和情緒的片段構(gòu)成。而老巢的詩作又大體是一個片段、一個情緒、一個細節(jié)、一個場景,這都在復(fù)雜而自由的語言場閾中獲得了一種真實,經(jīng)驗的、想象的、現(xiàn)實的真實。
在老巢的長詩《空著》中,我們是否不無強烈地感受到這種無處不在的“空著”是否就是個人、命運,甚或一個時代的最基本的狀態(tài)?在這首長詩中,詩人設(shè)置的諸多場景都是冷色調(diào)的,正如蒼茫的月光下冷冷的雪地?!败嚧笆前鸭舻?以刀的原型裁剪歸途/多余的布景紛紛落地/和戲里一樣/水流過的地方/飄著夢魘中的美貌和指甲/取出部分肋骨做材料/按照我的屬相修改祠堂/冰天雪地里動工/冰雪下的殘骸/看上去像身邊的親戚/第一具像/第二具還像/衣服用麻布制成/胡須上掛滿生前的飯?!?。
斯蒂芬·歐文在《追憶》中說:“在詩中,回憶具有根據(jù)個人的追憶動機來建構(gòu)過去的力量,它能夠擺脫我們所繼承經(jīng)驗世界的強制干擾。在‘創(chuàng)造’詩的世界的詩的藝術(shù)里,回憶成了最優(yōu)秀的模式。”回憶的鏈鎖,把此時的過去同彼時的、更遙遠的過去連接在一起。有時鏈條也向幻想的將來伸展,那時將有回憶者記起我們此時正在回憶過去。通過回憶我們自己也成了回憶的對象——成了值得為后人記起的對象。詩歌作為古老的手藝,持有了對語言和世界的最為直接也最為本源的記憶。正是在這一點上,“詩歌是對人類記憶的表達”(布羅茨基語)。
老巢試圖在反觀和回顧的時光模糊而強大的影像中,溫婉而執(zhí)著的挽留過往的行跡匆匆,在共時態(tài)的形態(tài)中抵達人類整體性的共鳴與感懷。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越是個人的經(jīng)驗越具有傳遍公眾的持久膂力。時間和記憶問題幾乎成了任何一個生命個體,包括詩人的一個永久的宿命。在季節(jié),黑白照片中,書本中偶然掉落的發(fā)黃的信箋中,在路過街口的一個偶然回首中,往事和記憶就在不經(jīng)意和不期然間找到了你,找到了你那在黑夜中尋找和不安的靈魂。
誰能不和時間對話,曾經(jīng)有一個詩人說,誰校對時間,誰就會老去。而詩人自身恰恰就是從不忽視時間的“校鐘人”,用語言,用體驗,用記憶……
轉(zhuǎn)身,我看見你,一天一個樣子
你,從來第一眼就遺忘了迎面的人
是無巧不成書。那些沒有門檻的門
虛掩。每一片樹葉都是最后一天
畫蛇添足的夜,一盞燈撲滅另一盞
之際,耳朵像蝴蝶一樣飛在身后
我背對的風(fēng)水,適合住,和埋葬
到時候,你哭我,哭過一遍又一遍
——《回想那些沒有到來的時光》
真正與生命、生存對稱或?qū)沟脑娙苏菚r時校對鐘表的人,在時光的滴漏中,在發(fā)黃發(fā)脆的往事卷宗中尋找那逝去的、正在消逝的和即將消逝的一切。
老巢的詩大多是抒情小詩,一個最突出的印象就是清澈、透明,又有一種可以回味的底色。這讓我首先想到了琥珀。季節(jié)的漫漫風(fēng)塵卷過那黑色的田野,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正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簡單沖刷中,變了形狀,失了顏色,隱了足跡。在時間的浩浩巨手中,在這個我們短暫停留的世界上,什么能夠留存?也許,詩歌是一個最好的而又常人難以企及的裝置(原諒我對詩歌的精英看法),這恰如一個淡黃的而又純凈的琥珀,曾經(jīng)的記憶、感情、語言的生動都在某一刻停留,停留在時間的深處。它,讓我們再一次感受到了語言和記憶的力量。而這只能來自于詩人和他在暗夜所抒寫的詩行,或悲抑,或歡欣……
2007年10月
責(zé)任編輯 "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