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見姨媽的時候,我七歲。她名叫洪桃花,是個美麗動聽的名字。事實上,她不是我家親戚,是我媽叫我這樣喊她的。自見她那天起,我就一直喊她姨媽,喊了四十多年。
1968年初夏的一個傍晚,我媽在公社革委會主任那兒請假,說要把我送到鄉(xiāng)下人家去。其實,公社就在鄉(xiāng)下,只是站的角度不同。我媽說的鄉(xiāng)下實際是農村,當時稱生產隊。后來我才知道,這個鄉(xiāng)下人家便是姨媽家。公社革委會主任是個很難說話的人,拉著一張驢臉,好像別人欠他什么似的。沒想到,當我媽說完,他卻爽快地答應了,說我媽這種行為很好,是改過自新的表現(xiàn)。
于是,我媽一手拿著包裹,一手牽著我,行色匆匆地走出公社大門。這讓我想起電影里鬼子進村時,老百姓驚慌逃跑的場面。我媽姓李,叫紅英,在公社擔任婦聯(lián)主任。過去人們喊她李主任,現(xiàn)在沒有人這樣喊她了,還在大字報上朝她名字打了個紅×。
出了公社大門,我媽嫌我走得慢,俯下身子,要背著我走。我順從地伏在她背上。我媽站起身,說我好吃不長肉。接著反手抱住我的腿,叫我摟緊她脖子。我們繞過一片樹林,踏上了一條羊腸小道,小道兩邊是稻田,稻田里的水稻正在吐穗。在夕陽的余暉下,我媽一路小跑,呼哧呼哧地喘粗氣。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我們來到一座農家小院前,我媽彎下腰,我哧溜一下從她背上滑下地。趁著她擦汗的空隙,我好奇地用目光四處搜索著——院子前面有個土墩,土墩上長滿青草;院墻是土磚砌的,墻上攀附著許多藤蔓,開著星星點點的黃花;院內有棵桃樹,樹枝上掛滿了鳥蛋大的青桃;一個女人正拿著掃帚,呼哧呼哧地掃院子。我納悶,尋遍了旮旮旯旯,竟然沒見一張大字報,這與那個大字報滿天飛的公社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我仿佛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還沒等我緩過神,我媽拉著我走進了院子。女人沒察覺,背對著我們,依舊全神貫注地揮動著掃帚。在離她兩米之遙的地方,我們停下腳,我媽唯唯諾諾地喊了一聲桃花。
女人嚇了一跳,渾身一顫,迅速轉過身,手握掃帚滿頭是汗地看著我們,隨即臉上堆起了笑,像和我媽很熟的樣子。沒等她開口,我媽三步并作兩步地把我?guī)У剿砼?,指著她催促我喊姨媽?/p>
我大吃一驚,從沒聽說有這么個姨媽,仿佛她是從天而降的。我怯怯地看著這位長著一張大圓臉身材像門板似的女人,嘴巴嚅動幾下,沒出聲。我媽悄悄擰了我一下,我痛得嘴巴一歪,這才遲遲疑疑地喊聲姨媽,心里極不情愿。姨媽哎了一聲,忙不迭地丟下掃帚,目光跟著掃了過來,一遍又一遍地把我從頭掃到腳,叫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慌忙閃到我媽身后。這時,姨媽開了腔,說,這伢子怎么養(yǎng)的,長得像根豇豆杈似的。她聲音如雷,嚇得我緊拽住我媽的衣角。
我媽品味到話里裹著一根刺,那刺扎痛了她,發(fā)出一聲很重的嘆息。她解釋說,孩子四十天死了娘,沒喝多少奶,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成這樣。說完,我媽喉嚨里有些哽。
姨媽張大嘴巴,好半天合不攏嘴,最后驚呼道,老天爺,原來這樣??!你真不容易。
我媽干咳兩聲,想說什么,可話長了枝杈,卡在嘴里。她快速扭過身,把我從身后拽了出來,對姨媽說,我把孩子托付給你了。你知道,我在公社挨批斗,顧不上孩子。只是,怕牽連到你……說完,我媽抽泣起來。之前,她找過幾戶農家,都不愿收留我,不為別的,怕受牽連。因我媽戴上了“走資派”的帽子。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我媽哭。那次是在深夜,我媽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間,摸索火柴,點油燈。油燈亮了,燈罩掉在地上,啪的一聲,摔得粉碎。我從夢中驚醒,忽地坐起來。昏黃的燈光下,我媽披頭散發(fā),嘴角流血,讓我一下子呆住了。我媽不說話,徑直走到床前,一把抱住我,哭著說,孩子啊!媽要不是為了你,就不活了。
事后,我知道了我媽那晚被批斗得厲害,還挨了打。
姨媽見我媽抽泣,顯得慌亂,朝前湊了湊,一只手搭在我媽肩上,說,嘿,別這樣,攪得我心碎。你把伢子交給我,放一百二十個心。我一個農民,怕個屁呀!難道奪了我的鋤頭柄不成?
我媽感動了,深深鞠了一躬,連聲說,謝謝!謝謝!說著,趕忙將手中的包裹遞給了姨媽。那里面是我的換洗衣服。
天色漸暗的時候,我媽不敢久留,俯身摟住我,將臉貼在我臉上,輕聲說,媽走了,會常來看你的,要聽姨媽話,別淘氣。還沒等我緩過神兒,我媽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了,她把淚水留在我臉上,濕漉漉的。
這時,姨媽逮住我的手,把我牽到她身旁。她手上的老繭很硬,像銅錢似的,硌得我生疼。我們默默地站在那里,凝視我媽走遠的方向。院子里的小蟲開始吱吱叫喚,聲音婉約又悠長,我的心支離破碎了,止不住眼淚汪汪。
好久,姨媽才牽著我走進了屋里。屋里漆黑,她叫我站著別動,小心碰著。聽我嗯了一聲,姨媽才松開我的手,開始在黑暗中摸索。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咔嚓咔嚓幾下,火柴亮了,姨媽點亮了油燈,屋里亮堂起來。
我站在那里,扭動著腦袋,好奇地打量起屋里。這是個堂屋,擺放油燈的是一張陳舊的方桌,桌面有一道深深的裂縫,像一條溝塹。桌子周圍是四條長凳,凳面很窄,被歲月磨礪得光滑油亮。地面是泥土,坑坑洼洼的。墻角靠著鋤頭之類的農具,還有一個犁鏵。斑駁的墻壁上掛著兩個篩子。
姨媽看著我,問,沒你家好吧?我說我沒有家,我的家是公社。我爸說共產黨的干部四海為家。姨媽笑了,胸部一顫一顫的。她說,瞧你這張嘴,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難怪你媽舍不得你呢!呵呵,我倒忘了,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說我叫衛(wèi)東,保衛(wèi)毛澤東的意思,是我媽起的名字。姨媽又笑起來,說,你媽真會起名字。她指著長凳叫我坐,我順從地坐下。姨媽摸了摸我的腦袋,然后輕輕唉了一聲,沿著堂屋邊一個窄巷走過去。很快,她又返回來,手里端著一碗茶,擺放在我面前。我喝了一口,茶水里放了糖,很甜。姨媽見我喝得有滋有味,又摸了摸我的腦袋,說她要燒飯了。我說我吃過了。姨媽愣了一下,說,公家人真是好福氣。她再次走進了巷子,巷子那邊很快傳來鍋鏟碰撞的聲音。
一口氣喝完茶水,我的小肚子鼓起來,不時打著飽嗝。正在這時,一個粗壯如樹蔸般的男人走進屋,赤腳板啪嗒啪嗒響,一直響到我面前。男人不說話,看著我微笑,臉上像樹皮炸開了口子。姨媽聞聲跑過來,叫我喊男人姨夫。我弱弱地喊了聲姨夫。姨夫點點頭,坐在我對面,從腰間掏出旱煙桿,吧嗒吧嗒抽起旱煙來,一團一團煙霧從他嘴邊裊裊升起,又如一朵朵浮云飄向我,帶來很嗆的氣味,我趕緊捂住鼻子。姨夫銜著煙桿看了我一眼,嗓子里發(fā)出呵呵的笑聲,隨即咳嗽起來,咳得臉紅脖子粗的。
我想,他被煙嗆著了。
2
早上,一陣鬼哭狼嚎般的聲音,把我從夢中喚醒——對面人家的女人在打孩子。我屏住呼吸,聽了好半天,才明白那孩子尿床了。最后,女人大聲呵斥道,下次再在床上尿尿,我把你扔到河里喂魚。
漸漸的,一切安靜下來。陽光悄然從半掩的窗戶透進屋,拋下一條寬寬的白色光帶。我翻身下床,趿拉著鞋子,從白色光帶上穿過去,幾步到了堂屋。姨媽正在堂屋搓洗衣服,肥厚的肩膀一扯一抖的,搓衣板不住地發(fā)出哼哧哼哧的喘息聲。
起來了?姨媽抬起頭,輕聲問。
我嗯了一聲,風一樣從她身邊掠過,飄到了院子里。院子里幾只雞在追逐撒歡。我躲在院墻角,朝藤蔓的根部撒了一泡尿,渾身顫了兩下,感覺舒服了。于是,我拾起一塊土疙瘩,瞄準一只公雞扔去,那公雞正壓著一只母雞,撲棱撲棱地扇動翅膀,土疙瘩不偏不斜地落在公雞背上,公雞驚叫一聲,落荒而逃。我樂了。
這時,姨媽喊我洗臉,我哎了一聲,連蹦帶跳地到了廚房,洗臉水已經盛在搪瓷臉盆里。盆底畫著兩條紅鯉魚,在清澈的水中,搖頭擺尾,像活了似的。姨媽撩起毛巾要為我洗臉,我拽住毛巾,堅持要自己洗。姨媽拗不過,瞇著眼站在一旁看,似乎對我不放心。于是,我慢慢地、仔細地將臉洗干凈,要證明給姨媽看。待我洗完臉,姨媽摸著我腦袋,夸我聰明能干。我得意起來,瞥了姨媽一眼,一本正經地說,這點小事算什么?我爸說男子漢要干大事的。姨媽哈哈大笑,震得窗戶紙沙沙響。我莫名其妙,問,我說錯了嗎?姨媽說,沒錯。你這孩子,真討人疼。
可是,姨媽家沒小孩,這讓我不解和遺憾。
我問姨媽,您家怎么沒小孩呢?
姨媽正往堂屋走,猛然止步,轉過身,盯著我看,看得我渾身發(fā)毛,心里直打鼓。姨媽問,你聽哪個說什么了?我搖搖頭。屋里死一般沉靜。許久,她深嘆一口氣,說,姨媽命苦,沒用。我看到她眼里有水涌動。姨媽迅速調過身子,繼續(xù)朝堂屋走,我一頭霧水地看著她的背影,只聽見她的腳步聲,一聲比一聲沉重。
很快,我和村里的孩子們混熟了。我學會了打赤腳,跟著他們下河捉魚,上樹掏鳥窩,到泥田里抓泥鰍,在村口的草坪上翻跟頭……這些孩子們,都愛顯本領,誰也不甘示弱,好像討好我似的。這讓我恨死了公社里那些“造反派”,他們見到我總是橫眉冷對,還說我媽帶著孩子上班,嚴重干擾抓革命促生產。
姨媽家離公路不遠。一條石子和黃泥巴鋪就的公路,將村子一分為二。那時路過的只有解放牌卡車,或油罐車,而且稀少。每逢汽車經過,我和孩子們都會興奮起來,迎著騰起的漫天灰塵,瞇著眼睛,撒開小腿,跟在汽車后面攆,直到汽車跑得很遠,再也沒力氣攆了。我們累得彎腰直喘氣,從頭到腳全是塵土,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流,如蚯蚓爬過,留下一道道黃褐色的痕跡,順手摸一把,臉上成了大花貓。我們全然不顧。大家嘰嘰喳喳地議論著,都說那汽油味實在香極了。姨媽見我灰頭土臉的樣兒,又好氣又好笑,一把拽過我的手臂,邊拍打我身上的塵土邊嚷,看那玩意兒,當飯吃???
姨媽本來是不讓我和村里孩子們玩的,她覺得城里孩子與農村孩子不能比,天生不是一樣的命。她嚇唬我說,外面日頭毒得很,你細皮嫩肉的,怎么受得了喲!它會扒掉你一層皮,讓你變成一條黑泥鰍,到時你媽可認不出你嘍!可等她前腳離開家,我后腳就偷偷跑出去了。姨媽拿我沒辦法。
于是,等我媽來時,姨媽便在我媽面前告我的狀了,她一件事一件事地匯報,好像我媽是她的領導似的,我翻起白眼看著她嘴一張一合的,如兩片不停扇動的翼翅。末了,她笑著附帶一句,呵呵,如果有梯子上天,你家衛(wèi)東敢爬上天去的。
我站在我媽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等候發(fā)落,心里直罵姨媽,叛徒,內奸。
我媽黑著臉,對姨媽說,他要不聽話,你該打的就打,不能由著他。
打?怎么打?姨媽眼睛睜得大大的,提高嗓門問。
他調皮時,我拿雞毛撣打他屁股。打疼了一次,下次見我拿雞毛撣,他就害怕了。
天哪!姨媽驚呼道,伢子長得像根豇豆杈似的,怎么下得了手喲!
我媽辯解道,哪個愿意打他?。康?,過分溺愛,對孩子沒好處。
姨媽繞著我媽轉了一圈兒,說,你就不怕別人說閑話?她貼近我媽低聲道,畢竟你是后媽……
我媽顯得很坦然,說,我問心無愧。
反正我做不到。心太狠了。姨媽鼓著嘴,堅持說。
其實,我媽是刀子嘴豆腐心,說得那么厲害,真正拿雞毛撣打我只一次。而那次,讓我記憶猶新。
公社大門里豎著一幅毛主席半身像,著中山服,紅光滿面,神采奕奕。那是幅油畫,散發(fā)著濃濃的油彩味道。畫像的是個中年男人,體形粗壯,國字臉,頭發(fā)稀疏。在他來之前,公社已經讓人做好了相框,刷好了油漆,畫布也裝飾好了,可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見他先在畫布上涂層淡淡的奶油底色,然后,用鉛筆畫上許多方格子,比照一張很小的毛主席畫像,一筆一筆放大出來。從他畫像那天起,我就寸步不離地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勾畫輪廓,調色涂彩,內心漸漸滋生對他的崇拜。我喊了無數(shù)遍叔叔,懇求他教我畫畫,他答應等畫像完工后教我,可等到畫像完工后,他卻神秘失蹤了,像風一樣無聲無息,我好沮喪。
您知道畫畫的叔叔哪兒去了?我問我媽。
問他干什么?他是“右派”。我媽陰沉著臉說。
我不知道“右派”是什么東西,難道“右派”就能畫毛主席像?
晚飯時,我在公社食堂里洋洋得意地喊,我要當“右派”,畫毛主席的像。話音剛落,我媽臉色蒼白起來,像張潔白的紙。她一把將我揪進了房間,拿起雞毛撣,朝我屁股啪啪地打,一下子把我打蒙了,只感到火辣辣地疼,眼淚汩汩地涌出來。那些在食堂吃飯的人,全都站在門口,用怪異的眼神瞥著我,臉上一抽一抽的,抽出來的不是笑,而是幸災樂禍的樣兒。
晚上,我媽替我洗澡,我剛坐進澡盆里,就哎喲一聲,疼得跳起來,小手不停地摸屁股,感到屁股上像伏著幾條螞蟥一樣的東西——那是雞毛撣留下的痕跡。我媽拿來花露水,均勻地涂在我的屁股上,又一陣火辣辣地疼,我使勁叫著,小腳啪嗒啪嗒踩著水,水濺了一地,把我媽的褲子弄濕了。我媽俯下身子,嘴巴貼近我屁股,呼呼地吹著涼氣。
洗完澡,我穿好衣服,坐在床沿,我媽托起我的下顎,扯著我臉蛋說,下次再說要當“右派”,撕了你的嘴。
我腦袋搖得如撥浪鼓。望著窗戶邊懸掛的雞毛撣,依然心驚肉跳。
3
打這之后,我媽每次來看我,姨媽不再告我的狀了。見面后,我媽總是上下打量著我,說,喲喲,一段時間不見,你又長胖長高了,還是姨媽家飯菜養(yǎng)人哪!姨媽滿臉堆笑,嘴上卻說,呵呵,我家粗茶淡飯的,談什么養(yǎng)人喲!
客氣了。給你添了許多麻煩。我媽忙說。
麻煩什么啊,你太拘束,把我當外人了。姨媽乜斜了我媽一眼,故作埋怨道。
話說到此,我媽趕緊扯開話題,兩個女人天南海北地拉起呱來。記得我媽有次說公社革委會主任的事,她將凳子朝姨媽身邊挪了挪,生怕別人聽見似的。我媽小聲道,公社排練樣板戲《紅燈記》時,那主任白天握著李鐵梅扮演者的手,教育她演革命戲,要做革命人,晚上就摸到女孩子房間胡搞,被人從床上逮個正著,成了爆炸性新聞,現(xiàn)在都在批斗他,斗得死去活來哩!姨媽一拍大腿,哈哈大笑,笑得肆無忌憚,說那真是丟死人喲!我媽嚇壞了,驚恐地四處看。姨媽大手一揮,說,嘿,沒事,你真是個兔子膽量。我媽放下心,說她被批斗怕了。接著又說她被批斗時,那主任還踹了她一腳呢!沒想到,現(xiàn)在輪到批斗他。姨媽說,這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要是我準會沖上批斗臺,狠狠地踹他兩腳,出口惡氣。我媽被姨媽的話逗笑了,但沒笑出聲,那笑在她肚子里上躥下跳。
由于吃膩了公社食堂的大鍋飯,姨媽家的飯菜讓我胃口大增,吃啥都特別香。還常吃到野味——獾子肉。姨媽總是挑最好的獾子肉給我吃,說吃了長身體。獾子是姨夫弄來的。那段日子,姨夫不時從街上買來幾顆像湯圓似的東西,外面露著一截細麻繩。當初,我很好奇,伸手想玩,姨夫猛喝一聲,別動!他臉色鐵青,一把將我拽得遠遠的,看架勢,他嚇著了。
后來,我知道那是炸彈,姨夫稱炸子,他買來炸獾子的。炸子很貴,每次都會花姨夫兩天的工錢。在那物質匱乏的年代里,一般農家舍不得買,因為炸到獾子的概率不高,還要擔風險,若被人踩著了,麻煩就大了。我聽說過外村有炸子炸傷人的事,結果賠了許多錢。
到了晚上,姨夫在炸子外面裹層肉皮,然后小心地放進布袋里,借助月光,拎著布袋走向田野。他不會將炸子放在路邊的,每次姨媽都嘮叨半天,叫他放到竹園里,或者荊棘叢中,總之要放在人不去的地方。嘮叨多了,姨夫聽著厭煩,嘴里嘀咕著,你那么能說會道,怎么自己不去???姨媽撲哧一下咧著嘴笑,順手朝姨夫的肩膀打了一巴掌,說,我去可以啊,把你褲襠里那家伙割了。姨夫一溜煙鉆進了月色中。天剛蒙蒙亮,姨媽又催促姨夫去田野看,趕在村里人起床前。但是,由于獾子狡猾,姨夫經??帐侄鴼w。常常見他耷拉著腦袋,沮喪地說,媽個巴子的,弄了半天白搭了。
當然,有時在我起床后,也會看到另一番景象。院子里,姨夫正操刀剝獾子皮。獾子吊在桃樹枝上,嘴上豁了一大塊,血淋淋的。姨夫嫻熟地剝好獾子皮,將皮用樹枝撐開掛在外面墻壁上,等晾干拿到城里賣。這是他最得意的一天。既弄到獾子肉,又能用獾子皮換到錢。姨夫將獾子開膛破肚后,剩下的活兒丟給了姨媽,自個樂顛顛地牽著牛干活去了。姨媽將獾子肉洗凈切塊,紅燒后添些蔥蒜和辣椒粉,再用小火燜,很快香氣四溢,聞著直咽口水。
有天,姨夫對姨媽說了什么,姨媽臉色突變,烏云密布,氣沖沖地跑出院子,站在土墩上,拍手跺腳地罵,整整罵了一天,把嗓子都罵啞了,誰也不敢吱聲。事后我才知道,村里有人去大隊告了姨媽家一狀,說她家收留我,嚴重喪失階級立場。我嚇壞了,因為告狀的那人家孩子,幾天前和我打架時,被我一拳打斷了門牙。我吞吞吐吐地向姨媽坦白了這事兒,姨媽扯著嘶啞的嗓子說,小祖宗,你別惹禍了。
那天晚上,姨媽在米缸里摸了幾個雞蛋,帶著我去看人家孩子,賠禮道歉。
4
我在姨媽家待了一年左右時間,建國來了。建國是姨媽抱養(yǎng)的兒子。對于姨媽為什么抱養(yǎng)建國,有人說,建國小時候病怏怏的,家里弟兄多,養(yǎng)不活他,才送給姨媽的。我媽卻不這么看,說,那只是一廂情愿的話,關鍵是桃花在衛(wèi)東身上體味到了母愛。這感受,哪是一般人曉得的喲!
那天,姨媽燒好早飯,叫我和姨夫吃,自己風風火火地出去了。我問姨夫,姨媽哪兒去了?姨夫悶頭吃飯,好半天才冒出兩個字,鄰村。我不敢追問。姨媽說姨夫是一腳踹不出個響屁來。等我們吃好飯,見姨媽抱來一個小孩,她一進屋便大呼小叫起來,像得了寶貝似的。姨夫如火燒屁股一般,噌地站起來,將旱煙桿咣當一下扔到桌上,徑直奔向小孩。
那孩子是個男孩,看上去兩歲多點,面黃肌瘦。見我們圍著他,嚇得哇哇大哭,哭起來小鳥袋迅速鼓脹,像個吹起的氣球。
姨媽邊哄著男孩邊對我說,你不是盼著我家有個伢子嘛,他以后就是你弟弟了。
男孩就是建國。他的名字是我媽起的,意在長大后建設祖國。姨媽說這名字起得好,大氣。姨媽總擔心伢子不是親生的,將來知道了會不會嫌棄她。在這個問題上,她覺得和我媽找到了共同話題。我媽明白姨媽的心思,說,不管孩子是否親生的,相信他長大后會知恩圖報,懂得孝順。說完,我媽將目光投向我,讓我想起她也曾問過我,你長大后,孝順我嗎?我說,孝。我媽問,怎么孝?我張大嘴巴,仰頭哈哈哈幾聲,說這樣笑行嗎?我媽樂了,說,你這孩子,那是笑不是孝。唉,真是對牛彈琴。
姨媽聽我媽說完,高興得手舞足蹈,說,沖你這些話,我一定把伢子好好養(yǎng)大。
我原想,姨媽家若有孩子,我就有了玩伴,沒料到建國是個好哭的孩子,說話也口齒不清,嘴里像含了一棵大蘿卜。這讓我失望。
你喜歡弟弟嗎?姨媽問我。
我搖搖頭,說,不喜歡。
怎么不喜歡?姨媽問。
好哭。說話咿呀咿呀的,鬼聽得清楚??!我如實答著。
姨媽笑了。過后,將我的話學給我媽聽。我媽瞪了我一眼,趁姨媽不在,悄悄對我說,在姨媽面前,千萬不要說弟弟壞話,姨媽會不高興的。
然而,姨媽才不管我說建國壞話呢!每當建國哭時,她慌忙掏出奶子,將奶頭送進建國嘴里。這招很靈,建國不哭了,使勁吮著奶頭,吧嗒吧嗒直響。記得姨媽第一次當著我面掏奶子時,臉上泛起一層紅暈,她隨即低下頭,專注地看著建國喝奶,臉上紅暈漸漸消褪了,露出一種從來也沒有過的滿足。姨媽的情感升華了。后來,姨媽的奶頭竟被建國吮出血來,她疼得嘴角一扯一扯的,輕聲罵建國,哎喲喲,你是屬狗的呀?
這件事,到了建國長大后,姨媽一直念念不忘,時常流露出來。姨媽感慨地說,養(yǎng)伢子不容易啊,想當年,建國要奶喝,把我的奶頭都吮出血來了,鉆心地疼呢!說完,她眼睛紅紅的。
對于姨媽這些話,建國的耳朵聽出老繭了,他通常低頭不語,默默地抽著煙,像塊榆木疙瘩。他的記憶里原本是一張白紙,白凈得沒有一點斑痕,即使后來他知道了身世,有了些內容,他還是覺得摸不著邊際,仿佛在聽另一個人的故事。
我媽恢復工作后,調到離姨媽家很遠的一個公社。臨走前,她來看我。一進院子,便亮起大嗓門喊著姨媽的名字,桃花,桃花……不停地喊,這與往常判若兩人,似乎要將憋了好久的精神氣全都抖露出來。
見面后,我媽迫不及待地告訴姨媽,蒼天有眼,孩他爸也恢復工作了。姨媽兩手一拍,大聲大氣地說,好事呀!雙喜臨門。好人終有好報。我媽快活得不住地點頭,有點忘乎所以了。她接過話茬說,是的喲!是的喲!孩他爸當區(qū)長時,人緣好著呢!他批評人很講究方法,總是拐彎抹角地旁敲側擊,還帶些調侃,讓人聽著舒服,樂于接受。那晚批斗他時,許多人幫他出謀劃策,還用毛筆在他臉上畫了一副眼鏡。果然,批斗剛開始,臺下有人喊,老東西,把眼鏡摘下來。他佯裝摘了幾次,末了無奈地說,摘不下來。大家定睛一看,哄然大笑,批斗會不了了之。
姨媽笑得周身顫抖,喉嚨里咯咯咯直叫,像母雞下蛋似的,她說,你家那位真是太逗了,讓人尋開心呢!
我媽說,他那脾氣,我一輩子都學不會。我是個有火就發(fā)、有話就說的人,得罪人哩!
那天,我媽給姨媽家買了許多禮物,還給建國買了套衣服。樂得姨媽一個勁兒地說,媽媽娘,花那多錢干什么喲!本來,我媽想帶我走的,姨媽不同意,埋怨我媽風風火火地帶走我,會讓她心里一下子失落的。無論如何讓我多住幾天,她趕著給我做雙布鞋。
我媽走后,姨媽對我說,想不到,你媽和我一樣,一根腸子通到底,亮起嗓子來像炸雷似的。說完,她笑了,在想我媽過去唯唯諾諾的樣子。姨媽說,你媽也挺會裝的。唉,好端端一個人,被逼成了那樣。
鄉(xiāng)村的夜很安靜,月光如水,透過窗戶漫進屋,一直滲到我床前。雞叫的時候,我起來撒尿,看見姨媽房里的油燈依然亮著——姨媽在納鞋底,那刺啦刺啦的納鞋聲,劃破了夜的寧靜,響了好久好久。
5
姨夫是在我當兵期間去世的。1981年我探家時,他的墳頭上已是青草萋萋。
記得我參軍時,姨夫買了一支鋼筆送給我,說,到部隊要好好干,聽領導話,多學知識,長本事,給你娘老子爭口氣!這是姨夫對我說的最長的一句話,也很有分量,沒想到,竟是最后一句話。
那天,姨媽和建國陪著我去看姨夫。建國已經十四歲了,嘴唇上長著毛茸茸的胡子,個頭齊我耳朵,嗓子也變了調,說話像只公鴨叫。路上,我問建國,念幾年級了?沒等建國搭腔,姨媽說,別提那事兒了,提著我來氣。念書時,一加三能算出答案,問他三加一等于多少?他翻著白眼,愣了半天,也沒說出所以然,還說老師捉弄人。小學畢業(yè)后,他就死活不念書了。唉,與你沒法比喲,一個腳趾丫都比不上。
建國瞪了姨媽一眼,悶頭悶腦地一溜煙跑到前面去了。
我在姨夫墳前燒了幾刀紙,紙張燃盡時,建國放了一掛鞭,噼里啪啦響起來。我趕緊跪下地,磕了三個響頭,剛站起身,姨媽哇的一聲,撕心裂肺地哭起來。她邊哭邊說,伢姨夫喲,伢子來看你了。你不是說他有出息嘛!他考上軍校了,給我們長臉了。你看見了嗎?聲音把天空撕開無數(shù)道口子,每道口子都在滴血。
幾年不見,姨媽家蓋起了兩層小樓,過去的土磚院墻,變成了青磚院墻,院墻上面蓋著灰色小瓦。
院子里那棵桃樹和院前的土墩依然存在。姨媽說,站在土墩上面,能看到公路。公路上車來人往,煞是熱鬧。
姨媽指著樓房說,你姨夫是累死的。為了掙錢蓋這房子,他沒日沒夜地在窯廠干活。房子蓋好不久,他卻倒下了,腦溢血。臨死時,頭腦殼還開了刀,縫了幾十針,像條蜈蚣伏在上面。姨媽說著,又傷心地哭起來。
我從部隊轉業(yè)到地方時,建國已經結婚了。他老婆比他小兩歲,叫吳春桃。臉皮白里透紅,如熟透的桃子。我對姨媽說,您叫桃花,媳婦叫春桃,現(xiàn)在開花又結果了。姨媽笑著說,我等著抱孫子呢!
我每次到姨媽家去,姨媽總是習慣地站在土墩上,看著我從公路邊走過來,由模糊變得清晰。這時,姨媽的嗓音炸開了,遠遠地招呼我,引得鄰居都出來看熱鬧。在姨媽眼里,我的到來,像是給她撐了多大面子似的。
進屋后,姨媽忙不迭地端上花生、瓜子之類的土特產,吩咐建國散煙泡茶。茶葉是新茶上市時,我買來孝敬姨媽的,她舍不得喝,留著招待我。建國散煙動作很特別,他先從一邊褲袋里掏出一支好煙散給我,然后一轉身,又從另一邊褲袋里掏出一支煙叼在嘴里,嫻熟得像變戲法,不經意很難察覺。直到煙蒂扔到地上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是幾塊錢一包的“盛唐”煙。
很快,廚房里忙活開了。春桃在灶前,姨媽在灶后,灶膛里柴火燒得噼啪響,不時飄來飯菜和炊煙攪和的味道。
吃飯時,建國邀來村里有頭有臉的人,大多是我兒時的玩伴,無拘無束,卻把我當座上賓。建國平日話不多,可到了酒桌上,他的話就多起來。他一杯又一杯地敬酒,話也一疊一疊地壘著。誰要不喝個杯底朝天,他一直站著,逼著你把酒喝干。大家都夸建國好酒量,建國順著稱贊往上爬,說誰與誰都被他喝趴下了。喝到難分難解時,姨媽來奪酒瓶,說不能喝了,喝多出洋相。建國死死捏住酒瓶,眼睛睜得像銅鑼似的,嘴里呼哧呼哧地噴酒氣。姨媽很難堪,松開手,罵道,喝吧喝吧,喝死你!
在家里,建國屬于游手好閑的人,姨媽主內,春桃主外。春桃娘家在鎮(zhèn)上,耳濡目染會掙錢。結婚沒多久,就做起了收破爛生意,說投資小,見效快。姨媽不管這些事兒,說這個家交給你們了,只要不讓我喝西北風就好。春桃笑道,哪能呢!只有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于是,每天早上,她飯碗一放,拿出個袋子,裝進三個饅頭和一杯茶水,說聲走了,沒等姨媽搭腔,摩托聲響起來,眨眼工夫沒了影子,直到傍晚才回來。日積月累,家里一間屋子堆滿了廢銅爛鐵。建國不愿收破爛,嫌臟,丟面子。他喜歡聯(lián)系買主,然后弄個車子把破爛運過去,大把大把地數(shù)鈔票。村里男人嫉妒建國,說,你個悶葫蘆,前生修來的福氣,討個漂亮又能干的老婆。說著,數(shù)落起自家的女人,邋遢得像塊抹布片,扔到哪里都是一攤兒。
姨媽家有三畝多田地,每年種一季水稻,水稻收割后種油菜。犁田耕地這些粗活,姨媽不讓建國插手,說,建國從小沒喝多少奶,身子骨單薄,哪里經得住折騰喲!她寧愿花錢雇人干。
到了農忙季節(jié),姨媽家很熱鬧。村里男人被請到她家?guī)兔Γ缣锏睦缣?,插秧的插秧。這時,春桃也停下收破爛,幫家里燒鍋煮吃,招待干活的人。建國落個自在,便在田埂上轉悠,偶爾給干活的男人散上一支煙,自己則一支接一支地叼著煙看熱鬧,像個小老板似的。有人不鳥他,趁其不備,抓起一把泥巴朝他扔去,不偏不斜,落到他那雙半新半舊的皮鞋上,引得田里一片哄笑聲。建國氣得臉紅脖子粗,使勁兒跺著腳,然后彎腰拔起一撮草,細心地把皮鞋擦干凈。他邊擦邊罵,哪個短命鬼干的?媽個巴子的!
6
建國結婚第二年有了兒子,取名叫家寶。這是姨媽起的名字。家寶出生三天頭晌,我和我媽去恭賀,姨媽抱著他出院子迎接,見面就樂顛顛地喊,看看,看看,我有孫子啦!
家寶長得胖乎乎的,非常可愛。我媽情不自禁地接過來抱,誰知我媽剛抱到手,他就哇哇哇地哭起來,一聲比一聲響亮,臉掙扎得通紅。姨媽嚇得魂不守舍,慌忙接了過去。我媽故作嗔怪道,這么個小東西,就曉得認生了。古怪著呢!我說,家寶長得像姨媽,連嗓門都像。姨媽臉上又陽光燦爛起來,說,你這伢子,我什么時候把你媽當外人了?
那天,姨媽請來算命先生,給家寶算命。算命先生看了家寶一會兒,說,寬額頭,薄嘴唇,長大是個有名人。姨媽一聽,歡喜得不得了,趕忙叫建國送紅包。
我媽回家后,一直對那算命先生耿耿于懷,說,他能知道孩子的將來?胡說八道嘛!唉,你姨媽真是鬼迷心竅喲!
我媽說她是唯物主義者,一生不信迷信,只信共產主義。
后來,家寶果真天資聰慧,從小學到高中,學習成績一直冒尖,最后考上了省城重點大學。我是看著家寶成長的,始終贊賞他刻苦勤奮的精神。這與那算命先生的預言八竿子打不著。
記不清何時,村頭有了棋牌室。棋牌室有兩間,每間擺放一臺麻將機。那里打麻將按規(guī)則辦事,四個小時結束,結束后付租金。如果不愿離開,可在那家吃飯,吃完飯接著干。吃飯也要付錢。盡管如此,大家都喜歡往那里鉆,如染上了毒癮。建國也不例外,整日樂此不疲地泡在那里,像棵老白菜腌在壇子里。
春桃依舊早出晚歸收破爛?;丶液蟛灰娊▏?,臉色突變,火氣涌在喉嚨處,堵得難受。她氣呼呼地將裝滿廢銅爛鐵的蛇皮袋搬到家,朝地上一扔,丁零當啷地響。這時,姨媽從菜園回來,見春桃的臉色,心里猜出十分。她嘆了口氣,忙給春桃添茶水。春桃不吱聲,端起瓷缸咕嚕咕嚕喝起來。姨媽拖過凳子,挨著春桃坐下。她邊挑揀菜葉邊數(shù)落建國,這個混賬的東西,一天到晚死在麻將室里,家里倒了油瓶都不扶一下。姨媽越說越激動,嗓門也越來越大。春桃一口氣喝完茶水,目光落在瓷缸表面那彩繪的仙桃上,眼眶濕潤起來。
建國經常在雞叫頭遍回家。開始時,他不敢大聲敲門,生怕吵醒姨媽,惹得挨罵,便伏在窗戶上喊春桃,一遍又一遍地小聲喊,擾得春桃心煩意亂,罵罵咧咧地起來開門。日子久了,春桃沒了耐性,慪氣地鉆進被窩里,任憑建國喊到天亮。每遇到這樣的時候,建國像條走投無路的狼,房前屋后不住地轉悠。當理智消失殆盡后,他用拳頭使勁擂門,門擂得山響。姨媽慌慌張張起來開門,還沒說上幾句,建國就氣沖沖地跑進睡房,一把揭開春桃的被子。于是,又哭又罵的聲音劃破夜空,引來遠處的狗兒汪汪直叫。
每當建國夫妻倆的戰(zhàn)火無法熄滅的時候,姨媽就打電話給我,要我去調停。姨媽是個好面子的人,這是她無奈之舉。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都是我打小慣壞了建國,有什么辦法呢!我自作自受。
其實,我去了只是當個和事老。對我的話,建國當面言聽計從,沒過多久,老毛病又犯了。
有天,建國打電話給我,要我去他家一趟,說得很急促。我問何事?電話掛了,發(fā)出嗚嗚的忙音。
我老婆看我愣愣的樣兒,沒好氣地說,八成是建國打麻將又出事了。
到了建國家,我呆住了。屋里坐滿嘰嘰喳喳的人,把姨媽圍在中間,姨媽的額頭上綁了道紗布。見我到來,瞬間鴉雀無聲,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我。
原來,建國夫妻倆吵架時,春桃拿茶杯砸建國,建國一閃身,茶杯正中身后的姨媽,頓時,姨媽的額頭上鮮血淋漓。春桃和建國一看,嚇傻了。
姨媽如一頭受傷的獅子,沖出院子,帶著滿臉的鮮血,一路嚎啕,去了村部。
整個村莊轟動起來——竟然有人敢打姨媽!春桃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那天,姨媽說她丟盡了面子。事情結束后,她傷心地央求我,給建國找份活兒干吧!重活臟活都行,只要他沒閑心打麻將……
7
打這之后,家寶成了姨媽唯一的精神支柱。只有談及家寶的時候,她的臉上才云開霧散,露出少見的陽光,仿佛沒有哪家孩子比得上家寶。
家寶大學畢業(yè)后,分在省城工作,談了個城市女孩,姨媽逢人便夸,那女伢是城市人哩!身材好,皮膚好,說話彬彬有禮,橫看豎看都舒服。
對此,姨媽賣了家里田地,四處湊錢給家寶買房子。她說,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孫子有房住。
姨媽給建國下了最后通牒,兩年內還不清欠債,你就不是個男人!
日子在艱難中度過。
有天,姨媽感覺右腿麻木,不聽使喚,便到村衛(wèi)生室看,一量血壓,醫(yī)生吃了一驚,說,您這是中風的跡象,趕快吃藥,靜養(yǎng),否則后果難以想象。
姨媽心情沉重起來。對于死,她不懼怕。但是,如果癱瘓在床,半死不活的,自己遭罪,還連累孩子們,這是她無法承受的。
姨媽每天都在痛苦中掙扎。
直到春末的一個下午,姨媽徹底崩潰了。趁獨自在家,她喝下了半瓶農藥,然后靜靜地躺在床上,永遠地離去。
給姨媽送葬那天,建國率全家披麻戴孝,哭得死去活來。
院子里的桃花紛紛凋謝,一地嫣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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